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奎
楊長帆餓死后多年,我仍記得那個冰冷的午后長帆殺牛時他的其他七個孩子和孫子流出的貪婪口水,記得小八子抱著牛頭哭娘時從眼眶流出的血淚。
在偏信人多力量大的往昔,長帆的老婆成了生育機器,二十多年里一共生了八個孩子,六男二女。生活質(zhì)量不佳,不到五十歲的楊長帆已面如枯槁,早已禿了頂,剩下幾撮灰白的蓬草頭發(fā),但他的胡子卻是黑如濃墨,密如織錦,村里人都說,胡子又黑又盛的人性欲強,古書上描述的像長帆這般既是絡腮大胡子又是圈嘴胡子的奇人,可夜御七女而晨起仍勃焉。
黑胡子長帆的老伴生出最后一個楊八子時,終于累死在床上。老伴死的那天,長帆大兒子的兒子正扶著床沿好奇地盯著死去的祖母和新誕的小八叔。長帆的大孫子比他最小的八子還大了三歲。
楊八子一出生就沒了娘,也就沒了奶吃,為了養(yǎng)活小八子,楊長帆沒少受著白眼給小八子求口奶水吃,大馬莊有點奶的哺乳期婦女幾乎都被楊長帆求過奶水。楊長帆的二兒媳婦在小八子出生半年后也生了孩子,有了奶水,楊長帆這次終于可以給小八子蹭自家人的奶吃了。可是又好像亂了人倫,小八子吃楊長帆二兒媳婦的奶水,不就是小叔子吃嫂子的奶嗎,老二家媳婦堅決不干,好勸歹勸,才給小八子沒好氣地喂一次奶。
有一次楊長帆抱著餓得直哭的小八子又來討奶水。老二媳婦沒好氣地解開衣襟拔拉出乳房,沖著楊長帆說,公爹,讓小叔子啃我的奶,你要不要也一塊吃啊。一個不小心,兒媳婦的奶水擠了出來,射到了楊長帆臉上。
楊長帆背過臉去,老淚縱橫,一邊往回走一邊把臉上的奶水用食指揩下來,放到小八子嘴里讓他吸吮。
兒媳婦沖著楊長帆背過去的脊梁嚷道,以后別再來求我了,這饑荒年月,哪個婦女能擠出多余奶水,我這兩只奶子養(yǎng)你一個孫子都不夠吃!你不能養(yǎng)活了你小子餓死你親孫子吧!
實在沒辦法,楊長帆就把家里耕田的主力魯西大黃牛牽到集市上,跟人換了一頭被賣了牛犢正有奶水的皮包骨母牛,小八子總算有了口奶吃。小八子的奶水解決了,沒了耕牛,明年開春耕田,楊長帆就只能自己把自己當牲畜使了。
給孩子找奶吃難,找糧食吃更難。翻過1958年的冬天,到了1959年春天,西馬莊10戶人家里有7戶斷炊。多了個小八子,楊長帆家里又多了一張嘴巴,八個孩子,成家了三個,還有五個未成年。年逾半百的楊長帆腰板更彎了,拉板車時幾乎頭點著地,身子在腰部對折了一般,像拉滿的弓,更像一個數(shù)學大于號“>”。為了給未成年的幾個孩子找口吃的,楊長帆干“拉腳”的苦力,拉著裝滿水泥電線桿的板車徒步五百多里往鄭州送貨,也從家鄉(xiāng)用板車拉幾麻袋大豆到三百里外的濟寧東鄉(xiāng)兌換玉米賺個差價,干的都是一滴汗一滴血的苦力活??蓷铋L帆再賣命也很難養(yǎng)活一家老小,最饑餓的時候,楊長帆曾帶著幾個半大小子去田里翻豆秸稈、翻柴垛,找莊稼秸稈上漏下的零星糧食粒充饑,像一只老雞帶著小雞在土里刨食一樣可憐。
生在青黃不接的年代,過著缺吃少穿的日子,除了小八子,楊長帆其他幾個孩子都長得面黃肌瘦,一臉菜色,大風一吹站都站不穩(wěn)。但小八子卻長得飛快,到了七八歲時,比大他三歲的大侄子幾乎還高出半個腦袋。小八子的飯量奇大,楊長帆如果隨著他的性子任他放開肚子吃,小八子一頓飯能吃掉半筐紅薯干窩頭,吃不飽就哭,哭得天昏地暗,像牛吼一樣。
小八子吃不飽飯就去吮家里那頭母牛的乳頭,見小八子上來吃奶,母牛反倒溫順,并不用牛角抵牾他,任他吃奶。小八子也懂得回報,天天從黃河邊割來牛草,晾干喂這頭母牛,逐漸把一頭皮包骨母牛養(yǎng)得似公牛般健壯。夏天母牛會招惹來很多吸血的蒼蠅和牛虻,小八子就脫了鞋子,用鞋底狠拍趴在牛身的吸血鬼。等小八子大一點,他就很少割草了,天天牽著這頭牛去黃河邊吃草。小八子很依戀他的這頭母牛,感情很深,看到別人家的孩子都有娘疼愛,小八子沒人的時候就噙著淚趴在牛背上找點體溫,有時候,小八子在黃河灘的水草地放牛,我也會趕著家里的幾只羊一塊去。
黃河攔腰劈了大馬莊一刀,就把大馬莊一劈為二,河的西岸是西馬莊,歸了河南省,河的東岸是東馬莊,歸了山東省。我家在東馬莊的黃河岸邊,楊長帆一家住在西馬莊的黃河岸邊,雖然地處兩省,但我們兩家隔河相望,楊長帆家里牛哞哞叫的聲音和楊八子哭的聲音都能清晰地傳到我家院子來。雖被黃河隔開歸了不同省份,但我們兩村同屬一個祖宗,故而平時來往非常多,踩著黃河浮橋就過來了。等我長到十歲的時候,也經(jīng)常通過浮橋去楊長帆家里玩,因為他家孩子多。和我玩得最好的就是小八子了,我們年齡相仿,他比我小了一歲。有時候,我也會趁我家沒人,偷偷帶小八子到我家廚房找點吃的,在我印象里小八子好像從來沒有吃飽的時候,我翻出來的東西,他都一股腦吃掉,從來沒說過飽了吃不下。漸漸地,我跟小八子成了很好的朋友,除了他的牛,我算是他最好的朋友。
有一次,將近過年,小八子來我家已玩了大半天,我倆覺得非常無聊,就決定踩著黃河的冰到西馬莊找點樂子。剛才我倆還在山東省的東馬莊,幾分鐘時間,我和小八子就跨過省界黃河,在河南省管轄的最東的一個村莊的打麥場玩起了滾玻璃球。
正當我們玩得起興,一個拾糞的老大爺恰巧路過,看到楊八子和我,就沖著小八子急忙勸道,小可憐娃子還不快回家去吃牛肉,再等一會,煮熟的牛肉都讓你幾個哥姐吃光了,你連快骨頭都啃不到!小八子沖著大爺說,你騙俺,俺家那么窮,哪有錢買肉吃。大爺回答說,你家不是有頭牛嗎,經(jīng)常見你牽著它吃草,剛被你爸跟你哥殺了正煮肉呢,你快回去啃塊骨頭吧!我看到小八子的臉色慘白,甩下我箭步向家飛跑,我跟在他后面也一路狂跑,但還是被他甩下老遠。
等我氣喘吁吁地跑到楊長帆家大門口時,看到小八子天天放牧的那頭母牛已經(jīng)被肢解成了一堆肉,牛血、雜碎裝了兩大盆,牛的胃、腸子及污物遍及院子的角落。
我終于忍不住拿目光去找尋小八子,我從淚眼里看到小八子正抱著從脖子處砍斷的牛頭悲痛欲絕地嚎哭,那時,除了小八子自己,沒有誰比我更能體會到小八子和這頭牛的感情,體會他這一刻哭天搶地的慟哭。
突然,小八子從地上爬起來,撕扯著楊長帆帶血的衣服嚷道:你們把我的娘殺了,你們還我的牛,還我的娘!到最后小八子把嗓子都哭啞了,我看到楊長帆的其他七個孩子、兒媳婦、孫子都圍在煮肉的大鍋旁邊,好幾個已等不及肉熟,流出口水露出貪婪的吃相,此景,我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也陪著躺在地上的小八子一起大哭起來。
看到小八子沒完沒了的哭,楊長帆掄起手掌就要抽地上的小八子,巴掌就要打在小八子臉上時,楊長帆突然手掌變成了拳頭,砸向了地上的磨刀石。楊長帆淚眼婆娑,撫摸著小八子的頭自怨自艾,你們兄弟幾個個頭都長起來了,沒有牛,我們爺幾個也能拉得動鐵犁,不殺牛,一大家子怎么過這個年關口!
楊長帆哀怨道:“我下輩子投胎寧肯做畜牲,也不想再做人,雖說做畜牲最后免不了要挨刀宰殺,但是畜牲到河邊嚼口草就能活,人沒糧食吃活不了??!”
小八子一生哭了兩次娘,一次是帶著啼哭來到人間報到,算是給剛生了自己就死去的親娘哭了一場,一次是這次哭喂他奶吃的牛娘。
小八子十四五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大馬莊, 年幼就出去闖蕩謀生,我也在十八歲時出門遠行,三年兩載才零星回一趟故鄉(xiāng),因此一直再沒能遇到楊八子。聽我爹娘提及小八子留在了新疆,他爹楊長帆死時小八子并沒有趕來,不知道是怨恨他爹,還是太遠來不了。但在楊長帆忌日三周年的日子,楊八子還是從新疆坐了五天的火車趕了回來給他爹上墳。為他爹哭了一次。
后來,人到中年,我無數(shù)次在夢境中夢到小八子哭泣的場景。費了很大周折,通過家鄉(xiāng)七拐八繞的關系,我終于聯(lián)系到了小八子,當我在電話里報出我的名字時,小八子比我還驚喜和激動,不停地叫我鳴哥,我們聊了許久許久,談到了往昔的情誼,談到了家庭和兒女、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當我問到他的職業(yè)時,他沉默了好一會才說:
鳴哥,你知道……在草原只能養(yǎng)牛和羊,到最后我也只能親手把我養(yǎng)大的牛和羊宰掉,剝皮,賣肉。
我的記憶又飛回到四十多年前楊長帆殺牛的那個冰冷的冬日的午后,如果當時的我知道那天的殘忍場面并不是小八子今后再也遇不到的血腥記憶,我一定不會像當天那樣陪他痛哭,也一定不會像今天這樣心情沉痛。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