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琳芳

（湖南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湖南常德　415000）

《一掬塵土》中的色彩伏筆

熊琳芳

（湖南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湖南常德415000）

主觀色彩一定程度上象征著一個人的內(nèi)在氣質(zhì)，其思想、感情和行為方式大多可以結合其色彩推斷出。在小說《一掬塵土》中，作者伊夫林·沃為三個主要人物托尼、布倫達、比弗賦予了各自的主觀色彩或背景色調(diào)：托尼的臥室色調(diào)以褪色和剝落的深藍為主，布倫達的色彩是與她的膚色一致的粉紅色，比弗的環(huán)境色是晦暗、笨重的灰色，并通過托尼和布倫達色彩的面積對比、布倫達與比弗色彩的明暗對比，為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一掬塵土》；色彩伏筆；面積對比；明暗對比

色彩特別是主觀色彩有很強的情感性與個性。有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實業(yè)家準備招待一批貴賓。當快樂的賓客圍住擺滿美味佳肴的餐桌就坐后，主人便以紅色燈光照亮了整個餐廳，這時肉食看上去很嫩，使人食欲大增，但菠菜卻成了黑色，土豆顯得鮮紅?？腿苏@訝不已時，紅光變成了藍光，烤肉顯出了腐爛的樣子，土豆像發(fā)了霉，賓客個個倒足胃口。可是當黃色燈光打開時，紅酒變成了蓖麻油，來客則變成了行尸，幾個嬌弱的夫人急忙站起來離開了房間，沒有人再想吃東西。后來主人笑著又打開了白光燈，一切恢復正常。由此可見，色彩的表現(xiàn)力很強，不僅能改變客觀存在，甚至還能預示人物的命運走向。

在多情的藝術世界中，色彩是捉摸思想感情的一個線索。文學界有很多擅用色彩的藝術大師，伊夫林·沃就是其中之一，他曾經(jīng)在萊德藝術學院學習繪畫，色彩的表現(xiàn)力無形中浸染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兑晦鋲m土》是伊夫林·沃創(chuàng)作巔峰期的杰作，小說講述了一個荒誕、虛偽得近乎混亂的故事。海頓莊園的女主人布倫達，背著丈夫托尼在倫敦租房與一位貧困淺薄的大齡青年比弗同居，后來又向丈夫提出離婚。生活在寧靜鄉(xiāng)間古堡的貴婦人為什么會離婚？她又為什么會迷上一個毫無魅力的潦倒男人？伊夫林·沃筆下的色彩伏筆提前暗示了托尼的家庭悲劇。

一、布倫達與丈夫托尼的色彩：家庭傾覆的絕望伏筆

小說《一掬塵土》中，在布倫達的情人比弗出現(xiàn)之前，托尼和布倫達的夫妻關系是一幅幅生動而溫暖的圖畫：托尼“為自己摘一朵帶有褶皺和紅邊的檸檬色康乃馨，又為妻子摘了一朵山茶花”[1]34，布倫達“坐在壁爐邊，等著托尼抱她上床”[1]41，“七年來……家里嬉鬧的片段，在托尼和布蘭達夫婦生活中幾乎沒有間斷過”[1]16。夫妻恩愛，日子美滿。但是若試著解讀夫妻二人的色彩，以及兩人色調(diào)的搭配，便可以隱約看見一絲陰霾，并推測作者伊夫林·沃為兩人結局埋下的伏筆。

首先，解讀托尼的色彩。在《一掬塵土》描寫的時代，上流社會男士在外衣著皆為清一色的黑白西裝革履，因此他們的典型色調(diào)就只能從具有隱私色彩的臥室環(huán)境窺測。托尼房間天花板上的“這些木條被涂上藍色……連上面的顏色也剝落了”[1]12。可以看出，托尼房間的藍色成為了他的環(huán)境色，或者，藍色成為了他的色彩，又由于年久失修，顏色都已經(jīng)褪色和剝落了。色彩理論大師約翰內(nèi)斯·伊頓認為，藍色暗示精神的愛與信仰。這就表明，海頓莊園主托尼心目中的家園是完美的愛與信仰的水乳交融?？稍诂F(xiàn)實中，它已經(jīng)褪色了。在伊頓的色彩體系里，藍色處理得昏暗，就象征著恐懼、痛苦與毀滅。小說中托尼臥室的這種色彩處理為其悲劇人生埋下了伏筆：后來的托尼遭遇了兒子夭折、婚姻破裂、遠赴亞馬孫流域流亡的不幸。

其次，從托尼妻子布倫達的第一次出場解讀她的色彩。托尼穿著睡袍看見“她頭靠在一個很小的藍色枕頭上，不施脂粉，膚色稍稍帶著粉紅色的珍珠白，近乎無色。顏色只比手臂和脖子要深一點，呈現(xiàn)出淡淡的紅色”[1]13。由此可以看出，布倫達的主要色彩是粉色。小說中描寫的布倫達膚色極美，落在冰肌玉骨中淡淡的幾許紅暈仿佛一抹妖嬈的桃色，布倫達的紅粉色暗指她性格中帶有些許溫情，猶如輕紅色彩的預示般，她是期待活力且熱鬧的生活的。這暗示著，她喜歡的生活是燈紅酒綠而非高貴寧靜。

當布倫達靠在藍色枕頭上，藍色便成了她的背景色，而藍色正好是托尼的色彩。這種藍底上的珍珠粉暗示了他們夫妻間的真正關系。藍色與粉色的面積對比為夫妻關系的結局埋下了伏筆。伊頓認為，“藍色是一種冷調(diào)子，看上去透明，而紅色是暖色，是不透明的”[2]73，也就是說這兩種色彩不可以暈染，只能競爭。夫妻關系在家庭生活中到底是舒暢的還是壓抑的，可以從藍色和粉色的面積對比中推測。

本來，在藍底上偏紅的暖色會產(chǎn)生一種熾烈的效果，如果是這樣的話，布倫達的性情在那個冰冷的藍色家庭環(huán)境中可以盡情釋放，也就是說她可以活得更加自我。但是，這兩種色彩的面積對比極不平衡，它產(chǎn)生的不是靜止而安然的效果。被布倫達的頭遮住了的小小的藍色枕頭，相對于她那一大片身體的粉紅色澤來說，視覺上只呈現(xiàn)少量斑駁的藍色色域，但“色彩處于少量地位，就好比處于危難之中，它要做出反應。所以相對外界處于一種和諧的數(shù)量中的色彩來說，它較為生動。在生物學上也看到這種類似補償規(guī)律在起作用，在植物界和動物界，處于不利的生存條件下，就會出現(xiàn)一種奮起的反抗力量，一遇機會，便表現(xiàn)出增強了的性能”[2]75，也就是說，一種處于微量的色彩如果有機會受到長久的注視而一直呈現(xiàn)在眼睛中，就會變得越來越濃縮，越來越顯眼，從而飽蘸著強烈的表現(xiàn)力量。故而，當布倫達身體上的大片粉色和枕頭上的一小片藍色并置時，少量的藍色奮起反擊，其色澤變得濃縮而顯眼，而她身上那種淡淡的暖粉色卻被襯托得幾不成色。這緣于藍色的反擊力量使布倫達粉色的亮光減弱、溫度降低，并隱約為其罩上了沒有一絲光澤、沒有半分溫暖的死寂蒼白，粉色原有的美感被小片藍色熄滅了。藍色雖然是一種美麗的色彩，比如自然界大海、遠山的深藍使人心醉，但若用作室內(nèi)裝飾則會使環(huán)境籠罩在死氣沉沉和恐怖的氛圍中。伊頓認為，“藍色反射到皮膚使之蒼白，像垂死的膚色”[2]97。布倫達本來十分漂亮生動的芙蓉膚色，在藍色的襯托下，漸漸喪失了原本美麗生動的色澤。而且由于藍色在面積對比中的反擊力量，她的膚色被降溫、襯淡，最終化作了行尸般的主觀色彩。這說明海頓莊園不屬于她，她也不屬于這里，一切都弄錯了。因為布倫達的色彩個性被周遭環(huán)境壓抑，這段家庭生活使她窒息。接下來的情節(jié)證實了這一點。小說寫道，她靠在藍色枕頭上向丈夫托尼索吻時，托尼居然沒有會意。當他們最終接觸時，她像“涅瑞伊得從深不可測的清水中浮出水面一樣。她將雙唇從他的嘴邊移開，像只貓一樣摩擦著他的臉頰”[1]14。涅瑞伊得是希臘神話中的海中仙女，海神的妻子，她出現(xiàn)的地方不可能是湖泊、河流，只能是帶著無盡幽涼深黯的深藍色大海。在家庭生活的一個小插曲中，布倫達試圖給這清澈的深藍覆上一點妖嬈的粉色落影，但是這抹色彩消失在丈夫的不解風情之中，所以，這個吻沒能送出，她只用嘴輕擦托尼的臉頰，或許有澀楚滋味凝成冷利的薄冰直沖心間。但在托尼眼中，親吻過后的妻子依然澄澈若水，因為他無法明白剛剛發(fā)生了什么，又錯過了什么。但是這一細節(jié)里潛隱著的深不可測的意蘊究竟是什么呢？也許就是被凝重、理性而剝落的深藍色湮沒的激情吧。

由此可見，在他們那個年代久遠而又陳舊不堪的哥特式古堡中，這段看似無懈可擊的婚姻生活可能早已埋下深深的隱患。從這對夫婦色彩的面積對比可以推測出他們關系的發(fā)展走向，丈夫托尼固守著像藍色一樣寧靜和平的家園，無法看到妻子內(nèi)心的那團粉色情感幾乎消磨得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托尼所固守的家庭生活也的確窒息了布倫達的生活理想。布倫達喜歡走親訪友，托尼“除非她死，不然不去”；布倫達喜歡“邀人來往”，托尼“不想讓這棟房子變成一個許多討厭鬼都能住進來說長道短的旅館”[1]15。布倫達必須改變，必須抓住什么，才不會陷入情感干涸的深淵成為一具行尸。所以比弗的到訪徹底改變了布倫達，即使這不是一個讓女人神往心折的男人，只是一個布倫達理性上絕不會動情的男人。

至此，根據(jù)夫妻間的色彩組合，讀者可以推測這對夫婦將來的慘淡結局，這正是作者伊夫林·沃埋下的色彩伏筆。后來，托尼也的確收到了妻子的留言：“我愛上了約翰·比弗。我要和你離婚，然后嫁給他?！盵1]147

二、布倫達與情人比弗的色彩：感情催生的無限可能

布倫達的情人比弗是倫敦社交圈公認的一事無成的人。他因失業(yè)寄生在母親身邊，每天睡到十一點以后，就等待著被電話邀請。但他接到的邀請，大部分總在最后一刻，比如他接到邀請時已經(jīng)開始吃飯或者吃了一半，但他還是會去。人們把他當成最后一個備胎，但他卻無所謂。布倫達的兒子約翰和他聊了幾句后認為：“他有一副愚蠢的嗓子，一張愚蠢的臉，一雙愚蠢的眼睛和一個愚蠢的鼻子……愚蠢的大腦……”[1]27就連布倫達本人也承認，“除了我，沒人喜歡你。你必須明白這一點……我居然會喜歡你，這太奇怪了”[1]65。

既然布倫達也認為他們的戀情匪夷所思，那為什么一個生活在貴族古堡的美麗女人會愛上一個落魄寒磣的男人呢？作者勾畫的主觀色彩為這段戀情的催生埋下了伏筆。

首先，解讀比弗的色彩?！氨雀ビ幸婚g光線昏暗的小臥室……這些晦暗、笨重的物品……”[1]2昏暗的房間以及黯淡笨重的物品呈現(xiàn)出的是一幅灰蒙蒙的圖畫。由此可見，灰色是比弗的環(huán)境色，也就是他的典型色調(diào)。“灰屬于無生殖力的中性狀態(tài)，依賴于鄰近色彩取得生命與特點?！盵2]71這正如比弗的生存狀態(tài)。如果沒有布倫達粉色色調(diào)的滲入，比弗的生活可能永遠是暗淡的。

其次，來看看布倫達的粉色和比弗的灰色結合的明暗對比。本來，布倫達粉紅的鮮亮和比弗灰的黯啞是格格不入的，正如他們一個是明艷高貴，一個是無用潦倒。然而，“灰色能夠吸收鄰近色彩的力量，就像吸血鬼一樣取得自己的生命”[2]40。也就是說，像比弗這樣一個不論精神狀態(tài)還是色調(diào)都晦暗無光的人，卻能吸收鄰近的光芒，隨時改變自己的色調(diào)。在所有色彩中，“中性灰色雖然是一種無特點的平淡的無彩色，但是卻非常容易被明暗與色相的對比所影響。它，無聲，卻很容易被激起令人感動的反響。任何色彩都會立即將灰色從中性的、無彩色的狀態(tài)中改變成為一種同任何色相準確相適應的補色效果”[2]40。所以，當灰色與粉紅在一起時，能吸收這種生動的粉紅調(diào)子，改變自己晦暗的形象，形成一種不遜于粉色的主觀色調(diào)。因此，當潦倒的比弗和美麗高貴的布倫達高談闊論時，絲毫不見其卑微的模樣，“其間二人絲毫沒覺得尷尬”[1]25，因為這兩種色彩的相遇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主觀調(diào)子。之所以讀者看到一個美麗高貴的女人與一個毫無魅力的男人的交流和諧而自然地持續(xù)下去，沒能發(fā)出疑惑的聲音，是因為灰色的色相特質(zhì)已經(jīng)暈染下了伏筆。比弗這樣一個客觀上毫無存在感的男人不知不覺地被布倫達的珍珠粉激活，變成了布倫達眼中一個頗具魅力的男人，即使是布倫達的丈夫托尼也看出來了：“親愛的，你對比弗真是熱情似火呀！”[1]36布倫達也承認“我挺享受和他應酬的”[1]36?！盎疑艹蔀槿魏我环N色彩的補色”[2]78，兩個互為對比的顏色（即補色），靠近并置在一起時，它們各自的色彩都在視覺上加強了飽和度，顯得色相、純度更強烈。所以當比弗與布倫達相遇后，不僅比弗能成功地擺脫灰色的晦暗特質(zhì)，增強個性魅力，連布倫達的粉色也似乎更加鮮活。布倫達感受到了美好情感的短暫復蘇，這與她同丈夫托尼在一起時的感覺完全不同。代表家庭生活的城堡中的藍色使布倫達色澤全無，比弗的灰不僅恢復了她原有的色澤，而且使她的色澤分外強烈，猶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充滿了生命的激情。

小說中的這段描寫完美地勾畫出了粉色和灰色組合的奇妙效果。比弗到達海頓莊園的第二天早上，“一道道金色的陽光透過尖頂窗和大大的凸窗灑進屋子，被飾有紋章的彩色玻璃染成了綠色、金黃色、紅色和天藍色；花飾鉛條窗上的紋章圖案，也將陽光打成無數(shù)斑駁陸離的圓點和小塊。布倫達穿過寬大的樓梯，一步步走下來時，雖然屋子里的光線微暗，但她身上偶爾會映著繽紛的光線……比弗從樓下幽暗的客廳現(xiàn)身，走到樓梯口抬頭望著她”[1]35。僅僅相識了一天，比弗還是那個灰暗的色調(diào)，可是布倫達卻完全變了色彩，不再是死氣沉沉的蒼白，她迎著落入窗間的陽光，那一點粉色的激情火苗已經(jīng)被無限催生，煥發(fā)出繽紛的色彩，她的情感仿如一粒種子見了陽光再也抑制不住生長的欲望，蔓延成勢。比弗的灰色在他走出幽暗、靠近布倫達的一瞬，也淬染了耀目的太陽色澤，顯得不那么晦暗了。隨著透過窗子層層斑斕的日光，兩人在一起各自呈現(xiàn)出絕美的色彩。布倫達因著比弗的灰色而鮮活了起來，她需要抓住這個人，從死尸般的生活中解脫。

布倫達的粉色和比弗的灰色一旦結合，就產(chǎn)生這種絢麗的有無限生機的主觀色調(diào)，讀者可以大膽地推測這兩人之間的無限可能。這是作者伊夫林·沃為這兩人關系埋下的一脈色彩伏筆。下文的情節(jié)也證實了這種可能：當布倫達再次來到倫敦遇見比弗，“大家都知道比弗，這個讓人嗤之以鼻的小丑，可他卻在發(fā)出神性光芒的云團中，一下子把布倫達的芳心俘獲了”[1]63。他們的色彩結合不難解釋布倫達為什么放棄優(yōu)越寧靜的家庭生活，寧肯租住在倫敦的一個出租屋，穿梭在虛偽矯作的上流社會，與比弗在一起，而不愿回歸家庭。因為她丈夫?qū)庫o的藍色生活窒息她生命的粉紅火焰，而情人托尼的中性灰催生了她粉紅的情感。

伊夫林·沃是一個語言大師，也是一個色彩的舞者。他用色不多，卻揮毫勾勒了一幅幅別有深意的圖畫，他獨具匠心的色彩勾勒，為小說人物命運走向埋下了伏筆，細心的讀者可以從色彩的描寫和對比中感受到小說的情節(jié)走向。

[1]伊夫林·沃.窗外有情天[M].朱亞光，譯.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2]約翰內(nèi)斯·伊頓.色彩藝術[M].杜定宇，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1999.

（責任編輯：田皓）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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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6）06-0089-03

2016-09-18

熊琳芳，女，湖南常德人，湖南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