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任傅
(黃山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黃山 245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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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加·愛倫·坡與蒲松齡小說敘事藝術探微
王任傅
(黃山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黃山 245041)
摘要:埃德加·愛倫·坡是西方哥特文學創(chuàng)作的巔峰,他的作品和創(chuàng)作理論對后世的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蒲松齡是中國古代志怪傳奇文學的集大成者,他的代表作《聊齋志異》也具有廣泛的世界影響。作為東、西方驚悚小說作家中的“雙璧”,他們兩人的相似之處不僅僅表現(xiàn)在熱衷于創(chuàng)作具有驚恐特征的小說題材方面,而且體現(xiàn)在二人旨在追求作品強烈藝術效果的敘事藝術上。他們通過精心的情節(jié)設計,出色的意境營造,和強化故事可信度等手段,加之高超的語言表達技巧,使各自的作品展現(xiàn)出震撼讀者心靈的藝術效果。
關鍵詞:埃德加·愛倫·坡;蒲松齡;小說;敘事藝術
在中國與西方以驚悚小說創(chuàng)作聞名于世的作家中,最為相似的一對莫過于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與蒲松齡(1640—1715),這在學界已成廣泛的共識。國內(nèi)外學術界近年來對二者創(chuàng)作的異同做了較為寬泛的研究,涵蓋了創(chuàng)作動機、作品主題、人物塑造、心理描寫,乃至身世經(jīng)歷等諸多方面。評論者得出的結論,不管是指出二人的相同之處或是各具千秋,但均表明兩位作家都是怪異驚恐小說創(chuàng)作的行家里手。就驚恐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埃德加·愛倫·坡與蒲松齡的相似之處不僅體現(xiàn)在題材的選擇方面,而最為關鍵的一點在于,兩人對小說的整體藝術效果都頗為重視,并為實現(xiàn)作品的藝術效果采取了相似的敘事手段。正是因為他們都在各自的作品中通過出色的敘事藝術手段成功地把握和營造出了打動讀者心靈的強烈效果,二人才被視為東、西方驚恐小說作家中的“雙璧”。本文結合埃德加·愛倫·坡《厄舍屋的倒塌》和蒲松齡的《公孫九娘》兩部小說,探究兩位作家對驚恐小說藝術效果的塑造,從而揭示出他們不謀而合的高超敘事藝術特點。
愛倫·坡和蒲松齡對小說藝術效果的成功營造首先體現(xiàn)在他們對小說情節(jié)的精心構思與小說結構的巧妙安排上?!抖蛏嵛莸牡顾放c《公孫九娘》兩部作品都具有結構精巧,情節(jié)緊湊的特點,并且各自首尾呼應,自始至終保持了高度統(tǒng)一的整體效果。
《厄舍屋的倒塌》是愛倫·坡文學創(chuàng)作“統(tǒng)一效果”理念的杰出實踐。作為少有的堅持創(chuàng)作自覺論的浪漫主義作家,愛倫·坡特別強調(diào)作品對讀者所能喚起的情緒和產(chǎn)生的效果。他認為,故事的首要目的就是要在情感上扣住讀者的心弦,產(chǎn)生最激動人心的效果[1]88。而為了實現(xiàn)這樣的藝術效果,作家就必須對小說的情節(jié)與結構精心策劃安排,讓每一個細節(jié)描寫,甚至讓一字一句都達到盡善盡美?!抖蛏嵛莸牡顾吩跀⑹律蠌墓适碌拈_端就很好地奠定了通篇小說陰郁的基調(diào)和恐怖的氛圍:“那年秋天,一個陰郁、晦暗、岑寂的日子,暝云低壓壓地籠罩著大地,我孤單單地策馬而行,穿過鄉(xiāng)間異常蕭索的荒野;當暮色降臨的時候,滿目蒼涼的厄舍屋終于遙遙在望了”[2]177。這樣的小說開篇無疑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獨具匠心的。“陰郁”、“晦暗”、“岑寂”、“孤單單”、“蕭索”、“滿目蒼涼”等精挑細選的字眼立即將讀者帶入了一種別樣的心境,恐懼悲涼之情油然而生。接著小說細致描寫了厄舍家族的古屋及其周圍的環(huán)境,觸目之處盡是“荒涼的垣墻”、“枝干蒼白的枯樹”,和“黑黝黝、陰森森的池塘”;年代久遠的古屋略顯頹敗,給人一種籠罩在陰郁、凝滯的毒霧中的幻覺。進入古屋,其中令人壓抑的裝飾和四處充斥的陰森郁郁的氣氛也讓讀者產(chǎn)生難以抗拒的憂懼感受。愛倫·坡對古屋主人的描繪更加強化了小說陰郁恐怖的效果與氛圍。哥哥羅德里克面容憔悴,皮膚白得如死尸一般,眼睛亮得讓人不可思議,說話語調(diào)變幻無常,怪誕的神情和反常的舉動讓人總覺得不像個正常人。妹妹瑪?shù)铝找彩且桓辈∪敫嚯恋哪樱e止如同一個幽靈。置身這樣的情境,油然而生的一種不安全感自然加重了讀者的恐怖體驗。接下來妹妹突然死去,哥哥羅德里克卻要在安葬她之前將其停尸數(shù)日。這無疑又為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埋下伏筆。七八天之后,一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妹妹瑪?shù)铝铡八馈倍鴱蜕?,血跡斑斑地站在羅德里克和敘事者“我”的面前。驚恐萬狀的“我”逃出房間,厄舍古屋隨即轟然倒塌,故事在高潮中戛然而止。行文之中,愛倫枬坡還利用古書傳奇的內(nèi)容來配合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增強恐怖效果?!抖蛏嵛莸牡顾方Y構緊湊,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作品自始至終保持了一種陰森驚懼的氛圍,被公認為哥特式恐怖小說的典范。
蒲松齡在小說敘事中也十分重視對作品藝術效果的塑造。他往往借助陰森恐怖的意象和情節(jié),通過精巧縝密的結構設計,使作品達到內(nèi)容與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從而實現(xiàn)震撼讀者心靈的強烈效果?!豆珜O九娘》即是這方面的優(yōu)秀篇章。同《厄舍屋的倒塌》一樣,《公孫九娘》結構簡潔緊湊,前后照應,一種濃郁的恐怖悲愴之情貫穿故事的始終?!坝谄咭话?,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shù)百人,盡戮于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3]190。開篇伊始,蒲松齡借助“碧血滿地”、“白骨撐天”等具體意象,以及“鬼”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恐怖概念,出色地營造出了恐怖悲愴的藝術效果,令人不寒而栗。這既是介紹故事的背景,也為小說鋪設了悲愴愁慘的情感氛圍。接下來,小說描寫男主人公萊陽生在稷下祭奠死于“于七一案”的親友時,遇到已經(jīng)死去的文友朱生來訪,邀他夜入鬼村為朱生和萊陽生的甥女主婚。這里蒲松齡已將“鬼”的概念轉化為具體的鬼的形象,不僅故事中的萊陽生“大駭,卻走”,讀者也必為小說所充斥的怪誕和恐怖氛圍所感染。到鬼村主婚的萊陽生遇到了另一位冤死于“于七一案”的鬼女,故事的女主人翁公孫九娘。在甥女的撮合之下,萊陽生與公孫九娘結為夫妻。小說中兩場婚事,本該萬千喜悅的婚慶情節(jié),作者的描寫卻同樣成功地穿透出悲戚愁慘的情感氛圍和恐怖效果,讓人渾不欲哭。“半畝荒庭,列小室二”冥間荒涼抑郁的環(huán)境,新婚之夜因追述往事“哽咽不能成眠”的情節(jié),以及甥女、公孫九娘連坐遭戮而致生命毀滅的大悲哀,帶給讀者的唯有同情與悲愴感受。這足見蒲松齡的大師手筆。特別是故事極不尋常的悲劇性結尾,更加升華了小說的敘事藝術效果。人鬼路殊,萊陽生與公孫九娘的姻緣終以天各一方為結局。九娘分手前悲然囑托,“幸念一夕恩義,收妾骨歸葬墓側,使百世得所依棲,死且不朽”[3]193。然而公孫九娘最后的這點遺愿,卻因萊陽生“忘問志表”而終不能滿足。半載之后,萊陽生再到稷下尋覓九娘,“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3]193。悵然歸舍的路上偶遇九娘,她卻“若不相識”。萊陽生急呼“九娘”,則“煙然滅矣”。結尾之處,蒲松齡不僅照應了文章的開端,強化了小說陰森恐怖的意象,還把小說悲愴愁慘的情感基調(diào)推向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男女主角在“碧血滿地,白骨撐天”的背景下相遇,在“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的場景下分手。本就凄苦的故事,在結局也沒有給出些許的寬慰。故事出人意料而又充滿懸念的結尾,不僅僅是文學藝術崇尚的結而不盡的馀味、馀韻,更為重要的還使故事的思想內(nèi)涵和悲愴情結變得更加沉重[4]95。因此,《公孫九娘》也不愧為中國恐怖傳奇小說中的佳作。
愛倫·坡和蒲松齡相似的敘事藝術特點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恐怖意境的出色刻畫與書寫,借以營造小說強烈的藝術效果。與一般的驚恐小說作家不同,愛倫·坡和蒲松齡制造恐怖的意境并不刻意通過對極端可憎可怖事物的著力描寫與渲染,而常常是通過對人們經(jīng)驗之內(nèi)的尋常事物的描寫與組合,賦予它們神秘詭異的色彩而帶給讀者無法抗拒的恐怖聯(lián)想。
愛倫·坡善于運用一些“普通物件”,使讀者產(chǎn)生神秘恐怖之感,把本來無鬼的境界當作有鬼[5]71,從而創(chuàng)造出小說強烈的恐怖藝術效果。在《厄舍屋的倒塌》中這種令人驚懼的恐怖意境比比皆是。故事伊始,小說的敘述者“我”便把讀者帶入了一個“暝云低壓,曠野蕭索”的陰郁世界,不覺心生悲慘凄惻之感。來到厄舍府前,“我”看到的是一座古老頹敗的府邸,“墻上布滿一層毛絨絨的苔蘚,亂糟糟地沿房檐垂下,如同蛛網(wǎng)”,“一條隱約的裂縫從屋頂彎彎曲曲地延伸到墻腳,消失在屋外那片陰沉的池水中”[2]179。所有這些,雖然貌似尋常普通,卻分明透露著一種森然恐怖之氣。在故事的高潮部分,愛倫·坡再次利用讀者審美心理的聯(lián)覺功能,通過對平常事物的“糅合”[6]669,以平面的文字描述把讀者帶入了一個有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境。事件發(fā)生的背景是烏云低垂,狂風怒號的深夜,整個厄舍古屋環(huán)繞在一層氤氳霧靄中。夜不成寐的“我”想通過與羅德里克誦讀古書傳奇打發(fā)時光,卻時時聽到屋外傳來各種奇怪的聲響,時而呼應著古書中的恐怖情節(jié)。當一陣疾風吹開房門,兩人竟發(fā)現(xiàn)瑪?shù)铝招〗阏驹陂T外:“個子高大,骨瘦如柴,白色的壽衾上濺著血跡”[2]190。這里,不需強調(diào)瑪?shù)铝铡八馈倍鴱突?,單是此情此景下她的這一形象就足以令讀者產(chǎn)生豐富的恐怖聯(lián)想,從而成功地實現(xiàn)了作品所追求的藝術效果。
通過描寫尋常之物包括自然景觀來制造幽深的意境,使讀者產(chǎn)生極端恐怖的聯(lián)想也是蒲松齡慣用的手筆,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以小說《公孫九娘》為例。故事開端的寫實之筆,“一日俘數(shù)百人,盡戮于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讓讀者一開始進入故事環(huán)境就感受到了殺人如麻的統(tǒng)治者的殘暴,自是不寒而栗。接下來,蒲松齡通過把故事情節(jié)多安排在光線昏暗的夜晚來強化小說恐怖愁慘的效果。這顯然利用了人們的本能感覺,因為人們往往認為黑暗中潛伏著不可預知的危險,故而本能地懼怕黑暗。昏暗朦朧的意境中,即使沒有極其恐怖的事件發(fā)生,也足以令讀者感到驚怵。描寫朱生來訪,蒲松齡創(chuàng)設的情境是“暮色朦朧,不甚可辨”,寥寥數(shù)語便制造出無盡的神秘感。甥女家中“燈火熒然”,以及萊陽生歸途“月銜半規(guī),昏黃中猶認舊徑”,雖是平常描寫,似信手拈來之筆,卻有力地渲染了冥間鬼村陰森恐怖的意境。小說中,蒲松齡還借助穿插兩首小詩來豐富故事意境,表現(xiàn)作品主題,提升藝術效果?!笆曷独錀髁衷隆?,“白楊風雨繞孤墳”。詩中“冷露”、“楓林”、“月”、“白楊”、“風雨”、“孤墳”這些普通的自然景物被“糅合”在一起,生動地創(chuàng)造出凄苦悲涼的意境,讀起來如歷歷在目。這一點又與愛倫·坡在《厄舍屋的倒塌》中引入古書內(nèi)容以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甚為相似。通過描寫尋常事物來制造強烈的恐怖意境的手段在蒲松齡其它小說中也時為所用。例如,小說《連瑣》中楊于畏的居所“齋臨曠野,墻外多古墓,夜聞白楊蕭蕭,聲如濤涌。夜闌秉燭,方復凄斷”[3]133?!墩掳⒍恕分行l(wèi)輝戚生的新居“第闊人稀,東院樓亭,蒿艾成林,亦姑廢置。家人夜驚,輒相嘩以鬼”[3]243。這里,“曠野”、“古墓”、“白楊”、“蒿艾”等尋常事物配以朦朧夜色自然而然地即創(chuàng)設出一種極富感染力的意境,神秘恐怖之感溢于言表。
在追求作品強烈的藝術效果方面,愛倫·坡與蒲松齡小說敘事藝術的另一不謀而合之處是,兩人總是努力將故事講述得莊嚴肅穆,如同真人真事一般。這樣的敘事方法自然使小說恐怖的情節(jié)和生動的意境更加具有感染力,讓讀者獲得一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受。
追求作品的藝術真實是愛倫·坡一貫的創(chuàng)作思想。在評價狄更斯小說人物時坡曾說“我們并不是要把一個物件畫成真的,而是要讓它在觀者眼中看起來真實”;他甚至撰文指出“‘真’常常是、且在相當程度上是[短篇小說的]宗旨”[7]52。對于愛倫·坡來說,追求作品的“逼真性”除了強調(diào)細節(jié)的精確和情節(jié)的合理外,他還特別注重敘述方式帶來的“真實感”。為此愛倫·坡的小說習慣于采用第一人稱敘事。這種方法不僅透露出故事是關于“我的親身經(jīng)歷”和“我的真實感受”這樣的信息,增強可信度,同時拉近了讀者與敘事者之間的距離。因此,第一人稱敘事易于使讀者產(chǎn)生與敘述者“我”相同的心理感受,把敘述者的情感反應直接轉化為讀者自己的反應?!抖蛏嵛莸牡顾分?,讀者隨著故事的敘述人“我”在一個“秋日的傍晚”一同走進了“暝云低壓,荒涼蕭索”的曠野,在那里抬眼望見了“滿目蒼涼的厄舍古屋”。讀著這些文字,讀者大有身臨其境的感覺。之后,敘事者“我”在厄舍府所見的各種怪誕現(xiàn)象,所感受到的與日俱增的恐怖心理,也都隨著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直接傳達給了讀者,引導讀者拋卻正常的理智去“享受”這種心靈的恐怖。這種“真實的恐怖”所產(chǎn)生的敘事藝術效果不言而喻。
蒲松齡雖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較少使用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法,但也注重采用不同的藝術手段來提高作品敘事的可信度,增強藝術感染力。遍觀《聊齋志異》全書,蒲松齡最常用的證“實”方法就是模仿司馬遷撰寫《史記》的筆法和口吻,仿佛《聊齋志異》也是在記述一段段歷史一般。比如《素秋》,文章一開頭“俞慎,字謹安,順天舊家子”[3]503,先是介紹故事人物的姓氏、里籍和出身等情況,給讀者的感覺就像確有其人,關于他的事跡自當信以為真。此外,在故事的結尾,蒲松齡的“異史氏曰”與司馬遷《史記》中的“太史公曰”如出一轍,可以說是直接仿照《史記》而成的[8]82。故此,清代學者紀曉嵐在批評《聊齋志異》時就曾指出,該書是“一書而兼二體”,即六朝志怪式筆記體和唐人傳奇式紀傳體[9]23。除此,蒲松齡還常常在作品中提出可靠的佐證,如指明故事的由來;所述之事以真人作證,當然不虛。例如,小說《新郎》篇首交待,“江南梅孝廉耦長,言其鄉(xiāng)孫公為德州宰,鞫一奇案”[3]40。關于取信于讀者的手法,《公孫九娘》的處理方式則尤為自然與高明。小說開篇不是介紹故事的主要人物,而是先講述了作為故事背景的一段歷史真實,即發(fā)生在清朝初期的“于七一案”的慘烈事實,讓讀者仍在回憶和想象著這一歷史事件的時候,已被悄悄帶進了鬼村,目睹了兩樁“幽婚”。特別是行文中故事人物又反復提起“于七一案”,這讓讀者不斷回溯到歷史的真實,甚至忘卻了自己正在閱讀的是一則鬼故事。這種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真實感受一直持續(xù)到故事的結尾,讀者仿佛也同萊陽生一道置身于“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的情境了,同他一起感受到那種有情人天各一方的憤恨與惆悵。
愛倫·坡與蒲松齡在驚恐小說敘事中構筑的強烈藝術效果,除了得益于以上所分析的情節(jié)設計、意境營造和增強故事可信度等相通相似的手段之外,還要歸功于他們各自高超的運用語言的藝術。正如羅杰·福勒所言,“一位作家的技巧,說到底,總是運用語言的藝術”[10]3。
《厄舍屋的倒塌》是愛倫·坡成功運用語言藝術創(chuàng)造強大藝術感染力的典范。以小說第一段為例。這段話不僅奠定了全文“陰郁、恐怖”的基調(diào),也清晰地表明作者對小說預設的藝術效果。這首先得益于大量的表達暗淡色彩與消極情緒、且富有內(nèi)涵意義的詞匯的使用。小說第一段共有403個單詞,其中用于表達陰暗、衰敗色彩和憂愁、恐怖心緒的各類詞匯接近40個,如“dull”、“alone”、“melancholy”、“depression of soul”、“unredeemed dreariness”,和“ghastly”等等。這些詞匯的運用強烈地突出了小說陰沉恐怖的意象,也讓一些原本中性的自然事物蒙上了陰郁的主觀色彩,豐富了內(nèi)涵,強化了藝術效果。當然,這些詞匯不是簡單地堆砌。愛倫·坡利用詞匯重復、排比結構等多層次的遣詞造句手段,既造就了文本的形式美和節(jié)奏感,又成功地渲染了小說陰郁恐怖的氛圍。本段中,愛倫·坡通過重復使用“insufferable”一詞,暗示了小說讓人難以忍受的壓抑氣氛;通過重復“the gray sedge, and the ghastly tree-stems, and the vacant and eye-like windows”等毫無生機、令人傷感的意象渲染并強化了小說的恐怖效果。在短短的一段中,愛倫·坡對排比句式的使用也相當頻繁,例如,“a dull, dark, and soundless day”、“--upon the mere house, and the simple landscape features of the domain --upon the bleak walls --upon the vacant eye-like windows --upon a few rank sedges --and upon a few white trunks of decayed trees --with an utter depression of soul”,和“an iciness, a sinking, a sickening of the heart”[2]177等。排比結構的使用顯然增強了語言的氣勢,強化了小說的藝術效果。
蒲松齡在《公孫九娘》一文中也顯示出了深厚的語言功力,嫻熟地運用文學語言營造出卓越的藝術效果。作品不僅措辭考究、語言凝練,而且字里行間都充溢著濃郁的凄婉悲愴的氣氛。以小說后半段(自九娘“枕上追述往事”起)為例。在這一段中,蒲松齡同樣大量地使用了突出小說藝術效果的各類詞匯,頻度密集。在總共462個字中,表達悲戚驚恐之意的字詞有40多個,接近總字數(shù)的十分之一。例如,“哽咽”、“慘然”、“凄惻”、“揮涕”、“心悵悵”、“駭人心目”等等。這些詞匯的集中使用,反復刺激讀者的情感神經(jīng)和心理承受,給人造成了難以自抑的凄涼與憾恨感受。而這正是作者所要追求的效果和達到的目的。與愛倫·坡一樣,蒲松齡不僅用詞考究,而且注重語言的句式結構和修辭功能,以強化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例如,“千里柔魂,蓬游無底;母子零孤,言之凄惻”和“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等排比句一氣呵成,語勢強烈?!扒灷劾邸薄ⅰ皦炚兹f接”等夸張手法不僅呼應了篇首“碧血滿地,白骨撐天”的恐怖意象,又勾起了讀者對公孫九娘等冤魂悲慘身世的回憶,深化了主題,升華了小說“恐怖悲愴”的藝術效果。
可見,盡管愛倫·坡和蒲松齡分屬不同的國度,生活在東、西方兩種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但他們在小說藝術追求的道路上卻表現(xiàn)出了諸多相同之處。這不僅體現(xiàn)在作品的題材選擇,也體現(xiàn)在他們的敘事藝術方面。正如有評論者指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些相通的規(guī)律,會在不同地域、不同時代、不同作家的作品中得到相似的體現(xiàn)[5]74。只要是文化中的精髓,就值得我們?nèi)ヌ骄?,去學習和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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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Narrative Art of Fiction by Edgar Allan Poe and by Pu Songling
WANG Ren-fu
(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ngshan University, Huangshan, Anhui 245041,China)
Abstract:Edgar Allan Poe, as the summit of western gothic literature, had great influence on the literary development after him; Pu Songling, as a master of ancient Chinese mysterious stories, produced a worldwide influence as well. As the best writers of fiction of horror of the world, they had shown striking similarity, in addition to the choice of subjects, the emphasis on their works’ artistic effect that is achieved through their similar means of narration such as the careful design of plots, the remarkable depiction of images, the trick to win trust from the readers, and the skillful use of languages.
Key words:Edgar Allan Poe; Pu Songling; fiction; the narrative art
基金項目:2010年安徽省高校優(yōu)秀青年人才基金項目:愛倫?坡短篇小說現(xiàn)代美學思想研究(2010SQRW131)。
作者簡介:王任傅(1975—),男,河北唐山人,黃山學院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收稿日期:2015-10-14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763(2016)01-005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