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全靜
未然體副詞“將要、快要”的詞匯化
○陳全靜
“將要、快要”不是通過句法途徑由短語或跨層結構詞匯化產生的,而是通過詞法途徑由兩個意義相近的詞并列連用復合成詞的,是兩個實詞先虛化為同義副詞然后聯合而成的,是間接虛化的結果。主要探討這一組詞的構詞語素由實到虛的演變路徑及動因機制,并描寫其形成后的使用情況。
同義并列 間接虛化 動因機制
“將要”“快要”是現代漢語中表未然的時間副詞,表示行為動作或情況在說話之后,或者在另一行為動作或情況之后不久進行、完成或發(fā)生。這一組詞形成方式相同,都是同義詞并列連用,但是各構詞語素的虛化路徑、機制卻不盡相同,筆者將厘清“將、要、快”的語義發(fā)展脈絡,并分析其理據。
(一)將
《說文》:“將,帥也?!北玖x為率領、帶領,作行為動詞,如:
(1)衛(wèi)州吁用兵暴亂。使公孫文仲將而平陳與宋。國人怨其勇而無禮也。(《詩經?周南?擊鼓》)
因為率領某人做某事勢必在方法、策略等相關方面進行指導、扶助,由此引申出“扶持、扶助”之義,如:
(2)樂只君子,福履將之。(《詩經?周南?樛木》)
鄭玄箋:“將,猶扶助也”。此時“將”后一般帶體詞賓語,由此“將”進一步發(fā)展為意愿動詞,表示“希望”“意愿”之義,其后一般帶小句賓語,如:
(3)將子無怒,秋以為期。(《詩經?衛(wèi)風?氓》)
例(3)據毛傳:“將,愿也”,那么由行為動詞“扶持”到意愿動詞,機制何在呢?“將”表示“扶持”時是一種行為上的支持,而表示“意愿”則是一種心理上的支持,其發(fā)展是一個從行為扶持到心理期望的過程,這一演變機制也符合認知語言學中從具體到抽象轉移的等級原則。
隨著作為意愿動詞使用的不斷深入,“將”進而發(fā)展成為情態(tài)動詞,表示動力情態(tài),意為“打算、想要”,或者認識情態(tài),意為“會”,如:
(4)逝將去女,適彼樂土。(《詩經?魏風?碩鼠》)
(5)昭公微弱,國人將叛而歸沃焉。(《詩經?唐風?揚之水》)
例(4)中“將”表示動力情態(tài),例(5)中“將”表示認識情態(tài)。意愿動詞向情態(tài)動詞發(fā)展的語義關聯在于:“將”表示“希望”是一種心理上的支持,也是一種心理上的愿望,上升到更高層次則是主觀上的一種意圖,所以可以發(fā)展出動力情態(tài)“打算、要”之義。而認識情態(tài)“將”的發(fā)展軌跡,據龍國富[1]則是:具體的動作行為“扶持”進一步抽象到意識上的“扶持”也是一種心理上的估價,而心理上對將來發(fā)生動作行為的估價,實際上就是主觀可能性的一種推測。而據Bybee的解釋則是:將來時是由兩種語義要素組成的:意圖(intention)和預測(prediction),因此情態(tài)動詞“將”便很容易向表將來的時間副詞演化,先秦已見用例,如:
(6)不速死,大刑將至。(《春秋左氏傳?昭公》)
例(6)中的“將”用于動詞前充當狀語,表示動作行為即將發(fā)生,這種用法一直沿用至今,“將”成為使用時間最長,應用范圍最廣的一個將來時副詞。后世用例略舉如下:
(7)闔廬病創(chuàng)將死,謂太子夫差曰:“爾忘勾踐殺爾父乎?”(《史記卷六六 列傳第六》)
(8)醉不成歡慘將別。(白居易《琵琶行》)
(9)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袁宏道《滿井游記》)
以上例句中“將”都表示動作行為將來發(fā)生的時間,表達的是未然的事件。那么情態(tài)動詞“將”是如何向將來時副詞演變的呢?情態(tài)動詞“將”表示施事者對事件發(fā)生的結果所作的一種意圖和預測,是一種主觀性強的情態(tài)范疇,而這種情態(tài)范疇描寫的都是未發(fā)生的事件,即非現實事件。因此人們對未發(fā)生事件的主觀評價或主觀意愿都是具有將來時態(tài)性質的,也就是說表意圖和預測的情態(tài)“將”和表將來時的“將”有相通之處。這種從“行為動詞>情態(tài)動詞>將來時副詞”的語法化鏈在英語、德語中也存在,在人類語言中具有一定的共性。
(二)要
《說文》:“要,身中也,象人要自臼之形?!北玖x指人的腰,讀作yāo,如:
(10)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要,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jié),肱息然后帶,扶墻然后起。(《墨子卷四》)
因人常以物作用于腰間,這就會引申出腰間經常發(fā)生的動作,活用為動詞,如:
(11)閔子。要绖而服事。(《春秋公羊傳?宣公》)
上句中“絰”是粗麻制成的寬腰帶,古代的一種喪服,所以這里的“要”是動詞,指“系在腰間”,“絰”是其賓語。這種用法始于戰(zhàn)國,到漢魏時期已普遍使用,如:
(12)紆皇組,要干將。(張衡《東京賦》)
例(12)中“組”為絲帶,“干將”是劍名。在腰部系東西,相當于從中將人體截開,由此引申出“從中攔截、攔阻”之義,如:
(13)使數人要于路,曰:“請必無歸,而造于朝!”(《孟子卷四公孫丑章句下》)
據盧卓群:“攔截,總是希望達到某種目的,求取某種收獲。直接引申的意義是‘求取,求得’”[2]。如:
(14)子產曰。無欲實難。皆得其欲。以從其事。而要其成。(《春秋左氏傳?襄公》)
楊伯峻注:“要,取也,求也”,“要其成”意為“取得成功”[3]。綜上可見,到戰(zhàn)國時期,“要”已經由名詞發(fā)展成一個多義項的動詞。
漢代,“要”出現了情態(tài)動詞用法,如:
(15)黃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為苦心?。ā稘h書卷六三 列傳第三三》)
例(15)師古曰:“言人生必當有死,無假勞心懷悲戚”,此句中“要”表示“必定、一定”,是對未來事情的肯定,由此可見漢代“要”的情態(tài)動詞用法已經比較成熟。
那么“要”由行為動詞演變?yōu)榍閼B(tài)動詞的機制何在呢?主要有兩點:
1.句法結構。結構形式的變化是實詞虛化的決定性條件。由于“要”經常用于連動結構的第一動詞,隨著語義重心經常落在后一動詞上,“要”就會趨向虛化。
2.語義關聯。語義基礎是實詞虛化的基本條件。動詞“要”可以表示攔截,攔截可能意味著強求做某事,由此衍生出“必定、一定”之義;而在一方強求下,另一方可能屈從、妥協,由此衍生出“可能會”之義。當“要”表示求得、求取時,其深層實際上隱含著希望實現某事,由此衍生出“想要、希望”之義??梢妱釉~“要”是情態(tài)動詞“要”的直接來源,兩者之間有著緊密聯系。
“要”就是在以上兩種動因的誘發(fā)下逐漸虛化為情態(tài)動詞的,那么表示將來時副詞“要”又在何時出現,是怎樣形成的呢?
根據對《漢籍》的檢索發(fā)現,唐代出現了表示“將要、快要(發(fā)生、出現)”的“要”,如:
(16)天子遍教詞客賦,宮中要唱洞簫詞。(唐 徐鉉《柳枝詞》)
句中的“要”都是指動作將來發(fā)生的時間,表達的是未然事件,這種用法一直沿襲到現代,如:
(17)今暫來此,要往來東京,取選到后宮女子一千五百人,三兩日北去也。(《大宋宣和遺事?利集》)
至于“要”從情態(tài)動詞演變?yōu)閷頃r副詞的原因則與“將”相同,所以此不再贅述。
(三)快
《說文》:“快,喜也?!逼浔玖x為喜悅,形容詞。如:
(18)得其資斧。心未快也。(《周易?第五十六卦旅火山旅離上艮下》)
上句中“快”充當謂語,表示“高興、愉快”,而當人心情愉悅時,做事就麻利,動作就迅速,由此引申出“疾速”之義,漢代始見。如:
(19)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zhàn),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史記卷七 本紀第七》)
此句中“快”仍然是形容詞,做狀語修飾“戰(zhàn)”,因為表此義的“快”還可以充當謂語,如:
(20)此馬雖快,然力薄不堪苦行。(《晉書卷七五 列傳第四五》)
大約元代,“快”才虛化為副詞,表示“趕快”,如:
(21)(錢)張千快收拾車馬。送天香狀元宅上去。(末旦拜謝科)深感相公大恩。(《關漢卿戲曲集?錢大尹智寵謝天香 第四折》)
例(21)中“快”用于祈使句中,表示催促某人做某事,趕緊,含有說話人的主觀性,此時的“快”是副詞。那么表示將來時的“快”是如何衍生的呢?我們認為是從“趕快”這個義項引申而來,因為抓緊時間趕快做某事,就會離目標狀態(tài)越來越近,由此產生“行為狀態(tài)接近發(fā)生或出現,即將”之義,這種用法約始于元代,如:
(22)小生甚么時候?眾黃昏快了。(《全元南戲?劉唐卿?白兔記 第三十出 訴獵》)
例(22)應是狀語后置,意為“快要黃昏了”,黃昏還未到,這種用法也一直沿用至今。
我們將“將、要、快”的演變歷程總結如下:
將:率領 引申 扶助 虛化 情態(tài)動詞 虛化 將來時副詞(春秋戰(zhàn)國)
要:腰 引申 系在腰間 引申 攔截 引申 求取、求得 虛化 情態(tài)動詞虛化 將來時副詞(唐代)
快:喜悅 引申 疾速 虛化 趕快 引申 將來時副詞(元代)
盡管“將”在先秦已經可以表示將來時,但是“要”卻在唐代才具備此義,所以這兩個詞并列連用出現得較晚,元代才出現首例,如:
(23)如今賤人身上將要分娩,你在荷花池邊,造一所磨房,五尺五寸長,罰這賤人進里面磨麥,交他頭也抬不起。(《全元南戲?劉唐卿?白兔記 第十六出》)
上句中“分娩”是未發(fā)之事,“將要”表示的是將來時間,用在動詞前充當狀語,可以看做時間副詞,但亦因為是孤證,我們不能冒然斷定。不過到明代,“將要”的用例漸增,如:
(24)既已殯殮,將要埋葬,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是我女兒每孝心?!保ā抖膛陌阁@奇?卷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
(25)看天色將要下雪,身上又饑,又冷,且趕前面去尋個酒店,吃一頓暢快酒食,再做理會。(《古本水滸傳?第三十五回 金眼彪火燒純陽宮 武行者大鬧曾家店》)
例(24)“將要”與時間副詞“既已”相對應,表示“已經……即將……”,例(25)“將要”表示的也是“下雪”還沒發(fā)生,是未然事件,并且其只能用于謂詞性成分前充當狀語,是典型的時間副詞。至清代,“將要”見次率達到900多條,這為“將要”副詞地位的鞏固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綜上可見,“將”“要”粘合在一起便成為副詞,其用法從始至終基本上變化不大,從古至今一脈相承。
與“將要”類似,“快要”出現亦較晚,到明代始見,并且僅12例,如:
(26)客官,大神快要降臨了,請你們趕緊走避,跟這里莊客們去歇臥罷。(《古本水滸傳?第三十回 天慧星夜半降妖 云莊主日中留客》)
(27)快要到寺門口的時候,只見金蓮已在前面迎見禮拜說:“娘子已經等候你很久了,為什么這段時間竟如此薄情!”(《剪燈新話?卷二令狐生冥夢錄》)
從上兩例中可以看出,“快要”表示動作狀態(tài)接近于發(fā)生或出現,而又還未發(fā)生或出現,如例(26)大神還沒有降臨,例(27)表示還未到寺門口,“快要”表達的也是將來的時間,可以充當句首或句中狀語,并且只能充當狀語,已是時間副詞。
注釋:
[1]龍國富:《動詞“將”和“當”的時間范疇化演變》,第五屆漢語語法化問題國際學術討論會宣講論文,2009年,第3頁。
[2]盧卓群:《助動詞“要”漢代起源說》,古漢語研究,1997年,第3期,第45頁。
[3]楊伯峻:《古漢語虛詞》,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950頁。
(陳全靜 上海電機學院高職學院 20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