馬鹿
(序)
“皇家寶庫,通天閣?”聽到這個消息,司空有些吃驚。
“是。”高大的男人肯定地點頭。
“這個恐怕……”
“怎么?害怕了?”
“害怕倒不至于,就是……”司空沉吟。
男人打斷她:“我們在做的,是怎樣的事業(yè)?”
“是拯救天下蒼生的事業(yè)?!彼究盏吐暣?。
“這樣的事業(yè),能唯唯諾諾,裹足不前嗎?”男人追問。
司空只得搖頭:“不能。要成大事,就要有大擔當,有為之付出的覺悟和心胸……我懂了。”她一頓,嘆了口氣,“您放心,我會去的?!?/p>
男人滿意地點點頭:“很好。那么,我這就去幫你放出‘盜竊預告。”說罷轉(zhuǎn)身,走進濃濃的夜幕里。
司空沉默地望著他漸漸淡去的背影。一個“別”字,在舌尖上打了幾個滾,終于沒有蹦出口。
“還真是,沒法拒絕呢?!?/p>
(一)通天閣
京城。
通天閣。
風過。
司空手一松,像一片被吹落的黃葉,慢悠悠地在半空橫打一晃,飄落在地,腳下立刻傳來溫涼的觸感:木質(zhì),被打磨得很精細,帶著幾乎令人感覺不到的彈性——一切都與情報相符。
這么看來,她的確已經(jīng)安然地站在通天閣里了。
這里就是皇家最大的寶庫,全國最珍貴的寶物都在眼前,觸手可及。
司空勾起嘴角。
夜行衣包裹的她,全然不像幾天前接任務時那個猶豫惶惑的柔弱少女。她的眼睛銳利似鷹,身姿輕盈如羽,隱在角落里,表情鎮(zhèn)定而堅毅,猶如一塊沉默的黑鐵——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格外匹配江湖給她的稱號:盜圣。
偷王之王,但就算是她,面對閣外密密麻麻的巡查和閣內(nèi)耀目的珠光構(gòu)成的“皇家氣派”,也不能不心跳加快。
“不慌張,不托大,仔細謹慎。”司空悄聲對自己呢喃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面前的墻壁。
和地板一樣,墻壁的木板也有種若有似無的彈性。根據(jù)情報,這彈性中隱藏著最兇險的機關(guān),只要壓力一變,立刻觸發(fā),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射出針狀暗器,三秒之內(nèi),能發(fā)射足足六十發(fā),無論怎樣的高手,都會立刻被打成刺猬乃至篩子——江湖人稱“盜賊毀滅者”。
從手感看,這的確是近乎完美的設計。
難怪這一次,六扇門鶴頂組組長、那個名叫相和的家伙一反常態(tài),竟在司空的“盜竊預告”發(fā)出之后,大言不慚地表示“這次一定押著司空到金鑾殿上認罪”。
司空放開手,側(cè)耳傾聽。
半晌,松了口氣。
“呵呵?!彼l(fā)出一聲冷笑,“把勝負賭在機關(guān),沒有后手了?機關(guān)固然是好機關(guān),只可惜,機關(guān)永遠只能對付‘預計內(nèi)的情況,而人,永遠有超越‘預計的潛力——很抱歉,相和君,這一次,你大概‘又見不到我了?!彼究樟晳T性地嘟囔著,不由自主地在“又”字上加重讀音。
半年來,她在京城的月色下橫行,每一個高門大戶中都留下她來去自由的身影。失竊的物品,換算成銀子,足夠半個國家的農(nóng)民花用一年。
她從不隱蔽自己的行蹤,每次犯案之前,都提前預告,地點細致到房間,時間精確到刻。
即便這樣,號稱“六扇門中緝賊最強”的相和硬是沒有碰到過她的衣角——甚至,連她的模樣都沒有見過。
“徒有虛名的無能之輩?!彼究锗洁熘鴵u搖頭,向前飄去,身法奇詭,宛若鬼魅。
輕功,是她的看家本領(lǐng)。江湖人稱“疾如電、輕如風、玄如影,上樹枝不搖,過雪地無痕”——絕大多數(shù)未曾有幸親見的人,只把那當作說書藝人吸引聽眾的夸張??芍灰贿^手,便會知道,司空的輕功之高妙,遠在說書藝人的想象力與言辭之上。
觸發(fā)型的機關(guān)對于她都形同虛設:因為,無論多么兇險的機關(guān),只要不能觸發(fā),就沒有用。
“就靠雕蟲小技?未免太看不起我——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妄圖抓我,卻連我吃飯的本事都摸不透,也難怪這半年你只能焦頭爛額——這樣的人,竟能站上‘六扇門的高位……”
司空連續(xù)踏過幾塊地磚,腳步越來越沉,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放松,聲音也漸漸變大。
她知道,這通天閣中不可能有別人。機關(guān)不認人。整個江湖中,沒有另外一個人,能有她這樣近乎與常識世界規(guī)則背離的輕功——所以,這些機關(guān),非但不能對她構(gòu)成威脅,反而成為隔離門外護衛(wèi)的屏障。
“……我看這六扇門遲早要完?!苯K于穿過漫長兇險的走道,走進塞滿寶物的內(nèi)室。司空站定,環(huán)視室內(nèi)琳瑯滿目的珠寶,長出一口氣,舒展眉頭,譏誚地下了判斷。
“誰說不是呢?”
從不可能的角落里,傳來一聲嘆息的附和。
司空一愣,隨即大駭。
躍起,轉(zhuǎn)身,抽出袖劍,向聲音來源處橫刺過去——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不過眨眼之間,江湖中能躲過的不超十人!
可這一次,劍尖卻不像想象中那樣扎進人柔軟的身體,而是“哧”的一聲,陷入木料之中……
司空心下大驚。
猛抽出劍,正想出手,卻又定住:運招便要用力。周圍全是一觸即發(fā)的機關(guān),沒有目標之前,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請不要驚慌,在下只是不會武功的普通人……這里從來沒人來,我好久都沒和人說話了,你能陪我說說話嗎?”聲音悠悠地從四面八方傳來——以司空的敏銳,竟判斷不出聲源在哪里……
“你先出來?!彼究绽淅涞卣f。
“那你別動手?”
“好?!彼究章砸稽c頭,手中的劍卻握得更緊了。
不多時,角落里沁出一個淺淺的人影:纖長而挺拔,像是月色下蒙眬的精靈,全身上下仿佛都籠著一層淡淡的塵——灰白頭發(fā),淺灰布衣,連瞳孔都是灰蒙蒙的……
“你瞎……那個看不見?”司空問,聲音依舊帶著提防的感覺,但卻柔和起來。
“啊,抱歉。”灰色的人微微一笑,“我叫阿離,你就是傳說中的‘盜王之王司空大人嗎?”
司空猶豫片刻,朗聲答:“是我?!?/p>
“半月之前就聽說你要來?!卑㈦x的笑容更深,“我特地調(diào)低了機關(guān)的靈敏度——可惜,看上去你并不需要?!?/p>
“你是?”
“啊,忘了自我介紹。”阿離撓了撓頭,偏著腦袋的樣子天真而單純,“我是通天閣的看管人?!?/p>
司空從未見過這樣孩子氣的成人,不禁瞪大了眼,片刻才回過神來:“看管人?”她微微蹙起眉,“從沒聽說……”
“這是自然的?!卑㈦x的唇角帶著溫軟的笑,附和著點頭,“像我這樣的螻蟻,怎么配把名字和偉大的通天閣聯(lián)系在一起?只是,機栝、齒輪、關(guān)閂到底都是死物,沒有人上潤滑油,被觸發(fā)之后,也不會自己復位呢。”
“的確?!?/p>
“我?guī)煾妇褪沁@通天閣的監(jiān)造。只有我和他知道這通天閣機關(guān)的秘訣。通天閣落成那天,就是他的忌日。而我,則被廢去雙眼,困在這閣中,負責機關(guān)的維護、整修……”阿離不動聲色地說下去,可聲音越來越小,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顯僵硬。
司空停住了。
這不過是常見的皇家法度,兔死狗烹。從干將莫邪鑄劍起,為君王們行事的工匠們就難免要面對這樣的命運——司空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感慨。
大概因為她只有十六歲,雖然武藝超群,心里到底是個半大孩子;也或者,因為阿離的聲線太醇美,表情也動人。
“慘?!彼龂@口氣,沉默片刻,苦惱地撓著頭開口說道,“如果我拿走這里的東西,你會被處罰嗎?”
“不會?!卑㈦x的面容曲線很快恢復柔和,“這里幾乎不來人。我不報失,沒人會發(fā)現(xiàn)失竊?!?/p>
“然而……我的盜竊預告,京城之內(nèi)人盡皆知,恐怕……”
“無妨?!卑㈦x的笑容更深了,“刑部之中,沒有人真敢踩進這機關(guān)密布的通天閣。”
“也是?!彼究拯c頭,心想這位自稱“從不與外界接觸”的盲人,還真會講道理。
“跟我來。”阿離轉(zhuǎn)身,緩緩踩著奇怪的步伐,向甬道深處走去,“這里是外圍,只放些普通金銀,我?guī)愕秸嬲貙毜牡胤饺??!?/p>
“為什么要幫我?”司空沒有動,握住劍,審慎地問。
“如果有人殺死你的師父,弄瞎了你的眼睛,把你關(guān)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從此親朋永隔、骨肉分離,你會想為他賣命嗎?”
“……不。”司空點點頭,放開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這時,阿離猛地回身!
司空的劍“嗖”地架上他的頸——蹭出一絲淺淺的血痕。
“呃?!卑㈦x一愣,隨即,重新露出沒有半點防衛(wèi)的笑容,“別慌,我只是想問問,你明天還來嗎?”
“嗯……看情況?!彼究盏氖譀]有動,聲音很僵硬。
“盡量來吧?好嗎?”阿離幾乎是在懇求,“我會調(diào)低機關(guān)的敏感度……雖然你并不需要,但是……這里太久沒有人來了,我真想和人說說話……”
他灰蒙蒙沒有焦距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東西一閃而過。
司空的心微微一抽:“我試試?!?/p>
(二)阿離與相和
有了阿離的幫助,一切過分地順利。
小樹般的珊瑚、鵪鶉蛋大的珍珠、叫不出名字的各色寶石……各種能在市場上迅速置換成黃金白銀的寶貝被妥善地打成包,送出通天閣——預想中艱難的夜晚,憑空多出整段剩余的時間。
于是聊天。
阿離大概真是憋得太久,根本沒有“保護隱私”的概念,以“想我還能看到的時候”開頭,各種有趣的、奇異的、丟人的、尷尬的往事,炒豆子似的往外倒。說得最多的,是埋骨通天閣下的師父:傳奇工匠、發(fā)明之王、設計圣手,監(jiān)造國內(nèi)無數(shù)高難度工程……
“我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也是他最得意的徒弟。”說這話時,阿離的下巴微微抬起,整個臉上都洋溢著自豪,連灰蒙蒙的眼睛都閃閃發(fā)光。
司空無法抵御這樣的感染。
不只因為阿離的動作表情簡直活色生香,更因為,他的人生幾乎與她自己一模一樣……
“我的師父也是超級大牛。不過他是混江湖的……”第三天入夜,在通天閣頂習習涼風中,司空終于打開心扉。
她是孤兒。五歲之前仿佛是一片空白。人生最開始的記憶,是師父帶著她,在屋頂?shù)纳峡诊w翔……
“‘司空是我的名字,也是師父的名字,‘專司妙手空空的意思——沒錯,我們就是這樣的門派。只要不被捉到就風光無限,一旦被碰到衣角……嘿……”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那是一個長期沒有哭過的人在感到痛苦時下意識的笑容。
她想起那個無月的漆黑夜晚,在烏鴉短促而嘶啞的叫聲中,數(shù)不清的黑衣人破窗而入……
師父猛地跳起,抓起她塞進衣櫥!那是師父在世界上最后一個動作。隨即,利劍從四面八方飛來,洞穿了他。
趕來支援的師兄師姐,一個接一個倒下。
房間里很快充滿黏稠的血腥味。
司空想吐。
眼淚像早春初融的泉艱澀地奔涌而出,視線一片模糊。司空強迫自己睜大眼睛,不想漏過一個破壞她的世界的兇手——可眼皮卻因為恐懼,不聽控制地顫抖……
“一、二……五、七……”兇手們開始計算戰(zhàn)果。
“少一個!應該還有一個小的!”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異常,在屋里搜索起來。翻過起床,掀開柜子,逼到衣櫥邊。
“在這里!”
明晃晃的鋒刃,穿過衣櫥門狹窄的縫隙,釘在司空身邊的壁板上!司空側(cè)身一避,發(fā)出“咚咚”的聲響……
“真在這!”
“我聽到聲音了!”
腳步聲噼里啪啦地奔來。
司空絕望地閉上眼。
然而,并沒有感受到預想中刺穿的疼痛。
柜門“嘩啦”一聲打開。
她忐忑地睜開眼——
“我以為,這下又是孤兒了。還好,并不是?!彼究沼止雌鹱旖?。這次,是一個真實的、純粹的、干凈得像水晶的笑容。
——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的,是個男人。高大、英俊,肩膀?qū)挼孟袷悄艹休d整個世界。
樂師。
樂師是一個名人。
他武藝超群、急公好義、聲名遠播。他建立起落難俠客互助的組織“外道”,不過五年,就直逼武林盟,成為江湖第二大勢力。從繁華鬧市大飯店,到偏僻鄉(xiāng)村的小酒肆,帶刀的兒郎們口中,總流傳著他的故事。傳說中,他會出現(xiàn)在每一個弱者的困境里——正如他天神下凡一般出現(xiàn)在司空面前。
“我是你師父的朋友,對不起,來遲了。”這是樂師對司空說的第一句話。
司空緊張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向衣櫥外一望:地上的黑衣人已與師父和同門們混在一起,他們的血交融在一起,在地上匯成一個黑紅色的小洼。
司空又想吐。
樂師伸過手來,溫暖而干燥的手掌擋住她的眼睛,有力的手臂環(huán)腰一抱,把她帶離那個人間地獄。
“難怪你對他忠心耿耿。”阿離說,“心甘情愿為他不辭辛勞。”
他早已從司空之前的敘述中知道,樂師就是司空來通天閣的理由——也是她這整整半年,在京城中不斷奔波往復的理由。
司空的臉“騰”地燒起來,就算明知阿離看不到,還是忍不住抬手捂住緋紅的兩頰:“不、不是啦……”
“哦?”阿離笑得曖昧。
“不只是為他,呸呸,并不為他,而是為他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嘛……”司空語無倫次地慌忙辯解。
“是什么?”
“改變這江湖,乃至整個天下!”
“這樣??!”阿離收斂笑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隨即,長長地嘆了口氣,“真好!如果也有這樣一個人,能帶我離開這里,讓我看到希望,就好了?!?/p>
他抬起頭,望向結(jié)構(gòu)復雜的天花板,又仿佛穿過那些繁冗的機關(guān),望見無盡的遠方……
司空蹙起眉。
片刻,司空也隨著嘆了口氣:對于阿離,這人人向往的通天閣寶庫,又何異于一個金色的牢籠?
她張了張嘴,但最終沒有說出話來,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微弱的夜光中,她看到他轉(zhuǎn)過來的瞳仁散射出銀灰色的薄霧。
三天后。
“明天你就不來了吧?”阿離把倉庫里最后一斛夜明珠遞給司空,“這里已經(jīng)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p>
“是的?!?/p>
阿離低頭沉吟,仿佛還想說什么,但終于只是輕輕一笑:“那么,再見了?!?/p>
“不再見。”
“也是……”阿離蚊子般輕不可聞地嘆息著,“不會再見了?!?/p>
“不,”司空向阿離的腰間伸出手——阿離只覺得身體一輕——兩人一起飛出的通天閣,“我的意思是,我們不用告別,因為,我要帶你一起走?!?/p>
“可這樣的話,你……”阿離慌了,胡亂搖擺著手腳。
“噓,別說話,別動。”司空提著氣,盡力讓自己跑得快一些,顧不上消去腳尖擦過瓦片的“沙沙”聲。
她從來沒有帶著人在夜幕中穿梭,這比想象中困難得多。
“要輕,要快,萬一被發(fā)現(xiàn)就……”
“不會的?!卑㈦x打斷她,果決而有力。
“嗯?”
“這附近的守衛(wèi),都被我遣開了?!?/p>
“咦?”司空一愣。
——只是不到半秒的空白。
阿離的掌已經(jīng)輕輕地擊中她的后背:“因為我說過要親手捉拿你——重新介紹一下,我的真名叫相和,六扇門負責大案的刑部內(nèi)廷下轄鶴頂組組長?!?/p>
司空一言不發(fā)地倒下了。
這才終于發(fā)現(xiàn),或許,相和這個對手,對她的長處和弱點都了如指掌。
落在瓦上時,她看到相和正快速地除去瞳上的偽裝,視線中最后一個影像,是相和的眼睛:清亮的,烏黑的眼睛。
(三)司空的獄中
睜開眼,司空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獄中。
相和站在獄門外,興致勃勃地抬起手:“喲,你終于醒了?!币荒樀挠淇旌推诖?/p>
無數(shù)臟話在司空舌尖一滾而過??蓪χ嗪托Φ脧潖澋难劬?,怎么也蹦不出口,最終只鄙夷地說:“只會這些蠅營狗茍的伎倆?有你這樣的捕快,簡直是六扇門的羞恥?!?/p>
相和不以為然:“黑貓白貓,捉得到老鼠就是好貓。不動一兵一卒就將名鎮(zhèn)京師的巨盜捉拿歸案,無論在哪個年代,都足以成為在六扇門中的榮耀啦?!?/p>
“下作!”司空盡力穩(wěn)定面部的表情,卻沒有藏住語氣中的憤然,“若不是我看走眼錯信了你……”
“這就是問題所在?!毕嗪陀朴频夭遄斓?,“你,為什么要信任我?”
“這……”司空語塞。
“之前你聽說過通天閣有看管人嗎?”相和追問。
“沒有?!彼究找а狼旋X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
“那忽然出現(xiàn)個看管人,你不覺得奇怪嗎?一點戒心都沒有?從那夜算起,截止今日,我們也才認識不足兩周,可你已把師承、過往、行動目的,全都親口告訴我了……”相和說著,嘴角邊掛著一抹戲謔的微笑,“為什么?”
為什么?
因為“阿離”看上去太過安全,讓人提不起戒心?
因為那偽裝妥帖的“殘疾”令人同情?
又或者,單純因為太久沒有人像阿離那樣,細致親切地與她促膝而談?
——司空張口結(jié)舌,臉一陣火辣辣地紅,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你輕信?!毕嗪蛿嘌浴?/p>
無法反駁。
“你能輕易相信我,”相和飛快地接著說,“也便能輕易相信別人——比如,樂師。”
司空一跳三尺高:“樂師和你不一樣!”
“哦?”相和眉梢一挑,“當時樂師為什么恰巧出現(xiàn)在你面前?”
“我?guī)煾笇懶畔蛩缶?!?/p>
“作為你師父最親密的弟子,你知道這件事嗎?”
“唔……”
“在這之前,你聽師父提起過這個‘好友嗎?”
“呃……”
“在現(xiàn)場,你檢查過黑衣人的‘尸體嗎?他們真的死了嗎?”
“這……”
“一切都是樂師設下的圈套:先讓黑衣人掃平你的門派,再以救世主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一舉成為你心中的英雄,讓你死心塌地——這樣的劇情,不也說得通?”相和總結(jié)道。
司空的瞳孔中有一瞬茫然。
隨即果決而猛烈地搖頭:“不,樂師不是這樣的人!何況,讓我死心塌地有什么用?值得這樣大費周章?”
“你這樣說,吾等‘六扇門的恥辱可真無地自容了,‘盜圣大人?!毕嗪妥鞒绨轄?,揶揄道,“只要你心念一動,普天之下的珍奇莫不在掌中——這樣的人還不算‘有用,那天下就沒有得用之人了。”
司空心下慨嘆——她一貫以為自己自視甚高,不想,相和只用兩三句話,就把她夸得飄飄然,不忍反駁。
“別的不說,單說去通天閣之前一個月,你經(jīng)手的各類寶物折合成銀兩,沒有上萬,也有七八千吧?”相和追問,他不說“偷”,只說“經(jīng)手”。
司空簡直無法抵抗,一五一十地回答:“八千五百多兩吧,零頭不記得了?!?/p>
“你自己留多少?”
“食宿之外,一分不留?!?/p>
相和挑眉,意味深長地望著她,不說話。
“不?!彼究毡凰吹脺喩聿蛔栽谄饋?,“樂師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是貪。他要錢,只是為了救助沒有家的孤兒,拯救這腐朽的江湖……”
“你見過那些孤兒嗎?”相和打斷她。
“當然?!彼究绽碇睔鈮?,“他們被照顧得很好,有……”
“見過幾次?”相和追問。
司空一愣,聲音低下去:“……一次。”
“只有一次啊?”相和意有所指地拖長了尾音。
“我、我很忙的……”司空辯解——但并沒有什么說服力,連她自己都覺得聲音聽上去有些動搖。
“請問你知不知道,你為之忙碌的是什么樣的孤兒,何以一個月需要花掉八千五百多銀兩?”
“那不只是一個月的費用吧。再者,孤兒的數(shù)量很多。而且……那個……”
“也就是說,你并不清楚?”這是個帶肯定意味的疑問句。
司空不能反駁。
“咔嚓”一聲,相和把關(guān)押司空的牢門打開:“出來吧,我們一起去看看,一個月花掉八千五百多兩的孤兒,究竟是什么樣子?!?/p>
司空立在原地不敢邁步:“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毕嗪蜕斐鍪?,把她拽出來。
司空一皺眉,用力甩掉他的手,轉(zhuǎn)身回到牢籠里。
“這樣吧,”相和鉆進牢內(nèi),笑瞇瞇地彎下腰,直視著她的眼睛,“我們打個賭。若樂師真如你所說,只為了救助孤兒、改變這骯臟的世界,我就放你走,你以前偷的和以后將會偷的,總之算在你名下的遺失物品,一概不追究……”
“呵,”司空譏笑,“以你的輕功,真不知能如何追究?!?/p>
“我輕功是差,但我演技好啊?!毕嗪蛽u頭擺尾地笑著,指著面前的鐵欄,“要不,現(xiàn)在怎么我為刀俎,你為魚肉,我為堂上客,你為階下囚呢?”
司空面色一沉,眉間微蹙:“既然要賭,不如賭大一點?!?/p>
“哦?”相和立刻來了興致,“怎么賭法?”
“若你輸了,便來外道做苦役。”
“妥。那你輸了呢?”
“我相信樂師,我不會輸?shù)??!彼究彰偷仄鹕怼?/p>
“賭不是這樣打的……”
“若我輸了,”司空充滿自信地打斷他,“之前的贓物一并退還?!?/p>
“這是你本該做的?!?/p>
“還給你打下手,一輩子幫你捉賊。”
“成交。”
于是相和有了新身份:司空剛收的徒弟。由司空介紹,去向大佬樂師拜碼頭。
“有個問題?!瘪R車碌碌地向樂師所在的“外道”總部駛?cè)?,車?nèi)的司空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計劃的邏輯漏洞,“我已被鶴頂組捉拿,投入天牢,怎么向樂老大和大家解釋,我不但沒有被拉去五道口斬首示眾,反而還耀武揚威地帶著新收的小弟榮歸故里?”
“你沒有被捉拿?!?/p>
相和淡淡地說——雖然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友善,但司空還是從其中讀出“你當我傻嗎?”的譏諷。
“誒?”
“你不記得了?那天抓捕之前我已支開所有守衛(wèi)?!毕嗪兔媛兜蒙?,“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以,在外人眼中,你依舊是把六扇門耍得團團轉(zhuǎn)的‘盜圣。”
——事實上卻是盜圣“被”六扇門耍得團團轉(zhuǎn)。
司空腹誹著,冷冷地開口:“也就是說,你沒有任何后援?!?/p>
“沒有呢。”相和雙手一攤。
“就不怕我一落地,就翻臉不認人,捆你去向樂師請賞?”司空眉梢一挑,惡狠狠地問。
“不怕?!毕嗪托Φ靡粓F和氣,“一來,你這樣關(guān)鍵位置上的人,沒有必要這樣討好老大;二來,雖然你輕信,但畢竟不是盲從的人——比起我,你自己更想要那個真相。”
“哼。”司空不置可否,抬手叩了叩扣馬車的頂棚,車子應聲而停。
“到了?!彼究胀崎_門,比了個“請”的姿勢,“記住,謹言慎行?!?/p>
(四)相和的獄中
一切比計劃中更加順利。
司空的臉就是萬能通行證。跟在她身邊,相和根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介紹。他們在樂師組織的腹地通行無阻,內(nèi)部布局一覽無余。
看上去,這的確是個標準的孤兒收養(yǎng)處。
兩百多個孩子,按年齡分組,妥善地安置在十多間大房中,配有食堂、私塾、習武場……看上去,一切井然有序,合法合理。
“此處乃‘外道總部,辦公機構(gòu)相對多些。其他分部設施更好,孩子也更多?!鼻皝怼皩в巍钡耐獾拦ぷ魅藛T如是說。
“如何?”司空問相和,有些得意,“是不是規(guī)整有序,安分隨常?”
“很好,很有序,很安分?!毕嗪鸵馕渡铋L地點頭,“一切都很安分?!?/p>
最安分的,莫過于樂師本人。
他的身材高挑細瘦,背有些微曲——仿佛專為與身量短小的普羅大眾打成一片似的,從視野外一路小跑而來,長袍廣袖,宛若一面招展的旗。到近前,已是滿額細汗,晶瑩地沿著柔順的下垂眉眼掛下來,像在忠厚的面孔中,藏不住洋溢而出的熱情。
“司空君?你什么時候回的?怎么不提早說一聲?我派車去接你呀!”樂師隨即注意到司空身邊的相和,“這位是?”
樂師口中一邊問著,右手已經(jīng)友善地作握手狀伸了出去。
“我是……”相和連忙整理說辭,“司空大人新收的徒弟……”
“不。”司空冷冷地打斷他,雙臂一抬,只聽“嘩啦”一聲,一條粗壯黝黑的鐵索從背后將相和鎖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他是六扇門內(nèi)廷鶴頂組的組長相和?!彼龑穾熞粨P眉,“說到做到,你看,我不但把通天閣搬回來,而且,把這狂妄放言不用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就能制裁我的小子抓回來了?!?/p>
相和眉間一凜:“你!”
“相和君,”司空臉上的天真和遲鈍一掃而空,露出狡黠的帶著小虎牙的笑容,“愿賭服輸哦。我只是與第一次見面的人談談過往,就被你譏嘲‘太過輕信;那么,你跟著第一次見面的人深入敵群,又算什么呢?”一面說,一面向樂師伸出手。
樂師眉梢一挑,從懷里掏出“外道”的總執(zhí)令令牌:“愿賭服輸,令牌給你,本月我暫且金盆洗手、作壁上觀,‘外道中一切資源人事,全部任你調(diào)度?!?/p>
司空不客氣地接下,轉(zhuǎn)頭對相和展顏一笑:“我的演技如何?”
相和展現(xiàn)出與“內(nèi)廷鶴頂組組長”相匹配的沉著與氣度——不但立刻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而且還坦然地鼓起掌來:“姑娘演技渾然天成,在下是佩服的?!?/p>
“你算計我一次,我算計你一次,禮尚往來,互不相欠?!彼究照f。
相和笑著點頭應道:“十分公平,非常合理,這樣重要的場合,自然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出盡風頭。只是——”他深黑色的眼珠活潑地轉(zhuǎn)悠起來,“不知道接下來,是該你謀劃我呢,還是我算計你?”
“這個嘛,我也摸不準,只能請相和大人高抬貴手,多多承讓?!彼究枕樦脑掝^接話,竟還禮貌十足地作了個揖。
“想必,貴派已備下專門的房間,供在下面壁深思?”相和識趣地問。
“這是自然?!彼究仗忠蛲獾赖摹白锸摇保拔恢锚毺?,環(huán)境幽僻,無人打擾,于思考定大有好處,請?!?/p>
相和不需人挾持,自覺自愿,大搖大擺向那邊走去。
片刻,傳來鐵門落閘的“哐當”聲。
“你和他混了這些時日,變得精怪油滑?!睒穾熥终寰渥玫卦u論道。
“不喜歡嗎?”司空一挑眉,語氣里竟有些嬌嗔。
樂師笑了,笑得很深,眉梢眼角的細紋都被擠出些來:“喜歡的,你無論什么樣,我都是喜歡的——只是……”他一頓,收斂了笑容,“相和這人,出名的心思玲瓏,計謀深遠……”
“這個請總執(zhí)令放心?!彼究招赜谐芍瘢拔遗c他同來,這一路,除了吃喝,自然還有其他許多計議?!?/p>
樂師嘆口氣,伸手揉了揉司空的額發(fā):“我卻也不想你變成這個樣子?!?/p>
“這個也請放心。”司空又是一笑,齜出兩排潔白的牙,像個沒心沒肺的天真孩子,“在你面前,我永遠不會變成那個樣子?!?/p>
樂師顯然相信了這樣的話。
總壇罪室中,正關(guān)著一個能讓大半個六扇門瞬間傾巢出動的重要人物,他卻安心地將一應大小事務交給司空,做起了甩手掌柜。
相和不愧是“六扇門第一智將”。包得像鐵桶一樣得“外道”罪室,于他就像京城刑部本堂一樣便利,區(qū)區(qū)幾道鐵欄、幾批護衛(wèi),根本不能阻止他花式傳遞消息,將被扣押的消息昭告天下,并每天叫來新的后援。
在這樣的壓力下,司空硬是沒有辜負樂師的信任。
應相和召喚而來的六扇門高手,紛紛落網(wǎng),不多時,剩余空的罪室也紛紛有了“住客”。
“刑部覆滅”的傳聞在江湖中不脛而走。
司空隨之成了綠林中的英雄。
無數(shù)人念著她的名字,對刑部各地的分部舉起名為正義與反抗的屠刀——更多的人,則在不遠的陰影里,瞪著閃著綠光的雪亮眼睛蠢蠢欲動……
并沒有人知道,在外道本部——本次事件的發(fā)源地,司空,這個據(jù)說能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刑部的少女,正輕輕躍入刑部鶴頂組組長的房間。
“你來了。”相和正就著一縷微薄的月光,刮自己的胡子,聽到響動,并沒有回頭,只是低低地咕噥一句。
“我來了?!?/p>
“你每天都來,他不疑心嗎?”相和問。
“我畢竟是盜圣?!彼究沾穑叭粑矣行?,便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我的行蹤?!?/p>
“昨天告訴你的事,核實了嗎?”
司空沉吟半晌,點點頭:“是真的。如刑部調(diào)查報告上所說,外道的籌款并非全部用于救助孤兒。有許多用于購置兵器,組建私人武裝,以及……享樂?!?/p>
“看來他真很信任你呢?!毕嗪兔甑冒纪共黄健⑴加醒鄣南掳?,“這樣的賬目,都大咧咧地讓你看?!?/p>
司空垂下腦袋,微微搖頭:“怎么可能?他謀劃妥帖,就算拿著總執(zhí)令令牌,也只能看到偽裝得體的明賬而已——只可惜,我畢竟是盜圣。只要我想,沒有什么地方我到不了,沒有什么東西我拿不到?!?/p>
她的聲音很低,一點沒有平時提起“盜圣”的自豪,沮喪得像是被長輩責罵的孩子,帶著點淡淡的哀愁。
“就是說,到目前為止,刑部提供的所有資料都是正確的。”
司空咬著下唇,直到唇色發(fā)白,微微地滲出血來:“是的。”
最開始,她總告訴自己:所有的證據(jù)都是刑部派人潛入外道內(nèi)部放置的,否則不可能如此了如指掌——這都是刑部的陰謀。
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說辭站不住腳:在許多刑部的手伸不到的地方,隱秘的同類事情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著……
“就算這樣……”司空咬牙切齒地說,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也不能說明樂師就是壞人!是的,他享樂——但世界上有誰不愛享樂呢?他組建私人武裝妄圖對抗朝廷——他本來就看不慣這朝廷!說到底,他還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改變這個世界。他并沒有騙我?!?/p>
“你真的如此確定?”相和認認真真地盯著司空的眼睛,“又為什么要與他賭總執(zhí)令的令牌呢?”
相和的話總是這樣有道理,真是太討厭了。
司空徒勞地張著嘴,像一條擱淺在岸上的魚。
相和伸手拍拍她的肩。
司空像被火燎了般彈開:“別套近乎,我才不會……”話未說完,又低下頭,“……抱歉,那個……”
相和微笑著搖搖頭表示沒關(guān)系,嘆了口氣,輕輕問:“所以,你堅持認為‘樂師是好人——就算知道他做了一些不符合你期待的事——因為,他依舊在救助江湖上的孤兒,是這樣嗎?”
司空點頭。
“那么……”相和從袖口里摸出一個窄而扁的信封,“你去查一查,在樂師出現(xiàn)之前,江湖上有多少孤兒,出現(xiàn)后,又有多少吧?!?/p>
“誒?”
(五)真與假的抉擇
“很能干呀。”
當最后一間罪室也被刑部的專員填滿,樂師便前來視察,看著滿當當?shù)淖锸覈K嘖稱贊。
“過獎?!彼究招Σ[瞇作謙遜狀。
“可動靜這么大……”樂師摸著下巴,“驚動京師,六扇門全員出動,大兵壓境,怎么辦?”
“您不是早有對策嗎?”司空依舊笑著,語氣平和,像在討論今天剛吃過的那餐既不豐盛也不特別的午飯,“比起您之前的動作,我這雖然高調(diào)有余,但手筆卻小得多啊?!?/p>
樂師的背微微一僵。
“別擔心,你隱藏得很妥帖,當然,你自己應該也知道,否則不會把令牌就這樣放心地交給我吧?”司空晃了晃手里“外道”的令牌,“但你也太自信。我畢竟是‘盜圣,仔細算來,在奇技淫巧中也算行家,怎么就敢這樣把一切暴露在我面前,相信不會有蛛絲馬跡,讓麒麟皮下露出馬腳來呢?”
樂師笑起來:“因為,我并不想瞞你呀!”他的笑容那樣真誠,大概連他自己,都難免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自己的話,“這天下,我本就想與你平分,我為君,你為后——你一直站在我身后,甘為我出生入死,我也一直視你為此生知己!”說著,他輕輕拉起司空的手,“一切心機,莫不是為了與你共享榮華……”
司空柔和但堅決地推開他的手:“那么告訴我,怡紅院的依人、享心居的紅玉、陌上花的碧城,都是誰呢?”
樂師的笑容面具一瞬間隱隱開裂,但很快穩(wěn)住情緒:“男人嘛,難免有時需要些露水姻緣——我已不記得了?!?/p>
“一夜花掉一個孩子一年的用度,你卻不記得了。若不是親眼看到各家的明細賬目,我都不敢相信,一個你這樣,看似衣著樸素、生活節(jié)儉、不計較任何物質(zhì)享受的人,能花天酒地到那種地步呢。”司空一頓,認認真真地盯住樂師的眼睛,“是的,只要我想,隨時可以取閱任何店鋪的任何賬目——那些所謂‘防盜措施,對我來說,根本不算存在。”
司空的語氣越來越僵硬,聲音也隨之越來越大。
罪室中關(guān)押的六扇門大小官員、衙役被聲音吸引,紛紛隔著鐵欄,向這邊張望。
樂師的笑容搖搖欲墜。
“這么肉痛的開銷,你都記不得?!彼究找蛔忠活D地給他最后一擊,“想必,也很難記得,你對道中內(nèi)務司說過的話吧?我復述一下,看你能不能想起來:‘她眼下是最重要的搖錢樹,動不得。不過,待找到新的生財之道,立刻要處理掉——她和其他孩子不同,無法將她滯在道內(nèi),與外界妥善隔離。去的地方雜,見的人多,想法難免雜——最近,變得有些太聰明了?!?/p>
司空話音未落,總是掛在樂師臉上幾乎與皮膚融為一體的笑容,已驟然剝落:“你連這都知道了……”他鬼魅般飛快地抽出隨身短劍,“那么抱歉,這‘外道中,已留不得你?!敝皇请姽馐鸬囊凰玻瑒ι頉]入司空的身體,“可惜啊,你曾經(jīng),是多好的一個孩子?!?/p>
“嘶——”
圍觀的六扇門官差衙役們,紛紛發(fā)出倒抽冷氣的輕聲,夾雜著低聲的叫罵。
但預想中黏稠的鮮血,并沒有滴下來。
司空從懷中抽出一個木制的裝置,樂師的劍深深沒入其中:“你知道,為什么我偷東西從不失手嗎?因為我總是準備萬全。”
樂師眉梢一挑,還要動手,卻發(fā)現(xiàn)手臂粘在在軀干上動彈不得。
他大驚,扭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身旁罪室隔間中關(guān)押的兩名高級衙役已不在鐵欄那頭,正一左一右緊緊地鉗住他……
“司空,你!”樂師駭然,隨即大怒!
司空的瞳仁空白,成了兩顆沒有生命的玻璃珠,定定地望著他,又仿佛穿過他,望進緋色的過往:“這你就生氣了?那可糟了——這罪室中的所有隔間都沒有鎖門呢?!?/p>
言罷,她轉(zhuǎn)身走出罪室。
身后,輕功帶起的風聲劃破安靜的晴空;六扇門特有的凄厲長嘯如響雷炸裂;片刻后,天塌地陷般恐怖的聳動,隨著震顫的地面,傳遍整個“外道”本壇……
司空沒有回頭。
只是一步,一步,緩緩地,沿著熟悉的林陰小道,走出這被她當作家園,魂牽夢掛的地方。風揚起她的衣角,拂去在樂師劍尖挑出的木屑,一如拂去她荒謬的記憶碾成的齏粉……
“這個還你?!?/p>
行到出口,見到相和——他站在出口的牌樓之上,打著旗語指揮他的隊伍——司空縱身飛上牌樓,從懷里掏出一個方塊擲給他,是方才夾住樂師劍的木機關(guān),與初次見相和時,在通天閣夾住她隨身短劍的那個一模一樣。
“如何?刑部機關(guān):轉(zhuǎn)危為安,好用吧?”相和微笑著問道,“加入刑部,就能免費獲得全套哦!”
“不太用得著?!彼究章柭柤?,“我?guī)缀醪涣⒂谖χ??!?/p>
“你也好意思自稱君子?”相和戲謔地挑起眉。
“梁上君子?!彼究沾鸬锰谷?,不假思索。
隨即,她回過頭,從這高處眺望外道本壇中曾經(jīng)熟悉的景象,片刻后才開口道:“何況,這個場面,對我來說,實在不能算是‘轉(zhuǎn)危為安?!薄暰€所及之處,面孔稔熟的人們,被刑部內(nèi)廷捕快們默契地分成一塊塊無法互相聯(lián)絡、不成體系小群,正各自為政奮力做著最后的掙扎……
“不過你放心,”不等相和開口,司空便接道,“愿賭服輸,我自己選的路,爬著也會走完。給我半個月,之后我自會自覺到刑部找您報道。”說罷,飄然而去。
相和作勢要追??赊D(zhuǎn)眼間,司空已經(jīng)化作天邊細小的灰點,只得作罷。
“哎……”相和望著司空隱去的方向,輕嘆一聲。
——以她的輕功,若真想走,天下本就無人能追上。
司空在溪石上。
瀑布從云端間看不見頂?shù)母哐律下湎?,重重地擊打她的雙肩與背脊,發(fā)出“噼啪”的脆響,與周圍山石上濺起的“隆隆”轟鳴混在一起,沖撞著耳膜。
司空像是全無知覺,老僧入定般枯坐著,幾乎與身下的山石融為一體,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前方——潮濕處點綴的青苔、平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巖石,還有打磨著巖石的、不停墜落的水流……
外道中的點滴,就像這水流一般,從她面前飛速地掠過。
樂師索要的資金額度,從來遠超賬面支出。外道核心人員,頻繁被她目擊,出現(xiàn)在本不應該也沒有必要出現(xiàn)的地方。在本壇中,多次遇到與門派滅門那日的黑衣人看起來身量相似、眉眼雷同的人。
事實上,在樂師成名之前,武林中似乎并沒有那么多“命懸一線,需要傳世大俠挺身而出”的危險時刻;恰如在外道成型之前,江湖中好像也并沒有那么多“父母雙亡流落街頭等待救助”的孤兒……
——這一切,司空早看在眼里。遠在相和點醒她之前,甚至還在樂師把觸角伸出江湖、探進朝堂之前。
那么,究竟是什么——司空問自己——讓她對這些信號視而不見?以至于在為虎作倀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回答她的,只有隆隆不絕的水聲。
一周后,一個奇怪的人出現(xiàn)在刑部本堂:矮個子,骨骼細小得很,黑色的兜帽遮住半張臉,兜帽下露出的發(fā)梢上還掛著淋漓的水汽。
“我找相和?!蹦侨碎_口。
“你果然來了!”相和的頭“嗖”地從房梁上倒吊下來,“唰”地扯下那人的兜帽,“我正想去找你呢!”
——正是司空。
“愿賭服輸,我不會逃的。”司空說著,從懷里掏出印信交給相和,“請幫我報道——需要入職測試嗎?”
“不用,隨我來?!毕嗪团d致勃勃地領(lǐng)著她往內(nèi)堂走,“帶你熟悉一下本部,然后就開工啦——第一個工作,是負責‘外道的后續(xù)處理,如何?”
“等等?!彼究蔗斣谠兀澳悴慌??”
“怕什么?”
“我像領(lǐng)你們從內(nèi)部擊穿外道那樣,和外道的人勾結(jié),從內(nèi)部擊穿刑部??!”
“你會嗎?”相和問。
“我不會嗎?”司空反問,“我助紂為虐了五年。直到飛上牌樓把機關(guān)還給你的那刻,我都在盤算,是否再次倒戈。你怎么就能斷定……”
“你聽說過‘魔道武尊嗎?”相和打斷她。
司空一愣:“什么意思?我又不聾,這么大的案子,自然是聽過的。”
那可是震驚天下的大案。
十年前的案子,到今天,仍是說書先生們口中津津樂道、最熱門的題材。
當年某風頭正盛的少年天才劍客,被魔教教主夫人迷惑,加入魔教成為“魔道武尊”,兵不血刃突入刑部本堂,打傷當年的刑部內(nèi)廷鶴頂組組長,救出關(guān)押在刑部本堂的魔教教主……
“我就是‘魔道武尊。”相和說。
司空像一只受了驚的負鼠,直挺挺地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有下頜慢慢下張,口越張越大,不久聽到“咔”的骨頭松脫聲,她又愣了一會,才抬起手,把下巴“咔嗒”地摁回去:“什么!”
“當時鶴頂組的組長——被我打傷的那個?!毕嗪吞?,空指著刑部內(nèi)堂的方向,“就是現(xiàn)在內(nèi)廷的話事人?!彼⑿χ蚰康煽诖舻乃究?,用溫和而平靜的語氣說下去,“成長在動蕩中的人,一如你我,就像沒有根的種子,風一吹,就會落向意料不到的方向。這個‘外有強敵,內(nèi)有流寇,朝堂有奸,江湖有惡的混亂時代里,又有哪個方向,不是錯誤的呢?這并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p>
司空緩緩地低下頭,沒說話。
“在這樣異常的環(huán)境中太久,自然無法辨認肥沃的適宜的土地——我當時也是這樣呢!年輕人嘛,誰沒喜歡過幾個人渣,錯信一些騙子,在人生的路口迷失過一陣呢?”
“那如果……”司空小心翼翼地問,“我又被蒙蔽了呢?”
“這個嘛,”相和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上,“就算你眼睛被蒙蔽了,還有你的心;如果你的心也被蒙蔽了——我會把你打醒的?!?/p>
司空“撲哧”一聲笑了:“你追得上我?”
相和一挑眉:“你以為呢?‘魔道武尊豈是浪得虛名?”
司空還是笑著,開口想說話,卻發(fā)出了“嗚哇——”的號啕聲,緊接著,眼淚順著來不及放松的笑肌滾下來。停用了這么多年,她終于重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是有淚腺的。
相和伸手揉亂她柔軟的碎發(fā),把她小小的腦袋摁進自己胸口:“好了好了?!迸闹谋嘲矒岬?。
片刻后。
“你要不先把下巴安上?眼淚就算了……口水也擦到我衣服上就有點……”“咚!”
六扇門重案一組組長相和腹部遭遇重擊。
(后)走在前往康莊的羊腸小道上
“咦?這些孩子都會被放回去?”
“找到父母的就放行,沒有地方去的暫且留下來?!?/p>
“不用關(guān)押懲戒嗎?”
“……連你這個要犯都沒有被關(guān)押懲戒呢?!?/p>
“說的也是?!?/p>
“不然你以為呢?涉案非核心人員,以及被樂師欺騙的人,都不會罰得很重?!?/p>
“唔……刑部,并不是我印象中的樣子呢?!?/p>
“哈哈,時間還長,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認識它的樣子?!?/p>
——那是一個濃麗的仲春。
天空水洗過一般瓦藍。繁復的花香還沒有散盡。樹梢上的蟬試探著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嘶鳴。
司空領(lǐng)到了她的第一套刑部制服。代表“戴罪立功”的手環(huán),被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口之下。服役六個月,就可以摘下它,成為正式成員。
這并不難。
——那時的司空,是這樣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