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中國有三個產業(yè)化讓我們積重難返,一個是教育產業(yè)化,一個是醫(yī)療產業(yè)化,還有一個是文化產業(yè)化。這樣一來,教育、醫(yī)療、文化都向錢看,那這個民族壞了,我們沒有長遠的追求,特別是沒有純精神的追求,沒有精神綠地了。
1994年,有消息傳到馮驥才的耳朵里,說:天津老城即將改造。
馮驥才先是一驚,心里又是一動,他找了一大批歷史學家、建筑學家、民俗學家,發(fā)起了“舊城文化采風”。由他親自帶隊,到天津的老城區(qū)進行“地毯式考察”。前前后后花了他一年半的時間,最終的成果是一張詳盡的“老城地圖”。
雖然其間馮驥才屢次撰文疾呼,闡述老城的文化價值,想拖慢改造的腳步。但最終,推土機如期而至,“處處斷垣殘壁,老宅子被夷為平地”。
對于天津,他有很深的感情,他生于斯,長于斯,一直居住在這里,深愛著這片土地。
他的小說寫的是天津,剛剛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小說集《俗世奇人》,就以清末民初天津市井生活為背景,每篇專講一個傳奇人物生平事跡,素材均收集于長期流傳津門的民間傳說。很多,都是他在傳統(tǒng)文化遺產保護的間隙寫成的。
他深知,這些正在消逝的,是寶貴的記憶,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源泉,也是我們的根。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馮驥才致力于城市文化和民間文化遺產的搶救與保護。2003年開始,馮驥才發(fā)起了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的普查工作,他和他的志愿者們的努力已有了成果,一大批搶救出來的圖文資料已經出版,還有更多的音像資料也正在整理,無論對國家對民族,這都將是一筆寶貴的財富。2004年馮驥才成立了“馮驥才民間文化基金會”?!榜T驥才民間文化基金會”是由“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的倡導者馮驥才發(fā)起并創(chuàng)立的非公募基金會,也是國務院頒布實施新的《基金會管理條例》之后成立的第一家以當代文化名人命名的公益性民間機構?;饡荚谕ㄟ^“民間自救”的方式,喚起公眾的文化意識和文化責任,匯聚民間的仁人志士,調動社會各界各種力量,搶救和保護岌岌可危的民間文化遺存和民間文化傳人。
2013年6月4日,馮驥才在天津大學主持成立了中國傳統(tǒng)村落保護與發(fā)展研究中心,又開始致力中國傳統(tǒng)村落的保護工作,好像每一次,馮驥才都走到公眾意識的前頭,在大眾還沒有意識到保護的重要性時,他已經開始腳踏實地做起了工作。
這些年,馮驥才默默做事,偶爾發(fā)聲,也多談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2015年11月,在全國政協(xié)“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保護”雙周協(xié)商座談會上,面對傳承人年齡老化和環(huán)境急速變化等現實問題,馮驥才提出了四項提議:“一、對非遺重新做全面調查,摸清底數。將每一項非遺目前的情況調查清楚,對已經確定的非遺進行一對一研究。目前全國85%以上甚至更多的非遺沒有專家團隊支持。我們的專家有責任去幫助非遺更好地傳承和保護。二、建立非遺檔案。留存非遺的歷史資料,如果將來復原也會有個依據。三、國家非遺所在村落一定要列入國家傳統(tǒng)村落。國家傳統(tǒng)村落不應只是景觀好、建筑好、民居好,有祠堂、廟宇、戲臺,還要有好的戲劇、民俗、民間文藝等。四、非遺保護重點放在省市級。我們調研時發(fā)現,一些省市級非遺選不到國家級就認為不重要了。而且省市級非遺保護大部分是松松垮垮,責任意識不強。一些地方的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的撥款不到位,甚至出現挪用現象??h一級的非遺多數被旅游化了。建議重點抓省市級非遺,各地要有保護非遺的文化自覺,要系統(tǒng)管理、系統(tǒng)研究,并出臺系統(tǒng)措施?!?/p>
在馮驥才看來,傳統(tǒng)文化這是我們的根,需要好好保護,需要好好傳承,這樣的工作,刻不容緩。
搶救的工作一天都不能等
《新民周刊》:你一直居住在天津,對天津非常有感情,你的新書《俗世奇人》剛剛出版,寫這樣一本書其實還是要記錄天津的文化與人?
馮驥才:我在天津出生,我和別的作家有一點不一樣,我一直居住在天津,沒有離開過天津。在天津,耳濡目染都是這些人物,這本《俗世奇人》實際寫的就是天津人,文化學里面有一個學派叫年鑒學派,他認為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特點,在一個歷史的過程中的某一個階段,這個地方的特點表現得最充分,比如北京這個城市,它在清末將近民初的時候是表現得最充分,比如老舍先生寫的《茶館》北京味是最重的,比如上海就是上世紀30年代,周璇的那個時代,上海的氣質,上海的味道在上海人身上表現的最充分。天津、上海、北京這三個完全不同的城市,北京是一個精英城市,它是一個比較政治化的精英的城市,上海是一個商業(yè)城市,天津是一個市井城市,就是俗世,天津人跟上海人、北京人有一個不同,就舉一個例子,比如北京這個地方的文人,它能出梅蘭芳、茅盾、徐悲鴻這樣的人物,這種人物天津絕出不了。上海出周璇這樣的文人藝術家。天津出駱玉笙、馬三立,天津絕對不會出徐悲鴻、老舍,可是北京也絕對出不了馬三立。這是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特點。
《新民周刊》:這些年,你一直致力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為此奔走呼號,一直有一種強烈的迫切感嗎?
馮驥才:如果再不搶救,隨著城市現代化、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生活方式急驟改變,再加上大批的農民進城打工,民間文化的傳承就會中斷。比如貴州黔東南地區(qū)有23個民族,民間文化資源十分雄厚,但那里窮,30萬年輕人到江浙一帶打工,他們已經不再喜歡祖輩傳下的音樂、舞蹈、手工藝和服飾等等傳統(tǒng)文化的東西。再比如甘肅的民歌“花兒”,現在會唱的人越來越少。還有一次,我們中國民協(xié)到甘肅調查,碰到一個裕固族的老太太,民歌唱得好極了,可是第二次去找她,她就去世了。去世前,她說:“你們怎么還不來呀!”所以搶救的工作是一天都不能等的。
我要保護的很多東西都消失了。年畫的成績很不錯,但還是有很多東西,我保護晚了,在市場化過程中它已經失去原來的靈魂,形神分離,只剩下一個漂亮的被改造的軀殼,沒有內涵了。所以有人說你這兩年做得很成功,我就說我是個悲哀者。
《新民周刊》:2013年,你在天津大學主持成立了中國傳統(tǒng)村落保護與發(fā)展研究中心,又開始致力中國傳統(tǒng)村落的保護工作,現在的情況怎么樣?
馮驥才:對于200多萬個村落,我們現在正在全面調查,把好的村落選出來,現在選出來2500個村落,還有大量的村落等待我們選,然后要給村落做檔案。當然不是我個人,是這一代知識分子幫助村落去找一個很好的出路。我們現在已經確定了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些重要的財富還要很好地傳承,因為它們現在還有很多的困難,特別是市場化、產業(yè)化以后,有很多的困難,有很多的藝術在變味,在失去自己的傳統(tǒng)精神,這都是很多問題。那么多的問題我覺得歲數越來越大,有的時候抓不住它們,有一點困惑。我現在只希望年輕人多一點,如果咱們的文化遺產保護能夠像郎平女排就好了,不斷有新手上來。
政府主導,專家說了算
《新民周刊》:你曾經談“非遺”十年得失:“商業(yè)化政績化最傷人”,它們會不會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構成二度破壞?
馮驥才:十幾年過去了,民間文化保護有了一個輪廓:有法律保護,有了《非遺法》;確定了一批傳承人,也有了一些資金支持。這些成果跟知識分子的呼吁、媒體發(fā)出的批評聲音、公眾的文化保護意識密切相關。
但也有很多問題,申遺時,帶著政績需求,目的不純。申遺成功了,政績提升了,就把“非遺”扔在一邊。第一點,政府必須有正確的遺產觀。第二是必須嚴格聽專家的,不是說政府主導就政府說了算。我提出:要“政府主導,專家說了算”?,F在中央把文化看得很重要,看成是民族和國家的血脈、靈魂。那我就想說一句話,現在的中國,沒有文化的領導不是好領導,我一定要大力提倡這個觀點:領導必須要有文化,不能只懂經濟。
非遺成為省級、國家級保護對象之后,有了知名度,就有企業(yè)進來開發(fā)。你想,民間的文化首先是自娛自樂的,又是手工的,承受力很小,很脆弱,和機器生產不一樣,不能大量復制。比如說,湖南隆回有一支花瑤,他們刺繡非常精美,我們把這個刺繡列為國家級非遺。名單一公布,馬上就有人把刺繡開發(fā)成旅游產品?,F在,這個刺繡簡直不能看,就跟電腦畫的一樣,什么文化內涵都沒有了,大量復制。再這么下去,過十年,花瑤的刺繡就會消失。
城鎮(zhèn)化的影響,這是最致命的。我們有一個調查,這十年,每天約有90個村落消失,這既包括傳統(tǒng)村落,也包括自然村。我們歷史文化的根在村落里,我們的非遺絕大部分也在村落里,我們少數民族的文化也都在村落里,如果村落消失的話,這些都不存在,就無所依附了。這些村落消失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城鎮(zhèn)化。粗暴的城鎮(zhèn)化進程對中國文化的根,特別是對非遺,是一種斷子絕孫式的破壞。城鎮(zhèn)化把村落徹底鏟平了。比如說,我們這個村落里有種特殊的音樂,只有我們這個村落有,如果村落消失,這個音樂也就沒了。這不是說有幾個會音樂的人在,就能傳承下去,而是這個村落里的人都喜歡這一種音樂,有這樣一個文化土壤、文化空間。總體來說,民間文化一方面在稀薄化,大量地減少,另一方面,它變得流動,越來越不確定。
《新民周刊》:你覺得在這樣一個市場經濟的時代,面對消費主義的侵襲我們應該怎么辦?
馮驥才:我曾強調,要和文化產業(yè)死拼,文化產業(yè)的觀念是絕對錯誤的。我也說過,中國有三個產業(yè)化讓我們積重難返,一個是教育產業(yè)化,一個是醫(yī)療產業(yè)化,還有一個是文化產業(yè)化。這樣一來,教育、醫(yī)療、文化都向錢看,那這個民族壞了,我們沒有長遠的追求,特別是沒有純精神的追求,沒有精神綠地了。文化產業(yè)化扭曲了很多人的價值觀,認為文化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賺錢,所以很多愿意保護文化遺產的人,他們看到當地人賺錢了,甚至覺得是做了一件好事,他們對文化本身的價值并沒有足夠的認識。這一點,需要苦口婆心,反復不斷地講,要重視文化價值。
有些民間文化像傳說、歌謠、故事等,不適宜市場化。比如皮影,就適合在小屋子里,兩三個人在那演。把它擱到國家歌劇院里就不對了,市場的那種功利性壓力,它無法承受。還有些民間手工藝品本來就在市場里,比如藝人做個泥娃娃、布老虎或年畫,到集市上賣,但那是傳統(tǒng)的古老的市場,不是現代市場?,F代市場是商業(yè)和大規(guī)模工業(yè)相結合,一定要求批量生產,使經濟收益最大化。那樣的話民間手工藝就會受到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