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宋)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也無風雨也無晴
人生無常。如果說有一種人生,鉛華洗盡,返璞歸真,歷盡世間的奢華百態(tài)仍清澈如水,這讓我想到北宋杰出的文學家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宋神宗時,他反對王安石推行新法,外放到杭州、密州等地為官,后又被誣陷作詩諷刺朝廷,下獄,降職到黃州。
一代國學大師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原序)中寫道:“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當代著名學者余秋雨先生在《蘇東坡突圍》一文中也說過,他最喜歡的文學家是蘇東坡,最喜歡的作品是蘇東坡貶謫黃州寫下的一首詞《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謫居黃州,本是一段沮喪的時光,蘇軾卻在人生不如意之時,寫出了最好的詩歌。
不過,我似乎更喜歡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那是貶謫黃州的第三個春天,蘇軾到離黃州不遠的地方看新置的田地,途中忽然下雨,然隨從卻拿著雨具先行離開。于是,蘇軾和同行的人都被雨淋,大家都很狼狽,只有蘇軾步履從容,仿佛在享受這場不期而遇的大雨。雨停之后,他寫下這首詞。
詩人一般都有一顆瓷實、敏感的心。尋常日子,不經(jīng)意的點滴,多數(shù)人熟視無睹,詩人卻能敏銳地捕捉。就如途中遇雨這樣一件再平凡不過的小事,多數(shù)人只會因此心生埋怨,蘇軾卻不憂反喜。詞的上闋:別去聽那穿透樹林,打在樹葉上的風雨聲,不妨從容吟詩、長嘯,緩步行走。手拄竹杖,腳穿草鞋,步履輕盈勝過騎馬而行,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披一身蓑衣,任憑風吹雨打,我泰然度過此生。詞的下闋:春風料峭,吹醒我的酒意,微微感覺有些寒冷。山頭西沉的夕陽卻將我迎接?;仡^看看剛才風雨蕭瑟的地方,已呈現(xiàn)出一片靜謐?;厝グ?,我既不會因風雨而擔憂,也不會因天晴而欣喜。末句是飽含人生哲理意味的點睛之筆,讓讀者內(nèi)心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詞中“誰怕”“微冷”“歸去”,既表現(xiàn)出詩人微妙而真實的內(nèi)心變化,又體現(xiàn)了他豁達的胸襟和倔強的性格,即使是在落魄之時,蘇軾也不曾怨天尤人,懷憂喪志,他的文字渾然天成,在悲憫中,給予我們另外一種溫暖。
在蘇東坡現(xiàn)存的360多首詞作中,“歸”字竟出現(xiàn)了100余次,可見東坡先生在逆境之時,精神上反而獲得解脫和超越,不僅對陶淵明的詩越發(fā)愛好,就連性情也變得安詳平和,也就是我所理解的“心歸”。
當然,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兩個世界。同為豪放派詞人的辛棄疾如此,蘇軾亦然。時而,他以一種“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的慷慨豪邁之氣,卷地而過;時而,他又給讀者留下“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的蒼涼背影。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自己喜歡的一位歌手樸樹唱的《生如夏花》:“這是一個多美麗又遺憾的世界……驚鴻一般短暫,如夏花一樣絢爛……”今天,當我們走進這位“性情中人”,再讀“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樣的詞句,會不會有一種“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的感懷、豁然與洞明?
(郭學萍,特級教師、南京市鼓樓區(qū)第二實驗
小學副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