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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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許慎《淮南鴻烈間詁》的書名

石立善

(上海師范大學 哲學與法政學院，上海 200234)

東漢許慎《淮南鴻烈間詁》的書名獨特，用字冷僻，因此“間詁”二字在流傳過程中不斷被誤作“商詁”“間詰”“間話”“閑詁”等，其訛誤頗具代表性，可作為古書書名校勘的一個典型案例。

許慎；《淮南鴻烈間詁》；淮南子；書名；目錄學；文獻學

東漢許慎的著作《淮南鴻烈間詁》，是為西漢淮南王劉安《淮南鴻烈》撰寫的注釋，乃漢代淮南三家注之一，其余二家為馬融與高誘。或云延篤、應(yīng)劭亦注《淮南》，實乃據(jù)誤本《文選》李善注為說，并非事實?！痘茨哮櫫议g詁》于五代宋初時既已失傳，如今僅有一部分內(nèi)容殘存，而此書的書名“間詁”二字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頗為復(fù)雜而有趣的問題。

關(guān)于《淮南鴻烈間詁》的書名，北宋蘇頌《?；茨献宇}序》引集賢本《淮南子》卷末某氏題載：“許標其首，皆曰‘間詁’；‘鴻烈’之下，謂之‘記上’?！碧K頌還稱《崇文總目》亦云如此。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袁州本)卷三上云：“慎標其首，皆曰‘間詁’，次曰‘淮南鴻烈’，自名注曰‘記上’?！蓖鯌?yīng)麟《漢書藝文志考證》亦稱許慎注《淮南》名《間詁》。影宋抄本、明代《正統(tǒng)道藏》本《淮南子·要略》篇首即題作“淮南鴻烈要略間詁”，日本傳存古寫本《淮南》許注殘卷影印本，篇首題作“淮南鴻烈兵略間詁第廿”。清代雍乾以降，古學大振，子學亦興起，淮南學與說文學一躍成為顯學，《淮南鴻烈間詁》自然備受重視，諸家為輯佚文，而孫詒讓《墨子間詁》即仿許書而得名。

書名“間”字的含義，清代以來眾說紛紜。陶方琦《書癸巳類稿校改字論后》云：“竊謂‘間’讀為簡，《釋名》：‘間，簡也’?！痘茨稀吩S注本說皆簡質(zhì)，徵之《繆稱》至《要略》八篇可見?！g詁’者，簡易之詁訓(xùn)也” (《漢孳室文鈔》卷四)。孫詒讓《墨子間詁·自序》云：“昔許叔重注《淮南王書》，題曰‘鴻烈間詁’，間者發(fā)其疑牾，詁者正其訓(xùn)釋?！比~德炯《淮南鴻烈間詁跋》云：“‘間詁’猶言夾注，與‘箋’同實而異名?！墩f文》：‘間，隙也’，《墨子·經(jīng)說上》：‘間，謂夾者也’，蓋其書為許君未卒業(yè)之書，僅約略識其旁，若夾注然，故謂之‘間詁’?！瘪R宗霍《淮南舊注參正》同葉說，云：“或疑其本非成書，理或然歟！”日本島田翰《古文舊書考》卷四云：“間詁，當是猶曰粗解其訓(xùn)詁矣。”釋“間”為粗略，殆與陶方琦說同。吳則虞《淮南子書錄》：“‘間’謂間隙也，‘記’猶箋識也，言得其間而箋識之”(1962年《文史》第2期)。我以葉德炯說為是，“間”訓(xùn)夾乃書名之確詁，《說文·水部》《爾雅·釋山》云：山夾水曰澗。澗者，水在兩山間之謂，從水間聲，亦從間得夾義也。

《淮南鴻烈間詁》的書名在歷史上先后被誤作“商詁”“間詰”“間話”“閑詁”等?！伴g詁”先是誤作“商詁”，《舊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淮南商詁》二十一卷，劉安撰?！薄吧獭弊诛@然是“間”的形近訛字，“劉安撰”下當脫“許慎注”三字，清人沈炳震《唐書合鈔》卷七十四、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五十二不察，照錄《淮南商詁》之書名，而陶方琦《淮南許注異同詁序》、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三十與《后漢藝文志》卷三、島田翰《古文舊書考》卷四、繆荃孫《唐書藝文志注》卷三等皆已指明《舊唐書》之誤。然錢塘《淮南天文訓(xùn)補注·自序》卻說：“至劉昫作《唐書·經(jīng)籍志》，唯載高注，而許注已佚于五季之亂矣?！卞X說許注亡佚于五代是正確的，但稱《舊唐書·經(jīng)籍志》唯載高注而不載許注，則非也！他不知“淮南商詁”即是許慎注的書名。《舊唐書·經(jīng)籍志》的藍本乃唐代毋煚《古今書錄》，《古今書錄》記載的是唐開寶年間(742－756年)之前的書籍，“商詁”不知是《古今書錄》已有之誤，還是《舊唐書》傳抄刊刻時的手誤?！杜f唐書》是五代后晉官修的史書，五代時《淮南鴻烈間詁》就已散佚，史家未見原書，誤錄亦在情理之中(按今本《淮南》許慎、高誘二注相混，繆稱、齊俗、道應(yīng)、詮言、兵略、人間、泰族、要略八篇為許注，其余十三篇則為高注)。

時至明代，《淮南鴻烈間詁》又被誤作“間詰”“間話”。清人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七“校改字論”條說：“余所得明寫本《開元占經(jīng)》，中引《淮南鴻烈間詰》，按晁公武云‘許慎標《淮南》書首皆曰間詰’，是《占經(jīng)》用《淮南》許本，其云‘間詰’者，猶云答難箋釋耳。后又得一明寫本，乃作《淮南鴻烈間話》，‘間話’雖可詫，然可知為‘間詰’之誤?！贝苏f又見俞氏《癸巳類稿》卷十四“書開元占經(jīng)目錄后”條。俞正燮見到的一部明代寫本《開元占經(jīng)》引許慎書名作“間詰”，而另外一部明代寫本則引作“間話”，他認為書名作“間詰”是對的，“間詰”的意思是“答難箋釋”。其實，不僅“間話”是錯的，“間詰”亦非，“詰”乃“詁”的形近訛字，是在傳抄過程中產(chǎn)生的。俞正燮文中還提到“晁公武云許慎標淮南書首皆曰間詰”，可知他所見到的《郡齋讀書志》也是一個誤本。

記得當初讀到俞正燮的說法時，我很是吃驚，以俞氏之精博，怎么會被明代寫本中的一個訛字所欺！俞氏“遇書不淑”，竟遇到了三個粗劣的版本，只能怪他運氣不佳。陶方琦《書癸巳類稿校改字論后》及葉德炯《淮南鴻烈間詁跋》均指出俞說之誤，葉德炯云：“古人著書，無以‘詰’名者，《孔叢子》有《詰墨》篇，乃偽書。且‘詰’者，駁義之名，非訓(xùn)詁之名。許君此書，訓(xùn)詁詳明，何名而為‘詰’乎！”顯而易見，“間詰”作為漢人的書名于理不通。俞正燮的說法影響竟誤導(dǎo)了清代另一部著作的書名，即趙之謙《勇盧間詰》，這部書與《淮南子》無關(guān)，是講述鼻煙與鼻煙壺歷史的書。書名“間詰”二字即源自《癸巳類稿》，《勇盧間詰》卷首所載光緒六年(1880年)七月程秉铦的序文說：“‘間詰’云者，淮南之佚；單文廑存，散見他籍。鼻煙遺事，罕著篇冊；太史公所謂：‘書缺有間’。間則詰之，儒者之責。”“間詰”看似古雅，實則來自于俞正燮的誤說，可謂郢書燕說。葉昌熾《緣督廬日記抄》卷五稱“間詰”出《淮南子》，竟不悟其舛誤。陶方琦又稱近人又有以“間詰”名書者，不點名批評的應(yīng)當就是《勇盧間詰》。如此則漸行漸遠，錯上生錯。近來，《淮南鴻烈間詁》又常常被誤寫作“閑詁”，如新世紀萬有文庫收錄的整理點校本《癸巳類稿》中就全寫作“閑詁”。書名繁體寫作“閒詁”，“閒”字身兼“間”與“閑”二字，點校者不察，遂將“閒詁”誤解為“閑詁”，專業(yè)人士尚且如此，何況他人。近人多將《墨子間詁》誤讀作“閑詁”，可謂是同出一轍。

古書屢經(jīng)抄刻，書名與正文一樣偶爾也會出現(xiàn)訛誤，但像《淮南鴻烈間詁》這樣一錯再錯，而且錯得離譜之極的，倒是少見，許慎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痘茨哮櫫议g詁》散佚后，殘存的部分最晚在北宋就已與另一部東漢人高誘的注釋混在了一起，文本情況非常復(fù)雜，連一些飽學之士也難辨究竟。話說回來，許慎的兩部書《說文解字》與《淮南鴻烈間詁》的書名都夠獨特，管見所及，《勇盧間詰》《墨子間詁》之前的古書唯有許書用“間”字而已。書名用字冷僻，且原書本身早已散佚，應(yīng)當是其書名不斷被誤記誤傳的原因。我昔日愛讀俞曲園《古書疑義舉例》，惜其書未舉書名致誤例，而《淮南鴻烈間詁》書名的誤記誤傳頗具代表性，竊以小札續(xù)貂。

On the Title ofWritten by Xu Shen

SHI Lishan

(College of Philosophy, Law & Political Science,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In Xu Shen’s book, “” is constantly misspelled as “”, “”, “”, “”, and so on when handing down for the uniqueness and the obscure Chinese characters of its title, which can be employed as a typical case in proofing the titles of ancient books.

Xu Shen;; Huai Nan Zi; title; bibliography; documentation

(責任編校：耿春紅 英文校對：楊 敏)

10.3969/j.issn.1673-2065.2016.06.021

K204

A

1673-2065(2016)06-0122-02

2016-08-20

石立善(1973-)，男，吉林長春人，上海師范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教授，文學博士，東方學者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