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興
(中共云南省委黨校 ???,云南 昆明 65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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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的社會治理思想及其積極因素
陳文興
(中共云南省委黨校 ???,云南 昆明 650111)
老子通過《道德經(jīng)》提出了一套包括治理理想、治理要點、治理主體要求在內(nèi)的比較完整的社會治理思想。這套思想深深地影響了中國的學術(shù)發(fā)展,在中國各類社會主體互動的實踐中發(fā)揮了巨大指導作用并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中占據(jù)顯赫位置。在我們努力提高社會治理水平的今天,必須將老子社會治理思想中今天仍然合理的部分剝離出來,摒棄老子社會治理思想中的糟粕,正確估價老子在當代中國民間的影響力,從而充分汲取老子社會治理思想中的積極因素。
老子;《道德經(jīng)》;社會治理思想;合理因素
春秋戰(zhàn)國時代,由于周王室衰微,以牛耕和鐵農(nóng)具使用為標志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革命興起,我國社會進入了一個禮崩樂壞的大變革時期。面對這場變革,當時的思想家們站在不同的立場上著書立說,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應(yīng)對方案并進行深刻論述,對中國的塑造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以至于我們今天的社會還有他們的深刻烙印,我們進行社會治理時還能從中找到靈感。其中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就在深入研究前人成就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自己所面對的現(xiàn)實進行深入的具有高度超前性的理論思考,提出了一套獨特而完整的社會治理思想,以不同的路徑持續(xù)影響著后來的中國社會,并一直延綿至今。
老子是一位“隱君子”,“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wù)”,出生于楚國苦縣,在周朝首都洛邑任過較長時間的國家守藏吏(有人說相當于今天的圖書館館長),對周王室的不可救藥有深刻感受后,便帶著絕望離開了洛邑,最后,“莫知其所終”。[1](P494)所以,其生命的后期,已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百多年后已經(jīng)沒有人能確知他是誰,有人說老儋或老萊子即老子,有人說不是。但其有生之年一直在關(guān)懷著社會、思考中國的前途和未來,并通過一部5000多字的《道德經(jīng)》對理想的社會治理進行了完整的論述。
(一)治理理想
其社會治理理想最為人們所熟知的要數(shù)《道德經(jīng)》第80章,其言曰:“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實,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而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边@不僅在今天看起來保守、倒退、無可行性,漢代的司馬遷就批評說:“必用此為務(wù),挽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也”,[1](P931)而且根本不是老子心中社會治理的終極目標。從《道德經(jīng)》全文看,“小國寡民”不是“至治之極”的疆域極限,老子的治理目標也包括“治大國”,希望“以道蒞天下”(第60章),“以無事取天下”。他希望“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但他也說“不召而自來”。老子的社會治理理想實際上分成了若干層次,“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不知有之的狀態(tài)是“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第17章)。這樣的狀態(tài)下,社會按自身的規(guī)律運行,國家和強者不去過度地發(fā)號施令干預社會,人民處于高度自治狀態(tài),“道之尊,德之貴,莫之命而常自然”(第51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命而自均”(第30章)。在這樣一個社會里,大自然按其規(guī)律運行,“天地”無所謂“仁”與“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其精英層——“圣人”或“君子”對待社會成員是平等的,“以百姓為芻狗”(第5章)。他們通過“以百姓之心為心”(第49章),無為而治,使社會的強者不敢胡作非為;“圣人”“君子”堅信“治人事天,莫如薔”(第59章),堅信簡樸、節(jié)約是積累品行的重要因素,對其事業(yè)來說,是唯一可以“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他們勇于承擔社會責任,堅信“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而己愈多”,能“受國之垢”,“受國不祥”。在這樣的治理下,人民熱愛生命,不選擇生命危險性很大的遠徙,不會遭遇“戎馬生于郊”的無道,不會見到“荊棘生焉”的“師之所處”,不會在“大軍之后”(第30章)的兇年中背井離鄉(xiāng),從而能按自然規(guī)律活到“老死”。他們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不斷改善自己的生活,邦國之間的雞犬之聲播放著富足、安寧、和諧的樂章。他們認為自己的食物和食譜已經(jīng)相當不錯,衣著雖然樸素但很適合于自己,自己的住房已能很好地滿足自己及家人居住的需要,風俗習慣和相關(guān)制度因為其合理性而具有了毋庸置疑的正當性,自己必須自覺地受其調(diào)節(jié),整個社會充滿了和諧和安寧。
(二)治理要點
從老子的為人和《道德經(jīng)》五千言看,雖然他說“圣人不仁”,“大道廢,有仁義”,提以“道”、以“清凈”、以“柔弱”、以“無為”治國,但其宗旨仍是“仁”,尊“道”貴“德”“清凈”“無為”“柔弱”“如嗇”只是手段。在孔子拜訪他的時候,他說“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彼鲇趯鬃影踩膿鷳n,要孔子去掉“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1](P409)在社會治理技術(shù)上,他提倡“與善仁”,“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提煉出了社會治理的幾個要點。(1)讓人民熱愛生活。對此,馬克斯·韋伯說,“國之治在于國家只關(guān)心單純的民生問題,老子早就有這樣的見解了”。[2](P293)人民怎樣才會熱愛生活呢?就是“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第3章);就是“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第73章),“使民常畏死” (第7章),“使民重死而不遠徙”。(第80章)(2)要創(chuàng)造社會的公平。這就是要追求“天之道”,什么是“天之道”呢?就是“高者仰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就是適度地“損有余而補不足”, “以有余以奉天下”(第77章)。(3)對社會有足夠的放任。治理復雜的社會事務(wù),像炸煮小魚小蝦,不去時時翻動,讓其在水、油、火作用下自然熟透香脆,而不被翻爛翻碎。這樣,做到最好時,老百姓甚至幾乎感受不到統(tǒng)治起作用,“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社會通過平靜自治而達到清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最后達到自然與自覺的統(tǒng)一,“不欲以靜,則天下將自正”(第37章),“清凈為天下正”(第45章),“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第5章)。對此,馬克斯·韋伯認為,“導致了幾乎是”鼓吹貿(mào)易自由、以宣傳亞當·斯密的經(jīng)濟理論著稱的“巴斯亞特式的關(guān)于階級和諧的理論”。[2](P242)(4)要用誠信。老子堅信,有道者“言善信”,社會治理過程中,“信不足焉,有不信焉?!薄暗馈边@個東西,“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第21章),“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所以,治理者一定要記住,“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第63章)。(5)要從簡單易行的事開始。萬事萬物,“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所以,社會治理上,一定要有超前性、預見性和連續(xù)性,要“圖難于其細,為大于其細”(第64章),要“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慎終如始”(第64章)。(6)治理權(quán)力執(zhí)掌者不能狂妄?!兜赖陆?jīng)》除反復談無為之治外,還反復指出要“以無事取天下”(第57章),統(tǒng)治者不能好生之厚,不能食稅太多,不能過分要強,“強梁者不得其死”(第42章),“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要知足,“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第44章)。在邦交問題上,大邦要兼畜人,并使小邦也得到適當好處,那么,“大者宜為下”(第61章);在處理和人民的關(guān)系上,要“仁”,但不可以認為只能做好事,有時“以德報怨”是必要的,但“和大怨,必有余怨,以德報怨,安可以為善”,所以,必須用契約將彼此的權(quán)利義務(wù)加以約束,“是以圣人執(zhí)左契而不責于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第79章),權(quán)力要適度分立,要通過專門機關(guān)履職,“常有司殺者。夫代司殺者殺,如代大匠斫,希有不傷其手?!?第74章)
(三)要使治理理想得以實現(xiàn),作為治理者的君子圣人應(yīng)有相應(yīng)的“德”
老子的社會治理理想需要其所提供的治理手段作為匹配,但這還不夠,還需要治理者具有相應(yīng)的品行,這個品行就是“上士聞道,勤而行之”(第41章),就是有德:有德才能“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2章)。德的抽象解釋是“生之蓄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第10章)它是由道決定的,“孔德之容,惟道是從”(第21章),像道一樣,雖然恍惚不易知,但其中有象、有物、有精、有信。有深厚的德行的人,可以和天真的兒童相比,他似乎柔弱,但不易受到傷害,抓住道總是握得很緊,精氣專注,有巨大的保持“柔和”的行動力和定力,“善建者不拔,善抱著不脫”。這樣的人始終注意修身律己,然后用自己的理念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萬物的運行、生存和發(fā)展,“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于邦,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第54章)他們深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第58章),謙虛謹慎, “豫兮如冬涉川,猶兮如畏四鄰;嚴兮其若客;渙兮其如凌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如谷;混兮其如濁”(第15章),能“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第8章),“不武”“不怒”“不與”,用人“能為之下”(第68章)。他們“貴以身為天下”(第13章),“受國之垢”,“受國不祥”,“后其身”,“外其身”(第7章),“利萬物”,“處眾人之所惡”(第8章),“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第66章)。他們的這些品行,靠 “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的三寶持而保之(第67章),所以,他們終身“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第58章),隨時保持一種寧靜的狀態(tài),觀察天地萬物的變化,“以正其國”,“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不貴難得之貨……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第64章)。他們在不敢為之中不為而成,無為而無不為,懂得抓住先機,在靜中蓄勢待發(fā),從而達到“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1](P941)。該思想中包含了最優(yōu)效率意識,希望治理權(quán)的握有者能選擇最好的時機以最小的成本對治理對象進行干預,從而充分發(fā)揮社會運動規(guī)律的作用,來推動治理目標的實現(xiàn)。
可能由于老子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對社會看得太透、悟出的道太深太多的智者,而當時的話語形式無法提供足夠的表達工具,在后人看來常常會感到似乎孔子在《易經(jīng)·系辭上第十二章》說的,“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但很多觀點似乎又確實像他自己說的“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后人實際上已經(jīng)將其言放在不同背景研究、實踐,從而使其思想在中國社會塑造中發(fā)揮了巨大的指引、激勵和約束作用,不僅給過去的中國社會打上了深刻印跡,至今仍影響著中國社會。
(一)深深地影響了中國的學術(shù)發(fā)展
老子作為隱君子,雖不像孔子“恥沒世而名不稱焉”,但其仍看重立言的價值??鬃酉蛩麊柖Y時,他說“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朽也,獨其言在耳?!彼谥軙r,據(jù)說除孔子外,還授了許多徒,騎牛西行,關(guān)令尹喜請其著書,便寫下了《道德經(jīng)》五千言。老子的親傳弟子,除孔子和尹喜外,多不得而知,但其《道德經(jīng)》卻在中國學術(shù)發(fā)展歷程中發(fā)生過并將繼續(xù)發(fā)生深遠的影響。(1)獨創(chuàng)了一些范疇。這套理論中的很多元件當然是老子之前的人們已經(jīng)創(chuàng)下,但老子賦予了它特定含義,使其成為特定的范疇。如“道”, “道”字雖然在《尚書》《詩經(jīng)》中已屢屢出現(xiàn),但是作為哲學范疇,則始于老子,是老子將其定義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形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第25章),“道之為物,唯恍唯惚”。以后到作為一個重要術(shù)語,各家都在闡發(fā),各代都在討論,孔子在《易經(jīng)·系辭》中說的“一陰一陽謂之道”,“形而上者謂之道”,[3](P378~390)韓愈專門寫過以《原道》為名的文章,我們今天的詞典上給“道”的解釋之一就是“學術(shù)或宗教的思想體系”。有人甚至認為,通過對老子之“道”和赫拉克利特的“邏各斯”這兩個概念的回溯和分析,“我們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中西哲學的根本差異,而且可以尋找到中西哲學對話的一種可能性”。[4](2)促進道家學派的形成。從學術(shù)發(fā)展的規(guī)律看,探討要引向深入,學者必須組成思想自由的學派,而這個學派在不斷深入闡發(fā)本派思想并與其他派別進行交流論戰(zhàn)的過程中,完善并深化著本派的理論。老子“道法自然”“清凈自正”、用“嗇”“固本”來求長生久視“無為自化”的思想,被其學“無所不窺”的莊子發(fā)展為如何在生命極無保障的亂世中“保生”“全生”“養(yǎng)親”“盡年”(養(yǎng)生主),從而不“以有涯隨無涯”*莊子·養(yǎng)生主的長生技巧。他清醒地認識到“吾生也有涯”,故設(shè)法淡化對死亡的恐懼,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莊子·大宗師,并進一步將生死詩化,將人生美化,從而實現(xiàn)“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4]的價值永恒性,發(fā)展了老子“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的思想,完成了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立。(3)促進道教形成并幫助其與佛教等論戰(zhàn)。隨著佛教在東漢以后陸續(xù)滲透進中國,一些人發(fā)展了老子“谷神不死”“攝生”“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以及“抱樸守雌、專氣致柔、靜觀玄覽”[5]等思想,以老子為教主,以“長生”成仙為追求,創(chuàng)立了道教并與佛教進行論戰(zhàn),不但把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引向心靈層次,指引著中國民眾去解脫生關(guān)死劫,而且使佛教逐漸中國化。另外,道士們對自然奧秘的探索,還促進了中國化學、生理學、心理學、醫(yī)學、體育學的發(fā)展。(4)把痕跡深深地印在了儒家的頭腦中。儒家講入世,講進取,將追求功名,與隱君子老子不同,但在其代表人物的作品中,卻??吹玫嚼献拥挠白?,如《論語》中,“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的“毋”,“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的“無為而治”*論語·衛(wèi)靈公,其實是老子所倡導的。至于“仁者必有勇”*論語·憲問,實際上是老子“慈固能勇”的翻版。另外,孟軻云:“以逸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孟子·盡心上,荀況云:“王折之至名,名定而實辯,道行而志通,則慎率名而一焉”*荀子·正名,都明顯與“處上而民不重”,“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則應(yīng)當知止”有淵源。(5)為法家思想提供了豐富的思想營養(yǎng)。法家作為一個學派,其核心主張明顯地繼承和發(fā)揮了老子“制名”,“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示于人”,“非以明民,將以愚之”,“使民常畏死,若為奇者,吾得執(zhí)而殺之”的思想,至于韓非,更是以具體的歷史案例逐字逐句地《解老》《喻老》,司馬遷基于其對老子繼承之多,干脆把二人放在一個列傳里。
(二)在中國各類社會主體互動的實踐中發(fā)揮了巨大指導作用
這種指導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或積極或消極,但卻是不可撇開的歷史和依然在發(fā)揮作用的現(xiàn)實。(1)通過法家使中國專制君主制的恐怖色彩特別濃厚。中國法家繼承了老子的純粹理性主義的冷酷部分,認定“民之難治,以其智多”,積極推行對“為奇者”“執(zhí)而殺之”的“使民畏死”政策,用酷刑對待社會,讓君主用“法、術(shù)、勢”等不可示人的利器尊其權(quán)位,雖然也有“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明分職不得相逾越”,“法不阿貴,神不撓曲”的優(yōu)點,有利于國家的統(tǒng)一,但其過于迷信行政權(quán)力(包括社會動員權(quán)),使整個社會在“刑德”、法術(shù),朝令夕改、互相窺伺、平衡等治理手段下長期窒息。孟德斯鳩認為,中國的這種專制靠的就是恐怖,“在那里,人的命運和牲畜一樣,就是本能、服從與懲罰?!薄6](P27)(2)通過黃老之術(shù)讓放任式的寬和治理結(jié)出過碩果。漢初六七十年,按老子“柔弱勝剛強”,“無為而無不為”,“清凈為天下正”,“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的思想治國,“只有消極的改革,沒有積極的興建;只有保守,沒有進?。恢挥袑θ藗冊黾臃湃螞]有增加干涉”,使“工商業(yè)達到一個階段,為此后直至海通以前在質(zhì)的方面大致沒有超出過的”水平。[7](P204~206)特別是漢文帝,守著“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的道家三寶,不僅把國家治理得很好,而且提出了“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法正則民愨,罪當則民從”[1](P121)等最人道的法治箴言,使中國關(guān)于法的話語中有了法維護的是社會正義而非僅利于君主統(tǒng)治的語素。(3)使儒家能借助其天人話語將自己的“仁政”思想兜售給中國專制君主和其他統(tǒng)治者,并在一定程度上化解其恐怖統(tǒng)治的戾氣。漢武帝時,董仲舒借“天人合一”論推銷儒家思想,使?jié)h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儒家思想遂成為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思想,雖其“仁”常只是統(tǒng)治者進行刑治的外衣,但使中國政治至少在外形上比較溫和。統(tǒng)治者也在一定程度上變得稍稍有敬畏,而“仁政”成為“有道”的標志,也一直影響著中國精英對理想社會的設(shè)計并使封建帝王因預測到“昏暴”的后果而相對謹慎。(4)對中國優(yōu)秀政治家的培育發(fā)揮了重大指導作用。中國歷史上很多杰出的文臣謀士都與道家有很深的淵源,如張良、諸葛亮、魏征、劉基等。諸葛亮的修身方式就是老子式的,他在給后輩的書信中說:“夫君子之行也,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平生知兵不好戰(zhàn),不別治生,死后依定軍山而葬,墓穴僅足容棺,棺中不置器物。(5)促成了中國民間一定程度的組織化。老子的“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執(zhí)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等思想,被道教人士利用,使中國小農(nóng)經(jīng)濟條件下如一盤散沙的民眾有時就組織了起來,如漢末的“五斗米道”“太平道”等。這種組織有時還提出一些空想社會主義理想,并對科學社會主義者產(chǎn)生誤導,毛澤東就認為張魯?shù)奈宥访椎烙泄伯a(chǎn)主義因素;有時也會成為反社會力量,甚至操縱民變,如太平道。值得注意的是明清以來,又走向了民間并不時與邪教組織和詐騙團伙相關(guān)聯(lián),使我們的社會治理難度增加,前些年有段時間所謂的“李一道長”用胎息、腳后跟呼吸、請公證機關(guān)公證等把戲詐騙的事件就屬于這類。
(三)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中始終占據(jù)重要位置
從老子騎青牛入函谷,著下《道德經(jīng)》五千言隱去后,其人其事多已不可考,但該經(jīng)卻至今仍在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1)為中國人認識生死提供了途徑。生死問題永遠困擾著每一個自覺的生命,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的選擇決定著人們的活法。對此,老子的解答是人們首先要追求長生,但長生不能來自自私,“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币畹煤喖s,深深地認識到自己力量的微小,“人之生也柔弱”,做到“治人事天,莫如嗇……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第59章),這樣則可以“無死地”;其次是認識到死的必然性,總結(jié)了“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第3章),以及“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第33章)的人類經(jīng)驗,并因而到價值層面上去尋找生命的永恒感,擺脫了對“死”的恐懼,并為自己的靈魂升華創(chuàng)造條件。(2)衍生了中國的道教。老子認為,人的“無欲”和“有欲”二者同出而異名,都叫作玄,玄到極點處,有個眾妙之門,供人把握長生之道,進入玄牝之門,從而“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這本來是一種思辨,是關(guān)于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態(tài)度之間關(guān)系感受和認識的一種描述,但在佛教傳入后,人們?yōu)榱藢ふ乙环N本土解釋,從老子這里找來“玄”字,與民間方術(shù)、天文、巫醫(yī)結(jié)合,創(chuàng)立道教,探索求長生、祛災病、法自然的路子。道教的創(chuàng)始者認為,修道不僅可以治國,也可以助人成為長生不死的“仙”;修道的關(guān)鍵就是修煉精氣神,三者合一則可以成為真人,羽化飛升,長生不老、千變?nèi)f化、騰云駕霧。他們提出煉丹方法,其中外丹推動了中國早期化學發(fā)展,內(nèi)丹術(shù)卻變成各種氣功修煉,還用治病來獲取信眾。(3)“法自然”思想為后人美化人生提供著廣泛的幫助。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希言自然”,所以,人只能是“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知足者富”,“曲則全”,告知了人們一個偉大的、人類的操縱空間很小,但適當努力也能給自己帶來相當好處的“自然”,引導人們理直氣壯做適當放縱,在山水中尋找美,捕獲愉悅。這使無數(shù)的風景被人“發(fā)現(xiàn)”,引導一些人脫離塵俗去思考形而上問題,還創(chuàng)造了仙境概念和仙蹤神話,使今天的中國人不僅有許多勝地可以飽覽,而且可以搞旅游業(yè)發(fā)展經(jīng)濟。(4)給后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無數(shù)靈感。這首先當然由道家而道教的“道魔”之爭在古今藝術(shù)作品中的層出不窮,但遠遠不止這些。人生苦短,“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的道卻不會窮盡,入道之門又玄,引發(fā)出無窮的想象,使中國人的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意空間趨于無限。莊子汪洋恣肆的釋道語言,以及釋道時引用的無數(shù)寓言,《淮南子》的創(chuàng)作,魏晉的玄辯,李白夢游天姥、五岳尋仙,蘇東坡賦赤壁磯,莫不得益于此。
“老子深遠也”,這是司馬遷給老子作的最后結(jié)論。老子思想的影響的確是深廣而久遠,一部僅僅5000余字的《道德經(jīng)》堪稱社會治理智慧寶庫,能夠給從事社會治理的人無窮靈感,導致我們的社會也許永遠都會有老子的烙印。因此,今天我們?nèi)プ非罅己蒙鐣卫?,?gòu)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時,還必須通過對《道德經(jīng)》中反映出的老子社會治理思想的精華和局限,對與老子思想相關(guān)的思考和實踐在我們社會仍存在的實際影響進行深入分析,從而盡可能多地汲取到其中的積極因素。
(一)將老子社會治理思想中在今天仍然合理的部分提煉出來
老子是一位偉大的智者,而且作為周朝的守藏吏,有足夠的條件、時間來充分了解當時的社會歷史事實,在充分占有事實的基礎(chǔ)上來思考如何讓已經(jīng)千瘡百孔、日益動亂衰敗的社會重新恢復活力,從而建設(shè)一個能使每個人活得更有價值和尊嚴的理想社會的相關(guān)問題。其很多觀點當然地超越了時代及國度,成為具有普世價值的公理,我們在汲取過程中應(yīng)當將其剝離出來。(1)社會理想。我們必須注意到,“太上,不知有之……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才是老子的理想社會,而不要以“小國寡民”論中得出老子消極、保守而倒退的觀點。從而認識到,老子希望治大國能像烹小鮮那樣少點翻動,以便做到其鬼不能神,其神、其圣人都不傷人,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彼此不相傷;其上能有節(jié)止、不自愛過厚、食稅太多;社會中沒有強梁者、智者不是太有為;人民群眾能“實其腹”,能“自富”,無人“狎其生,狎其居”,這和我們今天的社會建設(shè)目標并無二致。(2)治理方式。無為而治,我們通常都這樣理解老子所言的治理。但實際上,正如他說的:“天之道,其猶張弓與,上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追求社會公平;不是無限制地以德報怨,而是要懲惡揚善;不是無所作為,而是“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慎終如始”,“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是具有超前性的。(3)治理主體的要求。老子心中的優(yōu)秀治者,必是謹慎之人。他“預兮如冬涉川,猶兮如畏四鄰,儼兮如為客……”;他“言善信”,“不輕諾”,不把事情看得簡單,并能“受國不祥”;他愿意付出,“既以為人而己愈有;既以與人而己愈多”。這樣的要求實際上也是今天我們對執(zhí)政者的期待,如能通過制度的約束,使從事于公務(wù)者,先不以高尚者自居并獲得優(yōu)越感,而能通過謹慎行事不致放縱和惰怠,對我們的社會百利而無一害。(4)社會自治、契約、分權(quán)思想。這是老子社會治理思想中最獨特的部分,是中國歷史上僅有的。首先是自治,我們一定要讓社會成員在適度無為、放任條件下,利用國家創(chuàng)造的自由、公平條件,居于理性經(jīng)濟人的考慮,去進行各種交換,使“濁以靜之徐清,安以動之徐成”;其次是以契約規(guī)范行為,就“司契”,“執(zhí)左契”而不一定責于人,培養(yǎng)社會的誠信守諾意識;再次是國家的分權(quán),就是“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如代大匠斫,希有不傷其手”(第74章),對我們這個長期實行專制中央集權(quán)的國家來說尤具警示作用,我們必須認識到黨代政太多,就無法超脫出來發(fā)現(xiàn)社會、組織政策,而且人民對政府的不滿也完全指向黨;行政代司法過多或司法權(quán)太弱,人民有爭議會無休止地越級上訪。
(二)摒棄老子社會治理思想中的糟粕
老子生于一個社會極度動蕩、人的生命難有保障的亂世,并且深深地感受到,如果不用非常手段,難以恢復和重建秩序,所以其思想雖有許多超凡脫俗的內(nèi)容和高遠追求,手段論上卻有許多在今天看來必須認真加以摒棄的東西。(1)愚民。老子認為:“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知道這兩點,就把握了亙古不易的治國法則,就有了深玄的“德”,因此,以道治國,必須愚民。這如果放在農(nóng)耕年代,需要一些極端手段才能在這樣大的國家“無不為”,是可以理解的,在今天則必須深刻認識到,愚民只會產(chǎn)生奴才和暴民,或許會有萬里長城、大運河、紫禁城那樣的工程,卻不會有偉大的公民,人民“心靈與精神的普遍水準便將永遠不斷下降”。[8](P36)(2)使民“不敢”?;蛟S基于現(xiàn)實的考量,老子雖然提出“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的較高治理目標,但放在實踐層面時,老子主張的卻是使民畏之的較低綱領(lǐng)。他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因此,必須“使民畏死”,“重死”,使民知道“勇于敢則殺”。這一思想被中國法家吸收,形成了實際上統(tǒng)治著中國兩千多年的恐怖刑政,以至于現(xiàn)在,普通民眾涉及法、法律關(guān)系,聯(lián)想到的還是威嚴,而對法維護正義的宗旨,特別是民法慈母般的關(guān)懷仍缺乏起碼的常識和親切感。(3)深藏。老子過于迫切地希望能以非常小的投入達到目標,因此,雖然肯定“大道甚夷”,但實踐中卻強調(diào)用相反的方式來做。如取天下這樣的“大為”必于無為,“非以其無私也,故能成其私”,“將欲取之,必固予之”,“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示于人”。這樣,權(quán)力就神秘起來,老百姓只能對權(quán)力充滿畏懼。這對后來官尊民卑、官本位思想的形成和強化,也起了間接的推波助瀾作用。(4)貶低科技。大概由于春秋以鐵的冶煉,鐵器尤其是鐵農(nóng)具使用為核心的科學技術(shù)對社會關(guān)系的沖擊太大,老子把由于社會動亂帶來的很多怨氣撒在了科技上,認為“絕巧棄利,盜賊無有”,“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所以,要使民“無知無欲”,“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這些思想的提出對當時或有其現(xiàn)實價值和義理基礎(chǔ),但從現(xiàn)在看,則是大大地阻礙了我國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并影響著今天我們對科學和技術(shù)的創(chuàng)新。
(三)正確認識老子在當代中國民間的影響力
漢初,老子思想以黃老的名義被統(tǒng)治階級提升為指導思想,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靈魂,而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卻使其走向了民間,深深地影響民間社會生活,使生活于今天的我們?nèi)员仨毤右哉暋?1)相當多的優(yōu)秀知識分子對老子思想仍保持著濃烈的興趣。到目前為止,除研究老子其人、其書、其學為主題的典籍文獻字數(shù)多達3億以上外,一有新的資料發(fā)現(xiàn),馬上就會吸引眾多的研究者關(guān)注。自郭店楚簡《老子》1998年5月正式公布以來,至少有15本中國學者的專著問世,而且探索仍在持續(xù)。(2)仙境概念仍深深地影響中國人的環(huán)境審美。以“道法自然”為根據(jù),得道成仙曾是很多中國人內(nèi)心執(zhí)著的愿望,他們提出并描繪出一個完整的仙境。這個仙境具有山體高峻、路途艱難、植被完好、不同種群動物不相侵害、山形奇異且多有洞穴、天氣潮濕多雨且云遮霧繞、附近有成規(guī)模的水體的特征,利于修道、煉丹、成仙。以此為標準,修仙者在中國大地上找到了許多環(huán)境相似的地方,并將其命名為洞天福地,結(jié)廬修真,探討生的奧秘,形成獨特的事跡,引發(fā)后人無窮的想象,因而成了名勝、供凡俗人了卻其某樁愿望的歸依地。相關(guān)理論又以風水的名義影響著中國園林建筑、室內(nèi)裝飾、城市開發(fā)、景點建設(shè)及旅游者對旅游地的選擇。(3)深深地打上老子的“道”烙印的文學作品為當代中國人提供了一個成年人的童話世界。由于復雜的原因,大陸人此方面的創(chuàng)作至今稍嫌薄弱,但在港臺,卻取得了非常醒目的成就。以金庸為代表的武俠小說家,循俠宗小說的敘事方式,闡釋老子的道和長生思想,以及后世道家與其他社會主體的互動,展示了一個與尋常社會狀態(tài)不盡相同的光怪陸離的江湖世界、俠道生活,獲得了大量的讀者群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著他們的日常話題、精神內(nèi)容、語言習慣。(4)道教教士群作為一個宗教集團仍在通過闡釋老子之道影響某些社會成員的信仰。在一些著名道觀里,仍然有一些出家道士,在科學昌明的今天,從理上闡述老子的思想、道教的精神,不斷地增強其說服力,使很多過于世俗化的中國人在信仰層面上受著某種啟迪,不同程度地擺脫俗氣。值得注意的是,道教的內(nèi)丹修煉及由此衍生的氣功,一方面作為健身強體、祛病的方法使很多人受益,另一方面,這些人中部分人的思想易受控制,使某些壞人能綁架群眾,興風作浪。(5)在葬俗中幫助相關(guān)人寄托哀思并體驗莊重。物傷其類,親人的去世,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極度悲痛的,曾子說“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現(xiàn)在中國漢族葬俗中,鄉(xiāng)村幾乎都會請道士安排葬儀,念唱經(jīng)文;城市雖行火葬,但也必請道士念相關(guān)禱文。這不僅寄托了哀思,加深人生代際間的關(guān)聯(lián)和互愛,而且使參與者領(lǐng)會了一種莊嚴凝重,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老子說的“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p>
[1]史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8.
[2]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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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2.
〔責任編輯:李 官〕
Absorbing Positive Factors from Lao Tzu’s Thoughts on Social Governance
CHEN Wen-Xing
(The Academic Journal Department, the Party School of CPC Yunnan Provincial Committee, Kunming, 650111, Yunnan, China)
Lao Tzu put forward a set of relatively complete social governance thought, including the ideal of governance, governance points and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main body of governance through “TaoTeChing”. The thought has deeply influenced China’s academic development and played a great guiding role in the practice of the interaction among all kinds of social subjects in China, occupying a central position in the spiritual world of Chinese people. Today when China is struggling to improve the level of social governance, it is wise to learn from Lao Tzu. We should strip out the rational part, discard the dross and have a correct evaluation of its contemporary folk influence, so as to fully absorb positive factors from him.
Lao Tzu; “TaoTeChing”; social governance theory; discussion; influence; reasonable elements
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15XKS013)
陳文興(1965— ),男,云南東川人,中共云南省委黨校校刊部副教授,《中共云南省委黨校學報》編輯部主任,主要從事文化與法治研究。
B223.1
A
1006-723X(2016)11-00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