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強勝 王少禹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研究院,河南 鄭州 45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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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效力
徐強勝王少禹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研究院,河南 鄭州 450046;
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 政策研究室,河南 鄭州 450003)
股東協議不同于公司章程與股東會決議,它是游離并受到公司法制約的一種關于公司權力分配、管理等的長期合同。我國公司法實踐表明,大多有限責任公司僅是被股東當作投資工具而已,其不需要、也不會按照公司法定模式套用,只要股東協議不損害其他股東和債權人的利益,其效力應予以認可。對于不同類型的有限責任公司,由于其規(guī)模、人數、出資人構成等不同,則需要對相應股東協議的效力作不同的分析與考察,以公平處理相關糾紛。當然,在承認股東協議的情況下如何保護債權人的利益是很重要的。股東協議的大量出現體現了現代公司法的非公司化及中小型公司的工具化發(fā)展趨勢,我國應以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為契機和基礎,全面修改現行《公司法》。
有限公司;人合性;股東協議
公司本為依法成立的社團法人,其設立、內部機構的設置及經營等均應符合公司法的相關規(guī)定。但現實中,大量的有限責任公司特別是那些小型的有限公司,常常在法定的公司章程之外通過股東之間的私下協議安排相關公司管理及其他事務。如自然人甲和乙分別出資51%和49%共同成立了A公司,其中,甲任公司董事長、法定代表人;乙任副董事長、經理。公司成立不久,甲與乙簽訂了一份《合資合作協議》約定:法人章、公司公章、法人證書由甲控制保管;財務章、營業(yè)執(zhí)照、稅務證等由乙控制保管;公司重大事項,包括收、付款、簽訂合同等須經甲、乙二人協商并做出書面簽字記錄后方可施行;并約定,若任何一方違反該協議,即視為商業(yè)欺詐,另一方有權要求賠償人民幣若干萬元。
顯然,在法定的章程和其他規(guī)定之外另行訂立的股東協議在一定意義上改變了公司法的規(guī)定,從而必然影響到法定的公司治理結構,影響到其他股東(如有)和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因此,如何認定股東之間協議的性質和效力就非常重要。這個問題還同時涉及如何認識公司法的存在價值,即公司法是干什么的?
所謂股東協議一般是指封閉式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之間,就公司內部權力的分配和行使、公司事務的管理方式、股東之間的其他關系等事項所訂立的協議。在協議中,股東往往通過自行創(chuàng)設相互權利與義務,以達到排除公司法或公司章程規(guī)定適用的目的,從而成為有限責任公司治理的重要手段[]。
關于股東協議,由于其是股東之間共同的意思表達,因此一般認為其性質與合伙協議很是類似,即都是多數當事人就其公司或合伙內部有關事項意思表示一致而訂立的長期合同。
作為當事人共同意思表達一致的合同,其目的在于確定公司內部經營管理與股東之間的經濟利益和控制權的分配等關系,本質上是反映交易關系的,因此應受合同法的調整。也就是說,合同自由原則是應當適用于股東協議的。但是,股東協議不是一般的合同,而是股東之間就公司管理等有關事項的交易關系,它是游離于《公司法》并要受到《公司法》制約的協議。換言之,股東協議是股東之間合同自由原則下的協議,同時也是《公司法》基本政策和基本制度框架下的協議。
在一定意義上,股東協議與公司章程是公司自治的兩個輪子,盡管股東可以通過法定的章程約定相關事項,但股東協議顯然能更好地安排不涉及公司第三方而僅是股東之間的事情。也就是說,股東協議有利于構建公司治理的私人秩序。股東協議實際上是有限責任公司封閉性和人合性的一種表現,是股東自治的一種體現。與股份有限公司相比,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不僅僅是為了投資分紅,而更期待參與公司的經營管理,股東之間不單單是資本的結合,還有相互之間的信任。所以,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之間更希望按照自己的意愿構建公司治理的秩序。事實上,股東協議因具有靈活性、變更的一致同意性和隱蔽性(不在查閱的范圍)等特點,比公司章程更能夠滿足股東多樣化的需求。如在前述案例中,甲與乙兩個股東通過《合資合作協議》就其共同設立的A公司的內部管理作出了認為適合他們自己的約定。這種約定滿足了僅其兩個股東的個性化需求,不僅有利于兩個股東的利益的實現,也有利于公司內部管理關系的協調。
盡管股東協議與公司章程是公司自治的兩個輪子,但股東協議畢竟是游離而非完全符合公司法規(guī)定的當事人自治協議。同樣體現公司自治的章程完全是在符合公司法規(guī)定的情況下制定并對公司內部與外部具有法律效力的。公司章程中的任意性規(guī)定可能不符合公司法的規(guī)定,但公司章程從整體上而言是并且必須是要符合公司法規(guī)定的。因此,公司章程的效力的認定也僅是針對其中的某個事項(如關于公司股權轉讓的規(guī)定等)且是任意性規(guī)定而言的。但對股東協議來說,首先是要認定整個協議的效力,其次才是其中的某些事項的效力問題。
對于股東協議效力的認定,經過了一個從司法普遍否定到司法逐漸肯定并得到成文立法關注的過程。美國法院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對股東協議普遍是持懷疑與否定態(tài)度的,認為股東既然選擇了公司組織形式,就必須按照公司法關于公司的組織管理方式進行,而不能再依合伙關系管理;既然董事會的職權是法律賦予的,那么就不能通過私下協議改變董事會的權力。但到了20世紀中期以后,美國法院注意到封閉公司不同于開放式公司,其管理就可以不同于開放式公司,因此開始認可股東對董事會權力的協議改變,允許封閉公司內部可以按照合伙關系處理。由于司法實踐的推動,到了20世紀80年代,美國的《示范法定封閉公司法》《示范公司法》及各州公司法開始增加了關于股東協議的規(guī)定。如美國1984年增訂《示范法定封閉公司附加規(guī)定》第3章“治理”第20條專門就“股東協議”作了規(guī)定,其第1款明確,“法定封閉公司的所有股東可以書面協議之方式就公司權利的行使、公司商業(yè)與事務的管理或公司股東之間的關系進行規(guī)定”,且該條最后一款第8款明確“本條規(guī)定并不禁止法定封閉公司中股東之間達成的任何其他協議”。也就是說,股東協議是受到法律的認可的。歷來將有限責任公司當作股份有限公司例外的大陸法系國家一直強調有限責任公司法的形式主義做法,無論是資本方面還是內部管理方面都要求有一定的形式管制。因此,對于公司章程之外的股東協議原來一直是根本不予以承認的。但到了20世紀80年代以后,歐洲國家也開始反思其對于代表中小企業(yè)形式的有限責任公司的形式管制做法,特別是到了90年代以后,其認為有限責任公司應當成為獨立的公司形式,應當去除有限公司法規(guī)定中的形式主義及官僚主義的規(guī)定[]?;诖苏J識,在德國,對于股東常常在章程之外簽訂的規(guī)定股東權的行使和股東之間的相互關系協議,盡管其僅是債權性附屬協議,但原則上是合法的,股東之間在私法上享有充分的自主擬定協議的權利,這一權利僅僅受到具有強制性的有限責任公司的組織法的限制[]。
20世紀80年代以后,世界各國公司法的一個發(fā)展趨勢就是管制的衰落與治理的興起,即對某具體事項放松管制,但在大的方面或宏觀角度加強立體式治理,明確責任主體及事后責任的追究。特別是對于那些中小公司,現代公司立法及理論對其已不再強調資本及內部管理的模式化,而允許其資本制度和內部管理像合伙一樣靈活,同時強化了股東、高級管理人員的責任及相關利益人救濟制度的設計。所以,現代各國對于公司章程之外的股東協議原則上是認可的,即使其與公司法的規(guī)定不相符合。在一定意義上,這種認識及做法除了與封閉公司的人合性有關,也與現代科技信息的發(fā)達及公司的普通化有關,前者使得公司的很多信息都可以通過現代信息網絡得以獲悉,后者使得公司已經成為普通民眾的投資工具與常識。在這種情況下,基于鼓勵投資的精神,承認股東協議的效力就成為必然。
和大陸法系國家過去的做法一樣,我國1993年《公司法》完全是將有限責任公司當作股份有限公司的例外的,其資本要求嚴格,內部管理嚴格比照股份公司。但到了2005年《公司法》,關于有限公司的規(guī)定已經開始明顯有別于股份公司,其資本制度放松,內部管理開始具有靈活性。司法實踐中,對于以前一直認為違反強制性法律規(guī)定的公司及股東行為必然無效的做法,也開始強調并非無效(如對于違反公司擔保規(guī)定的行為等)。不僅如此,在2005年《公司法》修訂后,最高人民法院一再強調,堅持私法自治原則,尊重公司自治,正確處理依法干預與公司自治之間的關系,是人民法院審理公司糾紛案件的關鍵。1993年《公司法》存在的主要問題就在于沒有給公司自治留有應有的空間,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太多。實踐證明,這種以法律整齊劃一的做法是不可行的,實際上也難以做到,公司活動的差異化決定了公司治理不可能都是一個模式。有鑒于此,人民法院在介入公司內部法律關系時,應當審慎而為,給公司自治留有足夠的空間[]。所以,在審理涉及公司法適用問題的民商事案件過程中,應尊重公司章程的規(guī)定和股東之間的約定,準確識別公司法規(guī)范的性質。對不違反公司法禁止性規(guī)范的公司內部約定,應當依法認定有效[]。
那么,對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之間的章程之外的協議,顯然也應當同樣如此,即對不違反公司法禁止性規(guī)范的股東之間的內部約定,不應輕易認定無效。
對于股東協議的效力存疑,主要在于其內容有著不同于公司法的約定,這種約定可能限制或禁止了公司股權的轉讓,可能徹底改變了公司內部治理結構,甚至可能改變了股東有限責任制度。比如,股東之間簽訂的承包經營協議,5名股東約定公司由其中1名股東承包經營,不管公司盈虧,其余4名股東每年均按照投資額的20%收取固定回報,承包股東則對公司的虧損承擔無限責任等。這種約定實際上改變了公司法預先設計的公司內部股東會、董事會、監(jiān)事會分權制衡的治理結構和權限安排,改變了《公司法》有關盈余分配的規(guī)定,也違背了股東有限責任原則。那么,這種股東之間的承包經營協議就必然引起人們對公司法存在價值的懷疑。對此,我國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看法認為,盡管公司法定主義原則是公司法的一項重要原則,但股東在公司設立后將公司承包給股東之外的第三人并不必然違背公司法定主義原則。也就是說,不能對公司與股東簽訂的承包合同的效力一概而論,關鍵是看承包合同是否拒絕適用公司法中關于公司治理、會計制度等規(guī)定中的強制性規(guī)范。如果拒絕適用這些強制性規(guī)定,則可認定無效,反之則有效。另一種觀點認為,將公司以承包合同的方式交給某個股東承包經營,實質上是以承包經營的方式代替董事會經營,該行為違反了公司法和公司章程關于董事會職責的具體規(guī)定,應當認定為無效。
以上兩種觀點有所不同,但都強調如果股東之間的承包經營協議違反了公司法定原則,則無效,反之則可以有效。也就是說,這兩種觀點對股東之間的承包經營協議都是放在公司法定主義原則下認識的,而且都認為公司法定主義必然意味著公司內部組織關系和財產關系的嚴格法定性與不容更改性。顯然,這種認識是基于公司法定主義的傳統(tǒng)看法,即通過對公司外觀及內部關系的嚴格法定,避免非典型公司形態(tài)及非規(guī)范的內部關系為第三人和社會公共利益帶來不確定的狀態(tài)。但是,公司法定主義并非意味著通過立法為公司設置一個封閉而嚴苛的標準,它毋寧是通過所謂的典型示范,明晰當事人和第三人權利、義務和責任。而同時,在該典型之下,仍應有非典型或其他過渡狀態(tài)的公司[]。事實上,20世紀80年代以來世界公司法發(fā)展表明,公司法定主義已經大大松動,特別是在關于代表中小企業(yè)形態(tài)的封閉公司,已呈現出更加多樣化并單獨立法的趨勢。很多國家和地區(qū)不僅通過修改封閉公司法或有限責任公司法的方式放松其資本及內部關系的管制,還通過單獨立法制定更加適合小型企業(yè)的公司形態(tài),如美國的有限責任公司(LLC)、日本的合同公司、德國的業(yè)主制公司等。這些新型的公司形態(tài)在資本和內部管理上要求更加寬松和自由。一定意義上,它們僅是強調股東承擔有限責任的合伙或獨資企業(yè)。所以,公司法定主義不應被理解為立法者試圖通過某一形式統(tǒng)一的立法調整現實中所有的公司。統(tǒng)一規(guī)范的目的在于對公司的行為做出有預見性的解釋,并對公司的行為加以一定程度的標準化。但是,由于立法者的經驗和理性有限,他們不可能對未來甚至現實中已存在的千差萬別的公司的實際情況做出完全有效的判斷和預見。公司立法的內容應當是開放的,應當能夠為當事人擴充權利提供應有的空間,以容納更多的投資者的創(chuàng)造活動。法律經濟學認為,在法律和市場經濟范疇內,越是分散權力,越是能夠擴展這一制度內的自由程度,就越能提高創(chuàng)造性發(fā)明和能動財富形成的可能性[]。
從我國公司生活實踐情況來看,作為中小企業(yè)代表形式的有限責任公司僅僅是一種投資工具而已,盡管它們已經按照公司法的規(guī)定建立了所謂的股東會、董事會或執(zhí)行董事、監(jiān)事會及監(jiān)事,甚至有總經理等公司架構。但對于許多有限公司來說,這些機構常常是一種擺設,主要是為了應付工商登記而設的。那么,公司法定主義與其說是為了嚴格規(guī)范公司,不如說是提供了一種示范模本。公司法并不能通過嚴格的法定要求來保護第三人和社會公共利益,而更多的要依靠其他治理途徑,如事前的公司登記制度,事中的責任主體及責任規(guī)定,以及事后的責任追究制度如揭開公司法人面紗制度、股東訴訟制度等來加以保證的。所以,以所謂違反公司法定主義原則來否定股東協議是值得商榷的。
更重要的是,股東協議盡管改變了公司法的規(guī)定,但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股東之間的內部約定,只要其不涉及第三人和社會公共利益,就應該獲得認可。美國法院在20世紀中期,就允許封閉公司股東對外采取公司形式,而對內實際按照合伙的方式運營。在1965年聯邦上訴法院第二巡回法庭的一個判例中,法官這樣表述道:“為什么個人不能對內是合伙關系而對外采取公司的形式,只要不涉及債權人等第三人的利益,這種限制是毫無邏輯可言的?!盵]也就是說,作為股東之間的內部約定,其效力也僅及于股東,既包括作為直接簽字的當事人的股東,也包括并沒有直接簽字但事后認可的股東或繼承、贈與而得到股東資格者。如果股東通過他們之間的協議的行為損害了債權人等第三人,則債權人可以通過公司法中專門保護債權人利益的規(guī)定得以救濟。特別是隨著現代各國公司法的改革,傳統(tǒng)的公司資本制度已經發(fā)生的質的變化,即由過去強調嚴格的法定資本制且要求最低資本金的做法,轉為更為靈活以鼓勵投資為目的的認繳資本制度,并降低或取消了最低資本金的制度。我國2013年新《公司法》規(guī)定了完全的認繳資本制,并取消了一般有限公司的最低資本金制度。認繳資本制及最低資本金的取消意味著債權人利益的保障在法律上更多的是依靠股東的承諾而非其實際出資,即使股東已經實際出資,這些出資通過經營能否保證足額存在也是個未知數。在這種情況下,通過嚴格的法定管理制度的設計顯然已經不能很好地保障公司債權人,公司債權人事實上不能也不會僅僅依靠股東的承諾和所謂公司內部的法定管理制度來維護自己的利益。他們更多依靠的是自己的經營判斷及在長期交往中形成的對對方的認識進行的??梢哉f,完全的認繳資本制就是為了鼓勵投資,而對債權人利益的維護則交給了市場和對公司的綜合治理。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以協調股東內部關系為己任的股東協議對于債權人利益的影響顯然就不會很大,甚至可能更有利于公司與債權人之間關系的處理。
所以,對于股東協議,原則上應當予以認可,不能因為其不同于公司法定原則而隨意宣告無效或不承認其效力。
作為德國立法者1892年發(fā)明的有限責任公司,本身就是試圖迎合中小企業(yè)需要并且股東承擔責任限制待遇的公司形式,后為世界多數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借鑒。有異曲同工之妙的英國的私公司與公眾公司本同為有限公司,即股東承擔有限責任的公司,其目的原為獲得資本市場的融資,但由于英國立法的彈性而使出資人可以根據需要裁減公司的形式[],使私公司因具備更多的私密性與靈活性而使其與公眾公司區(qū)別開來。實際生活中,有限責任公司的表現是有很大差別的,既有人數較多且資金雄厚的大中型有限公司,也有人數僅有兩、三個股東的小型有限責任公司;既有國有控股的有限公司,也有私有控股的有限公司;既有家族式有限公司,也有朋友式有限公司等等。這些表現不同的有限公司之下還有相應的類型,且在這些不同公司類型之間還有其他過渡狀態(tài)的公司,如在大型有限公司之間與小型有限公司之間就有中大型或中小型有限公司;在家族式有限公司中就有夫妻之間組成的有限公司與兄弟之間或父子之間成立的有限公司等。這些不同類型下或類型中的有限公司,由于人數的多少或股東身份的不同,以及股東各自利益考慮的不同,而使它們在管理等方面必然都是不同的。
在這些不同的有限責任公司下,股東協議存在的價值及影響是有一定區(qū)別的。對于股東人數很少的有限責任公司來說,其更容易在內部管理及其他方面達成股東協議。而且,股東人數很少的有限責任公司本身的經營就十分靈活,法律既不需要也不可能要求僅有幾個股東的公司在經營管理及利益分配方面刻板固執(zhí)。即使法律做出相應嚴格的形式要求,這些股東也通常不會按照這些規(guī)定去做,而主要按照自己的需要安排相應的經營和權益分配。因此,現實生活中的股東協議也主要發(fā)生在這些有限責任公司當中。這時,這些小微型公司股東之間的協議只要不損害第三人的利益,其效力自不待言。即使是這些小型公司的股東協議僅在大股東之間達成,如果小股東知悉且無異議,該協議也應當認定有效。1964年發(fā)生在美國伊利諾斯州的Galler v.Galler案中,盡管僅有三個股東,但其中兩個大股東為兄弟,分別持有公司47.5%的股份。兄弟二人及其妻子達成協議約定由其兄弟二人及家人擔任公司董事,并約定紅利分配以保障家人生活。另一小股東對此沒有提出異議。其中一個兄弟去世后,另一兄弟要求原告放棄原來簽訂的合同,由此提起訴訟。初審法院判決后又提起了上訴。上訴法院認為合同整體違反該州的公共政策而無效。原告再次上訴到伊利諾斯州最高法院。最后,州最高法院認為,封閉式公司股東通過合同來約定某人擔任公司官員、董事,約定紅利分配,只要沒有損害小股東的利益,沒有損害債權人的利益和公共利益,即使是不符合公司法的規(guī)定,即使對董事會的權力構成一定侵犯,仍然是有效的。因為封閉式公司應當特殊對待,不能如開放式公司那樣嚴格要求[]。
如果公司股東人數較多,有幾十人甚至更多時,股東之間達成協議的難度就會加大,即使達成,這些協議能否真正全面體現所有股東的意思,以及協議能否公平地維護所有股東的利益也是值得探討的。在這種情況下,有關協議背后的信息顯然存在不對稱現象。在考察這些協議時,應當綜合個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股東協議的期限、股東協議的內容是否過于有利于某些股東、股東協議簽訂時相關重大信息是否及時披露給所有股東等。當然,我們說需要結合個案具體分析,并非簡單地否定股東協議的效力,而是說在發(fā)生訴訟糾紛時,能夠對這些協議進行公平的判斷。在股東人數較多的有限責任公司,也可能會出現大股東之間達成相應協議,而小股東僅是事前或事后得到通報而沒有明確反對或以其他方式被動接受。這時,基于資本多數決原則,僅在大股東之間的協議也不宜輕易認定無效,關鍵也要看該協議是否損害了小股東和債權人的利益。
不過,盡管對于不論大小有限公司的股東協議都以認定有效為原則,但對于小微型的有限公司和大型的有限公司,股東協議效力的認定要求是不一樣的。前者可以完全肯定,后者則需要考慮的因素比較多,介于二者之間規(guī)模的公司的股東協議的效力則須類型化判斷,也正是考慮到小微型有限公司與較大型有限公司各自規(guī)模及正式性要求的不同。美國各州于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制定了股東僅承擔有限責任,而內部管理完全自由化的有限責任公司(LLC)法。這種公司不同于美國傳統(tǒng)的法定封閉公司,后者的經營必須遵守法定的程序,否則可能導致“揭開公司法人面紗”制度的適用。日本2005年《公司法》也借鑒了該種公司模式,命名為合同公司。這種公司可謂小微公司的法定形態(tài),即實現了股東可以承擔有限責任,又無須遵守過多法定的程序義務的愿望。在這種公司形態(tài)中,其經營管理基本上是依照股東協議進行的。它們可以授權公司完全拋棄董事會,而由股東依據合伙的或是采取其他一些管理體制來運作企業(yè)。同時,考慮到較大型有限責任公司的人數較多,實踐中其管理也比較嚴格,和股份有限公司沒有什么兩樣,日本2005年《公司法》取消了傳統(tǒng)的有限責任公司,而將其納入股份公司序列,僅有上市與非上市股份公司之分。因此,被股份公司化的較大型有限公司應當更多地嚴格按照股份公司的法定程式經營。
由于我國《公司法》只是簡單地將公司分為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兩類,涉及股東協議時應對相應的有限公司進行類型化,從而判斷股東協議的效力并公平處理相關糾紛。同樣,對于不上市的股份公司,如果其股東人數很少,股東之間通過章程之外的協議安排有關經營事項也未償不可。在前述甲與乙的案情中,兩人組建的有限責任公司是典型的小微型企業(yè),要求其完全按照公司法規(guī)定建立相應形式框架制度是沒有實際意義的,他們總會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回避這些煩瑣的形式要求,而按照自己的實際情況及想法經營公司??梢哉f,二人之間的股東協議應當是有效的。至于二人之間的協議是否公平合理,則另當別論。
除了由于人數多少導致的有限責任公司類型化外,尚須考慮因不同身份或不同情況下的股東組成的有限責任公司的類型而導致的股東協議的效力,如因夫妻之間、兄弟之間、父子之間等由具有親情關系的人組成的公司與非因此組成的公司的股東協議,其效力的考察的因素就會不同。小股東為職工的公司與小股東非為職工的公司的大股東之間的協議,以及小股東是通過贈送還是購買獲得股權的公司的大股東之間的協議效力,都會影響相應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
股東協議盡管有利于構建公司治理的私人秩序,體現了私法自治的精神,但它畢竟是對公司法規(guī)定秩序的改變,從而影響公司第三人的利益。在總體上承認股東協議的基礎上,如何保護第三人就成為一個重要課題。正如前述,股東協議只要不損害債權人的利益,就可以認定其效力。那么,如何判斷股東協議損害或沒有損害債權人的利益?
現代企業(yè)組織法的一個重要角色是對企業(yè)的財產進行了所謂的“分割”,即一個企業(yè)的債權人可以依此對抗該公司的私有財產的所有人和其受益人,從而獲得對企業(yè)財產的優(yōu)先權。該角色被認為是企業(yè)組織法的根本功能[]。這是從企業(yè)作為一個相對獨立于投資人的組織而在以自己的名義對外從事活動時必須考慮的問題,因為這時的企業(yè)須以相對獨立的財產為后盾。所以,企業(yè)組織法首先是財產法。對于公司法而言,基于股東的有限責任和公司人格的獨立,公司債權人對公司財產的優(yōu)先權更有意義和價值。那么,公司財產的界定與維持就成為債權人利益得以保障的基本。也就是說,判斷股東協議是否損害或沒有損害債權人的利益的關鍵在于其對于公司財產的影響。
現代很多國家公司法已經放松了資本管制,既不設定公司資本最低限額,也不要求實際繳付。我國2013年10月國務院決定實施的公司登記制度改革取消了公司的最低注冊資本制,推行完全的認繳資本制。2013年新《公司法》則完全采納了這些改革措施,從而使得我國的公司以后甚至可以采取零資本制成立;即使繳納資本,也可以根據公司經營需要分期繳納。這就提出一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公司債權人的利益如何保障?采取最低資本制與法定資本制的本意是為了保障債權人,但實踐表明,這種制度并不能很好地保護債權人,且隨著信息的發(fā)達及商業(yè)經營的大眾化而使得債權人實際上并不需要這種僅具有形式意義的規(guī)定。在公司零資本或自有資本數額很小的情況下,與這種公司進行交易的債權人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方式保證自己的利益,如要求股東提供擔保、考察公司的信用、采取錢貨兩清或要求公司先發(fā)貨自己再付款的方式等進行。也就是說,公司最低資本制度及法定資本制對于保護債權人已經意義不大。
但盡管如此,公司的經營必然需要相應的資本,公司股東也常常會通過章程明確各自的出資義務來保證公司基本的經營需要。如果公司通過章程明確了股東的出資數額及期限,則構成公司的現有和將來的自有資本。這時,股東協議及其履行不得有損于已經通過章程明確的公司資本,且須遵守公司法關于利潤分配、公積金提取及公司會計制度的規(guī)定。如果股東通過其協議分配利潤減少了公司資本,或者在沒有依法彌補虧損的情況下分配利潤,或者非現金出資估價過高等,則可以按照公司法相應的利潤分配制度和實物出資規(guī)定要求予以追討來保護債權人。
對于小型的有限責任公司,由于其經營十分靈活,再加上沒有最低資本制的要求,因此需要法律對其收益的分配作出限制。但我國2014年《公司法》修改僅按照國務院的要求對公司資本繳納及登記作出了簡單的規(guī)定,對于其如何分配利潤還是按照2005年《公司法》的規(guī)定去做的,而沒有相應進一步的規(guī)定。對此,我國下一步《公司法》修改時,可以適當借鑒美國關于有限責任公司法的規(guī)定。根據美國有限責任公司法規(guī)定,有限責任公司如何在成員之間分派收益可以由公司的經營協議規(guī)定,法律并不要求一律。但公司能否進行利潤分配,卻有嚴格的法律規(guī)定,因為它涉及公司成員以外的債權人及公司中享有優(yōu)先權的成員的利益。公司收益的分配不得損害債權人的利益,這是一般公司法的原則,也是有限責任公司法的基本原則[]?!睹绹y(tǒng)一有限責任公司法》(1996)規(guī)定了公司收益的分配必須符合法定條件,否則為非法分配,并且會引起有關人員的責任。如其第406條關于“分配的限制”第1款規(guī)定:“遇有下列情形時不得進行分配,如果:(1)有限責任公司于常規(guī)經營中不能償付其已到期之債務;或者(2)該公司的總資產少于其總負債加上應滿足成員于解散、清算及終止時所應享有的優(yōu)先于分配接受人之優(yōu)先受償人之優(yōu)先受償數額,如果該公司于進行分配之時將被解散、清算與終止。”該法第407條則進一步明確了非法分配的責任,即有關成員及經理須承擔個人補償責任。那么,對于股東協議,如果按照協議分配利潤或分紅時不能償付到期債務,或者其總負債大于現資產,則構成非法分配,可以追究有關人員的責任。
總之,股東協議對于債權人的利益影響是間接的,其并不因為影響債權人的利益而認定無效,關鍵是相應公司立法及司法如何對公司債權人利益進行救濟。
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主要國家美、英、德、日等進行了一系列企業(yè)立法變革。各國關于企業(yè)形態(tài)的法律規(guī)定,由原先主要由強調企業(yè)形態(tài)外表,即其對外責任的承擔,以確保第三人利益的實現,到開始強調企業(yè)內部構成與股東自治,從而鼓勵投資[]。特別是對于代表中小企業(yè)形態(tài)的有限責任公司,更是放松資本與其內部治理結構的形式化管制,將對債權人的保護問題更多交給了市場和債權人自己。它們認識到,防范風險首先是債權人的義務,而非法律的義務。與有限公司打交道的商人必須自己通過盡可能獲得的公司信息對風險進行判斷與預測;而且,公司的登記公示制度使得債權人很容易判斷如何更好地與某個公司進行交易,法律所做的主要在于明確有關主體的責任及相應的救濟方法[]。當然,這一點對于股東也同樣如此。也就是說,有限責任公司僅是投資者的投資工具,可以根據投資者的需要靈活改造。公司法并非公司自然發(fā)展的產物,而恰恰相反,公司完全是一種法律的創(chuàng)造物。公司法最初的重要發(fā)展表現在,將企業(yè)公司作為一種實現經濟目標的合法工具從法律上加以確認。公司作為法律的創(chuàng)造物——看不見,摸不著,只存在于法律的想象之中[]。所以,在創(chuàng)造公司的作用中,公司法更多的是提供一種樣板,而非標準。承認股東協議可以改變法定的公司法秩序不是對于公司法的背叛,而是一種還原和發(fā)展。
自1993年《公司法》頒布以來,我國一直試圖將公司當作一種不論在財產還是在人格方面都完全有別于股東的具有實質意義的獨立法人。2005年《公司法》盡管放松了管制,但仍然強調公司法人的獨立價值,其對于代表廣大中小企業(yè)的有限責任公司仍主要是按照股份公司的模式規(guī)范的。2013年《公司法》在公司資本制度上作了很大的變革,采完全的認繳資本制。應該說,公司資本制度變化對于公司而言是根本性的,即公司存在的基礎在于股東而非法律,公司更多體現了投資人而非債權人的利益。進一步說,在我國,通過公司資本制度的改革,公司的工具價值要大于其獨立于股東的法人價值。但是,盡管如此,2013年《公司法》也僅是在資本繳納與公司登記方面作了改革,但相應的一系列制度改革并沒有體現,如是否應當同時承認小型公司的股東協議;公司盈利如何在保證債權人利益情形下進行分配;股東權利增強了其義務如何強化等。
以前,人們認為法律是保護性的、管制性的、父愛性的,法律被認為是社會最為重要的道德感的表達,但是現在,法律逐漸被認為是用以實現個人欲望的工具,而且,它反映的僅僅是現在的經濟和政治權力組織的利益[]。那么,對于鼓勵投資的現代公司法,更是一種用以實現投資者利益的工具,其應該隨著現代科技的發(fā)達及法律對于投資者、公司治理能力的提高而及時變革,使公司能夠具有更多的主動性與靈活性。可以說,經過這次公司資本制度改革,我國的公司法大規(guī)模而非小修小改式的改革已經提到議程,特別是對于小型公司的改革,已經勢在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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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富民
The Effect of Agreement of Shareholders in Limited Liability Corporation
Xu QiangshengWang Shaoyu
(HenanUniversityofEconomicsandLaw,ZhengzhouHenan450046;HenanPeople’sCourt,ZhengzhouHenan450003)
Agreement of shareholders is different from articles and decisions of shareholder meeting, which is a long-term contract restricted by company law. The practice of company law shows that most Limited Liability Corporation (LLC) are regarded as the investment tools of shareholders, for they would not follow the company law patterns. The effect should be admitted as long as the Agreement does no harm to the interest of other shareholders and creditors. Different analyses and investigations will be given to different types of corporations. It is important to protect creditors under the agreement of shareholders. Frequent appearance of agreement of shareholders foretells the developmental tendency of non-demutualization and toolization of modern corporation. So China should update company law on the basis of the company capital system reformation of 2013.
Limited Liability Corporation (LLC); closed; agreement of shareholders
2016-01-16
徐強勝(1967—),男,河南滑縣人,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研究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商法基礎理論、公司法;王少禹(1971—),男,河南禹州人,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民法理論及實踐。
D923.991
A
2095-3275(2016)03-009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