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啟
獨立性句法:舊詩與新詩的共通性
□榮光啟
詩與散文的區(qū)別,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句法的區(qū)別,是這個syntax,就是構成一句話的詞語的排列。syntax是“隊列”的意思,士兵是同樣的士兵,但不同的隊列可能有不同的風貌,就像剛剛結束的大閱兵一樣。語詞和意象就像士兵站隊一樣,如何排列會形成不同的美學效果。
在中國古典詩歌當中,句法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獨立性句法或者說非連續(xù)性句法,這是相對于散文的句法而言的。散文的句法一般是連續(xù)性句法,散文你可能會整篇意思不太明白,但你不會一句話一句話就不明白。但詩歌不一樣,詩歌有時你一句話都讀不懂。這里邊最大的問題是詩歌的說話方式和散文不一樣,意象與意象并列、詞語與詞語的斷裂,它們之間的意義連接需要讀者自己去想象。像杜甫《秋興》里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一種理解認為此句省略了系動詞“是”——“香稻是由鸚鵡吃掉的部分和剩下的部分組成/碧梧是由鳳凰棲息的樹枝和老掉的樹枝組成”;一種理解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這種句法,使“鸚鵡”、“鳳凰”、“香稻”、“碧梧”四個名詞都在多重的語義對比中而形成獨立的意象。由于構成意象的名詞的特性,近體詩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詩意效果:這種效果就是詩歌表達事物的“具體性”的獲得,但這種具體性不是事物的概念和屬類的“具體”,而是感覺、性質方面的“具體”;不是“現(xiàn)實性”上的“具體”,而是想象世界的“具體”。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這是晚唐詩人溫庭筠的《商山早行》。它是舊詩獨立性句法的一個例子:“文言文常??梢员A粑炊ㄎ?、未定關系的情況,英文不可以;白話文也可以,但傾向于定位與定關系的活動。‘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就是沒有決定‘茅店’與‘月’的空間關系;‘板橋’與‘霜’也絕不只是‘板橋上的霜’。沒有定位,作者仿佛站在一邊,任讀者直觀事物之間,進出和參與完成該一瞬間的印象”(葉維廉:《中國古典詩中的傳釋活動》,《中國詩學》,三聯(lián)書店,1992,第17頁)。葉維廉認為中國詩的美學源頭和西方詩歌的知性特色相比,明顯不同,對事物和存在有一種阻斷任何先驗思維、判斷的“現(xiàn)象學還原”的特性。“以物觀物”和靈活的語法、表現(xiàn)功能使語言和存在能并時性、并發(fā)性地同時“出場”。葉維廉“中國詩學”的專門術語“水銀燈效果”,與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中“現(xiàn)象”二字的意思極為類似。在使“存在者”得以“敞亮”的意義上,兩者極有關聯(lián)性。
誰也不能否認,新詩在今天已取得可觀的成就,但同時,相比于舊詩還是大白話,沒有韻味。新詩要表達的東西,太“具體”了(意義與關系上的具體,而不是感覺、想象與經(jīng)驗上的具體),缺乏了舊詩獨立性句法所帶來的“空疏”。對新詩這種弊病,葉維廉認為“中國詩學”是一劑良方。葉維廉經(jīng)常引用的詩人是臺灣的痖弦(1932— )和商禽(1930—2010)。如痖弦《鹽》: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鹽務大臣的駝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沒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鷲的翅膀里;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托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
這首詩在一句話與一句話之間,是斷裂的,所以你會覺得特別費解,但你同時會覺得它有魔力,因為里邊似乎有無窮的意思在吸引你。也許,這才是夠給力的現(xiàn)代詩。其實在說話的方式上,這首詩可以說是“舊詩”的。在葉先生看來,商禽詩歌獨特的語言方式為現(xiàn)代詩由古典向現(xiàn)代的轉換提供了杰出的參照。商禽詩的語言和形式均令人震驚,在語言上他不入尋常理路,想象依附于日常情境但思路獨特;在形式上他不拘于分行,似散文詩體但比散文詩深邃、奇妙??催@首《滅火機》:
憤怒升起來的日午,我凝視著墻上的滅火機。一個小孩走來對我說:看哪!你的眼睛里有兩個滅火機。為了這無邪告白;捧著他的雙頰,我不禁哭了。我看見有兩個我分別在他眼中流淚;他沒有再告訴我,在我那些淚珠的鑒照中,有多少個他自己。
沒有人說商禽寫的東西不是詩,雖然他沒有分行,他可以不分行,為什么呢?因為他說的話,第一句話跟第二句話之間的關系,都不是正常的說話,都不是正常的那種交代一個事情,在一個意義單元和另一個意義單元之間,是斷裂的,明顯不是散文的關系。正如舊詩獨立性句法里邊的意象與意象之間,一個個也是斷裂的一樣,在這里,滅火機,墻上的滅火機,我心里的滅火機,然后那個孩子無邪的告白也一樣。好,詩歌的那些意蘊,它以隱含的方式表達出來,就是你看這里,他的說話方式,從一句話到另外一句話,也是不著調的,這個不著調的方式跟古典詩歌是相似的。不相似的在什么地方呢?古典詩歌的語言系統(tǒng)是一個字兩個字,那個單音字能夠表達完整的意思,現(xiàn)代漢語說話很難這樣,一句話大概有十幾個字,不同的是在這個地方,語言系統(tǒng)不一樣。
所以新詩和舊詩,我非常反對說新詩和舊詩是斷裂的,其實好的詩歌,無論舊詩還是新詩,在說話的方式上是一樣的,在語言的系統(tǒng)上有不一樣的地方。當然,我也很反對用舊詩的系統(tǒng)來評價新詩,比如說新詩沒有意境之類。因為那個語言系統(tǒng)不一樣,所以你對意境的要求也應當不一樣,但是“詩”這個東西還是在的,就是那令我們很感動的、讓我們覺得意味無窮的東西。我們對詩歌為什么很感動呢,因為一句話,當它以詩歌的方式說出來,我們覺得這里面好像隱含了許多意思,那些隱含的意思對應了你的內心,讓你特別受不了。你感動是在這里?!盁o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我們沒有南唐后主李煜那樣的喪失了家國的悲痛,但是人總有對于時光流逝的那種無力挽回的感覺,我們跟李煜的那個共同的感動是在這個地方。詩歌背后那個含蓄象征的意義是令我們很感動的地方。這個東西有時是共同的、普遍的,超越時空的。詩歌努力的目標是說出那些通常語言難以言說的感覺、想象和經(jīng)驗層面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