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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具

2016-03-02 10:29陶群力
鴨綠江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吧臺

陶群力

他是吐著氣息世界中的陌生人,是來自另一世界的誤入歧途的靈魂,是黑暗的想象所造就的東西,這想象有意造成無意中逃開的重重危機(jī)。

—— 選自拜倫《拉拉》

我就要死了?,F(xiàn)在,房間里滿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文燕的聲音在耳畔回響:“去死吧,去死吧?!蔽难?,是我的妻子。我能想象到,淚水在文燕臉上開始洶涌??占诺姆块g里,只剩下我和那些哭泣的玻璃。這會兒,我又想起了那個胖男人。自從那晚相遇,他總會不時地出現(xiàn),如同我的影子。我怎么會忘記他呢?自經(jīng)歷了那個事件,我漸漸地變得怪異起來……好了,還是先聽我要說的故事吧。正如我的記憶常常會產(chǎn)生偏差和紊亂,為此我得申明:下面所講故事里的情節(jié)并非完全屬實(shí),但所有的細(xì)節(jié)毫無夸張之意,我保證它出自我對靈魂的忠誠。

現(xiàn)在,我所要講的事情,究竟發(fā)生在何年,什么季節(jié),我是一點(diǎn)也憶不起來了;好在這些并不重要。

走進(jìn)那家酒吧時,我猶豫了一會兒,墻上一塊深褐色的苔蘚上映著我瘦長的影子。在門廳口,一個服務(wù)生躬身遞給我一張面具,讓我?guī)?。是那種塑料模具上帶色的兔子面具。我選了一個角落。酒吧內(nèi)的燈光散著淡黃色的光暈。

如果那晚,機(jī)緣巧合使然,你也在酒吧消磨著無聊的日子,彼時,你正好無意間瞧見我,我想,你會把我當(dāng)成一個色鬼的。

那個時候,我看人的吃相一定很嚇人。盯著吧臺里的那個女人我足足看了七八分鐘。

一個風(fēng)騷的女人。我心下嘀咕。女人看上去很豐腴,在吧臺里不停地晃動著馬尾巴,嘴一張一翕,很興奮的樣子。她的面具很特別,半個巴掌大,只蓋住鼻子到額頭的部分。小小的半月形面具上,是一只藍(lán)色的欲飛的鳳凰;她的脖頸白得有些瘆人,馬尾巴仿佛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一定在什么地方見過她的,我自說自話,是哪里呢?想得頭都成水葫蘆了。女人上身著一件紫紅色的皮大衣,從額頭延伸至脖頸處,顯得有些瘦削,鼻子很挺,很高,卻不大,下頜微微往外翹起;因?yàn)楦糁欢尉嚯x,我無法判斷她鼻子上是否滲出汗珠,為什么會對她來了興趣?我聽見自己不斷地問著自己。

這天下午,我躺在沙發(fā)上打盹兒的時候,手機(jī)響了,BP機(jī)叫了起來,我繼續(xù)瞇著眼,后來,這聲音又來煩我了。我下樓到巷口的電話亭,撥電話的時候,媽個逼,我罵了一句,哪個老官;多年后,我仍然記得,那個管收費(fèi)的紹興老太太說,“毛頭”你又切老酒啦。多事,我說,我又不是你孫子,咸吃蘿卜淡操心。老太太說,切死好。電話通了,啥事體?我問。你小子在泡妞嗎,電話那頭一個勁地嘿嘿,嘿嘿。泡鬼,我說,陪客戶喝了點(diǎn)“馬尿”,頭疼得厲害來著呢。你誰呀,我問,那個聲音說,我格致。他說,余華回來了,大家聚聚。嗯嗯,我應(yīng)著。格致說,晚上6點(diǎn),“簡愛”酒吧見。

在簡愛坐下,我看了一下表,時間是4:44,或許是4:45分。我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太陽已經(jīng)落下,泛著一團(tuán)紫紅色的光,露出半個老人頭的慈祥的笑臉,這使得窗子透出一種模糊的溫暖的光暈。客廳里不斷有人進(jìn)出,大多是一幫子青年男女結(jié)伴著。旁邊的位置上,一個女孩獨(dú)自坐著,香煙橫叼著,不停地朝我眨巴著眼睫毛。女孩的嘴巴,血紅血紅的,做出是那種很小巧的圓來,像是某種象征,這讓我有些心猿意馬起來。天光開始昏暗下去,格致他們還沒有來,我感到有種沉悶和煩躁的情緒蔓延開來。我撥了格致的電話,電話是一個女的接的,問我是誰?我說格致呢?女的音量忽然跳了起來,說,呀,呢啦做啥么子?他在杭州機(jī)場。機(jī)場?我說,去機(jī)場干嗎?咦,格致說,他去接余華呀。余華?我腦子短路了。我說,余華?他還在喬家大院?。浚▎碳掖笤?,既喬司,是一個勞改農(nóng)場。我們戲稱它為喬家大院。)鬼操!那女的把電話掛了。

斜側(cè)面的小格柵里有三男三女,三個男人身邊都各自挨著女孩;其中一個女孩,把膀子吊在男的脖子上——很像一個白色的花環(huán)的造型(晚上我回家的路上,我想,這或許更像是一顆伊麗莎白·班納特的心吧),年輕的那個男人,把瓶蓋起了,泡沫泉水樣突突地冒著;另外兩個男人(對于身邊的女孩來說,應(yīng)該是大叔級別了),互相碰著啤酒瓶子,開始吹起泡泡。兩個女孩仿佛兩條蠶寶寶般吸附在他們寬闊的蠶葉的經(jīng)脈上。光線昏暗著,嘈雜聲和男人女人們調(diào)情的“浪花”如同電影鏡頭在我面前閃爍。鬧哄哄的。

忽然間,我覺得多年前,我曾經(jīng)來過這兒。

那個遙遠(yuǎn)又仿佛是昨日的晚上,我先是走過一個天井,穿過一段幽暗的逼仄的木板壁的廊子,再沿著螺旋式的木梯走著,木梯上的漆,斑斑駁駁,像是老年人身上的花斑,走在木梯上,扶梯似乎有些搖晃,咚咚地響,一層層地,好像通往無窮無盡的天穹。記得后來,我就坐在這個位置上(那時,桌子比現(xiàn)在的拙樸),那個女孩(我想,就是現(xiàn)在吧臺內(nèi)的這個女人),好像朝我看了一眼,嘴巴仿佛一條魚樣地一張一合,是在念佛,還是哼歌?我心里想,應(yīng)該是唱歌吧。橘黃色的燈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我的目光像被一條繩子給牽引著,那雙眼睛是會說話的眼睛。這雙眼睛,大而明亮,而我,不知何以以為,濃密的睫毛下又藏著一絲絲憂郁——我感覺這是一雙我夢中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眼睛。

格致他們估計是路上堵車了,我想。煙絲一明一滅,就在將要暗下的那刻,我如同一個狡猾的獵人,捕捉到了那個氣息,是的,是一種氣息。將我窒息的氣息。這下,我終于明白自己盯著吧臺里的女人看的原因了。我鏡片上有道光閃了閃,潛意識里,一定是那個女人在窺視著我。

那個女孩把酒瓶子摜在我臉上的時候,其時,我正閉著眼睛,一邊低著頭想我的父親。因?yàn)椋莻€時候有一只蚊子正鉆進(jìn)了我的眼睛里(我的眼睛里有什么氣味,讓它如此依戀)。我聽到有尖叫、恐懼的聲音響起。然后,我就聽見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和座椅的碰撞聲混雜在一起,再然后,我聽見斜對面有個黑衣女孩尖利的呼喊,出血了,出血了……要出人命了。我感到有黏糊糊的東西在我的臉上爬著。我不明白,黑衣女孩后來為什么哭了,忸怩地渡到我的身邊。女孩看我的眼神怯怯的,多年后,我在無數(shù)的夢中會回想起她小蔥鼻子上沁出細(xì)小的汗珠。四周有許多狐疑的目光望著我倆,這讓我感到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吧臺里的女孩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人呢?有人喧嘩地嚷嚷,有個人伸長了脖子,嘀咕著,像是要幫我尋出一只躲進(jìn)洞里的老鼠。

我吐了口唾沫,有股腥氣。

管他呢,我雙手捂著臉,我說,嘎的,嘎的。記得后來,我似乎又罵了一句屌毛灰,戳媽個X。

有幾個家伙吹著口哨,對著酒瓶開始吹氣泡泡,他們的嘴唇上只有少許的唇髭。(這哪能和我父親相比,父親臉上滿是濃黑茂盛的胡須。)有一個穿灰色格子罩衫的,拍拍我的臉問,要不來兩瓶?我白了他一眼;眼神里一閃即逝的不屑,估計他也沒看懂,我心里想。我起身,打算離開,手像梳理羽毛似的溜過腦門頂,好像有摩絲噴在上面。估計就是那個時候,那個小蔥鼻子般的女孩拉住我的衣袖,我又重新坐了回去。有那么片刻,我感覺自己仿佛一片枯葉,在河水污濁的旋渦里不停地打轉(zhuǎn)。

事情是這樣的。在酒瓶落在我頭頂前,我盯著那個女孩足足看了七八分鐘。我看人的吃相一定很嚇人。我想。

騷貨。我說。事后,我想,當(dāng)時我只是輕輕地罵了一句。她看去很豐腴,在吧臺里不停地晃動著馬尾巴,嘴一張一翕,很興奮的樣子。她的脖頸白得有些瘆人,馬尾巴仿佛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我咂巴咂巴地往脖子灌著酒。竟然是空的。燈光晃過來,又晃過去;晃著,晃著,父親,母親,姐姐,還有彩娥這個村里最風(fēng)騷的寡婦——頭都晃得像裝酒的葫蘆——他們一塊兒晃進(jìn)葫蘆里。有一種聲音突然從胸口冒出,我能聽到它帶著嘶嘶的響聲,仿佛一條蛇芯子在游走。我聞到了一種腥味。我看見父親捏著煙卷不停地轉(zhuǎn)動,目光狐疑,冷漠,像要將我給生吞活剝下去。我掏出一棵已經(jīng)癟了的煙卷,放在鼻子上使勁地嗅了嗅,我調(diào)整了坐姿,試圖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劃了三根火柴,才燃著煙;父親蜷縮在煙霧里,煙絲一明一滅,猶如上世紀(jì)前的海上的燈塔,邈遠(yuǎn)又如此迫近。父親如云霧般隱退。

我焦躁不安地坐著。朝門口張望了幾回。真他媽的見鬼,銅頭、地瓜、螃蟹、臭嘴他們的毛也沒瞧見。狗畜畜,說好了傍晚在這兒聚頭,我嘟嚷著。之前,我們跟鎮(zhèn)南門的那個叫“貓頭”的干了一架的……

格致好像早忘了我的存在。我有種被愚弄的感覺,準(zhǔn)備起身離開。那個胖男人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

他走過來,在我的對面坐下。我是這兒的老板,他自我介紹說。

“對吧臺里的女人感興趣?老弟,”男人盯著我,碰了碰我的酒杯,“是第一次來吧?”

“不,不……不是?!蔽蚁胝f我不是頭遭來,但我并沒說下去。男人欠了欠他滿身的贅肉,問我對這個地方感覺如何。

“嗯,嗯,”我喝了一口酒,含糊不清地應(yīng)答,“酒,不錯?!?/p>

他朝吧臺方向望了望,告訴我說,吧臺里的女人是他的夫人?!耙唬o你找個小姐陪陪?老弟?”我有些別扭。他身子抖了抖,我好像看到面具后的他臉上,浮出一絲淺薄的笑。他說,除了我夫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必須是帶著面具的。我不知他說此話意為何為。“她不是帶著嗎?”我說。

有那么一刻,我們彼此都不說話,似乎是在想著什么,或者,什么也沒想,只是默默地看著對方。后來,他去吧臺那兒,過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瓶XO。老弟,來,我們喝這——慢慢地喝,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就這樣,他坐到了我的身邊;給我倒上滿滿的一杯子。窗外,夜色濃得像一片烏云;時間的更迭使我們拉近了距離,如兩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般。

啤酒瓶的破碎聲猛然炸起。斜對面,那個年輕的小伙子拿著酒杯的手斜吊在女孩的肩膀上,一只手塞進(jìn)女孩的粉色羊毛衫里。他們真的是開心極了。我想,文燕要是也能讓我這樣,那多好啊,可她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文燕說,我們互相還不了解呢。文燕真是個保守的女孩,我和文燕交朋友都快大半年了。

“看過《另一種死亡》嗎,”他轉(zhuǎn)過臉來,神情嚴(yán)肅地瞧著我,“博爾赫斯寫的?!?/p>

“很有意思的一個故事。”他咂了一口酒說。

“沒有,”我訝異地問,“博爾赫斯?小說?神話?”

他沒有看我,也不回答我的疑問,迷離的眼神停留在角落上方,循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一張銀絲蜘蛛網(wǎng)上,有只巨大的蜘蛛在繞圈子。

“永遠(yuǎn)是在原地爬行。”男人說,好像是給我某種暗示,“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彼掏痰氐拖骂^顱,老態(tài)龍鐘地咳嗽了幾聲,仿佛自言自語地開始了講述: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我夫人也是,”他說話的語氣很慢,一字,一頓,“我以前住在鎮(zhèn)子南邊,沿著上塘河走,你就可以找到我家。你去過那個叫小吳家角村的地方?jīng)]有?”

“小吳家角村?”我張大了嘴,想說,怎么我從未聽說過有你這么個人,但我并未開口說出來?!澳慵遥俊蔽乙苫蟮?。

他停了片刻,能使人覺出他正蹙緊著眉頭,仿佛在痛苦地回憶那些消失的往事,突然,他說:“你應(yīng)該看看博爾赫斯,會讓你著迷的?!比缓笏终f了下去:

村里的人都喊我“貓頭”(我差點(diǎn)尖叫起來,能感到身子上的汗毛孔滲出的冷汗),我的母親在世的時候,卻一直叫我小兔,說我是一個乖乖兔。她說,爺兒倆都是乖乖兔;一個大兔子,一個小兔子。有時候,想想,許多事情的發(fā)生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個人,一世中總會難免做出糊涂的事情來,這個世界,又有什么不是以循環(huán)的方式,不斷地加以重復(fù)的呢?我的母親從來未曾想過她的男人會背叛她;她深愛著我的父親。

母親死于父親之手。母親有個遠(yuǎn)房表妹,我們喊她彩娥娘姨。有一年秋上,彩娥娘姨來我家住了一段日子;彩娥娘姨和母親性格一點(diǎn)也不像,母親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性子急,脾氣也暴躁。彩娥娘姨看上去很內(nèi)秀的樣子,不大說話,吃飯的時候,偶爾會看著我抿嘴微笑。她人也長得俊俏。有段日子,我發(fā)現(xiàn),娘姨常常坐在堂屋門口的小竹椅上,靜默地凝視著遠(yuǎn)處的田畈發(fā)呆;田畈上是大片的金黃,父親只是小小的影子。天空上是云朵、飛鳥,稻子的香氣如氤氳的水氣在原野上彌漫。太陽、云朵躲到房子的后面很久后,那個小小的影子,便沿著河道,與村子里的炊煙——漸漸清晰起來的時候——娘姨的臉上,那個酒窩比往日更深,更好看了。

“她是跳河塘死的,”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我戰(zhàn)栗了一下,他說,“母親人撈上來的時候,都腐爛發(fā)臭了?!贝遄永锏娜硕颊f,是父親害死母親的。有天,隔壁根海家的那個半瞎子老娘四下里望望,走過來,伸出枯瘦的手,招招,來,過來,“貓頭,”她喊著我;她把嘴湊到我耳根,一股比雞屎還臭的味道讓我厭惡,啥事體?我有些不耐煩地說。貓頭啊,有個夜道里,我家里的羊圈里少了一頭羊,我就出來尋,我尋啊,尋啊,到了河塘邊,你知道的,羊少了,那是要我的命的呀,根海會打斷我的筋骨的呀。天黑赤烏拉的。真作孽啊。河塘邊堆著好些稻草,我聽到稻草垛里有窸窣聲,我扒開稻草,手伸進(jìn)去。我想,你個不老實(shí)待在羊圈,卻跑到這里?!鞍谆位蔚囊粭l腿啊。”瞎眼婆眼睛眨巴地說。

瞎眼婆說:“老長老長的一條腿?!?/p>

“有啥稀奇的?!?/p>

“咦,”瞎婆子翻翻白眼,“不是羊腿。”

“……”

“你阿爸老子的?!焙髞?,伸出來的是四條腿。瞎婆子說,真晦氣搭煞。那瞎婆子有些羞澀,看著我,“說呀,啰唆?!蔽覜]好氣地嚷道。你個貓頭,瞎婆子說,我老臉皮都沒了啊,你那個娘姨光溜溜,哆哆嗦嗦地躲在你老子的后頭。

……那個晚上,我看見,父親和娘姨赤條條的,仿若兩條交媾的蛇不斷地扭絞、纏繞,翻滾;爾后,母親從河塘里冒出頭來,她不說話,只是朝家里的方向看著;娘姨像一條小白蛇似的從父親的身邊哧溜開去,冒出一絲白色的煙霧。

男人說到這兒,停了下來。

雨,嘩嘩地響了起來。或許之前就已經(jīng)下著。仿佛是預(yù)埋的一場陰謀,酒吧里的那些人不知去向,窗外天地一片混沌,所有的喧囂都被掩藏起來,偶爾,有銀亮的閃電在玻璃窗上劃過,露出困獸般猙獰的面目。陰森森的恐怖。沒多久,房檐上的雨垂直急邃地落下,像一塊幕簾,把外面的世界給徹底隔絕開來。

我想,男人的故事或許就到此為止。

酒精已經(jīng)開始在我體內(nèi)發(fā)作,我想,該是和這個說故事的男人告別的時候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忽然,有種讓我想看看清楚吧臺內(nèi)的那個女人的真面目的沖動。但我深知,這是個棘手的問題,我盤算著該如何開口,斟酌著下面我將要表達(dá)的言辭,不至于過于冒犯和唐突。

“怎么?我的故事,不感興趣?”忽然,男人喑啞的聲音如金屬般冰冷,轉(zhuǎn)過身來,鷹隼樣的眼睛突兀著,我悚然一驚,“沒說完呢。”

“嗯???哪里,等著聽來著,”我慌亂地掩飾著虛偽的恭維,詞不達(dá)意地說,“迷霧般的誘惑。”

他呷了口酒杯,卻并未喝杯里的酒。閃電照在酒杯上。他的手在抖動。不知是琢磨著我的心思,還是思量著未完成的故事該如何繼續(xù)下去?我將背脊挺了挺,手托著腮,這是個睿智的人,我想,他能辨別出我的用意。

忽然,他放下杯子,站了起來,在桌子的四周踱著圈子,越轉(zhuǎn)越快。氣氛陡然變得焦躁、詭秘起來。他忽然打了個趔趄,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他既不看我,也不說話,抽著煙屁股。我搓著手,不安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看上去模模糊糊,像是一個個奇怪的符號構(gòu)成,他的思想也是模糊不清的吧?我想,因?yàn)?,選擇這樣的場合給我講一個莫名其妙的故事,本意味著荒唐和不可思議。我也變得恍惚起來,想象著他豎起了耳朵,警覺著,他一定是一邊想著:是誰殺死他。或者,我要?dú)⑺勒l。還是走吧,不能讓他的故事迷惑我了,否則,我也會成為一團(tuán)迷霧,一具無頭尸,是浮游在天空中的濃霧,太可怕了。也可能,他什么也沒想:在他腦中不會再有任何神秘和魔力?!嗄昵?,那個夜晚,仿佛從時間的河流里水草般慢慢地浮蕩上來,如一團(tuán)薄霧,一縷青煙,緩慢地從河塘里漫漶開來。

銅頭、地瓜、螃蟹、臭嘴他們?nèi)ツ膬耗??我焦灼地等著?!肮反羵€X。”我啐了口痰,用袖子揩了把鼻子上掛著的鼻涕。鼻涕的質(zhì)地,已是那種黏糊、混濁的凝膠狀。我把銅頭、地瓜他們的祖宗十八代罵過后,起身往外走。走到天井的時候,我感覺有人跟著我。我沒回頭,繼續(xù)走著,心想,要是“貓頭”埋伏在某個暗角里,偷襲我,我該怎么脫身?天空中,清冷的月亮在云層里躲躲藏藏,巷子空無一人。青石板上,映著一些雜亂、玄妙的影子。街巷里,那些窗戶不知為何都關(guān)閉著,所有的燈,都熄著,難道,他們都得到了神的某種旨意·走過一家雜貨鋪的時候,月亮,變得清晰透亮,有一只貓臥在黑色的瓦脊上,它的尾巴豎得老高,瞪著綠色的眼,盯著我。我打了個戰(zhàn),好像它似乎在預(yù)示著某種不詳。許多天后,當(dāng)母親入殮的時候,父親的眼里就閃爍著這樣的目光。那天,母親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隔壁的木頭的奶奶嘴里叨叨咕咕著,在幫母親擦洗著身子——屋里,點(diǎn)著幾支白蠟燭,火苗一閃,一閃,門關(guān)著,卻有股陰風(fēng);母親雪白的肚子,隆得高高的;木頭奶奶說,作孽啊。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不可能想得更深?!澳隳锏幕觎`被拖走了?!蹦绢^奶奶看看我,“你以后,多在河塘里,放生些魚。你娘是魚托生的?!?/p>

體內(nèi)的酒開始作祟。我扶著一間間房子的墻壁,走走停停。不時地,有一種奇異的聲音傳來——噗嚕噗?!偷偷模耵~吐納氣息的聲響——有一只手亂舞著要抓住我似的。小巷里的那些房子,好像也跟著我一起走動起來。走著,走著,我又回到了那家雜貨鋪門口。走的是一條直線,卻繞了個圓圈?,F(xiàn)在,月光疏朗,那只貓,依舊趴在屋頂,那些房子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等同的高度,兩邊的屋子成對稱結(jié)構(gòu),格子窗上貼著紅色的剪紙;這些奇妙的造型,如同一個陷阱,或是,一個復(fù)雜的迷宮;但我發(fā)現(xiàn),房頂上的瓦脊上,隔一段,就有不同形狀的燈籠,紅的,黃的;方的,圓的。我如同一只迷途的小獸,被困頓于一個圓中。……記憶中的這些往事,早已成了,一個,一個碎片,當(dāng)這些碎片,經(jīng)由時光慢慢拾撿起來,如同拂去塵埃的珠子,露出瑩瑩的光澤,顯出清晰的紋理。

一首來自遙遠(yuǎn)的小夜曲舒緩地響起,如同河水輕輕地拍打著我。我覷了眼吧臺,只有微弱的燈光;吧臺內(nèi)不見人影;曲子,是李斯特的那首著名的《愛之夢》,低沉,傷感,恍若隔世般的夢境,在述說著另一個故事。咦,那個男人呢,男人呢?吧桌下有個影子——像是坐著,許是蹲著——仿若一株低矮的灌木靜默著。影子動了動。影子背后的燈光像是遠(yuǎn)處的星光閃動。有陣子,我想起了天花板上的那只蜘蛛。男人在蜘蛛網(wǎng)里打著轉(zhuǎn)兒。我預(yù)感到,這個男人一定會再次走向我,給我講一個故事中的故事。那是個真正的故事,是我所期待的故事。我甚至有些齷齪地想,最好,他能多講講,他父親和他娘姨,他們的床笫之歡。

我們來到一間屋子。

我后來曾無數(shù)次地回憶過,進(jìn)入屋子之前,我都看見過什么?作為一種遺憾,或者,出于某種無法言說的心理,我曾試圖從這些場景或圖像中得到哪怕是,一點(diǎn)點(diǎn)的提示,有助于我回想的有關(guān)的細(xì)節(jié)。我真的無法說清,為什么,我要花許多時間去想這些?盡管是徒勞的,甚至,還帶有些許恐懼、失望;但,我指望著,經(jīng)過歲月的浮沉,那個男人會再次和我相遇,就待在那間房子里,兩人默默地坐著,或者,由我,給他講講我的故事。

他從一個上了鎖的紅色的楠木盒子里(是潘多拉的魔盒嗎?)取出一個小盒子,盒子用一塊四方的黑色絨布包裹著,小盒子閃著刺眼的亮光。

“你瞧瞧,這把刀,”男人將盒子朝我面前移過來,他口中的酒氣很濃,“現(xiàn)在,它的刀鞘,被我用焊錫焊死了?!?/p>

“會變形的?!?/p>

他的聲音近乎耳語。

“變形?”

“嗯。是的,就是這把刀,他殺死了我和我的彩娥。”男人說著,用黑色的絨布將小盒子重新包上?!袄蠈?shí)地待著吧,”男人肩膀聳聳,“它再也殺不了我了。”

我伸長手去摸了摸那只盒子,我的意思,是想確認(rèn)一下面前的這個人是不是一個影子,也就是說,是不是我做的一個夢。那個男人閃身躲過我的手?!叭ニ腊伞!蹦莻€男人駭人地大呼道,“你這個討厭的家伙,貓頭?!本驮谖已雒娴瓜氯サ哪强蹋腥送嗜チ嗣婢?。

像是睡了幾個世紀(jì),我醒了過來。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房間四壁的墻上,安著許多鏡子,大大小小的,圓圓方方的;鏡子構(gòu)成一個世界(像一個宇宙),這個世界里,有無數(shù)個我。從鏡子里,我看著他們,他們也注視著我。我安靜地看著這個剛剛進(jìn)入的世界,它如同一個容器,或者果殼,很通明,而我,是這個世界的唯一上帝。記得后來,我好奇地敲打了一個鏡子中的另一個我,鏡子像一扇阿里巴巴開啟的門——我走了出去。酒吧里,現(xiàn)在坐著許多客人,鬧哄哄的。之前的,那些人不知怎么,像失蹤的野獸又悄然出現(xiàn)。吧臺內(nèi),那個女人馬尾巴左右搖晃,仿佛火炬燃燒著。我環(huán)顧四下,好像在尋找什么。是找那個胖男人嗎?我不確定。

后記:多年后,我在一次朋友聚會上遇到了余華,朋友介紹,這個余華,是個小說家。忽然間,我想到了那個格致約我見面的事。想起了那個晚上,我就給他講了這個故事,我告訴他,我后來去過那個叫“簡愛”的酒吧,酒吧的主人告訴我,這個酒吧是新開張的,更早些年,這兒是個偏僻荒蕪的園林。園林的后門,通著一條老巷子,巷子里有幾戶人家,那個主人告訴我的時候,奇怪地打量著我,說,“從沒聽說這兒以前有做生意的。”

“這個故事或許對你有用。”我對余華說,“你可以寫個小說?;蛘哌@個可以成為你小說中的故事?!彼蛔髀?,有點(diǎn)冷淡??磥?,是我沒把這個故事講得出彩。我有些后悔給他講這個故事。

酒宴結(jié)束,余華對著我,“每個人的生活總是不斷地復(fù)制著昨天的歷史?!蔽颐H徊唤?,“歷史?重復(fù)?”我說。

“時間是無限循環(huán)的,交叉的?!彼nD下來,“我們所看到的許多事物,或者,遇到的一件事,總會在我們的不斷復(fù)制中得以無限擴(kuò)展?!?/p>

“哦?!蔽蚁袷穷I(lǐng)悟著點(diǎn)頭。前面那句話,我好像從書上看過。

“這就是一個小說?!避囎訂訒r,余華搖下車窗玻璃,探出腦袋說。

說真的,余華和我的不期而遇,并未成為我寫這個小說的真實(shí)動因。

現(xiàn)在,我就要死了。房間里是滿地的鏡子碎片。天地良心,說心里話,這兩年,文燕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文燕氣呼呼地把房門摔上走了,我聽見“死吧,死去吧!”的粗糲的尖叫,隨著皮鞋的踏踏聲在樓道里飄忽??捎惺裁崔k法呢?那個胖男人,如同一個魔鬼,總是左右著我。自從那晚,我便漸漸地變得不同于常人:我時常將一枚枚圓形的,方形的,菱形的,三角形的,凹形的,凸形的,大小不等的鏡子,置于我的四周,我不斷地打量著鏡子,觀察著鏡子中的我。我著迷于其中。在由這些復(fù)雜和紊亂的事件構(gòu)成的迷宮中,你們是不能體會到我所獲得的你們難以置信的慰藉。據(jù)說,在中世紀(jì)后期的非洲沙漠里,就有這么一個部落,至于是塔塔博雅人,還是塔撻博亞人什么的,我不記得了。他們喜歡像鼴鼠那樣,在沙漠中,打上一個洞穴,獨(dú)自一人在洞中冥想。這些年,我就像一個躲在果殼里的人,在由鏡子構(gòu)成的宇宙中,過著你們認(rèn)為的所謂糟糕透頂?shù)纳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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