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臣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 河南 信陽 464000)
論墨白的苦難敘事
楊文臣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 河南 信陽 464000)
摘要:出于對苦難的切膚體驗,墨白反感文學對于苦難的任何遮蔽、美化和虛幻性超越,他忠實地書寫生活在苦難中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書寫他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恐懼、迷惘和絕望,以及苦難侵蝕下人性的寒冷和麻木。墨白的苦難敘事是具有歷史性的,社會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不平等的城鄉(xiāng)二元體制以及基層權力的壓迫,是墨白小說中苦難的背景和成因。要想真正走出苦難,除了建立公平公正的社會體制,還必須對現(xiàn)代性進行反思,建設一種更具女性特質(zhì)的、非競爭性的文明形態(tài)。
關鍵詞:墨白;苦難敘事;現(xiàn)代性
苦難,無疑是文學最重要的主題,沒有之一,很大程度上苦難就是嚴肅文學的代名詞。小說家北村在一次談話中指出,“圣經(jīng)說‘在世間有苦難’,所以我不明白小說除了發(fā)現(xiàn)這種人類的悲劇之外還能干什么。因為幸福是不需要去描述的,只要享受就可以了。”*林舟:《苦難的書寫與意義的探詢》,《花城》1996年第6期。一個對人類充滿拳拳愛意的作家不會看不到人類經(jīng)歷過的和正在經(jīng)歷的那些肉體上和心靈上的苦難,不會沒有一顆悲憫和同情之心??嚯y也是墨白小說最重要的主題之一。作為出身社會底層、在苦難的浸泡中成長起來的作家,墨白一直在關注那些生活在苦難之中的人們,和他們息息相通。“我可能是這樣一種人:對世間苦難的人們充滿了同情心,或者悲憫之情。我想這應該是我的本質(zhì),一個作為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普通人應該具有的本質(zhì)?!?墨白:《夢境、幻想與記憶——墨白自選集》,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15頁。正視苦難,書寫苦難,剖析苦難的成因,探尋走出苦難的路徑,是墨白自覺的追求和使命。
一
青年評論家斯炎偉尖銳地指出,當代中國豐足而鮮活的苦難敘事資源,卻未能孕育出多少令人震撼的苦難敘事文學。“寫運動”和“寫政策”的斗爭文學,高揚理想主義過濾掉現(xiàn)實苦難的“知青文學”,用堆積瑣碎的生活表象淹沒精神困頓和苦痛的“新寫實小說”,以及用空洞的“分享艱難”號召民眾但根本不為他們的苦難進行申述的“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都未能正視苦難。當前作家們則傾向于將苦難敘事欲望化,大量由欲望無法填補所帶來的痛苦,幾乎成為敘事的全部內(nèi)容。即便是在張承志和張煒等思索苦難問題最持久、執(zhí)著與深入的當代作家身上,苦難也因他們虛幻性的超越而被化解,在張煒對大地的玄思和膜拜中,在張承志對哲合忍耶不遺余力的宣揚中,苦難的生存圖景令人遺憾地變成了一幅幅美侖美奐的敘事場景!*斯炎偉:《當代文學苦難敘事的若干歷史局限》,《浙江社會科學》2005年第6期。
墨白的苦難敘事向我們呈現(xiàn)了另外的景觀。他不討好政治,不追求虛幻的超越,也不迎合讀者出于道德或自我投射需要而產(chǎn)生的對走出苦難的期盼??嚯y就是苦難,就是不幸,任何試圖給苦難蒙上一層瑰麗色彩的做法都是對苦難的背離。我們不應該虛假地給苦難尋找出口,或者賦予苦難意義以超越苦難,而應該忠實地書寫生活在苦難中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書寫他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恐懼、迷惘和絕望。只有這樣,才能觸痛讀者的心靈,引發(fā)大家對苦難的憎惡和思索,從而有助于在現(xiàn)實層面上遠離苦難。墨白的這樣一種立場和他對苦難的切膚體驗是分不開的,在他的筆下,苦難的生活呈現(xiàn)為一片無邊無際的灰靄,無論人們怎么努力,也難以將其驅(qū)散。
短篇小說《灰色時光》顯然有墨白自己生活的影子,小說開篇寫道: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太陽。但至今我也沒有弄明白那天早晨的太陽為什么像一個毛絨絨的蛋黃,在那蛋黃發(fā)著混濁的光亮被一塊灰云彩吞噬之后,天和地都變成了灰色。那個時候我正在異鄉(xiāng)的集市上可憐巴巴地喝著那碗稀飯,我看到了太陽痛苦不堪的樣子,我聽到了那團灰云彩的獰笑聲。我的心被凌遲一般。后來我對妻子說:“我無能為力?!?墨白:《灰色時光》,《作家》1990年第4期。
這種滲透著主觀情緒的意象正是“我”的生活的寫照,慘淡蹇澀,度日如年。“我”是一個民辦教師,微薄的收入不足以維持日常的開銷,盡管已經(jīng)非常地節(jié)儉。繁重的苛捐雜稅、無法回避的人情世事、父親去世辦喪事留下的巨大虧空,讓“我的心永遠處在黑暗之中”。周末去販點蒜賣,卻遭遇意外,賠光了本金還出了車禍?!斑@就是日子,這就是那蛋黃一樣的太陽被灰色云團吞噬之后所呈現(xiàn)出來的灰色時光?!?/p>
1987到1991年間,墨白寫下了《琳的現(xiàn)實及其以后的生活》《獸醫(yī)、屠夫和?!贰稅凵衽c顱骨》《幽玄之門》《逃亡者》《苦澀的旅程》《情與仇》《蒙難記》《仲夏小調(diào)》《尋找樂園》《瞬間真實》《母親的信仰》《父親的黃昏》等一批格調(diào)類似《灰色時光》的中短篇。在這些小說中,沉重的灰色幾乎是惟一的色調(diào),偶爾有點希望的亮色浮出,也迅即被更濃重的灰色淹沒。
《琳的現(xiàn)實及其以后的生活》講述了高考失敗的琳不甘心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媒人,交付給嫁人和生兒育女,她終日辛苦地勞作,種蒜、收蒜,幻想著那個在《潁水》上發(fā)表了一篇表達對她的愛意的詩作的高中同學能夠把她和她的蒜拯救出來,然而現(xiàn)實是如此地殘酷,他最終沒有來,他的詩作也被證明是抄襲,愛情和夢想同時破滅,琳只能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中。
《愛神與顱骨》中,生存的巨大壓力碾碎了“我”考上大學的夢想,只能靠吹響器這種下九流職業(yè)討生活。出于愛,“我”趕走了要與“我”生死相隨的青枝,但生命從此變得蒼白。后來青枝意外毀容被未婚夫拋棄,“我”滿懷希望地要重新走近青枝的世界時,她已經(jīng)割破了自己的動脈。在送葬的路上,“我”為青枝吹了她最喜歡聽的曲子。那高亢而又悲涼的嗩吶聲,吹出了人生無盡的坎坷、辛酸和生生死死。一曲終了,“我”用三輪槍抵住下頜追隨青枝而去。
在《幽玄之門》《逃亡者》和《瞬間真實》中,死亡也在終篇時降臨?!队男T》講述了因貧困而輟學的臭從對裹摔破的深惡痛絕到主動接過父親的活計直至被炸死這一段不長的生命歷程,揭示了貧困對于生存的巨大壓力。粗鄙貧困的現(xiàn)實無法掙脫,走向婚姻從而得到點肉體的歡愉就成了活著的目標,然而這點卑微的希望也因貧困而無法達成,死亡對臭來說是悲劇也是解脫。和臭相比,《逃亡者》中的運來可以算是一個有想法有魄力的男人,但他和杏花同樣也無法擺脫像惡狗一樣追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的貧困,周圍的人像冰涼的河水一樣對他們沒有一絲同情,那條從家鄉(xiāng)流過來的潁河成了他們最后的歸宿。在《瞬間真實》中,墨白寫道:
這個秋葉飄零的夜晚,我看到了一個一望無際的黑色草地,我看到了有兩只可憐的灰羊羔在黑色的泥沼里掙扎,它們的身子一點點地往下沉,泥漿已經(jīng)滿過了它們的胸膛,擠壓得它們喘不出氣來,它們絕望地哀叫著,可是四周洪荒,月球一樣荒原而寂靜。*墨白:《瞬間真實》,《當代作家》1991年第6期。
這段話詩意地呈現(xiàn)了主人公“我”以及所有那些底層民眾的生存境況,看上去孔武兇悍的“我”在這個洪荒般的世界中,不過是只可憐而絕望的灰色羊羔。
《蒙難記》是墨白惟一一部書寫主人公通過自己的奮斗走出貧困的作品?!暗胶髞恚谒p萬貫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想起這次自殺的過程”這句話暗示了主人公將來的成功。但在小說講述的當下時間中,雷震雨活得是那樣的掙扎:被貧窮和病痛折磨而死的母親、兒時玩伴的成功帶給他的羞辱、深深相愛的銀杏被迫嫁給他人、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多舛以及那個愚鈍麻木卻死在他的向陽棚中的父親……墨白根本不愿意讓我們分享雷震雨苦盡甘來的喜悅,不愿用自我奮斗的美好前景來鼓舞我們,他惟一在意的似乎只是把我們的心靈浸泡在那海水般無邊無涯的苦難中。
墨白的這種選擇顯然并不討好讀者和評論界,他也明了這一點。和墨白的這些小說大致在同期問世而取徑相反的《平凡的世界》之所以引起巨大轟動,就是因為讀者更愿意看到“從平凡和苦難中升騰起來的崇高的信念和力量”。孟子云: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這段話經(jīng)過后人的不斷闡證,牢牢地鑄就了國人對待苦難的勵志態(tài)度:苦難是磨刀石,是成就事業(yè)、升華人生的必經(jīng)之途。從這個意義上說,苦難并非不幸。墨白也不會否認這種態(tài)度的合理性,對于沉陷在苦難中的個人,除了懷著這樣一種信念去超越苦難別無選擇,他本人就是在苦難的焠鍛中成長起來的。但墨白憂心的是,這種對苦難的頌揚和膜拜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我們的思想,遮蔽了苦難背后的種種社會歷史原因?無論如何,苦難是一種惡,沒有人愿意主動選擇苦難。墨白希望通過他的苦難敘事引起我們對苦難的憎惡和思考,以便從社會而不是從個人層面上走出苦難。孫少平現(xiàn)象畢竟是少數(shù)個案,即便是在走出了苦難的孫少平們身上,也深藏著我們看不到的苦難所造成的精神創(chuàng)傷。
二
在我們的觀念中,和苦難系在一起的字眼除了勵志,還有一個是真情。所謂“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所謂“人逢難處思知己,雪中送炭情不已”。我們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民族,我們的文學中充斥著相互扶持、患難與共的模式化敘事,而且總是能夠贏得喝彩。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表明了我們是一個虛偽的民族,我們只愿意看到和編織在苦難中呈現(xiàn)的能夠帶給我們倫理滿足的一面,而無視與此相反的另一面,那就是苦難侵蝕下人性的寒冷和麻木。
《逃亡者》中造成杏花和運來不得不逃亡的直接原因是,為了籌齊因炸魚而負傷的兒子的巨額醫(yī)療費,杏花的母親把女兒以5000塊錢的價格偷偷賣給了那個蒼老而丑陋的老黃。雖然母親是救子心切,但這種葬送女兒一生的做法依然讓我們冷徹心扉。《父親的黃昏》中被兒女們榨干了血肉的老父親落難了,面臨牢獄之災,面對9000元的巨額欠款,兒子們先是準備送已近風燭殘年的父親去新疆流浪,在父親被抓未能成行后,他們選擇了沉默……兒子們的境況的確艱窘,可是他們的選擇依然讓人心痛??嚯y磨鈍了我們的感知,風化了我們的情感,這在《蒙難記》中演繹到了極致。因為雷震雨從軍隊復員后只帶回了400元錢,一向善待他的準岳父蛤蟆叔翻臉不認人,不僅取消了他和銀杏的婚事,并將銀杏許給種大棚發(fā)財?shù)拇焊以诶渍鹩甑哪赣H死后故意尋釁不讓下葬,引發(fā)一場械斗。外人的態(tài)度尚可理解,家人的冷漠就讓人無法忍受了。為了喪事上花費的幾個錢,大嫂拿出潑婦做派,與他反目成仇。最難以捉摸的是父親——和母親相濡以沫多年的那個人,他無論如何不同意砍掉院子里的大楸樹給自己的妻子做棺材,后者為了省下治病的錢用一種極其凄慘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生命。三個兒子依次跪在他面前也沒有打動他的心,他只想著安頓好自己的來世。
雷震雨到后來也沒有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東西把這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變得這樣鐵石心腸?;蛟S,多年前當父親種下這棵楸樹的時候,他心里就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等樹長大了用來給他做棺材了?;蛟S,在二十年前當雷震雨還在娘的懷抱里的時候,這個健壯的中國男人就已經(jīng)開始準備他人生的后事了。在后來的時光里,這個問題常常會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始終也沒有弄明白是什么東西造就了父親這樣的人。*墨白:《蒙難記》,《清明》1990年第5期。
父親鐵石心腸固然與迷信有關,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無邊的苦難。因為今生太苦,才對來世寄予厚望,不容有任何閃失。多年來艱苦黯淡的日子已經(jīng)讓他對自己此世的生活失去了信心,他不相信雷震雨許諾的柏木棺材,這棵已成材的大楸樹是他惟一能抓得住的財富,即便是自己的妻子,也不能把它拿走。雷震雨暫時還不能理解,他胸中生長著對不近人情的父親的仇恨。而對于我們來說,與其去責罵這個麻木而絕望的老人,不如去詛咒將他浸泡成這個樣子的苦難。
親情尚且會被苦難風化,遑論常人之間。為了反襯和批判城市人際關系的功利化、冷漠化,我們的文學常常將農(nóng)村的人際關系描繪得溫情脈脈。在1987年到1992年之間陸續(xù)寫成的《寒冷》系列短篇中,墨白拆除了這種虛假的想象,呈現(xiàn)了一幅幅令人怵目驚心的生存場景?!稜帄Z》中為了幾棵葦子,父親和麻臉展開了殊死的較量,最終兩敗俱傷。《殺戮》中,因貧窮娶不上媳婦的羊蛋、狗蛋兄弟為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女人而大打出手,導致狗蛋喪命?!秶А分械那迕饔脴O其殘忍的手段折磨自己新娶的媳婦花枝,以報復在娶花枝時遭受的“勒索”和屈辱,終于被警察帶走?!瓰榱艘稽c卑微的物質(zhì)利益,或可憐的性的滿足,人們野狗般相互撕咬,仇恨像瘟疫一樣傳遞蔓延,人性的光輝黯然失色。
同為河南作家的李佩甫在2012年就他的新作《生命冊》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說,“我上世紀80年代認為金錢是萬惡之源,專門寫了一篇《金惡》,到21世紀,就是寫三部曲之前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貧窮才是萬惡之源,尤其是精神上的貧窮,貧窮對人的傷害超過了金錢對人的腐蝕?!?王波:《李佩甫:貧困才是萬惡之源》,《中國青年報》2012年4月17日第10版。這也是墨白對于貧困的看法。和一些先鋒小說家純粹地展示人性的丑陋和陰暗不同,墨白總是將其放在特定的現(xiàn)實語境中。如果生存資料極度匱乏,人類就會退行到動物階段,人性就會消隱,精神就會湮滅。墨白無意于藉此為小說和現(xiàn)實中的那些人和事做辯護,進入他的文本我們會看到他非常痛心和尖銳的批判。墨白要提請我們注意的是,如果不正視貧困(苦難)之惡,單純站在道德和精神的高處進行呼吁,是無法把人性拯救出來的。
三
文學注目苦難、書寫苦難,是為了走出苦難。陳曉明指出,苦難是具有歷史性的,歷史敘事則是苦難存在的形式。*陳曉明:《無根的苦難:超越非歷史化的困境》,《文學評論》2001年第5期。找出苦難產(chǎn)生的社會歷史根源,是走出苦難的先決條件,也是墨白的苦難寫作一直在關注和思索的。
我們所經(jīng)受的苦難,和社會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有很大關系,在這一點上墨白和陳曉明達成了共識。社會轉(zhuǎn)型打破了原來穩(wěn)定的社會格局,導致了新的社會分化,對人們的心理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吨傧男≌{(diào)》中麻狗是一個典型的舊式農(nóng)民,勤勞、節(jié)儉、顧家。在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模式下,他可以過得相對殷實,但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趨于瓦解的時代,他過得不僅越來越窘迫,也越來越?jīng)]有尊嚴感。緊跟時代步伐的趙啟和小眼成了這片土地上的“新貴”,他們購置農(nóng)業(yè)機械,開工廠,結(jié)交官員,鼻孔朝天,目中無人。他們的存在對麻狗形成了巨大壓力,和他們打交道甚至聽到他們的消息都會破壞情緒,麻狗變得煩躁易怒。小說最后,經(jīng)歷了屈辱的打麥風波后,對苦難的感受終于從麻狗平時那些模糊的煩怏情緒中生長出來了:
麻狗走到場里一屁股坐下來,他的耳朵里充滿了女兒傷心的哭泣聲。麻狗突然意識到,這恥辱是他這個沒能耐的爹給女兒帶來的,就連大白桃也跟著自己過得不勝人。麻狗有些痛恨自己,他想,我憑著一雙手拼命地干,可咋就不勝人哩?麻狗坐在那里哆嗦著,就連身下的麥子也在瑟瑟地顫抖。*墨白:《仲夏小調(diào)》,《莽原》1992年第3期。
《蒙難記》中,對故鄉(xiāng)夢繞魂牽的雷震雨復原回鄉(xiāng)后發(fā)現(xiàn),過去那簡單而快樂的日子以及溫情純善的人際關系都不存在了,現(xiàn)在的人們?nèi)绱丝粗亟疱X,他帶回的400元的復員費成了一個諷刺。從回到家的那一刻起,苦難像陰霾的天空在他的四周和大地結(jié)成了一只無形的網(wǎng),后來的日子里他的心情一直是沉重的,再也沒有快活起來。金錢主宰一切,情感、尊嚴、健康乃至生命,所有價值都被轉(zhuǎn)化成了金錢的價值,金錢帶來一切,也剝奪一切,這正是現(xiàn)代性帶給人類的生活境遇。但金錢從來都只青睞于部分人,它無情地把人們分成窮人和富人兩類。貧富之分古來有之,但窮人的境況從未像現(xiàn)代社會這樣不堪。之前貧困只是物質(zhì)層面上的匱乏,并不一定影響人在價值論上的自我認同,安貧樂道的古訓甚至賦予了貧困以倫理上的優(yōu)越性;但在現(xiàn)代社會,安貧樂道被視為失敗者為自己辯護的陳腐借口,沒有錢不僅意味著物質(zhì)上的匱乏,還有存在的價值感和尊嚴的缺失,這種雙重的剝奪使得現(xiàn)代人遭受的苦難顯得格外觸目。
不平等的城鄉(xiāng)二元格局是中國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畸形產(chǎn)物,是墨白小說中苦難的背景,也是苦難的成因之一。雖然在人類歷史上城市很早就出現(xiàn)了,但其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侵犯過農(nóng)村。過去城市繁華而遙遠,只是農(nóng)村人口中的談資,頂多是他們憧憬著能前往一游的地方,不會對他們的生活產(chǎn)生直接影響。建國后我們的城鄉(xiāng)二元格局是在不平等的體制推動下形成的,出于優(yōu)先發(fā)展城市的考慮,各種資源都在政策的強力調(diào)動下向城市集中,農(nóng)村因不斷失血而日益破敗。在國民待遇上,城市居民享受到優(yōu)越的教育、醫(yī)療、文化資源和各種福利,而農(nóng)民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都極端貧乏,他們要繳納繁重的稅捐卻得不到一點反哺。事實上農(nóng)民就是社會的二等公民,承擔著各種苛刻的“義務”卻不享受任何權利。而且,戶籍制度還把農(nóng)民牢牢限制在土地上,禁止他們向城市流動。即便后來放松了對農(nóng)民進城的限制,但他們也只是“民工”,是為城市服務的下等人,在待遇、地位和人格上都無法和城里人相提并論。城鄉(xiāng)之間,霄壤之別。但城鄉(xiāng)又并非各自封閉的,那一條條通往城市的公路上運送的不僅是農(nóng)產(chǎn)品和廉價的人力,還有城市的誘惑和農(nóng)村人對城市的渴望。農(nóng)村淪為城市的附庸,在城市的輻射下,不僅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方式、經(jīng)濟結(jié)構在發(fā)生改變,農(nóng)民的情感結(jié)構和價值觀也在發(fā)生改變。城市的銅臭氣息輕而易舉地熏醉了農(nóng)民們,但平等、民主等現(xiàn)代思想觀念卻很難植入他們的心靈。城市和城市人的存在讓那些身處社會最底層的農(nóng)村人感到卑微和屈辱,給他們以沉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強化了他們的苦難意識。
在后來整個由冬到春的這段時間里,運來仍然在那家油坊里打工。運來抽出時間陪著杏花一次次去看電影,看著人家一對一對地摟著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她就忍不住嘆氣,可是運來卻對他們充滿了仇恨,運來說,有啥神氣的,他們只不過是投對了胎!我就不信這一壺!杏花,你放心,我們總有一天會活得像他們一樣有滋味!*墨白:《逃亡者》,《百花園》1992年第11期。
運來和杏花苦苦掙扎著要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現(xiàn)實卻像是浩渺的沙漠,任你筋疲力盡也走不到邊際,而且隨時會被流沙吞沒。不公正的體制造成的城鄉(xiāng)距離天塹一樣難以逾越,將無數(shù)人浸泡在苦難的咸水中。近年來國家通過取消農(nóng)業(yè)稅、發(fā)放農(nóng)林補貼以及著手建設農(nóng)村福利體系等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農(nóng)民的生存境況,但生活環(huán)境和條件較之城市還是有很大差距,進入城市做城里人還是很多農(nóng)村人尤其是年青人的夢想。雖然以戶籍制度為基礎的城鄉(xiāng)壁壘已被打破,但高額的房價以及進城后的謀生問題又構建起了新的壁壘,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結(jié)構依然存在。對于那些想留在城市但卻只能像候鳥一樣往返于農(nóng)村和城市之間的打工者們來說,苦難的旅程還沒有結(jié)束。
四
社會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和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體制構成了我們的生存境遇,這一境遇對農(nóng)村的底層民眾來說是殘酷的。在社會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推動下,農(nóng)民體力的價值被貶低,財富向少數(shù)資產(chǎn)擁有者手里集中,農(nóng)村社會出現(xiàn)新的分化。而且,相比傳統(tǒng)的階層分化,這種分化沒有來自倫理或宗教上的安慰(或者叫麻痹),它時刻提醒著人們要為自己的貧困感到失敗和屈辱,城市的存在更進一步加劇了他們的屈辱感??梢哉f,這樣一種生存境遇決定了苦難不是某些個體的不幸,它是廣大農(nóng)村一種普遍的生存現(xiàn)實。雖然不是每個沉陷在社會底層的個體都會受到饑餓、疾病和死亡的困擾,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生不如人的沮喪、卑微和屈辱,除了那些愚昧麻木的靈魂。而且,他們抗擊風險的能力極其微弱,生存環(huán)境又無比兇險,隨時都可能被某種力量推下苦難的淵藪,諸如封建意識觀念、農(nóng)村的陋習陳規(guī)、基層權力的壓迫,等等。其中,基層權力的壓迫在墨白的苦難敘事中出場的頻率是最高的。
在《苦澀的旅程》中我們看到,每當柱子和紫竹掙扎著爬出困難的泥沼時,都會被記臉給重新推回去。長著一副丑陋嘴臉且內(nèi)心更加丑陋的記臉是權力和邪惡的化身,他敢于覬覦美麗的紫竹,他能夠操作這一切,無非是依仗有一個當局長的父親,因為不正常的政治生態(tài),父親的權力就成了他的權力,他可以藉此為所欲為。為了防止記臉再對柱子不利,紫竹最后被迫離開潁河鎮(zhèn)。作者沒有告訴我們她的去向,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逃不出記臉的魔掌。
權力總是無處不在、無所忌憚,即便是在《隔壁的聲音》中那隱藏在大山深處遠離世間喧囂的紅旗林場。樹被砍光了,林場要改建成風景區(qū),局里就殘酷地用倆個小錢將工人們遣散。這片山林不光是領導的,也是工人們的,這里有他們的青春和熱血。對于這些被隔絕在深山老林中辛苦了一輩子的工人們來說,將他們驅(qū)趕出去等于把他們逼入絕境。愛打抱不平的四叔不斷上訪,試圖為工人們討回公道,但換來的是兒子國慶被冤誣槍斃,四嬸滿身傷痕地死在男廁所的糞坑里……這一切山外沒有人知道:
四叔,你每見一個人就向他講述你的遭遇嗎?四叔,你不停地對人們講述,可是,在我們歷史的敘事里,有誰能看清你的面孔呢?四叔,歷史和你無關。盡管你也使用漢語,用漢語表達自己的情感和遭遇,可是,在浩如煙海的漢字里,我們從來找不到關于你的文字。是呀,四叔,有誰還能記住你呢?在這個世界上,在這樣一個用丑惡的行經(jīng)換取成功的年代里,誰又去關注一個小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呢?四叔,你真的成了一個冬眠的熊瞎子,在這棵被歲月掏空的古樹里睡著了。*墨白:《隔壁的聲音》,《山花》2007年第10期。
四叔的孩子們和那些善良的人們還在以四叔的方式活在林場,抱著越來越渺茫的希望。不止是他們,到處都有四叔這樣的人,在苦難中掙扎,最后被淹沒、被遺忘。
在有些篇章中,權力不是將人們推入生存困境的直接力量,但它的存在加重了人們的苦難感受。《父親的黃昏》和《告密者》中,我們看到,人們在為親人的安危而奔走呼求時,碰到的是權力那冷冰冰的面孔,這讓他們感到渺小和無助。
我說,我想問一下,潁河鎮(zhèn)上那個要蒜錢的案子在這兒嗎?
等一會兒。屋里的女人說完,就再沒了聲音。我立在那里,看著那扇綠色的門,那是一扇新漆的門,在我的感覺里,那門的顏色和樓下的冬青一樣的不真實,那顏色猶如一陣凝聚了的狂風在我的感覺里呼嘯,使我有些旋暈,我站立不住,就后退了兩步,依在了欄桿上。*墨白:《父親的黃昏》,《山花》2004年第4期。
在整個尋找母親的過程中,“我”和大哥一直在這樣的焦慮和屈辱中煎熬著,“那個昏暗無光的冬日,后來成為我記憶里的一首凄傷的歌?!薄陡婷苷摺分袑ふ艺煞虻幕ㄗ雍袜嶘P蘭感受到的屈辱也許比“我”更強烈,她們面對的是老鄭和來中——蠻橫無理、官腔十足的潁河鎮(zhèn)同鄉(xiāng)和后輩。兩個饑腸轆轆的女人一個中午都在“全魚宴”門外候著那些大腹便便滿頭油光的公仆們,沒有得到哪怕一句安慰。望著揚長而去的吉普車:
她們傻子一樣站在那里,花子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像和誰賭氣似地站在那里,有淚水漫漫盈在她的眼睛里,花子說,咱這還算人嗎?誰想欺負誰欺負。*墨白:《告密者》,《收獲》2001第2期。
政府不僅有管理職能,也有服務職能,從根本上說,管理也是為了服務于全體民眾的利益最大化,但在《父親的黃昏》和《告密者》中,我們只看到了管理,蠻橫粗暴的管理,毫無一點人道關懷。出于各種歷史原因,底層民眾們愚昧、無知、保守、盲目,他們需要權力部門的引導、組織、扶持和幫助,這也是后者的職責和義務,但他們卻專注于自身利益,把民眾踩在腳下來顯示自己的高貴顯赫。表面上看,兩部作品中人們的困境都是自身造成的,權力部門抓人無可厚非,但他們的冷漠和不作為讓我們看到他們不會為民眾們的利益做出一點努力,相反他們威勢煊赫的存在只是讓民眾們愈加感到屈辱、渺小和無助,他們難道不應該為民眾們的苦難負責嗎?
五
近年來,隨著國家圍繞改善民生做出的一系列政策調(diào)整,以及科技帶來的生產(chǎn)力的飛速發(fā)展,底層民眾的生活水平得到穩(wěn)步提高,曾經(jīng)籠罩他們的貧困的陰霾正一點點地消散。然而,這不意味著他們可以走出苦難了。墨白寫道:“人類的苦難在不斷的發(fā)生,在這個即將過去的世紀里我們的肉體承受了太多的苦難,我們的心靈承受了太多的苦難。戰(zhàn)爭饑餓自然災害疾病充滿了我們的記憶,而更多的苦難是來自我們?nèi)祟愖约?,來自我們的精神世界?!?墨白:《事實真相·序言》,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5—6頁。是的,只要我們還未實現(xiàn)精神的獨立和人格上的平等,我們就不可能真正告別苦難。
根深蒂固的等級意識一直在束縛著我們的頭腦。直到今天,很多當權者們依然認為自己理所當然地高人一頭,他們對民眾輕慢、冷漠,本質(zhì)上和封建統(tǒng)治者對待下等賤民的態(tài)度是一回事。民眾長期被這種權力壓迫和塑造,對其頂禮膜拜,不加反抗,又助長了權力的傲慢張狂。但我們不能把一切責任推給封建傳統(tǒng),封建等級意識之所以能延續(xù)到今天,作為重要載體的不合理的權力體制難辭其咎。不受約束的權力就是一種特權,有特權就有等級,特權意識和等級意識同氣相求、互為表里。建立公正合理的權力體制,打破特權意識和等級意識,營造一個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對于改善民眾的生存境況和重塑民眾的精神意義重大。
除此之外,我們還應對現(xiàn)代性展開反思。競爭是現(xiàn)代性以來才逐漸形成的一種主導性的社會意識,也是現(xiàn)代性的推動力。而且,這種競爭又總是以金錢為衡量標準和最終追求的。競爭就意味著有成有敗,就意味著社會分化。公平競爭只是一種理想,為了在競爭中勝出,人們往往不擇手段,從而不可避免地帶來人性的沉陷,帶來怨恨和傷害?!栋兜挠啊分?,戰(zhàn)士和新社從小一塊長大,關系親密得勝似兄弟。隨著家底較好且精于算計的新社在發(fā)財致富的路上遙遙領先,戰(zhàn)士的心中逐漸被仇恨填滿。在仇恨的驅(qū)使下,他喪失了理智,為搶奪一片沙灘將鐵鍬拋向新社,結(jié)果砍中了明媚——新社的妹妹,善良、美麗、寬容且深愛著他的女孩。在《情與仇》和《月光的墓園》中,我們也看到了戰(zhàn)士的影子?!肚榕c仇》中豐收為了擊敗秋老開,把秋老開的女兒、深愛他的丁香作為復仇的手段;而《月光的墓園》中老手也因為仇恨而辜負了一直在等待他的青萍,毀掉了自己的人生。社會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帶來的競爭和社會分化,導致了人們的生存困境和苦難意識,也導致了人性的沉淪和異化。人們在與苦難的搏斗中,遺失了純真,磨鈍了情感,為了掙脫苦難卻不期將別人推入苦難之中。正如陳曉明所說,苦難在某種意義上是現(xiàn)代性的產(chǎn)物。要想徹底走出苦難,僅僅靠發(fā)展生產(chǎn)力和建立公平、公正的社會體制還不夠,我們必須建設一種新的文明,一種不是由競爭主導、煽動欲望和仇恨的文明。在這種新的文明形態(tài)下,人們彼此善待,有尊嚴地活著,不再有等級的分化,不再有屈辱、嫉妒和仇恨,也不再有苦難的侵擾。
這是一種永遠無法實現(xiàn)烏托邦嗎?我相信墨白不這樣認為。如他所說,苦難更多的是來自我們?nèi)祟愖约?,來自我們的精神世界。是的,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人性令人沮喪,嫉妒、仇恨、貪婪、自私、沒有信仰、欲望膨脹……但這并不是人性的本來面目,這只是在由男性主導的文明中被塑造出來的人性。在明媚、青萍、丁香等女性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面,她們善良、包容、不慕名利、用愛而不是仇恨來面對這個世界。墨白苦難敘事中的主角大都是男性,他們活得掙扎,滿腹辛酸,也滿腹怨恨。除了解釋為墨白更便于從男性人物的視角來觀察和感受世界,或許還有另外一種解釋,那就是女性的寬容、平和使得她們的苦難意識本就比男性弱得多。在短篇小說《太陽》中,我們看到“她”的苦難并不是來自生活的艱辛和自己的衰老,而是染上了賭博惡習的兒子。當?shù)弥獌鹤右呀?jīng)收心正謀劃要做皮革生意時,苦難就消失了,“她抬起頭來,看到了西邊那輪火紅的太陽?!蹦讖奈丛谧约旱奈淖趾驮L談中談論過女性主義,但他的作品卻包含著深刻的女性主義思想:我們要建立的超越現(xiàn)代性的、更加人性化的文明,必將是一種更具女性特質(zhì)的文明,它將把我們從欲望和仇恨中解放出來,超度我們走出苦難。
(責任編輯:畢光明)
A Discussion on Mo Bai’s Misery Narration
YANG Wen-che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464000, China)
Abstract:Because of his profound experience of misery, Mo Bai is opposed to any concealment, falsification and illusionary transcendence of misery, thus he is able to faithfully picture the living conditions and mental state of people living in misery, portraying their fear, confusion and despair of the real life as well as their cold and numb human nature under the burden of misery. The misery narration by Mo Bai is historical, and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society, the unequal rural-urban dualism and the oppression of grass-roots power has constituted the background and cause for misery in Mo Bai’s novels. To virtually get out of misery, besides establishing a fair and just social system, it is also necessary to reflect on modernity and to construct a feminine and non-competitive form of civilization.
Key words:Mo Bai; misery narration; modernity
收稿日期:2015-11-09
作者簡介:楊文臣(1980-),男,山東兗州人,文學博士,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文學理論研究與批評。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4-002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