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國語大學 張和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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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克特不斷延伸的“中國之旅”
——讀《貝克特“失敗”小說研究》
上海外國語大學 張和龍
《貝克特“失敗”小說研究》以完整而詳盡的論述揭示了貝克特“失敗”小說的主旨內(nèi)涵與藝術(shù)特征,在批評思路、立論、理論闡發(fā)、敘事分析、學理論證等方面做出了重要的探索,在國內(nèi)貝克特研究領(lǐng)域取得了顯著的成績。閱讀該書,再回眸貝克特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史,有助于我們反思國內(nèi)貝克特研究中的主體性缺失問題。對于中國貝克特學者來說,克服影響焦慮、追求自主創(chuàng)新始終是學術(shù)主體性能否重建的關(guān)鍵所在。
貝克特;“失敗”小說;后精神分析學;學術(shù)主體性;自主創(chuàng)新
1965年,施咸榮先生最早將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的荒誕劇《等待戈多》翻譯成中文。迄今算來,貝克特的“中國之旅”已穿越半個多世紀的時空。這位世界級作家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大致經(jīng)歷了3個階段:20世紀60年代的發(fā)軔、80—90年代的勃興,以及新世紀以來成為熱點。(張和龍 2010: 37-45)近年來,貝克特的“中國之旅”不斷延伸,翻譯與研究成果迅猛發(fā)展,其態(tài)勢十分引人矚目。在翻譯方面,湖南文藝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9卷本《貝克特作品選集》后,又于2016年推出22卷本《貝克特全集》。在研究方面,國內(nèi)發(fā)表的評論文章數(shù)以百計,出版的學術(shù)專著已有近10部之多。而曹波教授的論著《貝克特“失敗”小說研究》(以下簡稱《貝克特》)是國內(nèi)貝克特研究界取得的又一可喜成果。這部新著以完整而詳盡的論述揭示了貝克特“失敗”小說的主旨內(nèi)涵與藝術(shù)特征,在批評思路、立論、理論闡發(fā)、敘事分析、學理論證等方面做出了重要的探索。
貝克特素有“荒誕派大師”的美譽,曾被學界認定是“最后一個現(xiàn)代主義者” (Cronin 1996: 1)、“第一個后現(xiàn)代主義者”(Lodge 1977: 12)。他早年極力模仿喬伊斯,對“文字革命”領(lǐng)袖縱橫捭闔的創(chuàng)作技巧崇拜之至,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品“散發(fā)出喬伊斯的氣味”(McDonald 2008: 27),沒能展現(xiàn)出自身的獨特品質(zhì)與存在的價值。貝克特認為,要想發(fā)出特立獨行的文學聲音,就必須走出喬伊斯的陰影,設(shè)法克服影響的焦慮。為了標新立異,他從“全知全能”的敘事邁向“無知無能”因而“失敗”的敘事,由此開拓出了小說形式實驗的一片新天地。(曹波 2015: 158-159) 而《貝克特》一書即是以“失敗”小說之始、之立、之典、之范、之末、之困為脈絡(luò)線索,將貝克特的重要小說都囊括在內(nèi),對這些迷宮般的實驗性文本進行闡釋與解讀,提出了別出心裁的“失敗藝術(shù)”論。論者認為,“貝克特小說的形式實驗過程就是他擺脫喬伊斯的身影、發(fā)出自我的聲音、從‘全知全能’走向‘無知無能’的過程,即走向‘失敗’和‘收縮’的過程” (曹波 2015: 16)??梢哉f,這樣的批評思路在貝克特研究中是一次可貴的嘗試。
關(guān)于貝克特的“失敗”小說,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理解。他的小說三部曲《馬龍之死》、《莫洛伊》、《無法稱呼的人》(又譯《無可名狀的人》《無名者》)出版時乏人問津,只賣出幾百冊,在文學市場上遭遇重大失敗。他的長篇處女作《春夢》早年被多家出版社退稿,直至貝克特逝世多年后的1992年才得以出版。這是貝克特小說創(chuàng)作的第一層“失敗”?!笆 钡挠⑽氖荈ailure,也含有“無效”、“無能”的意思。因此,“失敗”不僅是指文學市場或讀者接受層面上的“失敗”,實際上也可以指貝克特小說創(chuàng)作主題,即語言表達或主體間交流的“失敗”。這是貝克特小說創(chuàng)作的第二層“失敗”。貝克特曾在《三個對話》(1949)中寫道:“要表達的即是無可表達,沒有資以表達的工具,沒有表達的主體,沒有表達的能力,沒有表達的愿望,沒有表達的義務(wù)” (Beckett 1965: 103)。 在貝克特看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瘋狂和滑稽得如同與家具交談”(Beckett 1965: 103)?!敦惪颂亍芬粫腔谶@樣的“失敗”藝術(shù)觀,對貝克特的早期小說、小說三部曲與晚期作品進行探討,由此抓住了貝克特創(chuàng)作主題的一個關(guān)鍵之處,立論明確,視角得當,令人印象深刻。
《貝克特》一書主要以拉康的后精神分析學為理論基石,把“問題主體”作為論述的焦點,層層推進,邏輯思路十分清晰。首先,該書將《莫菲》作為“失敗”小說之“始”,探討了主體的精神分裂、瘋癲與自戀等心理病癥主題。其次,該書將《瓦特》作為“失敗”小說之“立”,分析了主體的身份危機與“差異缺失”,以及語言危機、敘事混亂、認知的無能等問題。再次,該書在論述著名的“小說三部曲”時,將《莫洛伊》看作“失敗”小說之“典”,重點聚焦戀母困境、父子殉難、主體退化等主題層面;將《馬龍之死》看作“失敗小說”之“范”,關(guān)注作者之死、寫作終局與主體空無等命題;將《無法稱呼的人》看作“失敗”小說之末,著重闡釋言者的悖論、自我的終局與非主體妄想等主旨內(nèi)涵。該書認為,上述五部小說旨在“解構(gòu)主體與客體、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二元對立這一語言學原則,從而構(gòu)成關(guān)于‘差異缺失’和‘無知無能’的五部曲”(曹波 2015: 165)。如此全面而系統(tǒng)的論述充分揭示了貝克特小說的深層內(nèi)涵與后現(xiàn)代美學特征。
對絕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貝克特的小說猶如一個個錯綜復雜的敘事迷宮或語言黑洞,不僅難以破解,而且難以卒讀,這是因為它們“包含了層出不窮的心理學謎團和哲學謎團,而且越來越內(nèi)傾,甚至沒有情節(jié)、沒有人物,沒有標點” (曹波 2015: 167)。貝克特五部曲之后的作品,實驗性更是越來越強。《無所指的文本》仿佛是文本片段的匯集,很難算得上是小說。它“回旋著一種聲音在尋找意義,它知道自己無能,注定會創(chuàng)建虛無”(Robinson 1969: 209)。也就是說,“無能的主體”已經(jīng)被“無能的聲音”所取代。《怎么回事》作為“失敗小說”之收尾,則充滿主體的悖論,以及主體間語言交流的失敗。在這部作品中,主體的“我”將“繼續(xù)”,但又“不能繼續(xù)”;“我”既存在,又不存在;“我”最后承認一切都已結(jié)束,一切都已表達?!敦惪颂亍芬粫纱酥赋觯惪颂赝ㄟ^敘事來“扼殺敘事”(narratricide),最終陷入自反性的敘事悖論中。由此看來,該書清晰地闡明了貝克特“失敗”小說的主題從“主體悖論”到“敘事悖論”、從“語言失敗”到“主體失敗”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對破解這些作品中的敘事迷宮與語言黑洞不乏有益的啟迪。
《貝克特》一書的學理依據(jù)來自拉康后精神分析學中的鏡像理論。著者在論證本書的中心命題與核心觀點時,運用一系列的相關(guān)術(shù)語和概念,如鏡像空缺、鏡像模糊、鏡像殘缺、鏡像消散、象征界、想象界、真實界,不一而足。從后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看,貝克特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如莫菲、瓦特、莫洛伊、馬龍、“無法稱呼的人”等,確實都是滯留在“想象界”的“問題主體”,而所謂“失敗小說”,就是“關(guān)于‘問題主體’從‘象征界’向‘想象界’退化或在‘想象界’滯留狀態(tài)的創(chuàng)作” (曹波 2015: 26-27)。該書對貝克特小說三部曲的學理論證最具有代表性。著者認為,在《莫洛伊》中,“問題主體”從拉康意義上的“象征界”向“想象界”退化,最終導致敘事在話語中消失;在《馬龍之死》中,“無能的主體”在混沌和虛空的寫作中進一步退化,從“象征界”退化到“想象界”,甚至“真實界”,作為能指符號的“我”在敘事中消失;在《無法稱呼的人》中,“貝克特式的主體”出現(xiàn)了向早期“想象界”的致命退化,“我”被徹底消解,敘事主體最后變成了一個空洞的、顫抖的聲音?!敦惪颂亍芬粫捎锚殬湟粠玫暮缶穹治雠u理路,圍繞“問題主體”與實驗敘事深度闡發(fā),頗具開拓性地探討了貝克特小說中謎團般的主旨內(nèi)涵,在國內(nèi)貝克特研究領(lǐng)域取得了顯著的成績。
閱讀《貝克特》一書,再回眸貝克特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史,學術(shù)主體性的缺失可能是學界最需要反思的問題之一。20世紀60年代,中國學人帶著強烈的批判姿態(tài),“居高臨下”地對“頹廢派”藝術(shù)進行抨擊或否定,把貝克特戲劇當作資本主義腐朽沒落的“反面材料”,雖然不乏一定的主體批判意識,但是其背后卻是“左”的文藝觀與機械僵化的學術(shù)價值觀在作祟?!拔母铩苯Y(jié)束后,從新時期的“荒誕派熱”,到新世紀批評理論的“眾聲喧嘩”,學術(shù)主體性淹沒在西方各種文論話語的狂歡中。外國文學界對西方批評理論情有獨鐘,在貝克特研究中操演過各種域外批評概念和術(shù)語,如荒誕與虛無、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寫實與實驗、自我與他者、心靈世界與表象世界、理性與非理性、作者之死、小說終結(jié)、語言表征與認知危機、生存體驗與詩性超越、時空體意象等等??梢哉f,改革開放以來的30多年里,國內(nèi)學者大多借助西方批評視角來譯介和研究貝克特,明顯缺少中國人自己的特色理論與批評話語。“西方人的眼睛”確實有助于我們認識和理解這位20世紀的西方文學大師,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沒有中國視角,缺少中國文化立場,則是造成學術(shù)主體性缺失的主要原因。
陳眾議先生曾在《文學“全球化”背景下的學術(shù)史研究》一文中指出,中國的人文研究“引進照搬較多,自主創(chuàng)新較少”,“相當一部分學者的成果仍在不加批判地照搬西方學者的治學方法乃至立場、觀點,于是乎主體性、敘事學、后殖民、后女權(quán)以及多元、相對、狂歡或者流散、互文、解構(gòu)等等,充斥學苑”(陳眾議 2012: 49-50)。中國的貝克特研究對這一普遍存在的弊端也沒能“免疫”。半個多世紀的貝克特研究史,基本上是外來學術(shù)思想影響中國貝克特學人的歷史。從最早的“荒誕論”到“失敗藝術(shù)”論,幾乎都烙上了西方學術(shù)影響的印記,都不是中國立場或中國視角下的自主創(chuàng)新概念。中國學者借用西方批評理論、學術(shù)概念或?qū)W理邏輯,將西方批評思想資源與學術(shù)價值理念引介到中國,無疑對國內(nèi)的研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然而,作為中國學者,我們在貝克特的研究中應(yīng)當如何體現(xiàn)中國文化立場與中國視角,如何關(guān)聯(lián)中國現(xiàn)實或“中國問題”,如何彰顯中國學術(shù)的特殊性或獨特價值,從而讓貝克特的“中國之旅”融入中國文化的血液,仍然是值得國內(nèi)貝克特研究界深思的重要課題。
其實,在琳瑯滿目的貝克特研究成果中,也出現(xiàn)過具有中國特色的學術(shù)創(chuàng)新成果。例如,陸建德先生的論文《自由虛空的心靈——薩繆爾·貝克特的小說創(chuàng)作》就是20世紀90年代貝克特研究的一篇重要代表作。陸文將貝克特看成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杰出代表,把他的文學思想以及小說創(chuàng)作置于西方文學史的宏大背景中,探討貝克特“與20年代的‘現(xiàn)代主義’、先鋒派乃至某一種浪漫主義之間那片朦朦朧朧的區(qū)域,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陸建德 1994: 146)。陸文雖然經(jīng)常使用但并沒有沉溺于西方的概念術(shù)語中,而是對貝克特的小說、對西方學界保持著清醒獨立的審視,始終以中國學者若即若離的文化姿態(tài),不無洞見地闡明了中國人自己的觀點。如陸文指出,貝克特的小說“是一種寓言,一種為概念服務(wù)的工具,換言之,一種‘道’的載體,即虛空混沌、意識解體之‘道’”(陸建德 1994: 148-149)。陸文使用中國文化概念“道”來解讀貝克特小說,其批評理路與行文表述令人耳目一新。
翻閱《貝克特》一書可以發(fā)現(xiàn),貝克特曾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過濃厚興趣。他認真研讀過英國漢學家翟里斯(H. A. Giles)的《中國文明》(TheCivilizationofChina, 1911)、法國學者拉盧瓦(Louis Laloy)的《中國音樂》(LaMusiqueChinoise, 1903)等著作。他在撰寫處女作《春夢》時,曾將“‘八竿子打不著’的中國傳說硬生生地插入小說中”(曹波 2015: 28)。在篇首將近兩頁的篇幅里,貝克特“拿三個中國文化典故(伶?zhèn)愔坡?、孔子擊磬、鳳凰涅槃)海侃,還生造‘半打鳴鳳’、‘林鏃’等中國都不曾有的說法,展現(xiàn)自己噴涌而來的學識和對現(xiàn)實主義敘事傳統(tǒng)的調(diào)侃”(曹波 2015: 30-31)。可惜的是,由于受到既有論題的限定與制約,《貝克特》一書并沒有就此引申并拓展開來。
筆者曾對貝克特研究提出過一些帶有反思性的愿景,如“如何利用本土文學與文化資源,取得具有本土視角與本土特色的貝克特研究成果”(張和龍 2010: 43)。而貝克特對中國文化的興趣,以及作品中的眾多中國文化因素,為中國學者提供了自主創(chuàng)新的現(xiàn)實可能性。例如,海外學者林力丹(Lin 2010a, 2010b, 2010c)教授做出了引人矚目的學術(shù)嘗試。2010年,她所發(fā)表的3篇文章,即《作為敘事模式的中國音樂——貝克特〈春夢〉中的律呂美學與元小說》、《全球化與后東方主義——貝克特小說的中國淵源》、《貝克特與東方相遇》,以“后東方主義”的視角來考察貝克特創(chuàng)作中的中國思想淵源,以及所受到的中國歷史文化的影響,充分展示了自成一體的學術(shù)創(chuàng)新品格。這幾篇文章開拓性地揭示了貝克特作品與中國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性,展示了中國學者在貝克特研究的創(chuàng)新方面所具有的巨大可能性。
在中國的貝克特研究中,克服影響焦慮、追求自主創(chuàng)新始終是學術(shù)主體性能否重建的關(guān)鍵所在。當然,學術(shù)創(chuàng)新離不開主動參與貝克特研究的國際交流,也離不開中西學術(shù)主體之間的平等對話。竊以為,中國學界只有設(shè)法擺脫單向性的引入與借鑒思路,走出一味認同、模仿與“被影響”的思維定式,才有可能在雙向交流與學術(shù)互動中見人所未見,言人所未言,奉獻出具有中國特色的高質(zhì)量研究成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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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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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上海外國語大學校級重點項目“當代英國小說史”(KX161061)及上海市I類高峰學科(外國語言文學)建設(shè)項目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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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6)02-0057-04
2016-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