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是外出務(wù)工者一年一度的“回歸日”。你是否注意過擁擠在歸鄉(xiāng)人潮里的那些女性面孔，她們同樣在外打拼了一整年，勞作強(qiáng)度不亞于男性，她們同樣思念孩子和故鄉(xiāng)，但家鄉(xiāng)等待她們的，是否是同樣的期盼和熱情？

一

如果不是多年隔墻而居，如果不是她的模樣兒在我腦海中印象太深太深，我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文二嫂子。

她上身穿著件血紅色的蝙蝠衫，下身穿一件雪白的西裝短褲。上邊露出雪白的脖頸，下邊露出細(xì)嫩的大腿。你難以想象在豫西偏遠(yuǎn)的山溝里，怎么會生長出這么一個白白凈凈又水靈靈的女子。她長長的披發(fā)又黑又亮，猶如一片瀑布。她站一個坡上，身子順勢挺成了直線，波浪形的胸脯特別搶眼……夕陽好像也格外喜歡美女，悄悄地打扮著她，給她臉上添一片胭脂，給她身上添一層美麗。她的這副樣子，讓我想起時裝店櫥窗里的時裝模特。別說這是鄉(xiāng)下，就是我們學(xué)校那些“開放型”的女大學(xué)生，也只是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時，在操場上打排球打羽毛球或者在宿舍里才敢穿這一套。

兄弟，你看什么？她大大方方地說，你在城里上大學(xué)，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嘻嘻……

我的臉紅了。因為我覺得額頭有點發(fā)燒。我在心里罵自己：瞧你小子這點出息，虧著還在城里上大學(xué)，讓一個美女問得臉紅。

放假了？回來幾天了？她又問。這時，她抬頭看了看夕陽。夏天的夕陽余暉照到人臉上還有點兒火熱。她從衣袋里掏出一副墨鏡戴上，隔著墨鏡看了看我。

回來十幾天了，全莊大人孩子都見了，就是沒見著你。我說。

她笑了，想見我了？文二嫂子喜歡開玩笑。

我也笑了。

兄弟，你這一笑讓我發(fā)現(xiàn)了你的一大變化。她說，我要是說出來你千萬別見怪別生氣！

我說，怎么會呢。嫂子你說吧。

她猶豫了片刻，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向我說。也許見我態(tài)度誠懇，她才半認(rèn)真半開玩笑地說，你的牙齒白了。過去，你可是一笑就露出黃牙板兒，就像抽了十幾年煙，被煙熏的……

我能說什么，只有笑笑。

她問：聽說我干什么去了嗎？沒等我開口，她自己就先作了回答。她說，我在城里開了個素湯館，專做素菜素湯。店就在火車站對面那條很繁華的街上。我那兒門挨著門有五六家飯店。你反正懂得競爭吧？我和他們搞競爭。

我點點頭，競爭就是比，比較、比試、比拼，我用了幾個排比。

她沒有注意我的用詞，也就是說我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她說，他們都爭不過我比不過我。不知你聽沒聽說過，我父親，你得叫大爺，他是開飯店出身，最拿手的招兒是燒湯，特別是燒菜湯。他用山芋秧子也能燒出人人喜歡喝的湯。一個字，鮮。

我說，鮮就是新鮮、鮮美、鮮嫩、鮮味。又是一串排比。

這回不知是她聽出了我的學(xué)問，還是聽出我在贊揚她，她認(rèn)真而又仔細(xì)地看了我一眼，不無自豪地說，那幾家店有的搬走了，有的停業(yè)了，現(xiàn)在還剩下兩家，一天下來的“流水”趕不上我中午一頓的。

那說明你經(jīng)營有方。我說。其實我心已有點不樂。我的文二嫂子，你怎么就不知道夸別人兩句呢？這世上有不喜歡被夸的人嗎？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小，哪個不喜歡被人夸呢？夸人又何嘗不是一種風(fēng)格，一種態(tài)度。

她可能沒有想到我的感受，也可能是心里壓抑太久，終于見了一個知音，所以想一吐為快。當(dāng)初，我再三勸你二哥出去闖闖。他會開汽車，人又不笨，再加上我給他當(dāng)幫手，怎么就不能……唉，他不聽，還罵我心野了，不能與他共苦了。他還說我渾身上下沒長一根經(jīng)營的細(xì)胞，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就和他賭氣。我原想在附近的鎮(zhèn)子上，最遠(yuǎn)也就縣城干干、看看。后來一想，要闖就闖大城市，大不了再回家和他一起伺候那兩畝地唄！沒想到，這一去就真闖出來了。

我說，你是咱莊上女的里第一個到城里務(wù)工的，而且是開飯店當(dāng)老板，沒有闖勁根本不可能做得到。我這句話絕對不是奉承她討好她，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嘆，也是對她的肯定。但是，說罷我就后悔了。因為回家這些天，我聽到的關(guān)于她的說法幾乎都是負(fù)面的。有人說，文老二的媳婦跑到城里當(dāng)“雞”去了，陪男人一個晚上就能掙多少多少錢。有人說，她高中還沒畢業(yè)，寫自己名字有時還丟胳膊丟腿，竟然搞什么餐飲文化，笑話！甚至有人說，她每天在城里用洗屁股、洗連著屁股那個女人最忌諱說的地方的水燒湯給城里人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還跟那些說她壞話的人爭辯過。我說她不是那種人，她搞餐飲文化是有人幫有人帶。他們反問我，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那種人？幫她帶她的人和她什么關(guān)系？我無言以對。不過，我希望她是純潔的，像我們村莊旁女兒河水一樣純潔。

文二嫂子！我想對她說點什么，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我是沒有勇氣，也不想傷害她。把別人背后說她的話當(dāng)面說給她聽，豈不是當(dāng)面罵她一遍。

要往莊子里走了。我想和她挨近點，不知為何心里卻有些懼怕。她倒是很大方，靠得我很近，身上的香水味直朝我肺腑里鉆。

此刻，我倆走在竹林里的蛇形小道上，這是我家鄉(xiāng)的青竹林。在這片青竹林里，我家鄉(xiāng)的父老兄弟們演繹過許多許多愛恨情仇、生死離別的故事。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我有很多篇作文都寫過青竹林。在我心中，它是美麗的青竹林，受過千般苦難萬般折磨流過血的青竹林。曾經(jīng)愛過也失戀過、獻(xiàn)了身又被拋棄過的青竹林。一天下來，青竹林里聚集了濃烈的炎熱，人在林子里覺得很悶熱。我甚至懷疑竹子也熱得汗淋淋的。文二嫂子額頭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有幾滴還落在了她長長的睫毛上。我想用手里的一本書給她扇一扇風(fēng)，讓她涼快涼快，又怕引起她懷疑，就沒敢動。我說，文二嫂子，要累了，咱就歇歇。

她突然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嗔怪地說，兄弟你在城里兩年了咋還不懂？像稱呼比你大幾歲的女人，城里都叫大姐，或者叫姐們兒對吧！

我說，是，叫嫂子習(xí)慣了，覺得親，一下子改不過來。

她哈哈大笑，嫂子親，姐就不親了……話沒說完，她的身子忽然向左邊一傾斜，幸虧她反應(yīng)機(jī)敏，抓住了一根竹子，才沒馬上倒下。我趕忙彎腰去拉她，沒拉著胳膊，卻拉著了大腿。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母親之外的女人的皮膚，身子像觸了電一樣猛地抖動。

你、你……她好像察覺到我的心并不安分守己，瞟了我一眼。但是，我從她的眼神里看不出有惡意和反感。

我的臉紅了。

就要走出竹林了。竹林外就是那條足以讓故鄉(xiāng)兒女自豪又令故鄉(xiāng)兒女深愛，但同時又曾給故鄉(xiāng)兒女帶來過恥辱和災(zāi)難的女兒河?？梢月犚姾舆呄匆屡说恼勑β暳?。不知為什么，我的雙腿突然沉重起來，邁不動了。

你還有事？她問我。

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懂嗎？我是為了你好！回到家這些天，茶余飯后，田邊小憩，聽人們談?wù)摰亩际顷P(guān)于你的故事，那些故事紅紅綠綠，情節(jié)污七八糟。在鄉(xiāng)鄰們眼里，你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壞女人，甚至變成了一個惡魔。我想問問你真的變壞了嗎？你沒有權(quán)力破壞你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墒?，這些只是我的心思，沒有說出來。真的，我就欠那么一點兒勇氣。

她說，那我先走了。等你回城后，到我的飯店去吃飯。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給我開了句玩笑，兄弟，別忘把你女朋友也帶來！

望著她像一只紅蝴蝶翩翩消失在綠色的竹林中，我十分沮喪。你這個窩囊廢，在大學(xué)生演講會上，在成千上萬雙眼睛注視下，你能滔滔不絕;在一些研討會上，你能據(jù)理力爭，和不同意見的人吵得面紅耳赤，為什么在她面前吞吞吐吐呢？你怕她，還是喜歡她？

我怏怏地走出竹林。女兒河邊洗衣的幾個女人，不約而同地把驚異的目光投向我。

大嫂，洗衣服呀？我主動和文大嫂子打招呼。

哎呀，是狀元郞兄弟回來了。這么熱的天鉆竹林里做啥呢？文大嫂子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好像我是偷盜了竹林里什么寶貝的竊賊。說著，她還站起身，向文二嫂子離去的方向望了望?；仡^問我：見著二嫂子了嗎？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文大嫂子和文二嫂子不和。這幾天，光她給我講的關(guān)于文二嫂子的壞話，用俺村人的話說“用籮筐也裝不下，抬不動”。當(dāng)然，我也知道她和文二嫂子矛盾的根源。她嫉妒文二嫂子的聰明、靈巧，甚至連文二嫂子的漂亮，她也恨得發(fā)狂。我心里討厭她，表面上又不能不應(yīng)付。我說，剛才路上見了，打了個招呼。

等著吧，這個小妖婆一回來，咱這兒甭想安寧了。文大嫂子憤憤不平地說，她不定把哪個男人的魂勾了去呢。

幾個洗衣服的女人也跟著文大嫂子發(fā)起了感慨。

瞧那打扮，就不是個正經(jīng)人，活脫脫像個白骨精！

唉，你們沒聽說，她在城里天天跟野男人睡覺。不信讓她脫了衣服你們看看，那肚皮上的老繭有三指厚，都能當(dāng)磨刀石用了。

聽說她還要帶咱村幾個女孩進(jìn)城跟她干去，做夢去吧！誰家敢把孩子交給她帶。

接下來幾個女人罵的臊話不堪入耳，我覺得就是女兒河聽了，都會羞紅了臉。

快到家了，我看見文二嫂子正站在門前的街中心同一個高個子男人說話?？瓷先ニv話時很得意，細(xì)腰不停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兩手不住地上搖下擺。

大概是誰喚了文二嫂子一聲，她和那個高個子男人分開了。瞧她大大方方向那個男人伸出白嫩的手，我真的有點感動了。我的文二嫂子，你是在同現(xiàn)代文明握手吧！當(dāng)然，我也知道如果是另外一個同村人看見了，會對她嗤之以鼻，如果是文大嫂子看見了，又會罵她“浪貨”“騷貨”。在我們那個鄉(xiāng)下，男人女人見了面，一般會點點頭，頂多問一句吃過了？去哪兒？握手，還是女的先向男的伸出手，我還沒見過。別看這樣細(xì)微的動作，有可能引起一番熱議，甚至招來罵聲。

她進(jìn)了她的家。

我進(jìn)了我的家。

我們兩家一墻之隔。那可不是城里機(jī)關(guān)大院或?qū)W校的院墻，而是用一塊塊狼牙般的石頭摞在一起的。很矮，只到我胸窩。站在墻跟前，可以看見她那個干凈利落小院里的一切，還能透過窗戶看見屋子里。不過屋子很矮，光線也差，看不太清楚。

忽然，從她家的堂屋里傳出一個男人粗啞的叫罵聲，嚇得我打了個激靈。不用辨別，是她丈夫文二哥在罵她。你這個騷娘兒們，活脫脫像只不著窩的野兔子，回家來也不好好給我做頓飯，又跑哪兒撒野去了？

喲，你守老營有功勞怎么的？我回家來是招工、訂菜的，大半天跑了幾個村。文二嫂子的聲音也很高，你一天什么也沒干，連飯也不能做嗎？告訴你，我可不是你文老二花錢買來的奴隸！

文二哥罵得更兇了，奶奶的，開口錢閉口錢，錢，錢！你覺著撈幾個錢回來就了不起了？屁，老子一分也不會動你那臟錢！你說，那張報紙上摟著你的男人是不是你野男人，睡沒睡過你？

文二，你、你真不是人……文二嫂子哭了。

接著是乒乓乒乓的摔打聲。再接著是咚咚咚的腳步響。我姐用力把我推到屋里，關(guān)上了門，幸災(zāi)樂禍地說，這個女人是該好好管管了。她給文老二掙了多少頂綠帽子呀！

我沒心思聽姐說文二嫂子的不是。我關(guān)心的是她和文二哥之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從窗戶向她家看。不一會兒，看見她披散著頭發(fā)從屋里跑出來。我一下子目瞪口呆。文二嫂子上身的血紅色蝙蝠衫當(dāng)胸撕掉了一片，向兩邊敞開著，一片潔白和兩堆豐滿向晚霞和人間裸露著羞辱。文二哥追了出來，他的手中攥著從文二嫂子衣服上撕去的一片布，狠狠地擲在地上。我覺得那分明是從文二嫂子身上撕下的一塊血肉。

奶奶的，我叫你這個浪貨還浪不浪？從今天起你出門一步，我打斷你的狗腿！文二哥氣勢洶洶，長方臉扭曲成了四方臉，眼睛瞪得圓圓的，活像一尊兇神。

我一來不想聽他們夫妻吵罵;二來因文二哥出現(xiàn)，我不敢再抬頭向那邊看，就關(guān)上了窗戶。

文二哥真無能。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這樣的小妖婆，換別的男人早就打得哭爹叫娘，老老實實了。我姐在屋里納著花鞋墊，嘴里卻也在罵著文二嫂子。

你、你怎么能這樣說人家？我很不高興地責(zé)備姐，人家文二嫂子做了什么丟人事？

她做的丟人事還少？光掙的綠帽子，就夠文二哥戴一輩子的了？姐說，都是本莊本村的，誰不知誰吃幾碗干飯。她在城里憑什么掙了那么多錢，還不是靠臉蛋俊和一身香肉換的。她和野男人的照片都登報了，有人從城里寄給二哥。

我沒看見登她照片的那張報紙。但是，憑我了解的情況，報紙上不會登人家隱私的照片。我懷疑是給文二哥寄報紙的人故意陷害文二嫂子。這里邊必有隱情。

姐說，看著人模狗樣的，做的事豬狗不如！

你、你再說一遍！我氣得怒目圓睜，握緊了拳頭。姐嚇得驚慌失措，針尖扎到了手指，疼得輕輕叫了一聲。接著把被針扎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突然，她又笑了，說，喲，我說的是鄰居家媳婦，就把你氣成這副模樣。要是你媳婦，我說幾句，你還不把我連皮帶骨頭活活給吞了。

我說，姐，文二嫂子不像人家說的那樣子。

我姐嫁的是她初中一個同學(xué)。姐夫在地勘隊工作，天南地北到處跑著找礦，一年四季回不了幾次家。姐生了孩子后，就搬回我家住了。姐對她自己丈夫倒是十分理解。男人嘛，做大事情。一天到晚朝家跑的男人有啥出息？她養(yǎng)了幾只母雞，她把母雞下的蛋，一半給孩子吃，一半放在一只罐子里留著，等姐夫回來又是煮又是炒著給他吃。我曾聽姐夫開玩笑說，在家待一周，回去大伙說我打嗝都有雞蛋味！可姐對文二嫂子一百個不順眼。昨天晚上，她還數(shù)落文二嫂子給我聽。你看見二哥家院里院外堆的紅磚了吧？快大年關(guān)了，是他媳婦讓蓋房子用的。他媳婦要二哥把老房子拆了，換成磚墻瓦頂。二哥現(xiàn)在也沒動。我問為啥？姐說那還不明白？二哥怕鄉(xiāng)親們說錢不干凈，蓋了房子帶來邪氣。我氣得罵了句臟話：凈他媽扯淡！

姐知道我挺喜歡文二嫂子。不過，在她看來，那種喜歡就是鄉(xiāng)鄰之間的一種普通感情。所以，她攔住不讓我出門。姐知道你是大學(xué)生，趕時髦，和俺們想的不一樣了。可是，你總不能不聽鄉(xiāng)親們的吧？一個人看不起她，兩個人看不起她，那不是她的錯。可咱全村幾百號人都罵她，難道都錯了？我針鋒相對地說，你說的幾百號人有幾個敢像文二嫂子一樣出去打拼？

姐說，那你等著。文二哥肯定能打得她說真話。

這一夜，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揪著……

二

我還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文二嫂子的情景。

那年我剛上初二。一天中午放學(xué)后，我和幾個小伙伴光著屁股在女兒河里泡了個痛快才回家。我家的門樓和文家的門樓挨得很近，一蓬葫蘆架在兩家的門樓上，綠色連成一片。文家院子里有棵石榴樹，到了石榴掛滿枝頭時，有幾枝頭伸到我家。文家爺爺隔著墻喊，狗蛋，把那些石榴摘了吃吧！不想吃去換點鹽……我家的棗樹也伸到文家院子里，掛棗的時候，我奶奶也會叫文家人摘了吃。文家爺爺在世時曾感慨地對我爸我媽說，咱這墻挨墻門挨門已經(jīng)有三代人，兩家的親情是怎么也不能割斷了。

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有一堆人圍在門前，站在中間的是身著一身黃軍裝的文二哥。文二哥是前年參軍走的。這家伙本來就長得挺英俊，再穿上一身軍裝更顯得帥氣。在我這個連山溝也未出過的初中生心目中，他就像電影里的英雄。昨天夜里我還做了個夢，夢見我穿上了他那身軍裝，個子也長高了長壯了，威風(fēng)凜凜地朝學(xué)校里一站，渾身都光彩奪目，吸引了很多同學(xué)駐足觀看。

喲，那是誰？我的一個同學(xué)驚訝地輕輕叫了一聲。我循聲望去，眼睛也不由得一亮。我看見文二哥身旁站著一位漂亮的長辮子姑娘。她是誰呢？是來俺莊走親戚的嗎？還未等我走到跟前，人群就散了。文二哥和那個長辮子姑娘挨著肩進(jìn)了文二哥的家。我忽然頭腦開了竅，這姑娘是文二哥的媳婦?；氐郊?，一問姐姐，果然是文二哥未過門的媳婦。我樂了，咧開大嘴不住地笑，趴在墻頭上探著頭去瞧長辮子姑娘?？墒?，我沒看見文二哥和長辮子姑娘，卻聽見屋里有人哭，是個女的聲音。我心中生疑，人剛進(jìn)家門怎么就哭？

姐扯著我的耳朵把我從墻頭上拽下來，玩笑地說，你是看上文二哥的媳婦俊了吧？等你長大了，也讓爸爸媽媽給你找個俊媳婦，讓你當(dāng)畫看，不用吃飯就能撐飽！姐雖然是玩笑話，但話中有話。

那時候，我和小伙伴放學(xué)回家，放下書包不是拿起鐮刀去河灣里割豬草，就是背著糞箕子漫山遍野去拾柴火。我姐把我從墻頭上拉下來，就把鐮刀遞到我手上，催著我出去。我的心情格外愉快，一氣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不知為什么，文二哥媳婦的長辮子老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那天，我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家。離很遠(yuǎn)，又見文二哥家門前圍著很多很多人，吵嚷嚷亂哄哄的，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趕忙鉆進(jìn)家，我家院子里也站了很多人，隔著墻頭朝文家看，已經(jīng)沒有容下我的位置了。在我從小的記憶中，村子里隔三岔五有人家吵架。一到這時村里人都會去圍觀。如果碰到吃飯的時候，有的端著飯碗蹲在一旁，一邊呼啦呼啦地往嘴里扒飯，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吵架的雙方對罵，好像給他的飯里增添了味道。

我急中生智，爬到我們家院里的老棗樹上，文家院子盡收眼底，我看見一個矮胖的黑臉女人氣勢洶洶，滿嘴唾沫星子亂飛，指手畫腳地罵著些不干不凈的話。她的身后，站著幾個年輕小伙，地上還蹲著一個干瘦老頭。文二哥和矮胖女人面對面地站著，滿臉汗水像一條條小溪往下流。

虧著你還是個當(dāng)大兵的，勾引人家的媳婦，不知羞恥，這是犯罪！黑臉女人先是對文二哥說，接著又面向大伙，拍著巴掌吆喝，小文沃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你們來評評這個理。把人家的媳婦勾引來做媳婦，按你們文家祖?zhèn)骷曳ㄔ撝蝹€什么罪呀？

人群中沒有回聲。

黑臉女人急了，喲，你們小文沃沒有通人性的呀？要是有人把你們文家哪個媳婦拐走，你們也會這個樣子嗎……黑臉女人氣惱地又是跺腳又是拍手。我相信她的兩個巴掌都拍腫了。

這時候站出一個人來，是東老太太（注：安徽蕭縣一帶的農(nóng)村民俗，稱呼比爺爺輩分大的男人“老太太”，以表示尊敬）。我們小文沃文姓占得多，輩分也懸殊大。東老太太是我們文家輩分最高的，連我爺爺都稱他為大叔。因為村子里和他同輩分的還有一個老人，所以人們就根據(jù)他們兩家住的方位，分別稱他們?yōu)闁|老太太和西老太太。東老太太比西老太太又大幾歲，理所當(dāng)然成了我們文氏家族的權(quán)威。他那時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身體十分硬朗，耳不聾眼不花，說話聲音洪亮。據(jù)說他的牙不但沒掉而且很有勁，什么飯都能吃。不像有的老人，比如我爺爺，只能吃些軟面、喝點湯。他滿臉怒氣地沖那個矮胖女人說，我說婦道人家，嘴打掃干凈些，說話別咬臟字，文家人沒有都得罪你，有理講理，想給姓文的潑臟水可不行！

黑臉女人很會察言觀色。她從東老太太的相貌、舉止以及大伙對東老太太的表情中，看出東老太太在村子里的地位，笑容可掬地說，老人家您別生氣，怪我氣糊涂了，說了些對不住您老人家及鄉(xiāng)親父老的話。您老人家海涵，可甭跟我一婦道人家一般見識呀！說完，她沖蹲在地上的瘦老頭瞪了一眼，還不給老人家敬煙？瘦老頭從衣袋里掏出半盒煙，遞給黑臉女人，黑臉女人抽出一支遞給東老太太。

東老太太被黑臉女人幾句好話說得心里挺得意，神情也溫和多了。他接過黑臉女人遞的煙，夾在耳朵上，仰著頭問：你們到小文沃來有什么事，盡管講吧！要是俺文家有人不講理，我給你們作主。要是你們來胡鬧，我也不會輕饒你們！

黑臉女人突然嗚哇嗚哇地哭了，老人家，您老要給俺作主呀！俺家花了一筆錢給俺兒子換了個媳婦，還沒過門，就被你們這個后生給拐騙來了！她指著文二哥的鼻尖說，俺來找他要人，他，他不給;俺要錢，他說沒有……

人群一下子寂靜下來，就連剛才還在娘懷里哭鬧的孩子也安靜了。幾十雙目光都集中在東老太太和那個黑臉女人身上，想知道后邊會發(fā)生什么事情。黑臉女人兩眼也緊盯著東太太，目光既有懷疑，又有期待。

東老太太望著文二哥，目光冷峻，突然厲聲問道：小二子，這是真的嗎？

文二哥倔強(qiáng)地昂著頭，沒有回答。

東老太太問你話，還不快回答！人群中有人向文二哥發(fā)出呵斥。

文二哥仍然沒有回答。

我真有點傻眼，眼前發(fā)生的故事讓我一時難以弄懂。媳婦還要花錢去換？多新鮮的詞兒。

黑臉女人忽然轉(zhuǎn)過身，拉起一直耷拉著腦袋蹲在地上的瘦老頭，說，親家，你給這個老人家說說是不是真的。你閨女我那兒媳婦是不是被這個當(dāng)大兵的拐騙來的。

瘦老頭渾身顫抖著，點了點頭。

人呢？東老太太厲聲問文二哥。

就在他屋里藏著！黑臉女人指著文二哥屋說。

東老太太的臉一下子拉長了，眼睛瞪大了。他四下掃視一遍，看見了文大嫂子。文大嫂子這會兒急忙鉆到屋里，果然把長辮子姑娘給拉了出來。東老太太惱羞成怒，指著文大嫂子就罵，你這個嫂子怎么當(dāng)?shù)?？你公公婆婆都走了，老嫂子比母你懂不懂？兄弟帶著個女人家來，你也不問一問是誰？接著，他又罵文大哥，還有你這個當(dāng)老大的，父不在，兄為父，你光為你自己老婆孩子熱炕頭，鬧到給文家丟人現(xiàn)眼。奶奶的，文家的臉面不能敗在你們幾個孳種身上。今天，當(dāng)著這幾個客人還有外姓親鄰的面，咱給你們動動文家的族規(guī)家法，來……

東老太太一個“來”字剛出口，長辮子姑娘挺身站在文二哥面前。她因氣憤而漲紅的面頰上還留著淚痕，目光卻被淚水洗刷得更加明亮。她義正辭嚴(yán)地對東老太太說，老人家，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這一切與文家沒有關(guān)系，有什么事我擔(dān)了！

你、你……東老太太氣得身子發(fā)抖，半天沒想出一個詞兒。倒是黑臉女人早已胸有成竹，走到長辨子姑娘面前，拉著她的手，親切地說，孩子你受苦了，嬸子知道你是被騙的。俺不怪罪你，走，咱們回家去吧！

回家，回哪個家？長辨子姑娘甩開她的手，反問道：想讓我跳你們挖好的哪個坑呀？給你說吧，我死也不會回去的！

黑臉女人被激怒了，你敢不聽我的話，也不聽你爹的話？給你明說，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老娘就是拖也要把你拖走！

你敢！文二哥揮了揮胳膊，把長辨子姑娘拉到自己身后。那一刻，文二哥的形象在我心中變得更加高大了。我想到了頂天立地這個詞語，用它來形容文二哥一點兒也不錯。

長辮子姑娘可能心里更有了底氣，寸步不讓地說，我一不情愿嫁給你兒子，二沒和你兒子領(lǐng)結(jié)婚證，三沒跟你兒子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你憑什么要強(qiáng)迫我？

你爹吃了我家的飯，用了我家的錢。黑臉女人說。

長辮子姑娘說，他吃你家的飯早成大便，要討你向茅廁討去。他花你家的錢與我沒關(guān)系，誰花了你找誰要去！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笑聲。

黑臉女人惱羞成怒，伸手要抓她的長辨子，被她推了一個趔趄。她又去拉那個瘦老頭，瘦老頭無可奈何地閃開了。無奈，她又去求東老太太幫忙。東老太太被她幾句話捧得心里樂乎乎的，竟對文大哥文大嫂子下了令，你們兩口子現(xiàn)在就把這姑娘趕出村去。

文大哥沒動。文大嫂子想去拉長辮子姑娘。長辮子姑娘瞪了她一眼，她再沒敢輕舉妄動。

長辮子姑娘望著院里院外、墻上墻下的人群，說出了黑臉女人勾通媒婆搞買賣婚姻的事。她也含沙射影地責(zé)怪了東老太太一番。接著，她挽著文二哥的胳膊，說，我和文泉是自由戀愛，我跟他回來就是結(jié)婚的。他沒騙我沒拐我，我就喜歡他堂堂爺們兒氣派！是你們小文沃、文家人傳給他的爺們兒氣派！

她的這番話讓我們村在場的老少爺們兒心里高興。我也打心里為文二哥驕傲。文二哥找了個那么俊的媳婦，為文家爭了氣。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脫口而出地喊了一句：買賣婚姻犯罪！

姐在我屁股上擰了一把，疼得我齜牙咧嘴。姐說你咸吃蘿卜淡操心?？纯茨桥耍撸矣X得她不配二哥。

不知是長辮子姑娘一番話的威力，還是她一身正氣的威力，人群中開始有人為她說話。有的說花錢買媳婦，也得人家閨女同意。有的說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敢干買賣婚姻犯法的事。有的說這姑娘配文老二，天生一對。黑臉女人像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沒有吵鬧，向瘦老頭丟下一句，咱的賬得算清，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長辨子姑娘終于留下來，第二天就同文二哥拜了天地。

從那時起，我就很崇敬她，甚至把她作為心中的女強(qiáng)人。放了學(xué)，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先隔著墻頭往文二哥家看。她也許因為對我那天吼的那一嗓子記憶深刻，看見我就笑著和我說話。我們的話題越來越多，有時聊著聊著我竟然忘記去割豬草，挨爸爸一頓罵。她挺喜歡我。有幾次她正在洗衣服，讓我把臟了的褂子脫了幫我洗。我姐嫉妒地說，讓文二嫂子做你姐吧！

其實，她比我大五歲，和我姐同齡，的確是做姐姐的。

我上高中時在離家十幾里的鎮(zhèn)上。別的同學(xué)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取食糧。我卻一周回家兩三次。有時回去見了她一面，披星戴月再趕回校。如果回去見不到她，心里就挺郁悶。

我后來才知道，這就是男人的初戀。

我到省城讀大學(xué)的第一個寒假，回村時沒見到文二嫂子。姐告訴我，她到省城做生意去了。

我第一反應(yīng)是吃驚：她一個人？

姐說，就她一人，兜里揣了賣石榴的50元錢。和二哥吵了一架走的。走時撂下話，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不回來見你！

我搖頭，慍怒地說，二哥也太不負(fù)責(zé)任。怎么能……

姐說，你不知那女人心有多高多野！她早就對二哥不滿意了。她說二哥沒出息，就知道守著那兩畝承包地。她說二哥身上不再有當(dāng)兵時的精氣神，終日為沒要孩子唉聲嘆氣。她還說，多了，多了。二哥一提她就惱火。

我不想聽姐姐說她的不是，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何亩┳釉谑〕谴孟氯幔?/p>

姐說，聽說好著呢！開了飯店，自己當(dāng)了老板娘。

我心里想，二嫂，你怎么不與我聯(lián)系呢？

三

夏日早晨的女兒河美得令人心神蕩漾。河水像女人的乳汁一樣白，看了忍不住想飲一口。翠綠的竹林披著一層霧紗，像一群“綠衣仙子”。近處的山遠(yuǎn)處的山，在淡淡的晨霧中時隱時現(xiàn)，讓人覺得他們都活得更精彩了。

我走在女兒河邊，心情沉重，腳步沉重。

昨天前半夜，文二哥家里的吵鬧聲幾乎未斷。到了后半夜，我實在犯困睡著了。今天早上一起來，我姐就對我抱怨說，二哥這個媳婦，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二哥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她在床頭留了張紙，人不見了影子。

那張紙上寫了什么？我問。

姐說，能有什么好事？說是要和二哥離婚。停了片刻又說，誰也不怪，怪文二哥自己，當(dāng)初就不該娶這種女人。人家上門來要還給人家，今天就沒這煩心事了！你想想，她給二哥惹了多少是非，就說你知道的那塊表……

那時候，文二哥還在部隊上。他給文二嫂子寄來一塊“鐘山表”。這在當(dāng)時是要“走后門”才能弄到的。在我們這個山村里，別說普通老百姓，就是大隊里那些頭頭腦腦們也沒混上手表。文二嫂子手腕上那塊金燦燦的東西，一時成了眾矢之的。我記得大隊里、小隊里那些頭頭腦腦們，經(jīng)常到文二嫂子那兒去問時間。規(guī)矩點的，走門口喝一聲“文二家的，幾點了？”得到回答后就走了。有心術(shù)不正的，鉆到文二嫂子屋里，假意問時間，卻扯上半天話，還不住地說，這才幾點鐘，不晚不晚！有的大隊頭頭，還經(jīng)常借文二嫂子的手表戴，有時十天半個月也不提還。我們那個大隊書記去縣里開“三干”會，借文二嫂子手表用以“掌握時間”，開了幾天會回來，站在門口對文二嫂子說，你這表是他媽什么玩意兒，怎么老停在一個地方不走？當(dāng)時我就在旁邊站著。文二嫂子什么也沒說，把表遞給了我。我一看，原來大隊書記不懂給表上弦，弦松了當(dāng)然停在一個老地方了。我一說，大隊書記臉紅了。媽的，這玩意兒也要上弦??？

村子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文二嫂子是塊“吸鐵石”，把那些男人“吸”到家里來。文大嫂子說得最多，罵得最多。東老太太那時還活著。他從一開始就對文二嫂子沒好感，一說到文二嫂子，他就搖頭嘆氣，說文老二家的是麻繩串豆腐——提不得。

我那時候?qū)W前學(xué)后都要幫家里干活。有時不用我去問，文二嫂子就隔墻甩過話來：快該打預(yù)備鈴了，晚到校小心老師熊你！后來，因為那塊表惹了一場口舌，文二嫂子一氣之下把表扔進(jìn)了火里。

那天，大隊書記又找文二嫂子借表。文大嫂子正巧也來找文二嫂子。她半是認(rèn)真半是玩笑地對大隊書記說，你借俺家兄弟媳婦的表，她借你什么呀？

大隊書記哈哈大笑，我身上有的她都可以借。

文二嫂子正在燒火做飯，聽了文大嫂子和大隊書記的話惱羞成怒，把表扔進(jìn)灶堂熊熊燃燒的火中。

有一陣風(fēng)從女兒河的河面上吹過，河水顫抖起來。

我這時已走到文家的牌坊前。小時候，我在河岸上見過很多座牌坊，后來都?xì)в凇捌扑呐f”了。文二哥的老父親，曾偷偷把文家立的一座貞潔牌坊偷運到家里，做了墊豬圈的料。前年，文大哥按照老父親的遺愿，把那座牌坊取出來，立在原來的位置上。聽說為這事，另外一些姓氏的人還鬧了一場，因為他們姓氏的牌坊都找不到了，即使找到的也殘破不堪。就是文家又立起的這座牌坊，字跡也模糊不清。

記得我上大學(xué)第一個暑假的一天早晨，在女兒河邊散步時，到了文家牌坊前見過文二嫂子。當(dāng)時，她手里捧著一本書，在低聲念著。我聽出她是在讀英語。我簡直目瞪口呆了，在女兒河邊的鄉(xiāng)村，在貞潔牌坊前，一個當(dāng)代女子在讀英語，這，這太令人不可思議了。

聽到我的腳步聲，文二嫂子回過頭，朝我點了點頭。

你在學(xué)英語？我問。

文二嫂子像個小女孩，把書藏到身后，搖著頭說，沒有！沒有！

我說，我聽著就是英語。

文二嫂子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我從電視里看到，外國人到咱中國來得越來越多了。萬一哪天到了咱村里，咱一句話也跟人家對不上，不是不禮貌嗎？

那時，我沒有想到她已經(jīng)在琢磨進(jìn)城做生意的事了。

我沒話找話，看著文家的貞潔牌坊問她：這牌坊上邊寫的什么，二哥給你說過嗎？

她沉默了。早霞正如潑血似的從東邊的天幕漫無邊際地鋪開。女兒河仿佛涂上了一層胭脂。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山也愈發(fā)英俊了。村子里響起繁忙的喧鬧聲。她嘆息了一聲，說，這種貞潔牌坊能寫什么？不就是對女人的一種約束嗎？

我非常驚訝，看她時的目光都直了。

她反問我：省城現(xiàn)在鄉(xiāng)下去做生意的人多了吧？

我點點頭。

她忽然發(fā)了一通感慨：舊習(xí)慣舊勢力的新生，不經(jīng)過千百次陣痛，甚至頭破血流是根本不可能的。這兩年，我總是在想，咱這山里人什么時候才能混出個人模狗樣來？你聽有些城里人說鄉(xiāng)下人的話，不是說咱人蠢，就是說咱人刁，說咱人滑……好像當(dāng)鄉(xiāng)下人就是一個錯誤。我就想，鄉(xiāng)下人也是人，難道就不能做出點壯舉？比如你就是鄉(xiāng)下人，不照樣上省城的名牌大學(xué)？在人的價值這個天平上，城里人也好鄉(xiāng)下人也好，當(dāng)官的也好老百姓也好都是平等的。

我似乎理解了她，但又好像沒聽懂她話中的含義。

當(dāng)時，有人從我們身旁走過，但都是跟我打招呼，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有人投向我的目光也含著疑竇和鄙視。我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在鄉(xiāng)鄰們眼里是個為他們贏得驕傲的能人。而文二嫂子卻恰恰與我相反。我真怕傷了她的心，她卻毫不在乎。忽然，她指著那座貞女牌坊說，等著吧，也許有一天，后代也在河邊為我立一座碑，當(dāng)然不是這種碑。

是豐碑？我問。

她沒有回答。但是，從她堅定而自信的目光和神情中，我得到了回答。我的心竟有一陣激烈的沖動。

回城，去見見她！我這樣想。

可是，我剛一進(jìn)家門，還沒來得及給姐說我要提前回校，就聽見隔壁有女人尖叫。姐憤懣地說，那個浪女人讓文二哥追回來了。二哥把她捆在自行車后座上，硬是像馱死豬似的馱回來的。你聽，她叫得就像挨了刀子的豬叫！

我一切都明白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為她做。

到了第二天夜里，她在一個人的幫助下逃出了家門。

后來才知道，那個幫她的人是我姐。

四

回校后，我約了幾個同學(xué)去素湯館用餐。話一出口，竟有兩個同學(xué)連呼贊成，并說他們是素湯館的老顧客。同學(xué)小劉隨口說出一段順口溜：

七鮮湯館有七鮮

不信你去看一看

小籠蒸包味道美

香噴噴的大米飯

素菜湯兒喝一碗

保你快活如神仙

桌明碗凈環(huán)境美

熱情似火的服務(wù)員

有錢沒錢先吃飯

下回再來一塊兒算

還有一鮮最惹人——

年輕漂亮女老板

據(jù)小劉說，這個順口溜還曾在報上發(fā)表過，是一個記者的文章中提到的。

那個女老板姓文，和你是一家子呢！小劉說，聽口音也是你們東北鄉(xiāng)的人。她可不簡單，不光做一手好湯，待人也熱情大方，不卑不亢，對了，她跳舞也很棒！

她會跳舞？我一驚。

小劉挺認(rèn)真地說，不騙你，她每逢周末的晚上，就帶著素湯館幾個年輕漂亮的服務(wù)員去舞場。

我敢說，如果小劉不是欺騙我，我對文二嫂子產(chǎn)生了一種反感。怪不得鄉(xiāng)鄰們那樣議論她，怪不得文二哥不讓她再進(jìn)城來，都怪她自己在城里不學(xué)好。她能去舞場跳舞，難道，難道？我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了。如果文二嫂子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會憤怒地狠狠瞪她一眼。你聽那順口溜后邊唱的：還有一鮮最惹人——年輕漂亮的女老板。這，這是什么意思呀？她是“一鮮”“惹人”，因為她“年輕漂亮”，豈有此理！

哎哎，你老兄是怎么聽說素湯館的？小劉走在路上時，突然想起問了我這么一句話。我沒有說出文二嫂子是我的老鄰居，甚至怕她不好的名聲玷污了我似的。我順口回答說是在報上看到的。他不信，說是地方小報，大學(xué)校園里根本不會有。這家伙，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再隱瞞不行了，我就暴露了和文二嫂子的鄰居關(guān)系，甚至暴露無遺。

原來是你嫂子！小劉笑了，這么說她早已嫁過人了？看樣子倒像個沒出門的大姑娘。再說，她也不像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哎，她丈夫干什么的？怎么沒和她一起進(jìn)城做生意？他們夫妻感情好嗎？

扯淡，你問這些干什么？我有點火了。盡管我心里對文二嫂子已有了反感，但是不能容忍別人說一句我親鄰的壞話。好狗還護(hù)三村呀。

小劉笑著說，伙計，我可沒別的意思。說真格的，我很敬佩你這個文二嫂子，她是個了不起的角色。要讓我說，她可以稱為改革時代的“花木蘭”。

我們邊說邊走，已來到了素湯館。僅從門面的裝潢布置看，湯館的經(jīng)營者就是個有現(xiàn)代頭腦，善于思考善于號準(zhǔn)企業(yè)脈搏的有心人。用我們這一帶的話說“貨賣一張皮”，門面裝潢確實是很重要的。湯館的門前，是一小片菜園，里邊種著青菜。門樓搭的是鄉(xiāng)村人家的門樓，乍一看，我有種到了家的感覺。廣告詞也寫得很誘人：要想身體健康，多喝一碗菜湯。進(jìn)門的一個大櫥窗里，放著湯館女老板和服務(wù)員的彩色大照片，下邊寫著一行大字：“歡迎你！”文二嫂子留著長發(fā)，笑容可掬，不知是請哪兒的攝影師，攝影技術(shù)極高，無論你站在哪個角度上，都能看到文二嫂子那雙溫存的大眼睛在向你致意?？雌饋?，這種設(shè)計是頗下了一番功夫的，如果真的出自文二嫂子之手，倒似乎表明她的才氣和靈氣。

就是在櫥窗里，我看見了登著文二嫂子照片的報紙。那是省城一家生活類報紙，有一篇文章介紹文二嫂子從山溝來省城創(chuàng)業(yè)。那個與她合影的男人是文二嫂子飯店所在區(qū)的餐飲協(xié)會會長，背景的橫幅上寫著是區(qū)餐飲協(xié)會食品安全表彰大會。顯然，她和那位會長是在會上的合影。我心里一陣悲嘆：就這么一張照片，竟然讓她挨了鄉(xiāng)親罵，丈夫打;就這么一張照片，竟然讓她回鄉(xiāng)招工，帶鄉(xiāng)親致富的良好愿望成了泡影。

湯館的布置也是按照鄉(xiāng)下人的餐桌布置的，唯一的區(qū)別是干干凈凈，讓人覺得很舒坦。湯館里擠滿了人，有的桌子坐不下，干脆端著湯碗站著喝。

小陳，雅座開個包間，這位是你們經(jīng)理的老兄弟！小劉對一個姑娘說。

小陳看了我一眼，問：你是不是上大學(xué)的那個文化兄弟？

我點了點頭。奇怪，這姑娘我從來沒見過，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知道我在上大學(xué)呢？

剛剛坐下，小劉就讓小陳去叫經(jīng)理。

小陳說，經(jīng)理不在，出去辦事了。

小劉說，飯店經(jīng)理不在飯店里，辦什么事呀？

小陳聽了撇了撇嘴，不滿地說，問問文化大哥不就知道了？

我一愣，問我？我怎么知道。

小陳不平地說，你們文家那個文二哥真是不識好歹。憑他配我們大姐，真是牛屎配鮮花。他倒不知足，老是找我們大姐的茬子。大姐回一趟家，想給家里蓋新房子。他倒是好，污蔑我們大姐不守婦道，又打又罵。大姐回來，臉腫著，身上也青一塊紫一塊，要是換我，早和他分道揚鑣了。

小陳一席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我的幾個同學(xué)也都目瞪口呆。酒菜上了桌，小劉硬要我和小陳把文二嫂的事告訴他們。

這是人家個人的隱私，你就不必打聽了。我訓(xùn)了小劉一句。誰知這家伙越發(fā)上了勁，把酒瓶奪了過去，說我和小陳不講他就不打開酒瓶。我是不愿在背后議論別人，何況是文二嫂子呢！我耍了個滑頭，說，我上大學(xué)前在家時，二嫂在家和二哥感情蠻好。我上大學(xué)離開老家，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你要問就問小陳吧。

小陳卻毫不推辭，大大方方講起文二嫂子的個人生活。她先是聲明讓我評評理，并讓我這個兄弟把話捎給文二哥。她口口聲聲稱文二嫂子“我們的大姐”，崇愛和尊敬之情溢于言表。從她那里，我得知了文二嫂子的一段不愉快的歲月。文二嫂子把小陳和另外五個鄉(xiāng)下姑娘從山旮旯里帶出來，在這個城市的一角，用辛勤用真誠用信任，在大大小小的數(shù)以百計的飲食店競爭中站住了腳。文二嫂子在省城飲食行業(yè)中已打出了名聲。老家所在縣對她很重視，據(jù)說她已被列為縣人大代表候選人。

小陳動情地說，有些人捕風(fēng)捉影，敗壞我們大姐的名譽(yù)，目的就是想搞垮我們的大姐。咱們這兒人就是有毛病。人家有的人搞競爭，你比我強(qiáng)，我要靠努力趕上你。可咱們這兒有些人卻是，你比我強(qiáng)，我不如你，可是我要千方百計讓你也不好?？捎?jǐn)偵夏銈冃∥奈帜莻€地方的人都害“紅眼病”，那個文二哥又不知道什么是愛情，硬是把我們的大姐朝污水坑里推，非沾她一身臭屎不甘心。

小陳看樣子是二把手，里里外外忙得不亦樂乎。她只在偷閑的時候到我們這邊發(fā)幾句感慨或牢騷。她一去，我就成了文二哥的替罪羊，小劉和幾個同學(xué)為文二嫂子打抱不平，把火氣都朝我身上發(fā)。

小陳講得是真的嗎？你們小文沃的人還都有“紅眼病”呀？伙計，你當(dāng)初不應(yīng)當(dāng)學(xué)中文而應(yīng)當(dāng)學(xué)醫(yī)，回來好治治你們小文沃的病患呀！

是呀，“紅眼病”可得抓緊治療，危害確乎不小！

文二嫂子真該和她那個丈夫離婚，干凈利索，干起事業(yè)來無牽無掛了。以后還愁找不到理解她的好丈夫嗎？

我的心要碎了。是的，我為我那個遭人譏諷的小山村感到羞愧，為文二哥感到慚愧，為文二嫂子的不平感到不安。

回到學(xué)校，小劉在宿舍里發(fā)起開展了一場“文二嫂子應(yīng)不應(yīng)該離婚”的討論。他一直是學(xué)校里的活躍人物，經(jīng)常組織我們對熱點問題進(jìn)行討論。諸如：關(guān)于人生意義的討論;關(guān)于解放思想的討論;關(guān)于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討論;關(guān)于某同學(xué)做了某件好事的議論。這家伙善于思辨，又有一定的組織和活動能力，身邊總是團(tuán)結(jié)著一批人。

我沒有阻攔他們，而且積極參與了討論，幾天來悶在心中的壓抑一吐為快。當(dāng)然，我對文二嫂子贊成的話比較多，也說了一些指責(zé)的話，比如她上舞廳之類。

小劉卻和我爭了個面紅耳赤，非要我承認(rèn)自己的思想還有一半屬于小農(nóng)和保守。他對我的批判既激烈又無情。他說，文二嫂子去舞廳，的確是為了推銷自己，廣交朋友，擴(kuò)大經(jīng)營門路，這一條怎么不對呢？我的大學(xué)生高材生同志？在你認(rèn)為，文二嫂子下班以后應(yīng)該坐在燈下為她那個不值得愛的丈夫縫衣做鞋，為她那個尚未出世的小寶寶祈禱才對是嗎？你心目中良家婦女的形象就是這么一個標(biāo)準(zhǔn)嗎？他還說道，文二嫂子開的素湯館還別出心裁地搞了“送湯上門”活動，直接同一些中小型工廠商店聯(lián)系，每到開飯前，用車子把湯菜送到工廠車間和商店，很受歡迎，被稱為“快餐車”，有個記者已經(jīng)把這一條寫成文章，最近就要見報了。

我承認(rèn)這的確是飲食行業(yè)的一項改革。其實，我心中何嘗不希望人們給予文二嫂子一些贊揚和肯定呢！

你回家以后，能不能把這一切轉(zhuǎn)告給你的文二哥？如果你的文二哥還不能理解文二嫂子，再給她氣受，我們就要動員她和他離婚，并且?guī)椭压偎敬蜈A！小劉慷慨激昂地說。

這個難題，我無法作出回答。

扯了一下午。晚飯以后，小劉提出去跳舞，大伙都響應(yīng)，我也只好順大溜。

文二嫂子！一進(jìn)舞廳，小劉驚喜地尖叫一聲。果然，文二嫂子看見我們，高興地走了過來。當(dāng)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是堅定而自信的，沒有了悲傷和憂慮，好像回到家里任何事情也沒發(fā)生過。

我還沒能夠和文二嫂說話，小劉早已搶先一步邀請文二嫂子跳舞了。文二嫂子的舞步很漂亮，可以想象得出這雙從泥土中、山道上走出來的腳板，在初入舞場的時候一定怯過陣，也一定被熟練的舞步踏踩過，痛苦過。我忽然覺得這雙腳，從小文沃那個山旮旯里走出來，走得是一串輝煌的腳印。這雙腳不應(yīng)再蒙受委屈了。腳是偉大的，它支撐著人生，開創(chuàng)著道路，經(jīng)受的磨難最多，吃的苦最大。我詩興大發(fā)，但在舞場上又不好伏案疾書，只好在心里默誦著，默誦著。

文二嫂子一直沒有閑空，有時剛坐下來想和我交談，舞曲一響，又被人邀上舞場，只好沖我抱歉地笑笑。直到舞會結(jié)束了，在走出舞廳的路上，我們才有了交談機(jī)會。

二哥怎么又同意你回來了？我開門見山地問。我了解文二嫂子這個人。她對你真誠，也要求你對她真誠。

果然，她一如既往也是開門見山地對我說，要是等他同意我回來，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

我吃了一驚，你是私自逃出來的？

她搖頭，不是。是你姐幫的我。

我姐？我打心里不相信。

文二嫂子說，有的話我說了你別生氣。我早就懷疑你姐和他有那種關(guān)系了。他老是讓我給你姐家的孩子買這買那。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我們沒孩子，他喜歡你姐家的孩子才那么做。這次回去，我發(fā)現(xiàn)了你姐的圍巾在他的枕頭底下。

我一時悲憤交集說不出話來。

文二嫂子說，我也不想讓大家都難堪，我就喊你姐的名字，讓她到我家拿圍巾。你姐去了，我就和你姐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劻藯l件。

我們已經(jīng)走到黃河大橋上。兩邊的路燈下，圍著一堆堆打撲克下象棋的人們。我們找了個背著燈光的地方站住了。寬闊的黃河河面上，倒映著兩岸樓房的倩影，燈火的晶瑩，顯得擁擠而熱烈。文二嫂子說，我承認(rèn)，我已經(jīng)深深地喜歡城市了。真的，如果有可能，我都想把我這個素湯館搬到北京、上海、深圳去開連鎖店！

沉默了片刻，她又深情地說，我在城里生活的這兩年，覺得活得痛快！這種生活既緊張繁忙又輕松愉快，讓人舒心讓人聰明讓人活得越來越年輕。我要是在咱們那個小文沃說這個話，會被鄉(xiāng)鄰們撕個粉碎的。其實，人窮并不可憐，而可憐的是不敢面對事實！我并不看城市戶口，那不過是個小本本。我是想爭一口氣。如果我在城里站住腳，賺了大錢，并且能改變更多鄉(xiāng)下人的傳統(tǒng)觀念，如戀土難移、怕錢咬手、人窮志短等，我也就滿足了。

文二嫂子一席話，說得我很為感動?？墒且幌氲轿亩?，我心里又十分沉重。她這樣私自逃出，文二哥會善罷甘休嗎？她能夠沖破文二哥這道堅固的障礙嗎？

也許文二嫂看出了我替她心有余悸，果斷地說，我一路上已想好了，我要和他離婚！當(dāng)初，我因為不滿家里拿我的婚姻換錢，沖破阻力和他相愛并嫁給了他。婚后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呀？你是知道的，吃，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填飽肚子;穿，縫縫補(bǔ)補(bǔ)遮住身子。山上湖里拼死拼活干一年，換來的麥粒子還不如灑的汗粒子多。

文二嫂子現(xiàn)在變得愛思考了。我想，假若我們小文沃的人們，不，我們千千萬萬個農(nóng)民都認(rèn)真思考，我們的國家會是什么樣子。

文二嫂子見我不語，又接著說，我也想過，我是不是愛過他？我和他可不是家庭包辦的，而是自由戀愛的！我過去為什么不提離婚呢？是我喜新厭舊還是他另有新歡？是的，這一切都很難說清楚。世上的事本來就模糊，特別是感情更難說清楚。當(dāng)初，我和他結(jié)婚，確實沒想到今天還要離婚。尤其是我提出來?？墒牵艺娴氖侨虩o可忍了。

我說，我理解。

她看了我一眼。燈光下，那雙眼睛溫存、溫柔，又有些溫馨。我不禁有點兒沖動，對她說，你不用怕。這事說到哪兒你也占理。當(dāng)初你愛的那個文二哥，我也愛;今天你不愛的文二哥，我也不愛了。愛情不是常青樹，沒有心血澆灌也會枯死。我自己都驚訝說出這樣有深度的話。她顯然受了感染，或者說受了啟發(fā)，忽然激動地?fù)肀Я宋乙幌?。兄弟，我沒看錯你！我給店里那些年輕人經(jīng)常提到你，讓他們向你學(xué)習(xí)。

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很快，她的情緒又沉重起來，看著黃河水的目光有點呆滯。

你是不是怕社會輿論？我問。

她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顯得沉重而沮喪。說不怕是假，你想想，父母親會怎么責(zé)備我？鄉(xiāng)鄰們又會怎樣指責(zé)我甚至惡語傷我？

你不是有意中人了嗎？我又問。

文二嫂子并沒介意，大大方方地說，意中人，我意中，人家不一定意中我;有人意中我，我不意中他。不瞞兄弟你說，我的意中人要有學(xué)問，有思想，懂感情，懂生活?？墒?，人不可能每件事都十分中意，完美不一定就好！如果這世界沒有缺陷，也許就不這樣美好了。

來往的行人和河邊乘涼的人們，紛紛向我們投來各種各樣的目光。文二嫂子好像全不在乎。不等我回答，她又長嘆一聲，說，我現(xiàn)在真正體會到了做一個女人很難，很難，下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不做一個女人了。

我見她又陷入了頹喪，也沒有安慰她。我知道此刻她的感情選擇。任何一個人的感情都不是別人的感情能替代的。

我一直把她送到餐館門前才和她分手。她有點戀戀不舍地約我明天再來找她，說是想和我再好好談一談。我答應(yīng)了。

五

我沒有等著和文二嫂子再好好談一談，第二天她就回家了。

和文二嫂子分手后，我回到宿舍，把和文二嫂子談的話全都說給小劉聽了。他大為不滿，既責(zé)備文二嫂又責(zé)備我說，既然在一起生活不幸福，還不如趕快分開。離婚就離唄，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也做不成。你也是對文二嫂子不負(fù)責(zé)任，為什么不支持她堅決離婚呢？你知道這時候有人推她一下，她會堅定邁開腳步的。你的態(tài)度曖昧，只會給她多設(shè)一道障礙。他說著，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穿上衣服就要去找文二嫂子，被我攔住了。

我說，她是喝女兒河的水長大的，這一點你也知道。喝女兒河水長大的女人，現(xiàn)在還不能人人解放自己，這需要一個過程，你懂嗎？

小劉吵著不懂。他罵女兒河，罵束縛了女兒河兒女的條條框框，罵文二哥，最后連我也捎帶著罵上了。我看他那副模樣太可笑，于是就笑了。我越笑，他罵得越厲害。后來，他自己也笑了，奶奶的，與我又何相干！我他媽真是多管閑事。讓別人知道了，說不定會說我打文二嫂子的壞主意呢！

不知道這家伙到底有沒有壞主意，反正我對我的文二嫂子有過“壞主意”。是她讓我知道了想女人，在河邊上談話那會兒，我老是想撲上去擁抱她吻她。真的，漂亮的女人，我不止見過一個兩個，從來還沒動過情?？墒且灰姷剿?，我就有一種沖動。

這些當(dāng)然不能告訴小劉。

小劉向我提了一件事，使我本來就不平靜的心更加波瀾起伏。

小劉剛認(rèn)識文二嫂子時，還以為她是尚未結(jié)婚的年輕姑娘，就向小陳打聽文二嫂子的個人隱私。小陳對小劉說，文二嫂子早已結(jié)婚了，只是沒生育。還說她根本不愛她那個丈夫，她心目中有一個。那個人從小和她是好朋友，比她小幾歲。她很喜歡他，卻從來沒敢向他提出過。她也知道他喜歡她。她說那個她喜歡的人已經(jīng)不和她在一起了，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小劉講完，對我說，咱們應(yīng)該幫助文二嫂子找到那個她的心上人。天下有情人應(yīng)該終成眷屬嘛！

小時候的朋友。她喜歡他——他也喜歡她。我最明白這個人是誰。我竭力控制著奔涌的感情，沒讓小劉看出破綻來。我只給小劉說了一句：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不可能？小劉翻來覆去問了我很多遍，我無法回答。躺在床上，我難以入眠，想起女兒河，想起青竹林，我的所有的記憶和懷念。突然，一輪圓月在我心頭升起，朦朧的青竹林又浮現(xiàn)在眼前。

第一年高考，我落榜了。盡管父母親責(zé)備我，姐姐埋怨我，鄉(xiāng)親們嘲諷我，我都能接受。我頂不住的是自己的懊惱和沮喪，我戰(zhàn)勝不了自己的自卑和痛苦，不吃不喝地在竹林里躺了一天。

不知不覺，月亮升起來了。青竹林?jǐn)D滿了撲朔迷離的光影。忽然，一陣嘩嘩啦啦的水聲傳到耳畔。我鬼使神差般地站起來，向女兒河里望去。文二嫂子光溜溜地站在水里。水只沒到她的小腹，上半個身子全暴露在我的眼前。不知她在想什么，呆呆地站著，眼睛卻望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我感覺到渾身上下如同著了火，恨不得馬上跳到河里?？墒?，我的情緒竟被自卑戰(zhàn)勝了，對著一棵竹子恨恨地踢了一腳。

文二嫂子一驚，慌亂地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我慌了，如同做了賊被人發(fā)現(xiàn)，嚇得拔腿就跑。

站住兄弟，別跑！文二嫂子在喊我。

我站住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涌出了汗珠。

文二嫂子穿好衣服走過來，開口就問，你一天不見影子，跑到哪兒去了？讓人心里一刻也不安寧。

我、我沒臉見人！我賭氣地說，我想死。

你！她驚慌地來堵我的嘴，身子卻貼到了我的身上。我看見她本來高聳的胸脯被擠平了，好像有一種興奮劑注射進(jìn)我的血液里。我的血液沸騰了。

你還像個男子漢嗎？遇一點挫折就頹廢到這個模樣了。你知道嗎？女人最討厭沒有堅韌不拔精神的男人了。你這個樣，有誰愿意嫁給你？她數(shù)落我，今年沒考上，再下點決心，明年再考，再考不上，還有很多事等著你。人生又不是只有一兩件事讓人做。

那天晚上，我們談了很久很久。就是那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文二嫂子肚子里裝著很多東西。我承認(rèn)，我確確實實想過，如果文二嫂子能做我的媳婦，我該是多么幸福。

可是，那畢竟是過去了。今天，我已經(jīng)是一個堂堂名牌大學(xué)學(xué)生，她說到底還是個進(jìn)城務(wù)工的農(nóng)民。再說，她還有丈夫，即使離了婚也還是個結(jié)過婚的女人，我和她怎么可能。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文二嫂子的意中人會不會是我？也許是，也許不是，我不能肯定。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但是，我和她幾乎不可能。因為我們現(xiàn)在畢竟有差距。我想，明天見了她，一定勸她盡快下決心。過去人們常說“寧拆一座廟，不拆一家人”。如果這個家已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呢？

第二天，小陳給我傳來文二嫂子回家的信息。

后來才聽說，文二嫂子離家后，我姐和文大嫂子就不停地勸說文二哥蓋新房。她們說，你管她怎么掙的錢呢？反正是錢。誰還怕錢咬手？磚瓦買回來了，誰能說那不是磚瓦。在她們的勸說下，文二哥決定扒了舊房蓋新房。也許是心里還不痛快，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文二哥喝了不少酒，連脖子都紅了半截。下午上房時，他晃晃蕩蕩地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一塊水泥板正砸在他身上。

都是那個臭婊子害得呀！她掙的錢不干凈，污了文家的人，給文家?guī)砹说湣Ｎ拇笊┑慕辛R聲全村都聽得見。

文二哥被人們七手八腳抬上了拖拉機(jī)送往醫(yī)院。

聽小陳說，文二嫂子接信，臉上像被人重重打了一個耳光，立馬變紅了。她扔下手中的活，給小陳簡單交代幾句就馬不停蹄地往家趕。

我不知道一路上她在想什么，有沒有哭泣。但是，我能想象得出村里人的反應(yīng)。

女兒河大堤比我們的村莊還高，且沖著兩面山口，像一條夾巷，夜晚兩面來風(fēng)，夏時十分涼爽，冬日卻冷得站不住人。每到夏日的晚上，我的鄉(xiāng)親們就帶著席子到大堤上乘涼，只要是晴天，還在大堤上過夜。有的人家全家都搬到大堤上過夜。你到大堤上聽吧，男人們女人們嬉笑怒罵，甚是歡愉，比城里的俱樂部還熱鬧。有時候，村里的大會都在堤上開。

我能夠想象得出那天晚上在大堤上乘涼的鄉(xiāng)親們的中心議題，一定都在議論文二哥的傷情和今后的命運，文二嫂子的不貞和下場。

老二這下子傷了筋骨，下半輩子就得吃床上屙床上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嘛！他老婆在城里開館子，掙錢養(yǎng)活他唄！

說得好聽，那女人早就想和文老二蹬蛋，這下還不是找了個好借口。她能跟老二受罪，那真是山羊生個小猴子，做夢！

要是這樣，文大哥一家可就辛苦了，親兄弟還是親，反正不能讓文二哥活活餓死。

還不如和這個媳婦糊弄下去。只要她給錢養(yǎng)活他，隨她跟誰去，女人么就那么回事罷了。什么綠帽子紅帽子，只要戴著合適就戴唄。

哼，他文老二就是不成癱子，又能奈何他老婆一根汗毛？聽人說，有一回文老二進(jìn)城去找他老婆，親眼看見他老婆和一個男人摟著抱著，那男人的手都伸到他老婆的褲襠里去了。老二怎么著，還不是干瞪眼。這回他老婆回來，他可是發(fā)誓不讓她回去，怎么樣？還不是照樣丟下他就走。女人的心野了，管不住。

你小子就是胡說八道，老二什么時候看見她和別人胡摸不問事了。你這不是小看咱小文沃的男人了嗎？文家可沒有這種軟皮蛋！

哎，你沒聽說不等于沒有，不信你問問文老二去！

你不能再胡說，再胡說，我把你扔女兒河里喂王八去！

哎哎，就算我沒說。老爺們兒，你這是護(hù)的文老二呢還是護(hù)的老二的老婆？

我護(hù)的是文家祖代的德行！

我想著鄉(xiāng)親們的議論，心里很煩很亂。同時，我也在為文二嫂子憂慮，她回到家能有好果子吃嗎？

六

過了十多天，我得到了關(guān)于文二哥傷情的確切信息——他已被截肢，永遠(yuǎn)站不起來了。

那天晚上，是小陳到學(xué)校來找的我和小劉。小陳說，文二嫂子回來了，整個人變了個模樣。沒有了往日的激情，也沒有了往日的笑容。她在飯店門前貼了小廣告，要將飯店轉(zhuǎn)讓出去。她對小陳說她要回去照顧自己的男人。小陳說到這里十分著急，你們說說，她咋就變化那么快那么大呢？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到了大街上，我和小劉、小陳默默地走著，誰也沒有先開口。夏夜的城市十分悶熱。人在林立的高樓之間，不僅顯得渺小，而且有一種被捆綁的感覺。街道兩旁聚集著乘涼的人們。有些上年紀(jì)的男人女人赤著背，而且偎得非常近，聊得火熱。他們已沒有了羞怯，少了虛偽，多了真誠和熱情。我突然想，假如這在鄉(xiāng)村，又可能被視為大逆不道吧？

小劉和小陳已成為公開的戀人。因為小陳的姐姐從省城來，他們要去車站接人，到了公共汽車站就和我告別了。小陳上車后，從車窗探出頭來，難過地對我說，你好好勸勸我們大姐，叫她千萬千萬別回頭，不然會后悔一輩子。

獨自去餐館的路上，我走得很慢很慢。我在想，見了文二嫂子怎么開口？是勸她和文二哥離婚，還是勸她做一個“道德”“高尚”的貞女？我感到十分惶恐，一時沒有了主意。勸她離婚，那文二哥怎么辦？他如今殘疾了，往后的生活道路怎么走下去？他需要一個妻子，能夠幫助他在人生的路上前行的人?？墒撬救四兀客蟮臍q月不更艱難嗎？人，不在于身體上有無缺陷，只要心心相通，同舟共濟(jì)，也會到達(dá)人生的彼岸。他們心心相通嗎？不，欺騙才是最不道德的。我決定保持緘默，讓文二嫂子自己定奪。

文二嫂子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餐廳里?？瓷先ニ芾潇o，好像早已胸有成竹。我相信她是個意志堅定的女人，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她還是那么從容不迫。

她招呼我坐下后，又給我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她望著那杯咖啡自嘲地笑了，兩年前如果有人問我這杯里裝的是什么，我會紅著臉答不上來，或者說句臟話是驢馬尿。今天，唉，人的生活經(jīng)過努力容易改變，但是人的命遠(yuǎn)卻很難改變。

她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兩顆豆粒般大的淚珠，在燈光下顯得那么凄涼。

你文二哥的事你聽說了吧？沉默了一會兒后，她主動問我。不等我回答，她長嘆一聲說，你反正也都知道了，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個結(jié)局。我該怎么辦？連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他嫂子罵我毀了他，我也不想分辯?，F(xiàn)在的問題是，我必須作出選擇。

可以聽得出她是在讓我說話。我沒有說。

她又說，我擔(dān)心我再犯錯誤。真的。墨西哥電視連續(xù)劇《坎坷》里有一句很動人心的話，意思是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是犯錯誤”，這些年我認(rèn)識到了。我不想再犯錯誤了。

我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你該作出回答了？知道嗎？她現(xiàn)在需要你的回答，需要你的安慰，需要你的真誠！你看她雖然很鎮(zhèn)靜，其實心里十分混亂，那顆心已經(jīng)滴血了。即使你不能愛她，也應(yīng)該幫助她選擇一條灑滿希望的道路。你的自私，你的虛偽將會使你失去很多你現(xiàn)在還很模糊的價值，別猶豫了！

文——我突然變得膽怯了，喉嚨仿佛被什么東西堵塞住。

文二嫂用平靜的目光望著我。但是，從她起伏的胸脯，我知道她現(xiàn)在很激動。

我的文二嫂子！我該怎么對你說呢？如果我明確告訴你，我愛你！可是，可是我們不可能結(jié)合。那么，對你的心靈將是嚴(yán)重的創(chuàng)傷。如果我欺騙你，說我不愛你，也許你會很堅強(qiáng)地選擇一條光明的前程。原諒我。

文二嫂子也許從我的神情窺視到我的內(nèi)心世界。她寬容地笑了笑，說，人生是艱難的，沒有一個人不承認(rèn)這一點。我這個人總愛這樣想，假若人人都能多一份真誠，多一份愛，人生的艱難也許會少一些。不過，我是愿意多想別人的艱難的。

你想變成女兒河邊一塊牌坊？我苦笑。那牌坊是石頭做的，你是知道的。

文二嫂子沉默。一直到我起身告辭，她也沒再說一句話。

走到拐彎處，我見四下沒人，禁不住對著自己的腦袋狠狠揍了幾拳頭。

小劉先我一步回的宿舍。一見面，他就急不可耐地打聽文二嫂子的情況。小陳說文二嫂子要把飯店轉(zhuǎn)讓出去，回家陪那個癱瘓的男人過一輩子。這是為什么呢？

我只能朝他搖頭。

小劉說，我剛才和小陳討論了這件事?？墒?，我們誰也找不到一個幫助文二嫂的好辦法。

我說，我也沒有辦法。

大約過了半個月，我故意乘坐公交車經(jīng)過文二嫂子的素湯館，想看看是不是真正發(fā)生了變化。果然，門面已經(jīng)換了，改成了一家餃子館。文二嫂子終于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決定。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對老年夫婦，看上去像是本地人。男人把正在看的報紙遞給了女人，不無感嘆地說，你瞧人家這個女的真了不起！在省城當(dāng)了兩年老板，生意正紅火著，丈夫在老家農(nóng)村摔傷了。她二話不說，賠錢把飯店轉(zhuǎn)讓出去，回家照顧丈夫了。

女人接過報紙看了幾眼，不服氣地說，如果你失去了雙腿，我也不會和你離婚的，這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男人說，你看看報上寫的。她不光照顧癱瘓的丈夫，還得起早貪黑收拾兩畝責(zé)任田呢！

我趕忙向女人討過報紙。還是當(dāng)初登文二嫂子和餐飲協(xié)會會長合影的那張報紙，還是在顯著的位置，還是登的文二嫂子的大照片，不過照片上是她在床前給文二哥喂飯。再看日期，是今天的報紙。我輕輕地讀出了聲：

……當(dāng)她的丈夫主動提出，為了不連累她而要和她離婚時，她一頭撲在丈夫的懷里，哽咽著說：不，我永遠(yuǎn)也不會離開你！她用實際行動表明，當(dāng)代中國婦女不僅繼承東方女性的善良、溫存，一往情深、堅韌不拔的傳統(tǒng)美德，而且又將這些美德發(fā)揚光大。她是我省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shè)中出現(xiàn)的又一朵絢麗奪目的鮮花……

我的眼睛被淚水遮擋住了。我自己也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感嘆。

過一會兒，我的眼前撲朔迷離地閃過一個個鏡頭——女兒河和女兒河邊上那座牌坊，素湯館和燈光迷離的舞廳，充滿青春活力、神采飛揚的文二嫂子，白發(fā)飄飄、滿臉淚痕的蒼老的文二嫂子。

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收到文二嫂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開門見山地說：我要死了，所以才寫信請你回來。我不希望你給予我什么，我一切都不需要了。我只是懇求你回答我，我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告訴你，我回來以后，曾多次到女兒河邊的牌坊去看。我終于明白了，你說得對，那座牌坊就是塊石頭，冰冷的石頭。

醒來，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兩個月后的一天，小劉告訴我，省婦聯(lián)要為文二嫂子開表彰會，要樹她為典型。報社、電視臺的記者還要現(xiàn)場采訪她。他問我去不去。我沉默了一會兒，堅定地?fù)u了搖頭。

小劉說，小陳和素湯館幾個姐妹到鄉(xiāng)下去看文二嫂子了。文二嫂子真不簡單，兩天的時間里就把新房子蓋好了。據(jù)說，你們小文沃的男女勞力都去幫忙，而且不要一分錢的報酬?，F(xiàn)在，文二嫂子在你們小文沃人眼里完完全全變成另一個人。她的形象高大了，影響也擴(kuò)大了。你們村支書說，要愛護(hù)文二嫂子這個典型。

小劉說著說著突然沉默了，眼睛也變得暗淡無光。我發(fā)覺他還有話沒向我說，就再三追問。他被我追急了，仰天一聲長嘆，女人！可悲！文二嫂子，可憐！

他說，還有一件事令人不可思議。文二嫂子自和文二哥結(jié)婚以來，一直未能懷孕。這回小陳她們?nèi)?，卻聽說文二嫂子懷孕了。文大嫂子私下告訴小陳她們，文二哥在醫(yī)院作了檢查，得出的結(jié)果是他不能生育。文二哥就勸文二嫂子請人幫忙，也就是借“種”。他的條件是，文二嫂子可以隨便找人，他不過問，但文二嫂子一旦懷孕，生下孩子，就不能再和那個男人往來，而且永遠(yuǎn)不得對孩子說出真相。文大嫂子說她自己是中間人。想不到文二嫂子哭了兩天，最后答應(yīng)了文二哥。這才有文二嫂子懷孕的事。

我聽了惱羞成怒。我的文二嫂子，這是你的生活嗎？不，這是欺騙人生，也是自欺欺人。我取出紙筆，想給文二嫂子寫一封信，痛痛快快地罵她一場。我用的全是感嘆號，是的，這種事情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你的身上！你有知識有思想，又是經(jīng)過風(fēng)雨見過世面的人！你不應(yīng)該這樣苦了自己，糟蹋自己！你是我尊敬的人，我信任的人！你沒有權(quán)利破壞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你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令我失望而不應(yīng)該再讓我失望下去！你如果不聽我的勸告只能毀了你自己埋葬你自己！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冷靜思考冷靜生活冷靜地對待一切事！你……

寫好信，我穿好衣服下了床，拿著信匆匆走了出去。天空陰沉得好像要下大雨。校園來往的熟悉的同學(xué)都向我打招呼，可是我誰也沒理，好像天下的人都得罪了我。

校門已經(jīng)緊閉上。傳達(dá)室的燈火也已閉了眼睛。我知道那里住著一個怪老頭子，如果這時候敲門，他不僅會對我訓(xùn)斥一通，還可能把我當(dāng)作精神病患者送保衛(wèi)部門?？墒菬o論如何，我今晚也要把這封信發(fā)出去，否則我連覺也睡不著。

但是，我能不能翻墻而出呢？我望著那高大的院墻，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七

二十年后的一個大年初一，已經(jīng)當(dāng)了大學(xué)教授、回老家過年的我，又到了女兒河邊。文家那塊牌坊邊上，我看到了文二嫂子的墓和墓碑。她的墓四周的青竹一棵棵長得亭亭玉立，十分俊俏，仿佛文二嫂子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的眼睛濕潤了。

她的墓碑是她生的女兒立的。沒有旁邊那塊貞潔牌坊上的文字。

她是在女兒十八歲那年患病去世的。據(jù)說村里當(dāng)時要給她開一個追悼會，被她剛考上大學(xué)的女兒制止了。她女兒什么原因也沒說，只說了一句，我媽太累了，別折騰她了！

在她下葬的時候，文二哥哭得死去活來，但是一句話也沒說出口。

其實，什么話對文二嫂子來說都是多余的。

我折了一節(jié)青竹放在文二嫂子的墓前……

原載《芙蓉》2016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楊曉瀾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王昕朋，男，江蘇銅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中國言實出版社社長、總編輯。曾出版長篇小說《紅月亮》《漂二代》《天下蒼生》《花開歲月》《天理難容》等5部，中篇小說《紅夾克》《北京戶口》等多部。長篇小說《漂二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入選中國圖書國際出版工程，被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

創(chuàng)作談：有一種死亡更悲哀

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但是死亡的原因或者說方法有多種?？峙伦钭屓吮У乃劳龇绞绞墙?jīng)歷強(qiáng)大的精神壓力、精神痛苦、精神折磨，最后精疲力竭……《我的文二嫂子》中的文二嫂子就是這樣死亡的。她從勇敢地愛一個男人，到厭惡這個男人，再后來為了這個男人舍棄經(jīng)過艱苦奮斗得來的大都市新的生存條件，以及即將孕育成熟的愛情，回到這個男人身邊，始終被沉重的精神大山壓得氣喘吁吁，最后悲壯地倒下了。圍繞在她身上發(fā)生的故事卻絕非個案。在我們身邊，這種故事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著。多少個像文二嫂子那樣質(zhì)樸勤勞、心地善良的女人，累不言累，苦不叫苦，但最終不被她男人那樣的男人理解。事實上，并非一個男人不理解。當(dāng)社會演進(jìn)時，總有先行的人被保守者所妒忌，甚至誹謗。勤勞與懶惰，善良與惡毒，永遠(yuǎn)是無法溶解的矛盾。流言蜚語、冷嘲熱諷、鄙視輕蔑，都屬于對人的一種精神摧殘。在一些農(nóng)村，男人一年四季在外務(wù)工，女人365個日夜守候在家，吃苦耐勞、忍辱負(fù)重，獨自肩起整個家庭的重?fù)?dān)。作為女人，她們不僅僅是孩子的母親、男人的媳婦，有時候，她們還是撐起一個家，甚至是一片天空的頂梁柱。男人回來，她們迎接男人的往往不僅是溫柔和深情，還有珍藏一年的最好吃的東西。而有的在外務(wù)工的女人流血流汗，省吃儉用，回到家里常常遭到的是男人猜疑的目光，惡毒的審問，甚至毫無道理的辱罵。我知道的一個男人，把他妻子從城里給他買回來的衣服扔在床下幾年，最后被老鼠咬了幾個洞。他說，幾百塊一件，哼……如果有個女人在外經(jīng)過打拼收獲太多，還會引起更多人的非議。當(dāng)她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可愛的故鄉(xiāng)時，迎接她的也許是她根本想象不到的難堪。正因此，我才塑造了樸素、美麗、大度的文二嫂子，讓她從大千世界中站出來，用她的故事，演繹蕓蕓眾生的生活。同時，也用文二嫂子的人生結(jié)局告訴人們，告訴社會，人已經(jīng)活得很辛苦，千萬別再給別人增加精神負(fù)擔(dān)。精神負(fù)擔(dān)是最沉重的負(fù)擔(dān)。

作為一個作家，我認(rèn)為讓“我的文二嫂子”成為文學(xué)作品里的典型人物，讓千千萬萬個文二嫂子活得更加瀟灑，更加輕松，更加鮮亮，不再因“精神壓力”而悲哀地活著抑或倒下，是一種義不容辭的責(zé)任。這就是我創(chuàng)作《我的文二嫂子》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