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兒
一懷明月——讓我油然想起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開篇里寫的“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
這是一個有著極為悠遠嘆息之氣的句子,若有若無地籠罩在整本書中。雨雪常在,人不常在,誰看老了誰?老的是人,不變的是天地。但經(jīng)過她這么一寫,仿佛這個人的眼睛已望到了天外去,作息時光不只是一世的了。
按著科學(xué)所解的物質(zhì)不滅來詮釋一些人生際遇,我便更加相信了生世輪回之說,相信人的記憶中,有太多閃著金屬光澤的碎片,不遠不近地跟隨著一輪又一輪的轉(zhuǎn)換與變遷。在合適的時間與地點,與曾經(jīng)熟識的環(huán)境人類草木等物體再次相遇,親切是首先的感覺,而親近則成為彼此認領(lǐng)的重要要素:啊,原來你在這兒啊。啊,原來你還認得我啊。啊,原來我們從前的分開,是為了今天的相見啊。
言猶未盡,言猶在耳。這遙遠的情意卻并不常得。這需要美好胸懷的對接,重大緣分的吻合,甚至需要靈魂與心意的形態(tài)特征皆相似的造化。
說起這些,我總是對一切逝去的,或要逝去的,或要消失的,所有一切帶給我無限悲傷歡喜的人與事有了另類的感觸。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一些沉重與壓抑。在糾結(jié)中,慢慢散開了一把藤蘿似的心思,慢慢地,安靜了——什么都不會消失的,離開你的,只是去了別處過別處的日子罷了。不可不信,有一日會再相逢。大不了的,是換了容顏與身份。
——你看老了今天的雨雪,你的今生便結(jié)束了。如果你一直以為雨雪也看老了你,那么請你相信,你已生活在另一世,或許這件事并沒有表現(xiàn)在形態(tài)上,但一定貫通了感念與精神。不管在哪里,當(dāng)你的身心彌漫出雨雪的淡淡憂傷時,都要記得,還有與你相像的人,從遠方趕回來,跟你說,來,我們一起看吧。
這個人不管從前怎樣遙遠,都是你的親人,愛人。
正如人生是叢林,我們在行走。日復(fù)一日,遇到荊棘與風(fēng)雨。也總在風(fēng)雨相欺之后,有幸看到一角晴空上的云朵,它悠然而游。一處野花的盛開,它默然散著微香。些許悲歡交替,寫意著我們的柴米生活,也豐富著我們煙火之外的華美。有感觸的人,愿意找一個有雨的秋日下午,在秋風(fēng)柔和、街上行人稀少、聲音不喧囂的時刻,挑撿出所過時日的一些微光與微塵,輕輕捻起,慢慢成繩,漸漸成為一條拴人心性、引人心向暖的索道。并安靜地,獨自地,緩緩走上去。也不為抵達什么,也不為完整地導(dǎo)引什么,只為這體會帶來的靜好之意是散落著的,是沒有任何壓力的,讓人一步一步,如踏清風(fēng)明月般自得。
自得是多么有內(nèi)涵啊。
身逾千人,也不必請他全部知曉;海過萬帆,也不必請他永遠停駐。各說各話,各聽各心,物我兩相伴,物我兩相忘——萬物都在其中,萬物都由自己照顧,這境界,除了“自得”,沒有其他詞語可以概括。
所以文字是可愛的。很多不起眼的標(biāo)點符號也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它所代表的停頓與分隔,明顯有著人心上的抑揚頓挫,它使我們所要表達的,盡力地接近了豐滿與真實,完全與細密。并且在星星點燈的夜晚,伴隨著淡淡的煙草味道,裊裊慢升在心空之中。
這簡約而又平凡的裝呈,誰說不是生命中最為耀眼的段落呢?
尤記夜半更深,聽到微風(fēng)輕輕打過湖面,再輕輕打過樹梢,傳到房間里來,備感空間像一個廊道——寬而幽長,而人類就在這個廊道中,慢慢地從遠方走向更遠的地方。
這感覺十分清涼,慢慢抵消了當(dāng)日的烈日與勞累,帶著人安靜地想象起來——此山無峰,此水無垠,此生一切都在起伏平緩之中,此世碎念都是需要認真體會并融合的各種微小的美——各種閑風(fēng)閑景,都賦予有閑有心的人。
這樣豐饒之感,無疑是需要智慧來領(lǐng)悟或接納的福氣。
有一種福氣是自己內(nèi)心很飽滿,并對這飽滿持有欣賞的態(tài)度。
——以上這些,是源于我此生要珍重的那些下午和一個遙遠的人。
耳邊輕輕放著的,還是《流水浮燈》,很隱約。因為隱約,而少了平時聽出來的一些流水上的寂寥。
因為沒有地理意識,所以我也不清楚貴州在哪里。確切地說,我不知道李明月所步行的那個山在哪里。
她說:我啊,現(xiàn)在就躺在青草上,身邊有野花,我一邊跟你說話,一邊看著光線從樹葉里漏下來,我覺得那些小樹葉里都有你的眼睛,我是多么幸福的人啊。
說完她哈哈笑。極為明朗,并且聲音好聽。如果再年輕一些,可以用銀鈴來形容。我喜歡有好聽聲音的女人。我不喜歡粗聲大氣、聽起來嘶嘶啦啦甕聲甕氣的那種,那使我覺得女性的特征減弱,失卻了女子的溫柔甚至善良。當(dāng)然,這個也不是人人可得,正如一個人的家世與相貌,都是先天。近年來,常有這樣的資訊出來:美貌也是一種福報。我身邊也的確有這樣的人,年輕時并不見得怎樣好看,反而是隨著歲月的流逝,越發(fā)地舒展起來,眉眼之間的明凈與讓人愉悅的靜好狀態(tài),真的很美。這美是一種沉淀下來后波瀾不驚、安于當(dāng)下的靜心之勢,也是一種滿足于現(xiàn)狀、不慌不忙、按著日出日落悠然生活的無爭無求的注解。
在照片上可以看出明月年輕時是俊的那種女人。大眼睛,長頭發(fā),高身材?,F(xiàn)在是美而樸實的那種女人,仍然是大眼睛,長頭發(fā),高身材。經(jīng)歷的曲折并沒有使她一臉滄桑。提到在廣州時,有幾年不只是沒有錢,還要租房子,還要承受身體的病痛,她說的確沒有想到現(xiàn)在的生活會是這樣的。這些,她歸功于“尋找生命的本源”,與身體力行為之付出精力智慧的詩歌與圖畫。回歸于山林之后,她才日益康健,并且日益潤澤起來,她的臉上沒有風(fēng)沙刻下的皺紋。我萬分贊成她的“修”之得。我能想象到面目平和、止于布善念觀自心的樣子,帶給人的是怎樣的超然與脫離——那樣的時候,她本身本心都不在塵世,當(dāng)然人也就不會被世事摧折。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她有多大。按照她那一代詩人的年份,我想她應(yīng)該是1962—1966年之間的人。這個年齡段對于我?guī)缀蹙褪强梢远ㄐ偷囊粋€集體。不論男女,都基本在天命或接近天命之間,生活諸事都差不多塵埃落定,好的,會繼續(xù)好下去,不好的,會因為某種安心或者說認命,也變得接近于好了。萬事完畢,人生是不必再移動了。
而明月給我否定的答案。
她讓我覺得人是可以越活越好的,即使年華不再。有些好與美,與年華的關(guān)系也并不太大。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里,我聽到她以濃縮的方式,簡述了這半生。
多少孤苦與光榮,多少疼痛與收獲,多少起起伏伏,甚至中間有多少次她幾乎要放棄生命。現(xiàn)在她帶著母親,住在一個70年代的舊房子里,只有電腦沒有電視。每天工作十小時,以稿費生活。稿費包括畫畫和寫作。我歷來非常尊重的人,就是能夠用文字換錢來養(yǎng)活自己的人。我問她生活到底怎樣?她說非常好,錢不多,但是足夠。累的時候就來到山上,看看野生的花草,聽聽鳥鳴,她還有一小片生活著小猴子的樹林。剛來的時候,這里的猴子欺生,會跳上來打她。四年之后,這些小猴子一看到她,就會無比親近地跑過來,與她握手,貼臉,好像全是她的寵物了。
之前在她的博客里大略看過她關(guān)于詩歌與禪畫的點滴紀(jì)錄。再由她這樣爽朗又快樂地說出來,我與她之間,就沒有了任何距離。她說,她一看到我的眉眼,就喜歡,是一種莫名的很喜歡的喜歡。因她修行,所以她歸結(jié)為修行中的一個緣分。
我喜歡她的畫,細細看時,都是別有佛道意味的詮解,那畫本身是詩歌境界的高層表達。
這條路她是選對了,我由衷地祝福她。我愿意把最誠懇的祝福,給所有選對了自己人生之路的人。不論窮富,只要是自己喜歡并發(fā)自內(nèi)心安于的——那就是一條幸福無比的路。
我說,你看人生多奇妙,你在那邊的山里,我在這邊的辦公室里。我們隔著這么遠,我要怎樣才能看到你所說的?又為什么你眼前的樹葉透來的光,都像我的眼睛?她說因為光,因為喜歡。
至此,今生我們是否在現(xiàn)實中相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晚上明月發(fā)給我一些圖片,她在山中拍的。
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李明月這個人,及李明月這個名字,使我的心思如聽古曲般起伏起來。漸漸如破繭的蝴蝶一樣,與前世落雪融在一起,住在了長天月色里。幾分清冷,一抹柔情。清心靜行,萬物一象,總有一些值得等待或追尋的在那里,我們就慢慢地,慢慢地經(jīng)歷吧。
經(jīng)歷這兩個字此時竟也如珠玉一樣,爍爍其華起來。那個光亮下的世界是凡常的也是樸素的,但不是眼前的,而是心上的。那個世界里春風(fēng)也不浩蕩,秋月也不悲涼,只有馬致遠的字飄逸地布置在干凈的眼簾上:
夕陽下,酒旌閑。兩三航未曾著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凈潔,閑適,了悟,安然。
一懷明月千萬里。其中那些川流溝壑與蚊蠅之嘶鳴及無端生起的流水樣悵惘,在這清遠又無限的意趣里,是渺小而不必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