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輝
時間如白駒過隙,屈指一算,大半個人生過去了。這些年來,歷經(jīng)了世事的紛紛攘攘,可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總有個地方在溫暖著我,使我疲憊的身心得以舒緩。
這個地方叫小寨,一個離我一千多公里外的膠東半島上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
跟它結(jié)緣,完全是因為我的妻子。年輕時候的我,絕對想不到,會娶一個山東姑娘為妻。那時候的交通沒現(xiàn)在發(fā)達,我和妻也算是隔著洋,跨著海呢??擅\偏就把我們神奇般地維系在了一起,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和這個叫小寨的村子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父母在,家就在。一個人如果沒了父母也就沒了歸宿感,也就沒了家。兄弟姊妹再多,給人的感覺也不是家。幾年前,父母相繼去世,我就覺得空蕩蕩的,像棵飄蕩在空中的飄蓬,逢年過節(jié),和兄弟姊妹團聚,卻再也沒有父母健在時其樂融融的溫馨場景。
“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币棺x唐代詩人賀知璋《回鄉(xiāng)偶書二首(其二)》,感慨頗多,有時竟眼含淚光。妻見我如此,柔指拂面,回山東看看吧,那兒也是你的家。
妻的話如化雨的春風,讓我茅塞頓開。我和妻相濡以沫,相識相愛這么多年,妻的家不就是我的家嗎?岳父岳母不也是我的父母嗎?打那兒以后,每年的春節(jié)我們都要回山東。后來岳父去世了,只留下孤獨的岳母,我們就堅持每年冬夏兩次到她的身邊去,奔赴膠東半島上那個叫小寨的村子。
奔赴小寨的路途是遙遠的。前些年,要從沈陽乘坐一天的火車到大連,再坐船經(jīng)過一夜的顛簸到煙臺。船在大海上航行,像一枚在風中飄搖的樹葉。躺在五等艙的大通鋪上,心和腸胃也隨之一起飄搖,暈船嘔吐是常有的事。第二天凌晨下船還要趕到汽車站排隊候車,然后坐三個小時的汽車才能抵達妻子上學時的那個小鎮(zhèn),再走二里才能到小寨。此時的我們,雖然已精疲力竭,但望著那個村落,心里還是暖暖的。在我看來,妻子的故鄉(xiāng)也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生命血脈已經(jīng)和這個地方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踏上這片土地,聽見那陌生而熟悉的鄉(xiāng)音,到家的感覺油然而生。好幾次趕上春花盛開,南朝陳詩人江總的詩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際:“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故鄉(xiāng)籬下菊,今日幾花開。”雖然我和詩人當時的心境不同,但對故鄉(xiāng)的懷想和思舊之情是一樣的。我和妻,不正是南飛歸家的兩只匆匆的北雁嗎?
現(xiàn)在交通便利了,我和妻回小寨的次數(shù)就多了起來。
今年春節(jié),我們一家三口又照例自駕驅(qū)車換乘輪渡到小寨度過。每次登船渡海,都會有不同的人生感受,都會對生活多些深層的理解和體味。踏踏實實一周的小寨生活,讓我們緊繃的神經(jīng)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松弛。白天晴空萬里,夜晚繁星點點,火炕熱熱的。冬天,膠東的風潮濕陰冷,生爐子要看風向的臉色,灶臺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吃食。飯菜好后,一家人圍桌而坐,邊吃邊聊,看著我們?yōu)橐粋€話題爭論得面紅耳赤,岳母滄桑的臉頰上滿是慈愛和滿足。有月亮的晚上,天性浪漫酷愛文藝的妻子總愛誦著臺灣女詩人席慕蓉《鄉(xiāng)愁》:“總在有月亮的晚上,想起,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望。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離別后,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p>
假期總是短暫的,即便在外鄉(xiāng)之地,在一個不大習慣的環(huán)境里也是如此。吃灶臺飯、睡火炕、生爐子、蹲旱廁,體會直來直去、家長里短那濃濃的鄉(xiāng)風民俗、親情友愛,的確是一種難得的體驗。如果只是把這種體驗當作一種難熬的日子來過,真是一場大損失,唯有上升為一種境界來品味,才不失其真義。生活的真義也許有許多表述,但我覺得重要的一條,或者說基礎(chǔ)的一條就是有親情的守護,有家的溫暖。特別是在這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我和妻回味起我們戀愛的時光,更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樣的一段旅程,怎能不值得珍惜呢?
俗言道:一個女婿半個兒。可岳母卻說,我的女婿比兒子還要親。岳母對我特好,我和妻相識后,過日子少不得磕磕絆絆,好幾次,都是經(jīng)岳母化解了“危機”,妻和我又和好如初。即便錯先在我,岳母從不說我,而說她的女兒。她經(jīng)常教導她的女兒說,男人有時候像孩子,要有足夠的耐心和包容。
每次離開小寨,岳母總要送到村口,直到我們不見了才回去。每次,看著她瘦小的身影,我就想起我的母親,想起母親關(guān)愛我們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的眼睛就開始濕潤起來。
岳母腿腳靈便的時候,曾在我沈陽的家中小住幾次。那個時候還有岳父相伴,而今路途遙遠,孤零零一個人,加上腿腳不便,她只能在六十多年的老屋里默默地廝守著。岳母并不是一個甘于寂寞的人。每次,我們離去的時候,我有好幾次看到她扭過身子拭著眼角的淚花。兒女離去了,留給她的仍是漫長的牽掛和等待。有好幾次探望岳母,我進門的時候,看到她坐在炕上一邊剪著窗花,一邊哼著我聽不懂的歌謠。我看得出,做兒女的再孝敬,也緩解不了她晚年的落寞。
岳母不缺吃的,不缺用的,不缺穿的。經(jīng)歷過艱難歲月煎熬的岳母,對物質(zhì)享受的需求是極為有限的,也是最容易滿足的。她缺的是精神上的相伴和心理上的慰藉,她缺的恰恰是一個陪伴者或者幾個隨時隨地的傾聽者!哪一個兒女都愿意也都有能力贍養(yǎng)她,可是她寧可獨處,也不愿意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她需要她的自由,她的自由在那個老屋里,盡管她很不情愿一直這樣獨處下去。岳母的這塊心病,成了兒女們的生活之癢。如何讓岳母快樂,讓她安享晚年,成了兒女們談?wù)撟疃嗟脑掝}。
也正因為如此,小寨成了我的一縷鄉(xiāng)愁。
我對小寨的記憶當然是陌生的,在我人生二十歲之前,我壓根就不知道它的存在。后來,即使因為生活中有了另一半,也因為生活的瑣碎和壓力,對它也只是一種禮節(jié)上的認識和尊重。隨著歲月的積淀,周遭生活的變故,讓我對小寨的看法潛移默化地改變。因為妻子的緣故,我的鄉(xiāng)愁情節(jié)里面居然有了小寨的位置。有一天,我老了,再也不會踏上這片土地,但這片土地已注定在我的一生里難以割舍,對它的那縷鄉(xiāng)愁,早以化作神經(jīng),植入細胞,融進血液。
因為這縷鄉(xiāng)愁情結(jié)吧,我對山東人,特別是膠東人備感親切。每次,聽著他們熟悉的鄉(xiāng)音,我就想起了唐代詩人王維的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小寨,并不遙遠,它一直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