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亞,李 潔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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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突破中建構:論新世紀女性詩歌的精神向度
羅振亞,李潔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21世紀后女性詩歌日趨成熟,精神向度逐漸多元。延續(xù)1990年代的日?;瘜懽髟娨馀c智性并存的走向愈加深化,底層生活及其生存現(xiàn)狀大量涌向詩人的筆端,與存在、靈魂、信仰等相關命題的揭示打破了理性、深刻、哲思與女性天然悖離的神話,使得女性詩歌出現(xiàn)了更多的異質(zhì)元素,拓寬了詩歌本體的表現(xiàn)范圍。
女性詩歌;精神向度;日常經(jīng)驗;底層寫作;精神之痛
經(jīng)過1980年代的“狂飆突進、疾風驟雨”和1990年代“日常生活的潛流”,21世紀之后的女性詩歌寫作已經(jīng)進入完全和男性詩人分庭抗禮的階段,甚至使詩壇不無陰盛陽衰的傾向。不僅翟永明、王小妮等“第三代詩人”寶刀不老、佳作迭出,安琪、娜夜等“中間代”厚積薄發(fā)、當仁不讓,鄭小瓊、余幼幼等80后和90后更是橫空出世、精彩紛呈,創(chuàng)作陣營壯觀,幾代同堂,數(shù)量與質(zhì)量也堪與男性詩人抗衡,推送出不少為詩歌界廣泛認可的佳構;而且21世紀的女性詩歌,已經(jīng)明顯擺脫對“女性意識”矯枉過正或?qū)Α澳袡嗨枷搿蔽笕淖藨B(tài),詩人們紛紛立足于女性意識的警覺,從日常經(jīng)驗的咀嚼、底層生活的觸摸和精神之痛的參悟等向度入手,自覺地建構自己的精神世界,在女性詩歌歷史的解構中傳遞出了令人欣悅的突破信息。
九十年代的女性詩人逐漸淡化性別意識,并開始“將目光移向‘自己的屋子’外的世俗現(xiàn)實人生、生活場景,注意在身邊的生活海洋里尋找拾撿詩情的珠貝,使經(jīng)驗日?;!?羅振亞:《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2頁。對日常經(jīng)驗的攫取與書寫,成為新的選擇,她們視詩歌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再負載價值認同或倫理承擔的意義。新世紀以來,更是延續(xù)了九十年代的日?;∠?,并使之不斷“深入”,愈趨成熟,呈現(xiàn)出詩意與智性并存的新質(zhì)。
與九十年代女性詩歌日常生活零技巧的原生態(tài)呈現(xiàn)有別,新世紀女性詩人常對庸常生活進行詩意的觀照與升華,努力使其透射出恬淡平和的精神之光。寫詩于她們而言并非專門的工作,不過是為表現(xiàn)生活中的一些事物或情感而已,或者說詩歌就是她們生活的一部分,和柴米油鹽一樣重要。因此,她們詩中已沒有過于強烈的情感宣泄與歇斯底里的吶喊抗爭,有的只是安靜委婉的述說。她們仿佛是把讀者當作朋交,詩句也如瑣屑而溫馨的家常似的隨口而出,自然隨意,清新而又親切。離離說:“詩歌仿佛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幻象,她有美麗的、憂傷的、甚至忐忑不安的光環(huán),但總是基于現(xiàn)實的……詩歌與人,詩歌和現(xiàn)實都是緊密相扣,相互牽引的?!?阿翔,離離:《離離訪談:詩意而美好地棲居》,《詩歌月刊》,2010年第2期。在她們眼里,有時生活就是詩歌,詩歌就是生活。在《一朵春天》中詩人寫道:“這是一天當中最快樂的時候/他推門進來/像一小朵春天/涌進來/他推開我的懷抱,想要獨自盛開……他只是個孩子,他來了/仿佛一朵春天闖進了花園”,母親對孩子的愛是質(zhì)樸無私的,詩人眼中歸家的孩子如同“闖進花園的一朵春天”,所到之處洋溢的愛與溫情如同給予花草陽光、雨露的春天,為整個家庭帶來了生機與希望?!拔彝ǔ_@樣靠近身邊的事物/—清晨醒來,懷著感恩的心為院子里的植物噴灑清水。屏住呼吸/聽月季們大聲尖叫著結(jié)束昨夜的噩夢。/聞到/含羞草細小牙齒間發(fā)自肺腑的香。還有/牽?;?一朵。兩朵。三朵。簇擁著/在陽光里歌唱”(唐小米《幸?!?。清晨澆花本是極其平常的事情,但在詩人筆下卻已上升為對幸福的感知與領悟,詩人將聽覺、嗅覺、視覺全部調(diào)用并逐層深入,不僅使得“幸福”的含義更加真切,也增添了詩歌的層次感。經(jīng)過九十年代的歷練,新世紀女性詩歌介入現(xiàn)實、敘述生活的能力已更加嫻熟,詩歌成為自我存在與日常經(jīng)驗的統(tǒng)一體,強化了自身吞吐現(xiàn)實的容量與活力。
新世紀女性詩歌的又一亮點,是不少詩人在保持固有的敏感細膩的同時,以特有的冷靜與睿智,在日常經(jīng)驗與人性的洞悉中捕捉思想的火花,“尋找一種從身體出發(fā)但又不囿于身體,基于欲望但又不囿于欲望,在日常生活和普通生命中所蘊含的那些屬于永恒性的哲學層面的東西?!?吳思敬:《從黑夜走向白晝——21世紀初的中國女性詩歌》,《南開學報》,2006年第2期。詩歌逐漸向廣闊的現(xiàn)實人生延伸,在凡俗或卑微的日常經(jīng)驗敞開中閃爍出智性的色彩。如王小妮就延續(xù)了關注、撫摸“此在”世界的路線,在對日常景觀細致而專注的觀察中,將兼具生活廣度與深度的內(nèi)在經(jīng)驗挖掘到了極致?!霸趺礃映恋米?學習植物簡單地活著。/所以水蓮在早晨的微光里開了/像導師又像書童/像不絕的水又像短促的花”(《十支水蓮》)。女性隱秘而獨到的情感投射,使詩人與植物間的關系更為親近,植物也更容易成為詩人的書寫對象。“水蓮”的無欲無求成為充滿貪念和欲望的人類最直接的“導師”,它們的沉靜單純、柔弱而不失堅韌,是對人類最好的精神啟迪。橫行胭脂的《獨坐》中出現(xiàn)的“寬厚如故的風”“中國式的云朵”與“不安地顫動著葉子的花椒樹”,乃陪伴詩人“獨坐在秦嶺山下”的友人,它們在風雨欲來的黃昏的蕭索中,沒有驚悚和慌亂,沉靜而平和,這種大氣之美讓詩人身心向往,以物喻人、心象合一的復雜人性外化,堪稱女性智慧不經(jīng)意的自然流露。再如丁麗英的《初冬》:“父親正在廚房里煎一條鯽魚∕一小時前它還在池塘里逍遙∕現(xiàn)在雙方遭受同一種陌生的恐懼……我聽見滴水的聲音很難說不像在燃燒干柴∕而初冬的氣候也讓人聯(lián)想到晚春”。凡俗生活與心理片段的鋪展,在詩人人性化的聯(lián)想帶動下,充滿著人們習焉不察的驚喜和憂傷,也構成了對生命樣態(tài)和滋味的復雜領悟,平凡景象的書寫獲得了形而上的詩意提升。
新世紀女性詩歌對于日常生活與倫理的介入,是詩人們對以往過分注重情感滲透的創(chuàng)作矯正的結(jié)果,平淡中包蘊著情愫的傾注與智性的提升。這種對庸常生活領域的詩情挖掘,是詩人們對普泛狀態(tài)下詩意不可落實的存在的愿景與幻想,是人類不滿庸俗塵世生活,渴望獲得永恒超越心理追求的外化。
由于隱秘的生理與心理構成方面的獨特經(jīng)驗,女性能夠更加真切地捕捉到生活中的點滴,庸常生活的瑣屑與困擾在她們的筆下往往會孕育出全新的詩美內(nèi)涵;新世紀以來,部分女詩人除了書寫日常經(jīng)驗,還將筆觸伸向了廣闊的社會領域,從社會底層探問后工業(yè)時代的精神方式,關注底層百姓的生活問題與生存現(xiàn)狀,以特有的悲憫去觸摸生活中的凄苦與磨難,成為時代的代言人與揭露者。正如霍俊明所言:“當下的女性詩人除了不斷關注和挖掘女性自身經(jīng)驗和想象的同時不斷將敏銳的觸角延伸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在一些常人忽視的地帶和日常細節(jié)中重新呈現(xiàn)了晦暗的紋理和疼痛的真實。”*霍俊明:《變奏的風景:新世紀十年女性詩歌》,《理論與創(chuàng)作》,2010年第4期。她們筆下的詩歌走向了更加廣袤的現(xiàn)實緯度,向宏闊的人類命運與歷史文化等問題馳騁神思,擴展了生活的廣度與深度,為女性詩歌輸送了更多力量充盈的作品。與1980年代飽含情感宣泄與抗爭精神的詩作相比,新世紀女性詩歌更注重探索女性世界的多元化與復雜性,同時更加注重人文關懷與倫理擔當。
鄭小瓊的《在電子廠》《打工,一個滄桑的詞》《工業(yè)區(qū)》,劉虹的《打工的名字》《致乳房》和榮榮的《鐘點工張喜瓶的又一個春天》等作品對底層社會的關注與披露,使得這些詩人成為底層民眾的“詩歌代言人”。尤其是被稱為打工詩人代表的鄭小瓊,不僅善于將切身的打工經(jīng)歷和女性的細膩敏感相糅合,切入現(xiàn)實找尋詩意,透過女性視角提煉出對生命及意義的別樣領悟,更為可貴的是,她能夠?qū)⑴缘膫€人經(jīng)驗延伸到時代的廣闊背景當中,揭露生活的苦難與疼痛的真實。如《鐵》:“時光之外,鐵的銹質(zhì)隱密生長/白熾燈下,我的青春似蕭蕭落木/散落似鐵屑,片片墜地,滿地斑駁/抬頭看見,鐵,在肉體里生長/……多少鐵在圖紙間老去/它們隨著運貨車遠去的背影/模糊的不可預知的命運,這些鐵/這些人,將要去哪里”,鋼鐵的冰冷與青春的鮮活形成殘酷的對比,兩個異質(zhì)意象的并置也為全詩增添了情感的張力,青春在商業(yè)資本與生產(chǎn)機器的裹挾之下無奈的淪陷,底層生活的艱辛與命運的不可掌控是大多數(shù)打工者面臨的困擾。詩歌文本不僅讓讀者注目打工群體的生存真相,也讓讀者傾聽到底層打工者心靈深處無助的聲音。同時,鄭小瓊的詩歌又沒有駐足于苦難的傾訴,而是以苦難為起點,把思考衍伸至人性異化的商業(yè)資本及其生產(chǎn)方式,這一視角顯示了當下女性詩人思考的深度以及她們對于時代的感知能力。在東莞打工、輟筆七年的藍紫在《異鄉(xiāng)人》中將打工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做了形象細致的描寫:“有人從遠方到來,有人抽身而去/他們像草木,一季一季生長/在別人的屋檐下/露出溝壑縱橫的臉……他們都是被命運搬運的/企圖著陸的灰塵/與風做著絕望的對抗”,打工群體人員流動性極大,他們?nèi)缤耙患疽患旧L”的草木一樣頑韌,又似被命運搬運的灰塵般卑微,迫于生存壓力不斷與生活進行“絕望的抗爭”。詩人由對打工群體的關注深入到對生命存在方式的探究,使得詩歌從感性描摹上升到對生命本質(zhì)的追問層面,增加了批判的力度與深度。
與鄭小瓊、藍紫等“打工詩人”類似,新世紀以來,更多的女詩人選擇關注底層,書寫這個群體背后的辛酸,“對底層生存的艱難、窘迫、疲態(tài)或者些許的溫暖、閑適情狀的寫照,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出這個社會中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狀態(tài)。”*張德明:《新世紀詩歌中的底層寫作及其詩學意義》,《文藝理論與批評》,2011年第5期。底層民眾作為這個社會當中的大多數(shù),關注他們的命運輾轉(zhuǎn)與生活情狀,成為女詩人透視社會、介入時代的有效途徑,同時也體現(xiàn)了詩人作為知識分子對人類普遍遭遇的關懷和責任擔當?!蛾P于雛妓的一次報道》取材于報紙的新聞事件,是翟永明對現(xiàn)實題材的首次嘗試,詩作前半部分對于“雛妓”這一讓人觸目驚心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揭露,“雛妓又被稱作漂亮寶貝/她穿著花邊蕾絲小衣/大腿已是撩人……我看見的雛妓卻不是這樣/她十二歲瘦小而且穿著骯臟/眼睛能裝下一個世界。”這類詩歌以寫實的手法將底層百姓生活的悲苦一一道出,讀來讓人有種窒息般的沉重。
近年來,對于打工群體的書寫已經(jīng)成為底層寫作重要的組成部分,引起了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從創(chuàng)作群體來看,有以打工者身份開始寫作并引起詩壇關注的鄭小瓊、藍紫等,她們的創(chuàng)作從自身的體驗出發(fā),書寫自我或者自己身邊打工群體的生命遭遇與心靈世界,從女性的心理體驗出發(fā)揭示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生存真相,向時代和歷史發(fā)出深深的譴責與追問,尋喚社會的責任與道義。另外,翟永明、劉虹、榮榮等人深入底層觸摸生活具象,關注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與困境,以知識分子的良知與責任承擔起介入者和觀察者的雙重角色,以實現(xiàn)她們對于生命與存在的探問和思索。美國批評家蘇珊·桑塔格認為:“文學可以訓練和強化我們的能力,使我們?yōu)椴皇俏覀冏约夯虿粚儆谖覀兊娜丝奁??!?[美]蘇珊·桑塔格:《文學就是自由》,《同時:隨筆與演說》,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頁。這些女詩人的寫作正是對這種力量的延續(xù),在歷史的長河中以女性所特有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屬于女性自己的聲音。
在中國女性詩歌的發(fā)展過程中,1980年代產(chǎn)生的具有鮮明的性別主體意識的女性主義詩歌,對女性意識的彰顯中所蘊含的批判精神與自省意識無疑是具有現(xiàn)代色彩的。但是,“在主題意蘊上不膠滯于具體題材、個別事實,而是融入了女作家對超越現(xiàn)實、超越本體的哲學意義上根本性問題的思考?!?喬以鋼:《多彩的旋律—中國女性文學主題研究》,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版,2003年版,第8頁。新世紀以來的女性詩歌經(jīng)歷了女性意識、女權主義膨脹的浸染之后,開始走出性別對抗的怪圈,正視差異的存在,在試圖與全人類溝通的宏大視野之下,通過直覺力的介入,強調(diào)感受的深度,打破了理性、存在、哲思等領域與女性天然背離的神話,進入了哲學層面的探究,開始書寫純粹的“精神之痛”,尋求和追問普世生活之上與靈魂、信仰等相關的命題,向具有普遍意義的人類生活縱深處開掘。
扶桑在《我在幼芽的高度抽泣》中寫道:“我們相互毀滅/我,和我的生活,一條被魘住的∕在時間里從不流動的河∕它的從不流動窒息著我/噢,多么荒蕪,我的腦袋∕它知道什么?”生存的焦慮與無助在詩人的筆下顯得沉重而壓抑,生活的停滯不前與時間的飛速流轉(zhuǎn)之間的悖逆更加重了詩人夢魘一般的精神之殤,荒蕪與靜止不僅是詩人生存狀態(tài)的顯現(xiàn),也喻示著歷史長河中大多數(shù)女性困頓、尷尬的生存處境。“如果我有一個傷口∕那肯定是世界從我這兒拿走了什么……一個傷口里有揮霍不完的黑夜∕每個黑夜都是被眺望固定的盡頭……只有這更大的傷口才能把我安慰∕只有這兒才有為傷口保鮮的鹽”(寒煙《傷口》),“傷口”與“疼痛”已經(jīng)成為詩人自我意識的一部分,對生命存在方式及其意義的思索與詰問使得詩歌上升到哲學問題的探究當中,這種飽含堅毅的承擔與殉道精神是詩人的信仰與追求,也是人類探索精神的寫照。
新世紀以來,針對消費主義橫行、詩歌逐漸邊緣化的現(xiàn)實,女性詩人們?nèi)匀宦玖τ诳娝沟氖刈o,將生存的困惑,對理想、信念的堅守所帶來的精神失落進行言說,尤其是對女性詩歌發(fā)展歷程中所遭遇的曲折與困惑做更深入的剖析。如杜涯在自我精神構建方面不斷成熟的同時,仍執(zhí)著叩問來自靈魂深處的共鳴與回響,追求來自“山頂?shù)哪且黄兇夂兔髁痢!薄澳且惶煳易谘┓逑拢炜照克{∕不知道為什么會去到遙遠的雪山∕就像以往的歲月中不知道為什么∕會去到其他地方”(《無限》),不斷地游走、停留,但心靈深處的困惑與疑問依然如“滿天無邊的繁星”,詩人探索的結(jié)果不是對于這一問題的解答,而是精神朝拜路途當中更深的迷惘。與男性詩人相比,女性詩人對于詩歌本體的追求和詩學意義的建構,具有更多的陷阱,這一問題在新世紀以來雖有所緩和,但仍然是困擾女性詩歌發(fā)展的重要因素。正如翟永明所說:“與任何時候一樣,進入21世紀的女性詩歌仍然承受著來自各方面的誤解和男性話語毫無反省的壓力,一些批評家和讀者把女性詩歌的立場和內(nèi)容狹隘化,女性詩歌被認為是寫作中的一種‘特殊效果’,甚至還有德高望重的批評家把自己不能理解的女詩人作品斥為‘自我撫摸’,同時,市場商品化的強勢也正從另一方面將女性寫作包裝為‘被看’的精美產(chǎn)品。女性詩歌雖然已走出80年代舉步維艱的時期,但也面臨更新的問題?!?翟永明:《女性詩歌:我們的翅膀》,《文學界》(專輯版),2007年第1期。回顧女性長期以來的書寫歷史,結(jié)合當前寫作困境進行思考,是女性詩人精神之痛的根源?!兑怼穭?chuàng)刊時,詩人周瓚作為創(chuàng)刊人之一寫了詩歌《翼》:“有著旗幟的形狀,但她們/從不沉迷于隨風飄舞/她們的節(jié)拍器(誰的發(fā)明?)/似乎專門用來抗拒風的方向/顯然,她們有自己隱秘的目標。/……假如她們的意志發(fā)展成一項/事業(yè),好像飛行也是/一種生活或維持生活的手段/她們會意識到平衡的必要……”堅定而有自己“隱秘的目標”,這分明就是對成熟的女性寫作的期許,“事業(yè)”或者“飛行”對女性來說不僅是其“生活或者維持生活的手段”,也是她們存在的姿態(tài)與追求,意識到平衡的重要性并努力維持與協(xié)調(diào)成為女性詩人的日常功課,也是女性“飛行”過程中必須跨越的鴻溝與障礙。
在信仰層面,宗教的魅力帶給被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所困擾的女性以精神的慰藉,書寫宗教情感使得女性詩歌呈現(xiàn)出形而上的神性色彩。詩人魯西西深受宗教文化的影響,詩作當中流露出明顯的哲學傾向與“基督”情結(jié),對存在與現(xiàn)世的探索成為她詩歌的主題,“大地之所以沉默,因它生下來就沒帶嘴。/它試著用水說話,/可水一開口,就奔騰(根本不是泥土風格)。/……大地最后看上的,只有人了,/它前面所看上的那些沒知覺,但人有。/前面的那些都沒寫過小說,但人寫過——/寫的全都是:從來沒想過沉默的鼓噪苦樂”(《大地之所以沉默》)與萬物相比,人類雖有不可忽視的優(yōu)勢,但這些優(yōu)長創(chuàng)造了人類文明的同時也暴露出了人的聒噪與淺陋,詩人對于生命的探討與領悟充滿了形而上的宿命意味。“說山不是山 說水不是水/也不必尋道訪幽 心已枯/秋季中庭 鬼魅紅葉/聽它就是音樂 看它就是顏色//我坐在白砂石的側(cè)面 記得山水/也記得杳無人跡的古泉/寺廟被天下僧眾所占/要把我心變成蓮花數(shù)瓣 只消點一炷香”(《枯山水》)。一直在努力尋求寫作變化的翟永明不斷開拓新的疆域,這首《枯山水》是新世紀之后詩人細膩大氣之風的溫婉再現(xiàn),詩中獨特的生命體驗滲透著詩人敏感多思的內(nèi)在情緒,色彩的渲染與強烈的畫面感使得詩歌具有較大的想象空間,詩人描摹的“獨坐”畫面與記憶中的“古泉山水”相得益彰,使得整首詩歌彌漫著道家清新飄逸的同時也流露出了濃郁的哲思意味,成為女性精神領域書寫冥想與領悟的典范之作。
書寫精神之痛是女性詩歌近年來發(fā)展的又一趨勢,也是女性詩人繼1990年代個人化寫作之后展開的新一輪探索與嘗試,雖然發(fā)展勢頭較弱,但仍是新世紀女性詩歌多維化情思向度當中重要的部分,具有較大的潛力與可挖掘空間。
新世紀以來,除了少數(shù)詩人在消費主義熱潮的侵襲下逐漸迷失,淪為被男性窺視與消費的“風景”,大部分女詩人仍然執(zhí)著于自我靈魂的修煉,堅守詩歌的本質(zhì),進行深入的理性探究,使得女性詩歌出現(xiàn)了更多的異質(zhì)元素,為當代詩壇輸送了大量的新鮮血液,并發(fā)展出多維化的情思走向,拓寬了詩歌本體的表現(xiàn)范圍,為女性詩歌的發(fā)展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成為新世紀詩壇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女性詩歌經(jīng)歷了上世紀的探索之后,有了更加清晰、穩(wěn)定的發(fā)展路數(shù),在兼具性別立場與藝術價值的同時,立足于全人類,以更加自信豁達的視界去構建全新的女性詩學。其次,對于日常生活及社會底層的進一步深入開掘,是詩人們對于1990年代詩歌傳統(tǒng)的擴展和升華,并使得這一向度的寫作更加成熟,也讓詩歌與存在、日常生活相統(tǒng)一,增加了詩歌介入現(xiàn)實、書寫生活細節(jié)的能力,成為詩人與時代、世界對話的載體。最后,女性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生存處境決定了女性在哲思領域的沉默與失語,新世紀女性詩歌直面現(xiàn)代人的生存焦慮與困境,對于人類精神層面的思考與困頓進行言說,在詩歌本體研究、人生信仰等問題上女詩人們努力發(fā)出自己的呼聲,使得女性詩歌逐步從放縱情感的書寫走向了現(xiàn)代理性觀察的層面。
新世紀女性詩歌的弊端也不容忽視。日?;顣鴮懭后w的詩歌品質(zhì)良莠不齊,雖不乏優(yōu)秀大氣之作,但部分“詩人”筆下只是生活的流水賬或者情緒流,充滿了無聊瑣屑的抒情與無病呻吟的感喟,這種對于日常生活的“介入”顯得虛弱而矯情,與有創(chuàng)造意識的女性詩歌這一寫作目標仍有很大的距離,詩歌品質(zhì)依然讓人擔憂。另外,更多選擇“超性別”立場的女性詩人容易“將其與‘男女都一樣’或‘男尊女卑’這樣的歧視意識混為一談”*翟永明:《女性詩歌:我們的翅膀》,《文學界》(專輯版),2007年第1期。,再次落入男權文化的陷阱;再次,女性詩學的建構在幾代詩人的努力之下雖然有所進步和建樹,但是依然沒有完全形成獨立自主的話語權力,部分女性詩人未能建立起自立自強的寫作追求,容易陷入自顧自憐的怪圈,缺乏嚴肅的寫作精神,容易被當下缺乏約束的媒體所利用。這些現(xiàn)象與問題應當引起更多的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者的警覺與思考,因為“成熟的女性主義詩歌應有角色意識又能超越角色意識,打破性別界限,著眼于女性,和全人類講話,接通女性視角和人類的普泛精神意識?!?羅振亞:《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4頁。相信新世紀女性詩人離這一目標已經(jīng)不再遙遠。
[責任編輯:曹振華]
羅振亞(1963-),男,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李潔(1985-),女,南開大學文學院2013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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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5-01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