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林
靈異·空間·死亡——論埃德加·愛倫·坡小說的哥特元素
○楊健林
埃德加·愛倫·坡是19世紀享譽文壇的浪漫主義作家。他成功地借鑒了英國哥特小說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并促進其在美國文學中的傳播和接受。在愛倫·坡的作品中,暴力、兇殺、死亡、復活等哥特元素相互輝映,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恐怖、怪誕而又神秘的畫卷。以《黑貓》《紅死病的假面舞會》和《過早埋葬》為例,分析愛倫·坡小說的哥特元素,以便更有力地呈現(xiàn)其藝術(shù)特色。
埃德加·愛倫·坡 哥特元素 超現(xiàn)實描寫 死亡主題
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憑借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理念,借鑒并發(fā)展了英國傳統(tǒng)哥特小說,為其在美國文壇的繼承和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J Gerald Kennedy認為,坡的創(chuàng)作主題涉及瘋癲、暴力、反常、疾病、死亡等,而理解其主題的關(guān)鍵則在于理清“恐怖文學”(Literature of Terror)背后的文化背景。[2]Paul John Eakin認為,就自身意識而言,坡曾經(jīng)歷過的最深層次的體驗不外乎是“窺見了精神的外部世界”。[3]George Poulet將其稱之為“死后的意識”(posthumous consciousness),而對這種轉(zhuǎn)瞬即逝的感覺的追求便構(gòu)成了坡作品的主要核心。[4]同理,劉立輝也認為,坡的短篇小說,無論在情節(jié)、氛圍還是筆調(diào)上,都極力彰顯出獨特的恐怖魅力,并將其歸結(jié)于坡對“效果說”的追求。[5]在《創(chuàng)作哲學》中,坡強調(diào)了創(chuàng)作中獨創(chuàng)性(originality)的重要之處。坡認為,作家在動筆之前應(yīng)首先構(gòu)思出文本將要達到的某種特定效果,并以此作為設(shè)置情節(jié)和基調(diào)的準繩。
綜上所述,愛倫·坡的作品所透露的神秘晦澀及恐怖怪誕之感不僅源自他獨特的審美追求,更體現(xiàn)了他對哥特元素的靈活駕馭。筆者通過分析愛倫·坡的三部短篇小說《黑貓》《紅死病的假面舞會》和《過早埋葬》,來解讀愛倫·坡小說中的哥特元素。
早期的哥特小說往往借助于幽靈、鬼魂或怪獸來突出其作品以達到離奇、荒誕的恐怖效果。Patricia Meyer Spacks也認為“超現(xiàn)實文學具有真實的和普遍的效度”。[6]愛倫·坡在《怪誕故事集》的序言里承認源自靈魂的恐懼是他的創(chuàng)作主題。愛倫·坡醉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并堅持以超自然的主題揭示人類內(nèi)心的恐懼和不安得到評論界的關(guān)注。作為愛倫·坡的短篇小說代表作,《黑貓》一文中重構(gòu)了“黑貓”這一西方文明中預(yù)兆不祥的文學形象,并取得了獨特的恐怖效果。
首先,“黑貓”作為貫穿全文的核心意象,為小說奠定了主基調(diào)。根據(jù)作者的描述,黑貓的名字——“普路托”(Pluto),指代著古羅馬神話中地獄冥王的稱謂,相當于希臘神話中的冥王哈德斯“Hades”。因而,“黑貓”這一意象從一開始便顯得詭異而陰森。果不其然,自“普路托”出現(xiàn)之后,男主人公逐漸性情大變。原本溫順純良的他不僅變得與日消沉、嗜酒如命,甚至出現(xiàn)了虐妻傾向。男主人公雖對“普路托”寵愛有加,但最終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狠心剜出“普路托”的一只眼睛,并將其吊死。
其次,神秘莫測的“黑貓”象征著男主人公的心魔。黑貓“普路托”機敏過人,甚得男主人公的歡心。但其妻子缺對它滿腹狐疑,這皆因她執(zhí)迷于一個古老的傳說,即“凡是黑貓都是巫婆變的”。[12](P239)鮑維娜指出,“自魔鬼撒旦化作毒蛇潛入上帝的樂園并引誘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拋棄信仰開始,西方文學作品當中魔鬼誘惑人類、騙取靈魂,使人墮落乃至毀滅的故事便在歷代作家的筆下源源不斷地涌出”。[7]在愛倫·坡的筆下,黑貓披上鬼魅的外衣,搖身一變,成為蠱惑人心、引人墮落的魔鬼。小說中,當男主人公宿醉醒來,看到曾經(jīng)心愛的黑貓對自己無比嫌惡時,開始還感到傷心。然而這股“傷心之感”很快“就變?yōu)閻琅?。(P240-241)”愛倫·坡將這股惱怒之感歸結(jié)于“人心本能的一股沖動”。(P241)即使是在明知故犯的情況下,人類舍棄一切也要以身試法的邪念也無法控制。最終,喪心病狂男主人公活活勒死了“普路托”。
惡行生惡果,喪失人性和理智的男主人公走向了自我毀滅。在“普路托”被虐殺的當晚,男主人公家宅無故失火,所有家財化為烏有。當他檢查廢墟時,驚恐地發(fā)現(xiàn)了墻壁上印有一只套著絞索的、黑貓輪廓的浮雕。這一猙獰恐怖的意象在男主人公腦海中的印象過于深刻,以致于他終日飽受良心的譴責,因此,他相中另一只與“普路托”相差無幾的黑貓,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黑貓胸口的形似斷頭臺的白毛,這更加令他確信眼前的黑貓是“普路托”的化身前來復仇。此后,他終日活在惶恐之中,對與自己形影不離的黑貓懷有極度恐懼。誠如愛倫·坡所描述的,極度的煎熬使得男主人公僅剩的一點善行也消失了,他變得更加喜怒無常并將其妻子作為發(fā)泄的對象。于是,當其妻子阻攔他殺貓時,男主人公一時怒火,砍殺妻子,并將妻子砌入地窖的墻壁中以掩蓋罪行。然后,令人沒想到的是,地窖中不時傳來凄慘的貓叫聲,并引起了警察的懷疑。最終,人們在墻壁中找到了女主人公的尸體,而失蹤的黑貓也就此將男主人公的惡行詔告天下。
除了超自然靈異事件,封閉的建筑或空間構(gòu)成了哥特小說另一大要素。林斌認為,哥特小說中的封閉空間對男性作家而言,象征著“形而上的、隱喻性的”監(jiān)禁意象,[8]并常被用作激發(fā)恐懼、憤怒、敬畏的手段之一。華裔地理學家Yi-Fu Tuan更指出,“人類的安全感本質(zhì)上源自與其所處的空間”。[9]因此,愛倫·坡的《紅死病的假面舞會》借助殘破的修道院和封閉的密室?guī)Ыo讀者獨特的感官沖擊。
船舶水面以上富余凈空高度需結(jié)合通航實際計算,即富余凈空高度=通航凈高尺度+船舶吃水-船底骨架高度-集裝箱高度。
作為哥特小說的典型場景之一,封閉的空間時常為恐怖、鬼魅時間的誕生地?!都t死病的假面舞會》以人對死亡恐懼開頭,以死亡對人的征服而結(jié)束。小說發(fā)生在某個遭受“紅死病”蹂躪的國度?!凹t死病”,一種癥狀為頭暈、出血和生紅斑的瘟疫,正大行肆虐該國度里除了魯羅斯佩羅親王所建造的修道院之外的一切區(qū)域。諷刺的是,與傳統(tǒng)肅靜、清雅的修道院不同,親王所修建的修道院顯得邪惡而詭異。根據(jù)愛倫·坡的描述,“紅死病魔”最主要表現(xiàn)為“血之殷紅”和“血之恐怖”,而小說中也充斥著大量與“血紅色”相關(guān)的意象和場景,包括猙獰的皮膚紅斑、猩紅的窗玻璃、邪惡的火盆、布滿血污的裹尸布和濺血的額頭等。衍生自中世紀哥特建筑的眾多意象為小說的發(fā)展做好了鋪墊。
對個體而言,封閉的空間阻絕了任何形式的逃離,這也迎合了《紅死病的假面舞會》中“作繭自縛式”的結(jié)局。為了抵御肆虐的“紅死病”,親王下令熔死修道院所有出入口,卻也親自封死了自己唯一的后路。院內(nèi)一切安然有序、井井有條。親王將修道院分割為7個房間,每個房間裝有染色玻璃,其顏色隨房間的主色調(diào)而變。有的房間晶藍如碧,有的房間紫如青蓮,以至整個修道院光影交錯。諷刺的是,親王的精心布局最終功虧一簣,因為院內(nèi)所有人的行動無形中都受到了墻上的大烏檀鐘——生命之鐘的操控。每次鐘響,人們都被那不可抗力的力量所掌控,面如死灰,噤若寒蟬,以至于無人敢走近放置巨鐘的房間。這一邪惡而神秘的場景也預(yù)示了眾人不可抗拒的悲劇宿命。
由于身處封閉空間的個體活動要受其所限,因此當“紅死病魔”現(xiàn)身時,原本牢不可破的避難所反而成為了眾人的活棺材。更重要的是,無路可逃所引發(fā)的認知同時也將恐怖指數(shù)推向極限。愛倫·坡在描述“紅死病”的主要特征時使用了“avator”一詞?!癮vator”從詞源上講原指化身為動物或人形降臨人間的神邸,并尤指印度教三神組合之一——維護和掌管世界繁榮的神毗濕奴(Vishnu)。巧妙的是,“紅死病魔”也是以“顯現(xiàn)”方式化為人形并出現(xiàn)在小說中。在化裝舞會上,眾人拼盡所能之事,在妝容和服飾上下足功夫,使得整個舞會顯得既怪誕又可怕。當舞會接近高潮之時,化身為“裹尸人形”的“紅死病魔”不期而至。最終,嘗試解開“紅死病魔”的真面目的親王詭異慘死,其他狂歡者也紛紛葬身院內(nèi),“紅死病魔”吞噬了該國度內(nèi)最后的一片凈土。
“死亡主題”是愛倫·坡最鐘情的創(chuàng)作題材,同時也是哥特小說的核心元素。從宏觀上來看,“死亡小說”誕生于獨特的文化時代。18世紀后半葉,西方思想中理性主義和浪漫主義之間出現(xiàn)了斷裂,而哥特小說(Gothic Novel)則由此興起的。其次,動蕩的社會思潮促使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 神學統(tǒng)治(Aristocracy),宗教統(tǒng)治(religious orthodoxy)在內(nèi)的各種思潮喪失了其原本統(tǒng)治思想的地位,并變得越來越束縛人性。因此,現(xiàn)代人所處的困境第一次在哥特小說中得以展現(xiàn)——即一方面受到理性懷疑主義的影響而失去信仰的能力,另一方面極度的恐懼又暴露出個性和邏輯上的漏洞,這兩方面共同造就了異化的存在。因而,哥特小說中陰郁的古堡、坍塌的城墻、時隱時現(xiàn)的鬼魂以及罪惡的巫師和僧侶等,無一不是分崩離析的社會秩序的真實寫照。面對無所適從的現(xiàn)代困境,“死亡主題”成為愛倫·坡文藝創(chuàng)作的核心。
Edward Anderson 曾稱愛倫·坡為“用語言描繪死亡的風景畫家”(a verbal landscapist of death),[10]原因在于愛倫·坡對描寫死亡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怖情有獨鐘。與描繪傳統(tǒng)兇殺、疾病、窒息所導致的死亡不同,愛倫·坡對“死亡主題”的偏愛展現(xiàn)了他獨特的審美感知。Allen Tate在分析愛倫·坡的恐怖小說時稱,愛倫·坡的文學世界是一幅由“偏執(zhí)、分裂、戀尸和吸血鬼所組成的噩夢,”[11]而這些作品中,強烈的破壞欲顛覆了自然的情感。愛倫·坡的《過早埋葬》是解讀其對“死亡主題”審美感知的佳作之一。
愛倫·坡對死亡懷有矛盾心理。一方面,他糾結(jié)于死亡的恐懼,整日猶如驚弓之鳥。在《過早埋葬》中,愛倫·坡聲稱自己患有一種“強直性昏厥”。當這種病癥發(fā)作之時,患者將會呈現(xiàn)一種假死狀態(tài),即盡管他們?nèi)员徊煊X出有呼吸、心跳和意識,但任何科技手段都無法明確甄別這種假死和通常認為的確定死亡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這類患者經(jīng)常會遭到活埋。
不僅如此,愛倫·坡在睡夢中目睹了無數(shù)陰沉的幻想,這使得他惶恐不安。夢境中,愛倫·坡看到的是黑暗籠罩著的大地,而死亡如同“巨大的、漆黑的、遮天蔽日的翅膀在高高翱翔”。(P754)在一雙無名之手的指引下,愛倫·坡看到了全人類的墓地——閃爍著微弱磷光的墓穴,裹在柩衣中的尸體,發(fā)出窸窣聲響的尸骨等。愛倫·坡稱自己雖然沒有受到肉體痛苦,但由此所導致的精神壓力使他痛苦不堪。
另一方面,愛倫·坡并不認為人類在死亡面前是束手無策的?!皬娭毙曰柝省睅Ыo了愛倫·坡獨特的死亡體驗,身處靜止狀態(tài)下的愛倫·坡真切地體驗到源于死亡的深度恐懼,也同時領(lǐng)悟到了擺脫死亡恐懼的不二法門。當昏厥發(fā)作之時,愛倫·坡想看清周圍的世界,但視線里卻冥墨一片。愛倫·坡欲發(fā)出聲音,卻感覺到胸腔內(nèi)無形的壓力。愛倫·坡試圖移動身軀,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封在一口棺材內(nèi)。誠如愛倫·坡所言,任何反抗在死亡面前都是徒勞的,死亡是全人類的終極命運,沒有任何方式能夠避免這注定的不幸與痛苦。
但源于死亡的恐懼促使愛倫·坡拼命喊叫,他最終獲得了成功。愛倫·坡的那“響徹那冥冥之夜”的尖叫聲使他重回現(xiàn)實。并自此擺脫了對死亡的癔病。掙脫被埋葬的經(jīng)歷使愛倫·坡的靈魂“得到了健全”。(P755)愛倫·坡不再自怨自艾、疑心疑鬼,并開始朝氣蓬勃地面對生活,而他的“強直性昏厥”也就此消失了。
哥特小說在18世紀后期曾風靡一時,其獨特的反傳統(tǒng)審美特質(zhì)一度引領(lǐng)文壇并吸引了眾多美國作家的關(guān)注。作為美國哥特小說的開山始祖,愛倫坡在吸收和借鑒英國哥特小說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也對其進行了探索和發(fā)展。在《黑貓》中,愛倫·坡巧妙借用“黑貓”這一象征引人誤入歧途的“撒旦”意象來營造恐怖陰森的氛圍?!都t死病的假面舞會》發(fā)生在傳統(tǒng)哥特式場景——封閉式的修道院里,并使讀者感受到了獨特的空間恐懼感?!哆^早埋葬》依靠真實的敘述視角,呈現(xiàn)了“瀕臨死亡”的恐怖美學,展現(xiàn)了愛倫·坡對“死亡體驗”的偏執(zhí)。愛倫·坡作品中的虛構(gòu)性成分雖被藝術(shù)性地夸張,但其內(nèi)在本質(zhì)卻真實地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內(nèi)心世界里荒誕、神秘的一面。
注釋:
[1]吳松江譯,艾布拉姆斯:《<文學術(shù)語詞典>(中英對照)》(第7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3頁。
[2]Kennedy,J,G :The Haunted Dusk:American Supernatural Fiction,1820-1920,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e Press,1983.
[3]Eakin,P,J:The Complete Works of Edgar Allan Poe,New York:G.P.Putnam's sons,1902.
[4]Poulet,G:The Recognition of Edgar Allan Poe:Selected Criticism Since 1829,Michigan: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66.
[5]李顯文,劉立輝:愛倫·坡小說中的“裹尸布”評析,外國語文(雙月刊),2014年,第2期,第22-26頁。
[6]Spacks,P,M:The Insistence of Horror:Aspect of the Supernatural in Eighteenth-Century Poetr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2.
[7]鮑維娜:《作惡造善之力于一體——從原型理論看外國文學作品中的魔鬼形象》,浙江教育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第8-13頁。
[8]林斌:《西方女性哥特研究——兼論女性主義性別與體裁理論》,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2005年,第2期,第70-75頁。
[9]Tuan,Y.F:Space and place: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Minnesota: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1.
[10]Davidson:E.Poe:A Critical Stud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7.
[11]Tate,A:The Man of Letters in the Modern World,New York:Meridian Books,1955.
[12]曹明倫譯,[美]埃德加·愛倫·坡:《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1995年版,第239頁。以下所有引用均出自同一部小說,并在正文引用處括號內(nèi)注明頁面。
(楊健林 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 20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