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yǎng)宗
孤憤書(組詩)
□湯養(yǎng)宗
堂是現(xiàn)成的。驚堂木,老虎凳,繩,木夾
主審官以及蠅營狗茍的審問詞也是現(xiàn)成的
提審人是我,被審人也是我
灌下一碗辣椒水,為的是
誅形誅心,而我與他隔著時間
驚堂木擊案,“呀呀呸
你招呀不招?”其他木頭在同聲應(yīng)和
哆嗦的我,不敢看那震怒的人
許多許多日子,我一次又一次
將自己押上刑堂,提自己,又審自己
向這顆頭顱,叱喝另一顆頭顱
一棵草刨到了自己的根
問根系下的蟲,也問泥土中的夢
雙手在腰背上是反綁的,也不知
這雙手如何綁住了自己的手
皮開肉綻,還要補上一句話
“你最好打死我。”
不打死,如何受得了這無窮盡的皮肉之苦
允許:心事浩茫,與菩薩聊天,轉(zhuǎn)世,一錯再錯
不允許:偏安一隅,老是找不到床,不合身,憋屈
允許寫下半篇文章便吐血而死
不允許看見日出便自認(rèn)是贏家
允許:死在你手里,石沉江底,一筆勾銷
不允許:一個人有三十六塊國土,卻死無葬身之地
阻止齒輪作亂的對應(yīng)詞有
呼與應(yīng),違與和,俯與仰,顧憐彼此,擒縱
從站立到倒立間的變換是
謹(jǐn)與肆,正與奇,常與變,世相乖合,收放
軍艦鳥,鰹鳥,黑枕燕鷗,食火雞,角嘴海雀
都叫熱帶海鳥,風(fēng)生水起里鳥生蛋蛋生鳥
亂開合,無法無天,又各領(lǐng)各命
我叫湯養(yǎng)宗,我還有三四個小名
水火的事,誰攻火誰攻水,已相忘于縱橫之間
五十年前我就開始面壁。面對這面
忽白忽黑的天空。面對這空,這遠(yuǎn)
這鐵板一塊??湛杖缫驳膱员?/p>
橫在頭頂,不管我的心事
更無視我苦澀的眼神,青絲
轉(zhuǎn)眼間已滿頭白發(fā),風(fēng)聲里江河枯了再流
我做了件拿命來甘心輸?shù)舻氖?/p>
同多少朝代的人一起,從仰望中
看到了鐵石心腸。妙不可言
又永懷絕望。打鐵的人,最后從火爐里
取出了一塊冷鐵。也許這就是安寧
一切都要從不安的面向,聽到自己的尖叫
又聽見風(fēng)與風(fēng)在空氣里過招,還聽見
一些骨節(jié)在樹干里發(fā)出的聲響
在這棵樹與那棵樹之間,它們
使用了八卦掌,鐵布衫,掏根術(shù)
巖石與巖石也打架,夜里
當(dāng)你聽到巖體突然的坍塌
許多時候,海水里一條魚將另一條魚的身體
拿過來,便大搖大擺地游到了另一片海域
有時我心跳,另一個人必然也心跳
還鬧不清,心臟有時在左邊有時在右邊
大喜的日子,自以為是的時候
我的座位常常是空的,我不在
那個我從不想與他過招的人也不在
蛾子從窗外飛來,又扎進(jìn)燭火
不這樣死,它已找不到更好的死法
兔一路狂奔,也一頭栽在樹墩上
有怎樣的速度,便有怎樣的結(jié)局
那人渡過易水,唱蒼涼的歌,想顛覆
敵國的王朝,匕首藏在圖卷里
圖鋪開,自己的首級,先落在圖紙上
另一只叫螳臂的昆蟲,站在路中央
怒其臂擋車轍,車不可能聽它的
昨晚,鄰家醉漢死在女人肚皮上,死者
領(lǐng)到了自己的歡樂,生者才有傷悲
這些事都出自中國怪癖的詞匯
相互毫無關(guān)聯(lián),卻暗中接上了
線性的延續(xù)性,打開了左門通右門
難道,命該如此,都為了能夠盡余歡?
見過太多的左撇子,用與我們相反的手
表心事,拆解事物的死結(jié)
許多反穿著衣服的人,我們并沒有看見
而在一道暗門里,那些類似長有
反骨的人,國家也并不打算
對他們清除,我知道一些口感
是需要深究的,他們夾菜
好像偏要吃出味覺的另一半
鬧不清河?xùn)|河西哪一頭水渾水清
我們可以不管,比如樹要開叉就開叉
但關(guān)鍵一刻,我對這個人說:出手吧
同樣拿命來,同樣苦大仇深
我擊中人間的這邊,他擊中人間的那邊
鑰匙在這里,門在別處。
你要的身體,在兩朵螢火蟲的一對翅膀上
山西在左,山東在右,你的床
處在中間,別處盡是宮殿。
念頭來自胃里,而非指南針
天下有孤院,供蟲豸出入,說書人
老在細(xì)節(jié)里搬弄是非。
我找的門,是混淆的門,門縫里時光模糊
并且亂石愛長草,野蒿亂開花。
我與你終要圖窮匕見。一夜白發(fā)般
突然。勃發(fā)。翻轉(zhuǎn)。薄薄紙片里
我一直抱火而眠,也裹著時間中真假的銹
鋒刃蓬頭垢臉,一轉(zhuǎn)身
一個血淋淋的我,從反綁的繩子間掙脫
從黑乎乎的墨,到取出惟一的白
光陰撕裂,獅子怒吼
來了!昨天的另一頁就是今天的這一頁
從來沒有背面。只有正面。
身體一直是慢的。衣服穿在身上
衣服比它跑得快
酒下肚,酒比它跑得快
它渴望愛,愛也比它跑得快
石頭也欺負(fù)它,當(dāng)石頭往時間里跑
干凈和骯臟也比它有更多的小腿
由草民變成獅子,更是快的
從來就沒有與它商量
這些,它總是輸,總是輸
只有當(dāng)我和你赤裸相對的時候
你呼吸不過來好像就要死掉的那刻
它最快
那時,我抓不住它。你已不在人間
那里沒有落日。沒有人民幣。沒有
地產(chǎn)商。沒有鐵變銹。沒有火焰和
煎藥罐。沒有喊疼的王。沒有墳?zāi)估镱^
埋錯了死者。沒有鏡子,每一個人都是
美人。沒有煮熟的豬腳
沒人吃。沒有人說:“我有高血壓
害怕死于一場意外的快樂,死于腦血栓?!?/p>
獨自也是喧嘩的。獨自對內(nèi)心的一件事
十月十三日夜,國家沒有大事
而我獨自有一件小事,獨自的小事是三桶月光
三桶月光都是火焰
提一桶,還剩兩桶,挑一擔(dān),還有單個
這小歡樂,我拿它們左右不是
我獨自看它們燒,獨自享用它們甜蜜的小舌頭
離死亡還很遠(yuǎn)地,我現(xiàn)在這樣活著
我被五步蛇咬了,并已走了四步
他們都不讓我死,又抓來好幾只來咬我
這樣,我的命反而多出了幾十步
這命懸一線的盈縮寸長尺短
弄死我與弄活我成冰火交歡
有人進(jìn)一步提議,死了這個人就等于死了道義
接下的日子,我只好任由他們看住我,提防我
放蛇來咬我。
在地球上,我已是個舊人。一些氣味
由我造成,你看到的擦痕
可以想到不講理的刀光,輪盤,隱藏的
牙齒。一些舊話,在年輕人這頭
成了新說,而老獅子在磨牙
已識破所有過路的小獸都是舊的新人
廟宇里有人在燒香,我知所有的心愿
只事關(guān)肉與骨頭
而落日不管。它滾滾作響
以自己的壞脾氣,別人冠以的別名
大搖大擺而去
不再糾纏大路小路
像提頭去見誰,也永不再要與誰,握手言和
擺棋局的人分布在城市的街邊,廣場,車站
所有的人,是局中人和局外人
莫名的,人間的懸念在舊棋盤上
顯得有點臟,也不管我
對諸多事早已洗手不干
局勢總是看似有解,其實難為
被困的馬,車和炮,都在等待一次落日
還有殘余的兵卒,一開步就生錯
對于當(dāng)事者我若插話就是罪人
我們路過,河水不犯井水
婉拒處處喊救的困局
鷹遠(yuǎn)在頭頂,低處則張開了一張張
想驚呼又不敢出聲的大嘴
擺棋人習(xí)慣在一旁抽煙,料定這世上高手不多
虛空的對立,可顛覆,有機緣
而懷揣一招制敵的人,卻面帶戚容
絕地還有生機?天黑時局面依然無解
讓你的壞脾氣,情懷,及不肯過江東的信仰
統(tǒng)統(tǒng)幫不上忙
昨天說好字都是壞筆寫出來的。那把筆
頹鋒正老,多了其他毛筆四大皆空的壞脾氣
有人立即跟帖:好詩也出自壞人
第三個這樣說,我是壞人
可我依然還沒有寫出好詩
我回復(fù):“那是你壞得還不夠壞”
本地喚長者叫作“老貨”
貨已老,百蟲不侵,衙門空了,獅子在
正在不斷掉毛的我
酒量反加,舉筷子,比劃了下
以為菜已到口,對人說:咱就盡了這晌好時光。
我們后來已基本懶得提起誰的名號
刪了這個派那個派,得道后的身體
有自己說不盡的好
風(fēng)雷交加的夜晚獨自打坐
交手時也不照面,用咒,用蠱,也用
誅心術(shù),天象之下的大勢與逆風(fēng)
天已荒,地已老
手中的刀已不愛抽向無端的流水
有時在市井上擦肩而過,也不打招呼
但彼此都知道
他是千年的那個精,你是千年的這個精
為了做一個與你相反的人,八極圖上
我一直反穿著衣服,心臟在
左邊跳,也在右邊跳,從左邊
到右邊,我有時也把另一條魚拿過來
當(dāng)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相反,在別人身上,我也與人一呼一吸
我一動,另一條魚就心慌,心跳
老虎在遠(yuǎn)山辨不清太陽在東在西
他們說,這是自古最雙掌合十的符號
這孿生的貨,不屬公也非母
沒有誰想用就用的身體
江中的水,湖里的水和海上的水
我吸一口時別人也吸了一口,世界認(rèn)為
單邊是錯的,單邊就該賞它一記耳光
可我一直鬧不清,我適合左
還是右,或者,誰主左,誰主右
陰陽的雙人座上,有一個位置
常常是空的,我不在,逃離,不合作
這形成了空懸,我就想讓另一條魚知道
看它拿我如何是好
身體里有一封久遠(yuǎn)的口信,一句
生死要認(rèn)的話,我養(yǎng)著舌頭,也養(yǎng)蚜蟲
許多時候還面向鏡子對口型
為的是把那句話對自己又說一遍
作為一個有秘密的人,我不敢老去
經(jīng)常話說一半,又看了看面前的人
以為他就是那個所要托付的對象
人世越來越空蕩,我越來越
抓不住自己,更越來越抓不住別人
為了傳遞這句話,我便衣般活在人群中
也像物色人口的游蕩漢,還突發(fā)奇想
在街上逮個人沒完沒了地說話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個可以傳話的人
坐汽車要去追問三十年后的一樁舊事
衣兜里偏偏抓的是往日的賬單
如不是塵世,去處與來處就不會這般來回扯
組織上盤問我學(xué)歷,轉(zhuǎn)正,升遷的人
昨日全已撤走,而我再上路
紅薯,春韭,酸菜湯又端了上來
此處不吃,下一站又能吃到什么
快快吃,這像是有了上餐
就沒下餐,還像又要徒手趕去入戲,對唱腔
我說小命如粗糧,將就將就
趕緊塞一點,填填肚子,上路,天下好空蕩
從天而降的人我遇到三次
一次是小時挖洋蔥挖上了一顆人頭
另一次獨眠醒來,床上
坐著我死去多年的母親
而昨天,大牢向西!剛剛被關(guān)進(jìn)去的人
今晚的飯局上,又翩翩而至
總是有許多許多的人,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
一如他們不明不白的離散
隔江而治,我是江南寂寞的領(lǐng)袖
隔山而治,我是百萬草木的主
隔村而治,村里只住我一個人
我是自己的村長,管著一口井,一口鍋
還有想象中
每天來開路條的村民
還有自認(rèn)的選舉,相當(dāng)于
排他法,我把名字張榜在城頭
與我放一起的還有一塊城磚
藤蔓上長出的菩提果,一條爬壁虎
可沒有誰能與我相比肩
我只好一個人登基,當(dāng)王,一個人
在時光中揮金如土,一個人
把自以為是當(dāng)作享用不盡的財產(chǎn)
石頭,老樹,頭頂經(jīng)過的
白云,都順從這里的村規(guī)或王法
在我自己的帝國,時間已有點多出來
籬墻花亂開沒有一棵結(jié)出正果
我罵罵咧咧,要精心安排
天地之間,一場澆滅心火的國殤
喬木多無花,給高大的英雄樹,白玉蘭
頒個詩歌獎是多余的,樹非花,花非樹
到此為止,春風(fēng)一直在青黃不接間
生爐火,分配藥引子,夾帶幾句罵人的話
遍地的石頭各有各的命
我已老,他們正對我煮茶,試圖把
畫龍點睛,說成是另一頭動物
多出與少掉的,雀占鳩巢,讓人心血搖晃
高墻內(nèi)外的人間分成了墻內(nèi)的人間
與墻外的人間,石頭反對砌墻術(shù)
而匿名逃亡的人,后來又有了水分水合,大河?xùn)|流
對空氣一再地嗅來嗅去,嗅來嗅去
狗那樣細(xì)察著這條街上的蛛絲馬跡
在這世上我等著這個人,希望天氣晴好不意外
他一旦出現(xiàn),我就會立馬上前
說我是什么人,五十年才開一次錯誤的花
還會翻開內(nèi)衣,讓他看
身上的胎記,相當(dāng)于秘圖重現(xiàn)天日
而另一塊也在他體上,它們有共同的出處
當(dāng)我做完這些,已完成指鹿為馬
最大的迷宮終于攻破,這個天底下的另一個人
車裂終于降臨。我就要被五馬分尸
分開我的正是那
被我死死看住的邏輯關(guān)系。仿佛惟有這樣
才分得清苦苦糾纏于我的
血肉,玄思,虛無與默認(rèn)
另一個叫自己對自己討伐。這些
金光閃閃的亂麻,一再生亂,又一再閃光
他們說,只有這刑罰才讓這個人
明白什么叫一是一,二是二
他們說,分尸后還要分五個省份埋葬
以免他借尸還魂。以免他心有不甘
我多么渴望,終于化作了石頭,擁有
獅子的最后一吼,而后裂開
人們看到,光陰依然是光陰
鐵石的心腸依然鐵石的心腸,作為
時間的仇敵,我終于碎了一地
人們說,這石頭依然在戰(zhàn)栗
依然一是一,二是二
這是它的肝,這是腸,這是它
不肯示人的羞處,許多愛它來不及愛
山林清靜,但那形狀依然不讓人靠近
你關(guān)心你父親死后有沒有房子住,有沒有
新的娘子,有沒有每天哼小曲
我關(guān)心悲傷的風(fēng),濕冷的雨,無由來的云
這一刻是不是還含有活的消息
我們不是一類人,在石沉江底與風(fēng)生水起間
懷揣著各自的鐵石心腸
默默地理清這問題后
石頭堆上,一朵花綻開了
昨晚又有人到河中捉月。相當(dāng)于我
在空氣中自以為是地騎著一只獅子
到處在說一句話:不作死,就不會死。
十里的送葬隊伍中,寒風(fēng)急,飛葉響。
街邊有人從衣袋里拿出發(fā)亮的東西
對人群亮了一下。
全球洗手日,一遍又一遍琢磨
這雙手,該怎么洗才成為另一雙手
在傳說的金盆中,把手洗成另一種讀音
還寫契約,從此該干什么不干什么
它曾經(jīng)伸縮無度,熱愛許多身體,并成為
嗜好,那么今后,就連自己的身體
也不能摸?身體叫起來的時候
我就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身體無助地叫
或者,一刀了斷,砍掉它們
再不要它們做肉身,免得老碰這碰那
懂了嗎?手再干凈仍有人叫你再洗一遍手
懂了嗎?洗手后,想一想這手開始干什么
一個人摸黑來到海邊,一個人的東沖口
一個人占領(lǐng)了一座海,好像我不來
這里就沒有天亮
或來遲,日出又必須重來一遍
大海開始竊竊私語,為了一個新王的誕生
而我,是王惟一的見證人
沒有我,王來到等于沒有來到
世界不知道,是我的見證,才打開這一天
在東沖口,我與天地一日,照亮兩相見
沒有我,世界就沒有這一天
這是我在人世出入次數(shù)最多的一扇門
其余都是次要的
我不依不饒地從這里出入,身份
有時是獅子,有時是蟲豸,有時
作一個春意盎然的判官
我不信,一扇無緣無故的門,憑什么
讓一個無緣無故的人,每一次出入時
都像第一次來做客一樣
“這一生再不能翻過第二頁”??晌乙廊辉?/p>
數(shù)紙張,在聲聲慢中,教育著自己
猴可急,我不急。多出一張
或少掉一頁,不是逃生就是提前赴死
這隱喻,稍不小心就真的被撕裂
我在指尖上搓過一個人的肝,一個人的肺
一個人值得一數(shù)再數(shù)的骨塊
翻過一張又是天黑,再翻一張便是暮年
每張紙下面,都有一副鐵青的臉
你的深淵與我的深淵,突然的中斷與延續(xù)
一張紙往往還重疊著另一張紙
最后那張可能就是誰都想撕掉的牌底
我爹我娘,我終于拿到了這個數(shù)
類似于一個人念念有詞中終于到家
可另個人在尖叫:你早已錯掉
這個數(shù)并不是那個數(shù),可你的手指從來不聽話
騎一只猛虎在月光里,蟲聲是誰
要射殺的最后人煙,我手我腳已經(jīng)無用
大河的流聲已被星宿吸走
下跪在松柏間的寺院,也等上天來取
石級通向山頂每一塊都有隱身術(shù)
怕人尋問,小草在等著飛,許多事
已有人在替我做,比如分出真實與幻象
山腳洗身子的女人,多么白
而樹上有蜂窩流下了蜜,當(dāng)中
秘密相通的技藝,已無需
來回扯,無非是,這句短與那句長
我無處安放的手,金光閃閃
又叫聲命苦,這朝代不明的時光
讓人左右為難,天地爺,我給你一張借條
與某個神談判,給我擔(dān)當(dāng)及一個人的國度
如果再次去人間,也為我加冕為王
萬法寺,我問法,想金蟬脫殼
百足蟲般,卸去無端糾纏的小腳
和尚繼續(xù)敲木,木魚沉浮優(yōu)游
聲音,發(fā)自那密密麻麻的金鱗銀甲
“多么沒有理由的聲響
要應(yīng)對四面八方的問話”
和尚答:魚非魚,法無法,各有所附
你長你的百足,我敲我的魚鱗甲
再不嚇唬誰了,也不再希求還能借機還魂
秋日愈深,飽餐一頓依然還在秋日里
現(xiàn)在,只服從自己的小囈語趕路
在地球上,我已是個舊人,而一條身影
有時還會無端生出另一條身影
草叢里有小蟲在自說自話,它們也有
自己的難題想擴散出來
提交給更大的虛空,而橫穿黃昏的黑熊
一路向我跑來,像是握有更可靠的
小道消息,要我快快撤離,此處不可久留
反過來看,它用的也是一番小囈語
有幾件事不明。雙手在腰背上是反綁的
綁我的人是我自己,也不知
這雙手是如何綁上了那雙手。醉酒后回家
又走到對面樓的同一扇門開鎖
多次地認(rèn)錯,又多次犯錯
放在鍋里煮的是鴨,端上來后
變成了雞,而全家人依然認(rèn)為,他們
吃到的還是那只鴨
這些,都讓我感到,自己正活在一座瘋?cè)嗽豪?/p>
比如今晚,城中正在區(qū)域性停電
偏偏是,我書房里的燈亮了
如下兩種魚是咬緊牙關(guān)做這事的
大馬哈魚產(chǎn)卵后
只得讓無法睜開眼的小魚撕咬自己的身體
一堆骸骨,名字叫舍身與舍棄
微山湖的烏鱧則換過來
母魚產(chǎn)后都要雙目失明,怕母親餓死
接二連三游進(jìn)母魚腹中的魚子,大悲大喜
一命換一命,在我們這頭叫娘親
出城投降的那天,我兒子正站在敵人的
迎接方隊里,早年詩歌的粉絲
也打出某一首詩,尖叫著我的名字
面對亂局,一個人才知什么叫大勢已去
這是我的投降日,城墻下方
早有地道挖往我的寢室,援兵在遠(yuǎn)方
已變成石頭,我在城頭手?jǐn)Q繩結(jié),結(jié)出了
一顆太陽與一百顆太陽都叫落日
拍遍闌干,拍遍闌干
所有的敵人在城下朋友般起哄著
我走出城門,抹著白發(fā)和淚花
說這就是永懷絕望與心有不甘
今日起,我要死心塌地做個自己的叛徒
我的工程學(xué)是一首詩,螞蟻的工程學(xué)
是它們的巢穴
依照各自古老的技法,我們建成
各自的涼亭,回廊,臥室
迎接走過的風(fēng)聲與月色
也在各自的洗手間搓自己的手排自己的毒
人世上這兩座建筑毫不相干
可本著學(xué)術(shù)的理念
以及陰陽術(shù)的說法
螞蟻建成的房子利于交媾與生子
而我的房子一不小心就成為兇宅
夜里常有無法返鄉(xiāng)的人
在里頭借宿,哼歌,第二天,人去樓空
有幾樣?xùn)|西我一直同時做,或者叫
下手,對人說,我叫湯養(yǎng)宗
同時用一塊石頭砸開另一塊,砸它的
是與不是,讓這顆成為那顆的下角料
練習(xí)火中取栗,卻無限深情地
埋下半熟的馬鈴薯,還用詩句寫下
沒有灰燼,春天里我有另一個安排
煙火又向天空散開,在白云下念念有詞
西風(fēng)歸佛,南風(fēng)歸道,身體歸我
在東西南北中寫我一個人的
圣經(jīng),用于鳥兒問答,用于難言的紛爭
這些眼看都能大功告成,可是我
還是不能,在一句話里說出兩句話
我的敵人也還是沒有打敗他人的敵人
在兩三個身體之間,暗疾依然環(huán)生
沒有誰對誰真的下了手,沒有咆哮
已不再對什么催命。叫魂。太小的
藥劑,仍然會讓我以為
自己的國土,怎么還捏在
別人家的手里頭
他們對我說,這里的麻雀至少有
二兩的酒量。這是我所要的膨脹
愿與你對換一下身體,這樣
飛起來的事,便順理成章。命
一下子縮小,又一下子變大。你的酒
我來喝,裝著比身體更大的
酒水,開始飛。對身體又一次使用
開始對什么都不管,飛起來
是第一目的。給五臟六腑,全新的情欲
翻爛的人物志,有人為一只麻雀
補上了一筆。那人叫鳥人。我開始認(rèn)定
今天地球怎樣轉(zhuǎn)跟我都不沾邊
我停下,地球也停下
所有的流水都叫無常,所有的抽刀
都形同虛設(shè)
就像我,常年在雪豹出沒的斷崖上筑穴
在人間的朋友并不知
這個人的流失,偶爾的阻攔
也像刀舞水流,與云霧相向
他們無法辨認(rèn)我用假腿
跑過的路脈,及一再的奪路而去
并一輩子想不明白,在那么高冷的地帶
想去練習(xí)什么樣的技藝
那人的墳,埋著他人的尸
三爺?shù)哪镒?,傳下了別家的種
天空中摸到的牙齒
長有九桶月光的顏色
巫師死于自己的解藥
棺材里跑著烈馬
石頭的褲腰松了,忘記了自己的硬
玫瑰錯了,飄散著魚腥草的香
一臉壞笑的青山
正走過一臉慌亂的說書人
它是對的,我可能只與這樣的東西親密
在北極,作為有熱血的冰塊
也有點左右不是,身體的顏色
與冰地一致,又不知如何是好
又用自己的白,來反對天地間的
混為一談的白,白茫茫中
一把白刃,來回劃開了這邊與那邊
來回說,這是我的白,那是你的白
類似于大街上的一分貨一分錢
我活在我的命里,你活在你的冰中
這自作自受,多么孤立地
想切割出單邊,沒有邊界的那種單邊
我也冷,我也有在墨汁中找黑的理解力
有人偏在冰地里找空白的感覺
像我的壞脾氣,盡管身體早已白成雪色
卻依然要驅(qū)除血液里大面積的黑
兄弟,我們別再磨嘴皮了好不好?
咱一腳把什么都踢開,你一槍,我也一槍
來就來,一去一留
對錯輸贏都交給一次性的天黑
風(fēng)吹燈滅,一塊飛石落入湖心,另一塊
永無回響,狂怒與戰(zhàn)栗
一下子停下
惟這樣,天黑就是天黑
而不是,一百次天黑還要天亮
“看,子彈來了,子彈又一次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