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徐剛
當代新青年
先鋒之后:馬原近作簡述
北京徐剛
本文通過對馬原近作《牛鬼蛇神》《糾纏》《荒唐》《帕亞馬》的解讀,分析了他近年來由書寫個人記憶、把握現(xiàn)實到重回虛構的寫作歷程。
馬原 《牛鬼蛇神》 《糾纏》 《荒唐》 《帕亞馬》
“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有那么一點聳人聽聞?!笔煜ぎ敶膶W的朋友,大概能夠輕松地回想起那個自命不凡的文學天才,那個不可一世的先鋒狂徒,在20世紀80年代文壇掀起的驚濤駭浪。這個曾經(jīng)發(fā)明了獨特“敘事圈套”的“寫作的漢人”,幾乎憑一己之力,創(chuàng)造了彼時“純文學”的敘述神話。然而,當他在最輝煌的時刻卻從文學界抽身而去,在眾人的唏噓聲里拍紀錄片、做電影、寫劇本、搞房地產(chǎn),輾轉于西藏、海南多地,經(jīng)歷“靈感危機”又重拾文學之時,人們當然為這位神話般人物的“回歸”而倍感振奮。封筆二十年后,馬原于2012年強勢推出的長篇小說《牛鬼蛇神》曾引起擁躉們的熱烈期盼。然而很快,那些滿懷的期待便被作品帶來的失望沖得七零八落。
小說《牛鬼蛇神》以“文革”的故事開啟全篇,但馬原無疑淡化了歷史的意義和敘事功能,完全沉浸在青春與成長的懷舊情緒之中,其深情的“自敘傳”所具有的感染力不容忽視。在此,“文革”只是一個虛置的背景,歷史也徒有其外表,并無實質內容。對于《牛鬼蛇神》中的“文革大串聯(lián)”來說,其絕對的意義在于標定一位青春少年走向自我生命的起點。大串聯(lián)中狂歡式的人口流動,使得大元和李德勝這對來自天南地北的朋友萍水相逢,他們相約見證那個偉大的歷史時刻,并一起在天安門廣場尋找想象中的“零公里碑”,而兩人的友情和隱秘的歷史也由此開啟。
然而“文革”敘事終究只是一個幌子,馬原的故事里最激動人心的還是那些神秘的物事。相對于小說主人公“蛇神”大元清晰可辨的自敘形象,《牛鬼蛇神》的另一位主角“牛鬼”李德勝始終是一個影影綽綽的人物。小說以“我”(大元)與李德勝的友誼開啟全篇,卻是為了以這對朋友的互訪來漸次呈現(xiàn)海南、西藏這些邊緣之地的“鬼”“神”故事。
在“卷1海南島”部分中,正是李德勝將大元領到了海南島這個光怪陸離的鬼世界里。這里陰郁而神秘,有著大元難以理解的玄妙。而此時的大元則驚異地發(fā)現(xiàn),當年在北京相遇的紅衛(wèi)兵,與偉人同名的“李德勝”,回到崩石村便變成了“李老西”,一個帶著幾分“鬼氣”的山民。從黎母山喪葬到“車鼁托夢”,“他的世界里,除了鬼還是鬼,他就沒見過沒聽過人類以外的世界里還有別的”。如果說李德勝(或者李老西)皈依“鬼的世界”,所表征的是大元(亦是馬原自己)自我存在的“鏡像”,那么到了西藏這個真正的神靈所在之處,即“牛鬼”“蛇神”的遭逢之所時,小說便在此扎扎實實地講述了關乎信仰的故事。不出所料,在海島上的鬼魅故事之后,小說迅速轉向了作者更為熟悉的西藏故事,馬原迫不及待地將讀者引到陽光泛濫的圣城,去領略充滿神靈而令人驚異的精神高地。而后者,正是他20世紀80年代賴以成名的寫作基礎。
對于馬原來說,沐浴在拉薩的陽光下,如同君臨神的世界。盡管就《牛鬼蛇神》而言,這樣的神靈世界多少有些似曾相識,其間穿插的舊作依稀可辨。從如巫師一般洞悉玄機的康巴漢子和他那神秘莫測的銀頭飾,到天花板上的奇怪聲音、熊掌印和羊肋條,再到槍殺黑貓,這是舊作《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里的經(jīng)典段落;刑警隊的小格桑,老太太的九眼貓眼兒石,以及幽靈般的養(yǎng)狗老太婆的故事,來自《疊紙鷂的三種方法》;而諾布講述的四十多年前阿爸和珞巴獵人的恩怨情仇的故事,則是《喜馬拉雅古歌》的主要情節(jié);甚至零星地提及的李克和林杏花,也頗為戲謔地書寫了《死亡的詩意》的后續(xù)部分。在此,馬原幾乎重述了自己所有以西藏為背景的經(jīng)典作品。在此無需指責馬原的“重復”,也許對他來說,是舊故事還是新故事,甚至沒有故事,根本都不再重要,只需西藏的在場便足以令人安心。馬原自己曾坦言:“西藏對我最大的意義在于它就像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舞臺,進入西藏,就等于登上了這個舞臺,登上這個舞臺,自然而然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具有了傳奇的色彩,我的生活和寫作變得更加富有彈性?!薄斑@是一種美,一種詩意。西藏對我最大的意義還在于我個人‘有神’的意識的確立。”正是依憑這種想象的方式所締造的精神篤定,塑造了馬原西藏書寫的神性維度。對他來說,從一個“無神論”的中國滑脫,瞬間進入到一個信仰的世界,充實感立刻顯現(xiàn)。
對于馬原來說,《牛鬼蛇神》“與以往不同之處,在于一場生死”。這便誠如小說中受疾病折磨的大元,“在小花走進他的生活之前,他一生的最低谷那段日子,他曾經(jīng)相當厭世,想什么事提不起勁,做什么事也懶得做。生命中那些曾經(jīng)的誘惑都離他而去,看書,旅游,探險,寫作,戀愛,性事,吃喝,談天說地,所有這些都不再對他有任何吸引力”。然而極富戲劇性的是,正當他開始放棄而中斷治療時,病情卻奇跡般地有了好轉。??诘男蒺B(yǎng)、溫泉和騎車,使得帶狀皰疹的蔓延被抑制。這或許使得他(小說中的大元)對神鬼世界的神秘更添了一份敬畏。
在《牛鬼蛇神》中,馬原幾乎將他一生中所有有關神、神跡、神奇的經(jīng)驗集中到這一部小說里。從北京到海南,再到西藏,最后回到海南,神鬼奇談交錯呈現(xiàn),其囊括一切的野心,分明透露出小說情節(jié)拼貼、主題渙散的弊病。其實就《牛鬼蛇神》的寫作而言,這既是一次自我生命的忠實記錄,也是思想通脫之后的肺腑之言,是指向自我的心靈慰藉之書。在此情形之中,一切具體的外在主題都顯得多余。馬原過去的小說一向拒絕意義,此傾向在《牛鬼蛇神》中有著慣性的延續(xù)。只是敘述,流水賬式的日常瑣事,不關乎社會批判和歷史反思,是這位敘述本體論者的強項。小說中的大元無須任何意義的誘惑,而徹底放棄俗世的喧囂,皈依鬼神的世界。在此,敘述幾乎成了寫作的唯一方式,亦是其存在的證明。
《牛鬼蛇神》中流水賬式的個人經(jīng)歷的鋪陳,無意義的細節(jié)的連綴,從中無法提煉出明顯的意義和價值核心。即便是在那些跳出故事之外的0部分中,即一切“歸零”之后的玄談,也是些了無生氣的老調。當然無論如何,這是馬原一部總結自己一生的小說,它勾起了我們有關先鋒小說的記憶,盡管先鋒的名號注定會因其內涵的蛻變而煙消云散。這是一部野心勃勃的大書,任何單純的意義都顯得不夠分量。然而,它又是“小”說,一部虛構的文字編織物。這種矛盾使得《牛鬼蛇神》注定是雜陳的、拼貼的,因其企圖囊括一個人一生的豐富多彩而顯得雜亂無章。在此,小說因其寫作的“過分自由”而使得整體結構呈現(xiàn)坍塌之勢,唯有“片段的詩意”和“剩余的細節(jié)”,給人帶來短暫的溫暖。比如小說結尾之處,個人日記的錯雜呈現(xiàn),其間的情感跳躍,以及韓東的詩歌都給人帶來了莫名的感動。
就像這個時代眾多平庸的寫作者一樣,《牛鬼蛇神》之后,病情得以控制的馬原相繼發(fā)表長篇小說《糾纏》與《荒唐》,都試圖以更直接的方式切入當下現(xiàn)實。但和余華那部飽受詬病的《第七天》一樣,小說雖試圖以“正面強攻”的姿態(tài)切入現(xiàn)實議題,但其呈現(xiàn)的方式卻不能令人恭維。余華的《第七天》以“新聞串燒”的方式構造了一個萬花筒式的當代現(xiàn)實世界。其中作者的激憤在于,小說里只有死人的世界才是沒有貧賤、沒有悲傷、沒有仇恨的人人平等的所在。為此,這個平凡人“死無葬身之地”的故事,多少包含著一些“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的弊病便不足為奇了。馬原的《糾纏》與《荒唐》對于新聞素材的處理其實也并不高明。
小說《糾纏》體現(xiàn)了作者在形式的迷狂之后把握當下現(xiàn)實的努力。故事以一個中產(chǎn)階級城市家庭圍繞遺產(chǎn)展開的各種爭奪與糾纏為中心,呈現(xiàn)了這個以金錢為中心的“最壞的時代”。小說試圖以“形而下”的姿態(tài)貼近日常生活,這一點與他過往的小說大異其趣,也與《牛鬼蛇神》完全不同。作品涉及城市生活的許多方面,機場、保險公司、法律條文等,體現(xiàn)出馬原小說難得一見的新意,但令人遺憾的是,他本人卻仿佛與此有著一種刻骨的隔膜。這位當年的“先鋒派”作家似乎仍未從昔日的榮光中回過神來,他始終無法清晰地講述一個故事,因而他一再聲稱的日常生活也終究變了味道。這便猶如一個從來不屑于日常性的作家,突然有一天面對著如洪流般洶涌的日常生活時所展現(xiàn)的驚愕與無所適從。而事實上,這個一再聲稱的“更接地氣”的作品,盡管也想竭力表達出現(xiàn)代生活的荒誕感,但他的刻意設計卻并沒有起到作用,故事情節(jié)設置和表現(xiàn)深度上的平庸與疲軟一目了然,而所謂錢德勒式的“懸疑”更是被遍布的“狗血”橋段無情沖垮?!都m纏》之后的《荒唐》也同樣平淡無奇。坦率來說,小說最大的問題在于為了增強話題的真實感,不惜破壞文本的虛構距離,甚至直接在小說中引用一些話題性的現(xiàn)實元素,比如天價香煙、碰瓷、人肉搜索,以及李天一強奸案等真實事件等。作者的敘述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現(xiàn)實的印證,而非重新構造。
在這些并不成功的嘗試之后,馬原近期的寫作開始將敘述的方向重新鎖定在讓他心醉神迷的地域文化之上,再輔之以早年得心應手的“敘事圈套”,虛虛實實、影影綽綽之中,一種“舊瓶新酒”的氣象悄然呈現(xiàn)。新作《帕亞馬》便被認為是“頂禮神性云南”的標志性作品,作為這部長篇小說的一部分,最新的中篇《姑娘寨的帕亞馬》已率先問世。這也是馬原在舉家入滇隱居西雙版納南糯山五年之后,第一部有關云南文化的民族題材作品。就像他所說的:“云南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是西雙版納南糯山姑娘寨的村民,為這片神秘大地寫作是我的歷史使命?!毙≌f講述“我”在虛實兩種維度中探尋哈尼族祖先及其歷史傳承的故事。它在結構上雙線并行,流水賬式的散文游記中隱沒著一個匪夷所思的懸疑故事。小說不經(jīng)意地切入“我”與帕亞馬的奇遇,從而引出這個原始森林中如夢如幻的世界。帕亞馬,那個腰間冒著青煙的裸體,意味著族群的起源與原始的野性。這個讓人心醉神迷的神秘男人給了“我”諸多思想的啟悟。然而,神性與世俗的分野終究讓“我”與他分道揚鑣。
小說充分顯示了馬原對于邊地神性的迷醉。比如小說中的墳山與祖宗樹的意象便被賦予了無窮的光輝。對于南糯山姑娘寨的哈尼族人來說,祖先的棲息地即墳山猶如圣地,生活中遇到困難時,都會前往祭拜。祖先于他們精神世界的意義,就像宗教或神明。
邊地傳奇一直是馬原的絕活,那些捕風捉影的把戲永遠被他玩得爐火純青。從西藏到海南,再到如今的西雙版納,邊地的神秘與雄奇,始終誘惑著他?!拔易弑槿珖S多地方,海南島已經(jīng)是公認的好了,但我還是認定西雙版納,認定南糯山,這里才是難得的凈土,可以讓生命和靈魂都安靜下來?!薄豆媚镎呐羴嗰R》便呈現(xiàn)了這種精神的力量。在此,開口說話的松鼠、金勺子的傳說、六百三十七歲的帕亞馬,以及他未卜先知的能力,業(yè)已證明了這個荒誕不經(jīng)的“鬼”故事,更接近于童話或游仙傳說。然而,那些原始的奇跡、虔誠的信仰和莊嚴的儀式,總是具有讓我們文明人自慚形穢的力量,而文明的反思則恰恰隱匿在這文化的膜拜之中。
這種文明的反思還不是最重要的,更令人感慨的是,馬原早年獨步江湖的“敘事圈套”已然借此神性回歸?!榜R原以慣有的詭譎多變的結構、真?zhèn)文娴臄⑹觯瑢⒁粋€涉及民族文化、民間傳說的故事,與自己在西雙版納真名真姓、有據(jù)可查的日常生活緊密交織,讓人在可信與質疑間,逼近并思索著俗世生活之外的另一個神奇世界,道出了司空見慣的大一統(tǒng)生活之外的另一種神秘真實,揭示了生活與文化的多樣性?!毙≌f最后,在“我”的指引下,兒子也來到山中,尋找令我魂牽夢縈的帕亞馬,然而他最后遇到的只是一位名叫貝瑪?shù)钠胀ú柁r。在此,故事突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其虛構本質被有意暴露,這種顛覆與逆轉的背后,固然是要顯示信仰賦魅與祛魅的價值沖突,但卻在不經(jīng)意之間重拾了作者當年的絕技。似乎唯有如此,馬原才能心安。
就這樣,這位當年的先鋒在對現(xiàn)實與個人記憶的徒勞之后,又重回虛構,在翻云覆雨的快意和虛張聲勢的奇跡中,領略敘事剩余的激情。這些,雖多少顯得無奈,卻也讓人感到莫名驚喜。
作 者: 徐剛,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未來批評家 特邀主持:周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