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鵬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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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詞調(diào)考原
郭鵬飛
[摘要]《水龍吟》本名《鼓笛慢》,始見于歐陽修詞。元豐三年,蘇軾填此調(diào)作詠笛詞,改名《水龍吟》。次年春,章楶用此名作楊花詞寄蘇,蘇作《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和之,一時傳為絕唱,遂為此調(diào)典范。此后名作迭出,別名增多,《水龍吟》成了最常用名,本名遂不彰。明清人編制詞譜,言及調(diào)名正變,頗紊亂。后世研究該調(diào)起源,一般從《水龍吟》一名探究,受蔽于文獻,影響研究深入。《鼓笛慢》是據(jù)北宋教坊樂《鼓笛曲》而創(chuàng)制的新調(diào),以笛、鼓為主要演奏樂器?!豆牡崖芬颉豆牡亚范妹?,蘇軾嫌其名不雅而改之。蘇作詠笛詞在選調(diào)上有用心,而所改用之“水龍吟”名確為描寫笛聲之絕妙好辭。
[關鍵詞]詞調(diào)水龍吟鼓笛慢蘇軾鼓笛曲
《水龍吟》是北宋以來著名詞調(diào)。南宋陳元龍認為調(diào)名來自“李賀詩‘雌龍怨吟寒水光’”。[1]清毛先舒則認為調(diào)名采自李白詩“笛奏龍吟水”。[2]從時間上看,李白詩早于李賀詩,似毛氏之說更有道理。但這都是對詞匯出處的解釋,并未切入到調(diào)名考原的核心問題。又有說《水龍吟》為南北朝時琴曲的,或謂諸葛亮所作,或謂唐玄宗所制,多無確切的文獻依據(jù)。①琴曲《水龍吟》的記載最早見于明張進朝《玉梧琴譜》(1589年),其解題曰:“按《紫霞洞》考,孔明所作也?!颀堊鞲柿囟鴼w淵海,須臾吟涌,其意滄大高廣,有九霄之音?!保ā肚偾伞返?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59頁)《紫霞洞琴譜》,南宋楊纘編,已佚。觀其解題,并非“水龍吟”本義,謂諸葛亮所作亦不可信。又史載唐玄宗善笛能制曲,《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06頁)載有《龍吟聲》一曲,李白有“笛奏龍吟水”之宮詞,好事者遂謂唐時已有《水龍吟》曲,亦不足證。今所見載最早之《水龍吟》曲,始于明初?!睹魇贰分救份d:“迎膳,奏《水龍吟》曲,與進膳同。”(中華書局,1974年,第1568頁)
《全唐詩》卷九〇〇附詞有呂巖《水龍吟·目前咫尺長生路》一首,這是筆者所見最早的《水龍吟》。不過呂巖(即呂洞賓)著作皆為偽作。[3]《全宋詞》:“宋代所傳呂詞,實皆宋人作。”[4]而宋人無該詞,故《全宋詞》未收?!度莆宕~》:“(呂巖)詞百余闋,大抵為好事者托名之作?!瓘脑~的風格及所用詞牌來看,顯系偽作?!盵5]其實該詞首見于萬歷本《呂祖志·藝文志》,[6]為明人偽作無疑。
又嚴建文《詞牌釋例》謂:“此調(diào)首見于北宋柳永詠梅之作?!盵7]此即《水龍吟·雪霏冰潔霜凝》一詞,但古本柳詞集中并無該詞。該詞首見于南宋黃大輿所編《梅苑》卷一,為六首《水龍吟》之二,并未署名。②《梅苑》六首《水龍吟》,唯第三首署孔方平,第五首署孔處度,余未署作者。第一首《夜來深雪前村路》,《全宋詞》據(jù)宋鈔本考為晁端禮作。又,別本題作《鼓笛慢》,見《全宋詞》第3603頁引。該詞署名柳永,始見于清沈辰垣編《歷代詩余》卷七十四。[8]《歷代詩余》誤署為柳詞,大概因為前二首《水龍吟》皆未署名,而二詞之前的一首《江梅引》①此《江梅引》實為王觀詞,非柳詞?!度卧~》王觀詞下注:“趙萬里云:案明鈔本《梅苑》一引上闋,不注撰人?!瓩z《樂章集》未載,則非柳詞明矣?!保ā度卧~》,第262頁)詞則署柳永,故引致誤判。
《全宋詞》所錄《水龍吟》以章楶、蘇軾所作為最早。元豐四年,②《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7年,第314-315頁)謂:“朱孝臧《東坡樂府》卷二依王文誥說編元佑二年丁卯,龍本、曹本及近人選本,均依朱說。邱俊鵬《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瑣談》及劉崇德《蘇軾楊花詞系年考辨》,均考證為元豐四年春作于黃州(邱文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東坡詞論叢》,劉文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文學評論叢刊》第十八輯)。二文論述頗詳,較為可信。”章楶作《水龍吟·詠楊花》詞寄蘇軾,蘇次韻酬和,兩詞皆佳妙,一時傳為絕唱,使得該詞調(diào)風靡全國,作者遂多。蘇詞是和作,即章詞更早,但章楶僅此一首,蘇軾有多首,而該楊花詞并非蘇軾第一首《水龍吟》。因此,“水龍吟”名的出現(xiàn)不早于北宋,而始見于蘇軾詞。那么,是否是蘇軾創(chuàng)該詞調(diào)呢?筆者考定的答案是否定的。
清萬樹《詞律》云:“水龍吟:一百二字,又名小樓連苑、莊椿歲、龍吟曲、海天闊處?!盵9]但萬氏沒注明這些別名的出處。后來《詞譜》重新整理這些別名,才一一注明出處?!对~譜》云:
曾覿詞,結句有“是豐年瑞”句,名豐年瑞;呂渭老詞,名鼓笛慢;史達祖詞,名龍吟曲;楊樵云詞,因秦觀詞起句,更名小樓連苑;方味道詞,結句有“伴莊椿歲”句,名莊椿歲。[10]
由上可知,《詞譜》在《詞律》的基礎上對《水龍吟》別名進行了考原,補充了別名“鼓笛慢”和“豐年瑞”,發(fā)現(xiàn)萬氏所列“海天闊處”一名不知所據(jù),遂將之刪去。③《御選歷代詩余》卷七十四謂:“(水龍吟)一名小樓連苑,一名海天闊處,皆以詞句別名也。”但并未說明是以哪首詞而定的別名。汪汲《詞名集解》卷一謂:“海天闊處:宋辛棄疾《水龍吟》之別名也。”(汪汲《詞名集解》,乾隆五十九年刻本)但辛詞《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無“海天闊處”一句,《詞譜》不錄。其實《詞律》卷八收有《鼓笛慢》一調(diào),例詞是秦觀《鼓笛慢·亂花叢里曾攜手》一百〇六字,因與一百〇二字的《水龍吟》字數(shù)不同、句式少異,故萬氏判為兩個不同的詞調(diào)。但《詞譜》編者認為呂渭老等人的《鼓笛慢》在字數(shù)、句韻、格式上皆與《水龍吟》相似,唯秦觀詞是少見的別格,不宜分為兩調(diào),于是將秦觀詞列為《水龍吟》又一體,謂“此添字《水龍吟》也,又兼攤破句法。……若刪去添字,便與諸家無異矣?!盵11]
不過,《詞譜》雖訂補了《詞律》的疏漏,卻產(chǎn)生了新訛誤。例如,《詞譜》謂“曾覿詞結句有‘是豐年瑞’句,名豐年瑞”,但事實上曾覿并無該作?!度卧~》只有比曾覿稍晚的吳琚有《水龍吟·紫皇高宴蕭臺》④見《全宋詞》,第2204頁。吳琚,宋高宗吳皇后之侄,能詩詞,作品傳世不多,《全宋詞》僅輯六首。詞,結句為“是豐年瑞”,故曾覿系吳琚之誤。今考《說郛》,知此詞作于宋淳熙八年(1181)正月初二,吳琚在皇宮過春節(jié),午后瑞雪大降,乃賦此詞以獻,皇上、太上皇、皇后等皆大喜,賞賜頗厚,太后當即令后宮歌唱。[12]該詞結韻套用蘇詞,語多諛頌,人因以“豐年瑞”代稱之,后世詞人鮮用該名,故宋代以來未見《豐年瑞》詞。而“莊椿歲”一名雖始于方味道,實取自辛棄疾詞。⑤方味道《莊椿歲·壽趙丞相》詞序稱“音寄《水龍吟》,名為《莊椿歲》”(《全宋詞》,第2527頁),結句云“看他年接武,三槐長是,伴莊椿歲”。實則辛棄疾《水龍吟·玉皇殿閣微涼》詞結句已有“待從公痛飲,八千余歲,伴莊椿壽”。另外,《詞譜》所存“又一體”小注有“水龍吟令、水龍吟慢”,謂出自《高麗史·樂志》。⑥《高麗史·樂志》所錄《水龍吟令》為雙調(diào)一百〇二字,顯系慢詞,不合稱“令”。見鄭麟趾等《高麗史》志第二十五《樂二》,韓國首爾大學藏奎章閣圖書。但檢《樂志》,原刻“慢”字為小字注,示為慢詞而已?!对~譜》雖未正式將二者列為別名,但這些小注影響了后世學者,例如吳藕汀《詞名索引》[13]等就將它們歸為別名。
此外,《鼓笛慢》并非始于呂渭老詞,而是始見于歐陽修詞?!度卧~》所錄《鼓笛慢》僅九首:歐陽修、黃庭堅、秦觀、孔榘(孔夷侄,北宋中后期人)、呂渭老(北宋末南宋初人)、趙長卿(北宋末南宋初人)六位詞家各一首,無名氏三首。茲錄歐陽修《鼓笛慢》詞如下:
縷金裙窣輕紗,透紅瑩玉真堪愛。多情更把,眼兒斜盼,眉兒斂黛。舞態(tài)歌闌,困偎香臉,酒紅微帶。便直饒更有,丹青妙手,應難寫、天然態(tài)。長恐有時不見,每饒伊、百般嬌騃。眼穿腸斷,如今千種,思量無奈?;ㄖx春歸,夢回云散,欲尋難再。暗消魂、但覺鴛衾鳳枕,有余香在。①歐陽修《醉翁琴趣外篇》卷一,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2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94頁。關于其中艷詞的真?zhèn)螁栴}曾引起廣泛的討論,參歐陽明亮《胡適對歐陽修詞的考辨與評判》,《詞學》2013年第2期。
該詞首見為歐陽修作,②歐陽修所用詞調(diào)約70個,其中首見于歐詞者有20多個,可能是其新創(chuàng)。他還改柳永中調(diào)《看花回》為長調(diào),改《促排滿路花》《踏莎行》為慢詞。這足以表明,首見于歐陽修的詞(如《鼓笛慢》)即其所創(chuàng),不是不可能的。而且早于蘇詞。蘇軾所作第三首《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詞有自序稱:“元豐五年(1082),余謫居黃。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覺而異之,乃作此曲,蓋越調(diào)《鼓笛慢》?!雹壑煨㈥熬幠辍堄苌9{《東坡樂府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2頁。該詞為蘇軾第三首《水龍吟》,朱孝臧編年不確,故本文謹據(jù)鄒、王本《蘇軾詞編年校注》本為刪改了小序的明本,所引龍箋本與元延佑庚申刊《東坡樂府》本同,較近原貌。意謂新改調(diào)名《水龍吟》即當時人所共知《鼓笛慢》一調(diào)。故《鼓笛慢》之得名早于其他別名。
自從蘇軾《水龍吟》詞遍傳海內(nèi),詞家遂多用此新名題篇。宋人很清楚《水龍吟》即舊調(diào)《鼓笛慢》。如王象之《輿地紀勝》云:“棲霞樓在儀門之外,……東坡所謂賦《鼓笛慢》者也。”[14]可知,南宋人仍謂蘇軾《水龍吟》即《鼓笛慢》。又,金魏道明《明秀集注》卷三云“(水龍吟)亦名鼓笛慢”,[15]黃庭堅、呂渭老等詞名《鼓笛慢》,秦觀、趙長卿詞中兩名并存,可見宋代詞人熟知這兩個調(diào)名先后關系?!八堃鳌币幻谔K詞以后,以其為人所熟知的程度而力壓曾用名“鼓笛慢”,以致后人在注釋調(diào)名出處時,因受蔽于文獻,不得不局限在解釋詞匯上,別名增多也增加了明清人編制詞譜、考辨源流的困難。
從內(nèi)容看,歐陽修《鼓笛慢》描寫男女歡愛之情,贊美藝妓體態(tài)美之風格與唐五代所謂艷科詞一脈相承。蘇軾首次填此調(diào),一洗艷科習氣,改作較雅馴的詠物詞。蘇軾第一首《水龍吟》如下:
水龍吟贈趙晦之吹笛侍兒④另版本題序云與閭丘公顯有關,應為文獻訛傳所致。參見羅忼烈《詞學雜俎》,巴蜀書社,1990年,第56-60頁。
楚山修竹如云,異材秀出千林表。龍須半翦,鳳膺微漲,玉肌勻繞。木落淮南,雨睛云夢,月明風裊。自中郎不見,桓伊去后,知孤負、秋多少。聞道嶺南太守,后堂深、綠珠嬌小。綺窗學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宮,泛商流羽,一聲云杪。為使君、洗盡蠻風瘴雨,作霜天曉。
該詞作于元豐三年(1080)十一月蘇軾官黃州時。[16]比較歐、蘇二詞可見,蘇詞在字數(shù)、句韻、平仄、句式結構、入聲調(diào)配等方面均與歐詞相合。為了使調(diào)名與內(nèi)容、聲情相符合,蘇軾當真下了功夫。
首先,題序稱贈友人吹笛侍兒,全詞以詠笛為中心,句句不離笛字,而“龍吟”正是形容笛聲的常用典故。漢馬融《長笛賦》引庶士丘仲辭云:“近世羌笛從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17]謂龍鳴水中之聲與截竹橫吹之笛聲相似,此后文人制作,遂以“龍鳴”或“龍吟”喻笛聲。南宋詞人劉過《臨江仙》云“琵琶金鳳語,長笛水龍吟”,[18]也說明《水龍吟》所用之曲與笛有密切關系,所以蘇軾才選用該調(diào)。為了使內(nèi)容、調(diào)名、聲情更和諧統(tǒng)一,而首創(chuàng)“水龍吟”以替舊名。
其次,蘇軾或嫌其原名不雅而改之。在存世的三百余首蘇詞中,鮮有淺俗綺艷之作。這表明蘇軾不僅在肯定詞體、拓展詞表達空間上有所作為,也在雅化詞的思想、內(nèi)容等方面有積極建樹。這正是蘇軾針對唐五代及以柳詞為代表的宋初詞風的一種反正,修改詞調(diào)名并非個例。蘇軾《如夢令》詞序云:
元豐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戲作《如夢令》兩闋。此曲本唐莊宗制,名《憶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為《如夢令》。蓋莊宗作此詞,卒章云:“如夢。如夢。和淚出門相送?!币蛉∫詾槊?。[19]
在創(chuàng)作的各方面,蘇軾都極力倡高雅、反浮艷。除《如夢令》外,蘇軾所改調(diào)名或改制新調(diào)的還有《雙荷葉》(即《憶秦娥》)、《陽關曲》(改舊《渭城曲》,調(diào)入《小秦王》)二首。而《鼓笛慢》之得名當與該詞是在鼓、笛等樂器伴奏的曲調(diào)上創(chuàng)制有關。在立意選調(diào)、指物賦詞名時,蘇軾充分考慮過如何使詞調(diào)和思想內(nèi)容相統(tǒng)一、而使調(diào)名較高雅的問題,這正是他改名取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
最后,蘇軾非常注意聲與詞的配合,故特選《鼓笛慢》作詠笛詞并不是偶然的。龍榆生指出“夷考唐五代,以及北宋諸名家,號稱知音識曲者之所為詞,類于調(diào)名之外,不別標題,玩其詞情,率不離乎本意,……自蘇軾以橫放杰出之才,借詞體亦抒寫其磊落清雄之懷抱,‘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以自成其為‘長短不葺之詩’,于是調(diào)外始別標題,而世人遂譏其多不諧律。然覺所制赤壁懷古《念奴嬌》詞,激壯之詞情,固極與此調(diào)之聲情相稱,于聲詞配合之理,非漫不經(jīng)心也?!盵20]觀蘇軾所作《水龍吟》詞,可證其于聲詞配合之理的確比較精熟。
蘇軾第一次填《水龍吟》并為之改名時,已是歐陽修去世后的第八年,而在歐詞創(chuàng)作后大約在十年左右的時間中,《鼓笛慢》幾無續(xù)作。直到蘇軾初次填作,此調(diào)才聲名大彰,蘇軾改名的意義由此可見。蘇軾繼作的《水龍吟》“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21]成為了雅人深致的典范,但蘇軾并未對改名的原因作出詳細交代。在詞調(diào)史上,明顯因蘇軾的創(chuàng)作而躋身雅道、后來風靡天下的詞調(diào)還有《沁園春》《水調(diào)歌頭》《念奴嬌》《滿庭芳》等。這方面,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有更詳細的論述。[22]
檢鄒、王本《蘇軾詞編年校注》正編所錄蘇詞331首(除殘句),共用詞調(diào)70多個。為蘇軾所創(chuàng)或首見于蘇詞的詞調(diào)有:《華清引》《荷花媚》《祝英臺近》《昭君怨》《占春芳》《陽關曲》《漁父》《哨遍》《醉翁操》《皁羅特髻》《無愁可解》《三部樂》《翻香令》《賀新郎》,其中不少至今仍是比較常用的詞調(diào)。
《水龍吟》從最初歐陽修寫人至蘇軾改作詠物,此后詞人創(chuàng)作遂以詠物為正體,至今猶然。南宋初,周紫芝作《天申節(jié)祝圣詞》,首開此調(diào)祝壽先例,接著曹勛、辛棄疾、高觀國、劉克莊、李曾伯、吳文英等詞人因之,創(chuàng)作了許多祝壽詞。“祝壽”遂發(fā)展成為此調(diào)所常見的第二種主題。①天申節(jié)為宋高宗生日,周紫芝首用《水龍吟》作祝壽詞,此后張元幹、曹勛、韓元吉、京鏜、辛棄疾、劉過、高觀國、劉克莊、李曾伯、吳文英、陳著、劉辰翁等相繼創(chuàng)作了約四十多首祝壽詞。雖然沒有詠物之作多,但其鮮明的特征顯然構成了該調(diào)所適宜表達的第二主題?!度卧~》另有無名氏《水龍吟》祝壽詞二首(分別見于第3690、3903頁)出于元代刊本,應為南宋時作品。另有《高麗史·樂志》所錄二首(見《全宋詞》第3825、3829頁)與正格稍異,亦為晚出之作。
唐五代及兩宋詞的創(chuàng)制,多是根據(jù)教坊樂的曲調(diào)填詞而成調(diào)的。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指出:“唐五代的詞調(diào),不過一百八十個左右。出于教坊曲的,幾乎已占半數(shù)。這足以說明教坊曲同詞的興起之間的密切關系。認為教坊曲是唐五代詞調(diào)主要的樂曲來源,是恰當?shù)?。”“教坊曲還有二百多曲,未被用作詞調(diào)。這是因為曲調(diào)轉化為詞調(diào)是有條件和有選擇的。詞須待曲而生,還須擇曲而成?!盵23]我們不禁設問:是否存在一種曲叫作《鼓笛曲》并屬于北宋教坊樂呢?沈括《夢溪筆談》就有載《鼓笛曲》,曰:“唐之杖鼓,本謂之兩杖鼓,兩頭皆用杖。今之杖鼓,一頭以手拊之,則唐之‘漢震第二鼓’也。明帝、宋開府皆善此鼓。其曲多獨奏,如《鼓笛曲》是也。今時杖鼓,常時只是打拍,鮮有專門獨奏之妙,古曲悉皆散亡?!盵24]
據(jù)此可知,唐代用于獨奏的《鼓笛曲》,演奏方式是用兩支鼓槌敲擊鼓的兩面。其鼓名“兩杖鼓”,唐玄宗和宰相宋璟都擅長。北宋時稱杖鼓,演奏方式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古曲散亡,已不能獨奏。宋承唐制,建隆初置教坊,分四部,其一即鼓笛部。杖鼓是鼓笛部比較典型的樂器。
又,宋陳旸《樂書》載:“漢樂以杖鼓、第二腰鼓、第三腰鼓、下調(diào)笛并拍板五色為一部。后又合燕設樂,通為一部。蓋起自鼓笛部也?!盵25]可見,宋初之鼓笛部樂是有很多曾在隋唐以來燕樂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漢樂成分的。《宋史·樂志》謂三部樂凡二十四曲,其中法曲部、龜茲部各有二曲,則鼓笛部當有二十曲。
那么《鼓笛曲》是不是鼓笛部樂的一種呢?有兩條材料尤其值得注意。一,宋陳旸《樂書》卷一九九載:“奏《鼓笛曲》,或用法曲、龜茲部樂?!雹訇悤D《樂書》卷一百五十九,第933頁。按,《宋史》卷一四二載:“第十七、奏《鼓吹曲》,或用法曲,或用《龜茲》。”(第3348頁)此段文字或本自《樂書》,故《鼓吹曲》應為《鼓笛曲》之誤。二,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四六載:“制第十七,奏《鼓笛曲》,或用龜茲?!盵26]其中將《鼓笛曲》與法曲部、龜茲部樂并舉,說明《鼓笛曲》顯然不屬于此二部樂,而必屬于鼓笛部或另一部樂;結合上文所論《鼓笛曲》的演奏情況以及鼓笛部所用樂器來分析,不難得到一個肯定的結論:《鼓笛曲》屬于北宋初教坊樂。
因此,《鼓笛曲》具備填詞成調(diào)的可能性,這是《鼓笛慢》創(chuàng)調(diào)的必要條件。但是宋承唐制設立教坊,為何在唐代該曲未見填詞成調(diào)呢?這是因為唐代的《鼓笛曲》以兩杖鼓獨奏,其聲喧響,節(jié)奏感強,有肅穆威嚴之氣,而無婉轉悠揚之韻,故當時并沒有成為詞調(diào)。宋初,杖鼓演奏變?yōu)橐活^以手拍擊打節(jié)拍,成為相對次要的樂器,而以笛為主要樂器,其聲清越動人,極富變化,從而具備了填詞成調(diào)的可能性。該調(diào)以四言為主,三句一韻,節(jié)奏鮮明,頗便鋪敘,風格疏朗健勁;又尾韻皆用長句,上片兩個三字句聲韻輕快,戛然而止,下片三六四句式尤為特別,聲韻婉轉悠揚,余音不絕。
《鼓笛慢》共八均,屬越調(diào)慢詞。毛先舒《填詞名解》云:“慢詞者,調(diào)長聲緩?!盵27]《鼓笛曲》也應為越調(diào)曲,《鼓笛慢》據(jù)之以創(chuàng)調(diào),也因之而得名。這種簡便草率的命名方式在苛刻的文人看來有些不雅,也是不難理解的。蘇軾《菩薩蠻》詞云:“越調(diào)變新聲,龍吟徹骨清。”[28]說明竹樂器演奏越調(diào)的聲色是比較清亮的,故蘇軾改其名而用以詠笛。
附記:本文初稿曾依次得到中山大學中文系楊權、張海鷗、黃仕忠、鐘東、黎國韜、吳承學、許云和、何詩海、李曉紅等諸位恩師的指導,經(jīng)過反復修改最終定稿,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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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李清照:《詞論》,見黃墨谷輯校:《重輯李清照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4頁。
[23]吳熊和:《唐宋詞通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20頁。
[24][宋]沈括著,胡道靜校注:《新校正夢溪筆談》,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59頁。
[25][宋]陳旸:《樂書》卷159,淵閣四庫全書第211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版,第738頁。
[26][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46《樂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83頁。
[27][清]毛先舒:《填詞名解》卷4,查培繼輯《詞學全書》,北京:中國書店,1984年影印版。
責任編輯:陶原珂
作者簡介郭鵬飛,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廣東廣州,510275)。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1-017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