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薇
(貴州廣播電視大學 貴陽 55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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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隱逸夢詞探析
李紫薇
(貴州廣播電視大學 貴陽 550004)
宋代隱逸夢詞繼承中國夢文學托夢抒懷與言情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借助夢境吟詠田園山水,抒發(fā)歸隱之情,感慨仕途坎坷,訴說請纓無路的無奈,并融入了深沉的亡國之痛,具有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與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
宋詞;夢詞;隱逸
中國夢文學源遠流長,宋代隱逸夢詞是其不可或缺的構(gòu)成部分。隱逸夢詞繼承夢文學托夢抒懷與言情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借助夢境超越時間、超越空間及超越心理的特性,吟詠田園山水,酣暢淋漓地抒發(fā)歸隱之情,并融入了深沉的亡國之痛。
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深受傳統(tǒng)教育影響,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植根于其靈魂深處,建功立業(yè)是其畢生的追求。然而漫漫人生路艱難曲折,“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成為他們總體的人生模式?!皻w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陶淵明《歸田園居》其一),東晉詩人陶淵明筆下優(yōu)美的田園風光和濃郁的隱逸之情,為仕途失意的文人提供了精神避難所,在其“窮則獨善其身”之際撫慰他們的心靈,推動著他們對精神自由的努力追尋。這種人生模式同樣體現(xiàn)在宋代夢詞中,一方面表現(xiàn)為愛國夢詞,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本文所述的隱逸夢詞。正如陶淵明同時并存“猛志逸四?!焙汀靶员緪矍鹕健眱煞N不同的志趣一樣。
北宋初期的潘閬,性格疏狂而才華橫溢,因涉嫌帝嗣曾遭牢獄之災,以“狂妄”獲罪去官,后游歷大江南北寄情湖山。寓居錢塘時曾作十首《酒泉子》吟詠杭州諸景,其五曰“長憶孤山,山在湖心如黛簇。僧房四面向湖開。輕棹去還來。 芰荷香噴連云閣。閣上清聲檐下鐸。別來塵土污人衣??找蹓艋觑w。” 在作者夢中的深情憶念里,僧房佛地的清靜圣潔,西湖孤山的幽美超塵,鮮明反襯紅塵喧囂、人世紛擾,體現(xiàn)了流連山水之趣,也間接表達了仕途落拓之感。
柳永《六么令》上片:“淡煙殘照,搖曳溪光碧。溪邊淺桃深杏,迤邐染春色。昨夜扁舟泊處,枕底當灘磧。波聲漁笛。驚回好夢,夢里欲歸歸不得?!绷缿压γ檬乐?,卻科舉屢試不第,仕途落魄。夢中夕陽映照下的碧溪、淺桃深杏的爛漫春色,安撫著他落寞的心靈。
曠日持久的北宋黨爭,使眾多賢良志士掙扎沉浮于宦海,飽受遷謫之苦,對仕途的熱望漸漸消減,轉(zhuǎn)而向山林田園尋求精神慰藉。蘇軾、秦觀便是其中的代表。
蘇軾《江神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p>
在殘酷的黨爭中舊黨失利,胸懷抱負的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謫至湖北黃州。他筑室東坡而居,自比為陶淵明斜川之游,向往著陶淵明那樣的躬耕生活,欣喜于春雨后烏鵲報晴,陶醉于暗泉、北山、小溪、亭丘,希望在鄉(xiāng)野田園終老此生。然而,“烏鵲喜,報新晴”,詞人也許會笑,但卻是含淚的苦笑?!拔崂弦?,寄余齡”才是其心中的真實情感。全詞抒發(fā)的“夢中了了醉中醒”的沉痛慨嘆、描繪的田園生活清幽恬靜之境界、表現(xiàn)的超塵遺世之感,體現(xiàn)了蘇軾在飽受政治打擊、歷經(jīng)世俗離亂之后,竭力掙脫羈絆追尋精神的自由,體現(xiàn)了心與田園、靈魂與大自然的高度契合的曠達淡定的心境。這種歸隱的情懷同時表現(xiàn)在其它夢詞中,如《南歌子》:“帶酒沖山雨,和衣睡晚睛。不知鐘鼓報天明。夢里栩然蝴蝶、一身輕。老去才都盡,歸來計未成。求田問舍笑豪英。自愛湖邊沙路、免泥行?!?/p>
身為蘇門四學士的秦觀,自然和蘇軾一樣無法逃脫黨爭所致的政治迫害,流徙多處,終卒于藤州。其夢詞《石州慢》:“深院蕭條,滿地蒼苔,一叢荒菊。含霜冷蕊,全無佳思,向人搖綠??瓦吂?jié)序,草草付與清觴,孤吟只把羈懷觸。便擊碎歌壺,有誰知中曲。凝目。鄉(xiāng)關(guān)何處,華發(fā)緇塵,年來勞碌。契闊山中松徑,湖邊茅屋。沈思此景,幾度夢里追尋,青楓路遠迷煙竹。待倩問麻姑,借秋風黃鵠?!庇秩纭逗檬陆?夢中作):“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云當面化龍蛇,夭矯轉(zhuǎn)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在顛沛流離之中,落寞孤寂的秦觀“幾度夢里追尋” 的是鄉(xiāng)關(guān),心中向往的是隱逸,期盼著釋放心靈的重負,在一派大自然的春色中,嗅著芬芳花香,伴著婉轉(zhuǎn)鳥鳴和潺潺流水,任碧空飛云變幻,而“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南宋偏安江南,半壁河山淪喪金人之手,朝廷的茍且偷安令仁人志士扼腕嘆息,滿腔殺敵報國的豪情,無奈付與山林田園。
英雄詞人辛棄疾力主抗金復國,不但始終未得統(tǒng)治者信任與重用,反而招致排斥與打擊,被迫長期隱居,“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是他人生真實生動的寫照。其隱逸夢詞曰:“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是夢里、尋常行遍,江南江北。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笑塵埃、三十九年非,長為客。吳楚地,東南拆。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zhuǎn)相尋,今猶昔(《滿江紅》)?!弊髡呦蛲⑿蹣I(yè)績,渴望抗金復國,然而人到中年,壯志未酬,深感歲月蹉跎,倦于宦游,不如歸隱溪山,所謂“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鷓鴣天》)?!按淦劣膲簦X來水繞山圍。有酒重攜,小園隨意芳菲”(《新荷葉》)。山水、田園、美酒撫慰著詞人飽受創(chuàng)傷的心靈。然而,盡享田園風光與隱逸之趣的同時,辛棄疾始終無法忘懷異族鐵蹄下災難深重的家國,“是夢里、尋常行遍,江南江北”,“誰憐故山歸夢,千里莼羹滑(《六么令》)”,“只今江海上,鈞天夢覺,清淚如絲。算除非,痛把酒療花治。明日五湖佳興,扁舟去、一笑誰知(《 滿庭芳》)”。很明顯,在辛棄疾的隱逸夢詞中依然流淌著對祖國山河的深情眷念,充滿理想成空的滿腔憂憤,這正是其隱逸夢詞令人感動的獨特之處。
請纓無路的殘酷現(xiàn)實,令多少慷慨激昂的愛國詞人移情湖山。如張元干“夢里有時身化鶴,人間無數(shù)草為螢。此時山月下樓明(《浣溪沙》)?!薄皦衾@西園,魂飛南浦,自古情難足。舊游何處,落霞空映孤鶩(《念奴嬌》)?!薄岸虊艚裣€到否。葦村四望知何處。客里從來無意緒。催歸去。故園正要鶯花主(《漁家傲》)?!睆埿⑾椤百I得扁舟歸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滄浪。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xiāng)(《水調(diào)歌頭》)”,“只要東歸,歸心入夢,夢泛寒江月(《念奴嬌》)。”但是,湖光山色真的就能撫慰其傷痕累累的心靈嗎?不過是借此將精神從令人痛苦的社會政治中獲得短暫的解脫罷了。
宋末風雨飄搖,亡國之痛與歸隱之情的融合,使這個時期的隱逸夢詞所表達的不僅是對山林田園、清風明月的歌詠與歸依,更有濃厚的故國之思,興亡之感。
“時橘里莼鄉(xiāng),泛一舸翩翩,東風歸興。孤夢繞滄浪,蘋花岸、漠漠雨昏煙暝(王沂孫《南浦》)”。
“迢遞歸夢阻。正老耳難禁,病懷凄楚。故山院宇。想邊鴻孤唳,砌蛩私語。數(shù)點相和,更著芭蕉細雨。避無處。這閑愁、夜深尤苦(王沂孫《掃花游·秋聲》)”。
周密在宋亡入元后隱居不仕,全節(jié)而終,其夢詞語調(diào)悲涼?!笆杌亓贸钏?,無句到寒梢。但夢繞西泠,空江冷月,魂斷隨潮(《憶舊游》)?!薄把╈V空城,燕歸何處人家?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高陽臺·寄越中諸友》)?!薄兑惠嗉t》吊古傷今,是一首著名的亡國詞,寫于元兵攻破南宋都城臨安的次年,周密登臨會稽蓬萊閣之際。上片寫登蓬萊閣后的所見所感,通過陰慘肅殺的寒林景象,表達自己遲暮漂泊而孤寂的身世之感。下片“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憐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由身世之感進而抒發(fā)家國之痛。詞人從前一直將美麗紹興視若故鄉(xiāng)而魂牽夢縈,如今夢中的景致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不僅沒有欣喜萬分,卻因江山易主淪落于異族的統(tǒng)治,反而令人產(chǎn)生了身處異鄉(xiāng)的孤獨悲涼之感。而這里的山水依然是這樣美好,并不因為人世的巨變而有絲毫改變。可是為什么我偏偏要在這國破家亡的時刻來游覽此勝景呢?!感情悲到了極點,痛到了極點!
“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張炎《高陽臺》)?!弊鳛闉g覽勝地的西湖,于宋亡之后,在元蒙統(tǒng)治者鐵蹄之下已經(jīng)日見荒涼,當年萬綠叢中的西泠橋變成一抹荒煙了,眼前西湖晚春景色,籠罩著荒寒氣氛。昔日西湖處處笙歌的繁華景象,而今已成夢想,這樣的夢誰還能再繼續(xù)做下去呢?“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兩個“怕”字,足見詞人觸物情傷卻又無可奈何的心情,正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般的沉痛,說不出的凄涼幽怨。
張炎《月下笛》:“萬里孤云,清游漸遠,故人何處?寒窗夢里,猶記經(jīng)行舊時路。連昌約略無多柳,第一是難聽夜雨。謾驚回凄悄,相看燭影,擁衾誰語?”獨游萬竹山,山舍門庭冷落,落葉滿地,愁思黯然。全詞傷知己舊友之亡,寫身世盛衰之感,抒故宮離黍之痛,蒼涼無限。
上述詞作,情感低沉凄苦,悲咽難訴,令人感到作者無盡的愁思與傷痛、憂郁的心情和身處改天換日之際的惶惑不安。仕途不達,甚至面臨亡國,詞人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強行移情于山水田園。因此,與之前寄情山水的詞作相比,宋代隱逸夢詞所體現(xiàn)的感情更為沉痛凄楚,“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式的自得其樂相對薄弱,更多的是身世之感與黍離之悲,打上了深深的國破家亡、不知所歸的時代烙印。
如果說宋代喟嘆人生夢詞表現(xiàn)了人生如夢、及時行樂的思想及對寵辱得失的達觀態(tài)度,那么,隱逸夢詞則是喟嘆人生夢詞情感的進一步發(fā)展與深化,明確提出了“歸去來兮”(葛郯《滿庭霜》),表達了對紅塵仕途的擯棄,抒寫了對山水田園的流連與向往。
宋代隱逸夢詞體現(xiàn)了對田園山林的吟詠和歸隱情懷的抒發(fā),隨著時代風云的變換,其情感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發(fā)生了變化,生動而真實地呈現(xiàn)了宋代詞人內(nèi)心的掙扎與痛苦,也是宋代特殊歷史時期的寫照,使隱逸夢詞有了更豐富更深廣的情感內(nèi)涵,具有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
[1]游國恩.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2]唐圭璋.全宋詞[G].北京:中華書局,1965.
[3]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傅正谷.中國夢文學史(先秦兩漢部分)[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3.
(責任編輯:孫 莉)
On Hermit & Dream Poems of the Song Dynasty
LI Ziwei
(Guizhou Radio & TV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4)
The Song Dynasty hermit and dream poems inherit traditional representation of Chinese dream literature——dream and romance poetry. With the help of pastoral dream chant, expressing the feeling of seclusion, career ups and downs, the helplessness of not being allowed to fight and the deep pains of subjugation, the poems take on rich profound emotional connotations and strike a chord of deep artistic charm.
Song Ci; Dream poems; Reclusion
2016-09-02
李紫薇(1964—),女,四川西充人,教授。
1008—2573(2016)03—002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