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剛,王 夢,2
(1.湖北文理學院 宋玉研究中心,湖北 襄陽 441053 2.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宋玉賦“陽城”地望研究
劉剛1,王夢1,2
(1.湖北文理學院宋玉研究中心,湖北襄陽441053 2.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沈陽110034)
古代文獻中關(guān)于宋玉賦所述楚陽城有四說,現(xiàn)當代關(guān)于陽城地望討論也眾說不一,在研究傳世文獻的基礎上,進行選擇性實地調(diào)查后,可以認定:古楚陽城當在今河南商水縣境。
宋玉;陽城;河南商水
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在描寫“天下之佳人”即宋玉所居之里的“東家之子”的美貌絕倫時,用夸張的手法寫到“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标P(guān)于句中的陽城與下蔡,唐李善注曰,“陽城、下蔡,二縣名。蓋楚之貴介公子所封,故取以喻焉?!保?]在注中李善并沒有說明陽城、下蔡的地望,致使說者據(jù)史索證,各出己見,莫宗一是。雖不難理解句子之大意,但終難解讀所喻之深意。為此,我們在傳世文獻研究的基礎上,進行了選擇性實地調(diào)查,茲將關(guān)于陽城的調(diào)查與研究結(jié)果報告如下。
在中國古代史中,稱之為“陽城”的地名很多,有相當一部分是秦漢以后才命名的,所以我們這里僅遴選關(guān)于先秦與秦漢陽城地望的資料進行分析。
《史記·夏本紀》:“帝舜崩,三年喪畢,禹辭避舜之子商均于陽城?!蹦铣闻狍S《集解》:“劉熙曰,今潁川陽城是也?!?/p>
《史記·周本紀》:“秦取韓陽城負黍。”南朝宋裴骃《集解》:“徐廣曰,陽城有負黍聚。”唐張守節(jié)《正義》:“《括地志》云,陽城,洛州縣也?!?/p>
《史記·秦本紀》:“將軍摎攻韓,取陽城負黍?!碧茝埵毓?jié)《正義》:“今河南府縣也,負黍亭在陽城縣西南三十五里,本周邑,亦時屬韓也。”
《史記·高祖本紀》:“沛公……還至陽城。”唐張守節(jié)《正義》:“今洛州,夏禹所都?!?/p>
《史記·韓世家》:“秦拔我陽城負黍。”唐張守節(jié)《正義》:“《古今地名》云,負黍在洛州陽城西三十七里也?!?/p>
《史記·陳涉世家》:“陳勝者,陽城人也?!碧扑抉R貞《索隱》:“韋昭云,陽城屬潁川;《地理志》屬汝南,不同者。按郡縣之名,隨代分割,蓋陽城舊屬汝南,史遷云,今屬汝陰,后又分屬潁川。韋昭據(jù)以為說,故其不同,他皆放此?!碧茝埵毓?jié)《正義》:“即河南陽城縣也?!?/p>
《史記·陳涉世家》:“陽城人鄧說將兵居郯[陜]?!碧茝埵毓?jié)《正義》:“……鄧說是陽城人。陽城,河南府縣,與陜城縣相近?!?/p>
《史記·曹相國世家》:“與南陽守齮戰(zhàn)陽城郭東?!蹦铣闻狍S《集解》:“徐廣曰,陽城在南陽。應劭云,今堵陽?!端麟[》堵陽是南陽之縣?!?/p>
《史記·韓王信盧綰列傳》:“欲以撫定韓故地……沛公引兵擊陽城?!碧茝埵毓?jié)《正義》:“河南縣也?!?/p>
《漢書·地理志·潁川郡》:“縣二十……陽城,陽城山,洧水所出,東南至長平入潁,過郡三,行五百里。陽乾山,潁水所出,東至下蔡入淮,過郡三,行千五百里?!?/p>
《漢書·地理志·汝南郡》:“縣三十七……陽城。(注:侯國。莽曰新安。)”
《漢書·地理志·南陽郡》:“縣三十六……堵陽。(注:莽曰陽城。)”
《漢書·陳勝項籍列傳》,“陳勝,字涉,陽城人?!碧祁亷煿旁唬骸啊兜乩碇尽穼偃昴峡?。”
《后漢書·郡國志·潁川郡》:“十七城……陽城。”(注:《帝王世紀》曰,陽城有啟母冢。)
《資治通鑒·周紀·安王》:“韓伐鄭,取陽城?!彼魏∽ⅲ骸皾h陽城縣屬潁川郡,是為地中,成周于此以土圭測日影?!?/p>
《資治通鑒·秦紀·二世皇帝上》:“秋七月,陽城人陳勝、陽夏人吳廣起兵余蘄。”宋胡三省注:“《史記正義》曰即河南陽城縣。《班志》屬潁川郡?!?/p>
《元和郡縣志·河南道·告成縣》:“本漢陽城縣,屬潁川郡,因陽城山為名。后魏置陽城郡,屬司州。隋開皇三年廢郡,以縣屬洛州,十六年于此置嵩州,仁壽四年省嵩州,以縣屬河南郡,萬歲登封元年,則天因封中岳改名告成?!?/p>
宋歐陽忞《輿地廣記·京西北路》:“中商水縣本漢汝陽縣地,屬汝南郡。后漢及晉皆因之。后魏置汝陽郡,北齊郡廢,隋開皇十六年置溵水縣,大業(yè)初省汝陽入焉,屬淮陽郡,唐屬陳州?;食≡旮臑樯趟??!?/p>
宋李存中等《元豐九域志·上宿州符離郡保靜軍節(jié)度》:“陽城,漢將岑彭侯邑?!薄瓣悇購R冢?!?/p>
明李賢等《明一統(tǒng)志·中都·鳳陽府·古跡》:“陽城:在宿州南,秦縣,陳勝生于此地。漢屬汝南郡,后為岑彭封邑?!?/p>
明李賢等《明一統(tǒng)志·南陽府·古跡》:“堵陽城:在裕州東六里,漢縣,屬南陽郡,晉因之,后廢,俗呼堵陽堆?!逗幽贤ㄖ尽す袍E下·南陽府》同。”
明李賢等《明一統(tǒng)志·汝寧府·古跡》:“陽城故城:在府界,漢置縣,屬汝南郡,東漢省入汝陽?!逗幽贤ㄖ尽す袍E下·汝寧府》同?!?/p>
《江南通志·輿地志·鳳陽府》:“陽城,在宿州南,秦置縣,陳勝生此?!?/p>
分析歸納上述資料,根據(jù)史書記載和各家注解,可以清楚地看出,被稱作陽城的地名共有四處:一、“禹辭避舜之子商均”之陽城、“秦取韓陽城負黍”之陽城、“沛公……還至”之陽城、“陽城人鄧說”之陽城、“欲以撫定韓故地……沛公引兵擊陽城”之陽城、“韓伐鄭,取陽城”之陽城,此陽城各家或注屬潁川,或注屬洛川,或注屬河南府,《漢書·地理志》注明漢屬潁川郡,以今地言之屬河南登封,故址在登封東南的告成鎮(zhèn)。這個陽城的得名似可追溯到夏禹的時代。二、“陳勝者,陽城人也”之陽城,此陽城或注屬潁川,或注屬汝南,唐顏師古《漢書注》據(jù)《地理志》認為屬汝南,今屬河南商水,故址在商水縣西南扶蘇村。陳勝是秦末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據(jù)此這個陽城至少在秦代已設為縣。三、“與南陽守齮戰(zhàn)陽城郭東”之陽城,注家一致認為屬南陽,《漢書·地理志·南陽郡》堵陽下注曰:“莽曰陽城?!贝岁柍鞘切旅r期的稱謂,但以史載事件分析,在秦代當有這個“陽城”的聚邑名稱。這個陽城今仍屬河南南陽,故址在今河南方城縣東。四、“漢將岑彭侯邑”之陽城,此一“陽城”頗有問題,一則其說出自宋代的《元豐九域志》,時代相對太晚;二則據(jù)《后漢書·岑彭傳》記載,岑彭在蜀中武陽被刺殺后,光武帝封其子岑淮為谷陽侯,其侯邑是谷陽,而非陽城[2];三則即便退一步說,后漢時谷陽城權(quán)且有“陽城”之稱謂,也僅能證明它是東漢的地名而不是西漢、秦或先秦的地名?!睹饕唤y(tǒng)志·鳳陽府·古跡》“陽城:在宿州南,秦縣,陳勝生于此地”的說法,即今安徽宿縣說,實是出于附會。
20世紀1960年前后,圍繞著秦末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陳勝的出生地問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關(guān)于陽城地望的討論。諸家所論無外乎以古代文獻記載的四處陽城為立論選項選擇申說,例如馮道魁、黃豐林的《陳勝究竟是哪里人》[3]主張古宿州今安徽宿縣說;楊國宜的《陳勝生地陽城考》[4]主張古潁川今河南登封說;魏嵩山的《陳勝生地陽城考辨》[5]主張古汝南今河南商水縣說;譚其驤的《陳勝鄉(xiāng)里陽城考》[6]主張古南陽今河南南陽說。這四篇文章在古文獻四處陽城中各擇一說申說立論,并駁議其他三者以自圓己說,如果按時間順序比較四篇文章,可謂后出專精,后者往往批評前者之所證所論,使其論述更加嚴謹。從當時所能見到的資料看,譚其驤的說法比較有說服力,影響也比較大。其觀點主要是:一認為今安徽宿縣說,所據(jù)資料晚出,且為附會不實。二認為今河南登封說,于先秦其地不屬楚國,與陳勝楚人的記載不合。三河南商水說,其西漢為侯國,居戶僅千余,不夠設縣的規(guī)模。四河南南陽之陽城,漢雖稱堵陽,但王莽稱陽城,當是沿襲秦縣舊名,是為陳勝鄉(xiāng)里。
20世紀1980年代,隨著文物普查工作在全國的展開和古城址考古的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陽城”地區(qū)的地下出土文獻提供了研究陽城地望的新資料,于是又引發(fā)了新一輪的討論。程希才的《陳勝生地究竟是哪個陽城》[7]主要據(jù)商水縣對陽城遺址的考古調(diào)查,主張河南商水說;馬世才的《陳勝鄉(xiāng)里陽城地望試探》[8]主要據(jù)登封陽城故址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主張河南登封說;蘇誠鑒的《陳勝研究管見》[9]據(jù)《史記索隱》引鄭玄《目錄》和《呂氏春秋·上德》兩條有關(guān)今商水陽城于春秋為陳國屬縣的資料,矯正以往認為商水陽城不夠設縣規(guī)模的說法,支持河南商水說,同時據(jù)《淮南子》高誘注“陳勝,字涉,汝陰人”的陳勝生地異說,提出當重視對古汝陰今安徽阜陽的研究。新一輪關(guān)于陽城地望的討論,在古代文獻記載的四處陽城中力主古潁川今河南登封說和古汝南今河南商水說,而因為古宿州今安徽宿縣和古南陽今河南南陽沒有關(guān)于其陽城遺址的考古發(fā)現(xiàn),所以未被研究者重新關(guān)注。這次討論的突出特點是,在古代傳世的文獻資料基礎上充分利用出土文獻資料加以印證,這無疑是對前一輪討論的發(fā)展與深化。
以上兩輪關(guān)于陽城地望的討論,雖然討論的目的是要厘清陳勝故里的問題,但對于宋玉賦陽城地望的研究也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因為陳勝故里陽城所指是秦代舊屬楚地的縣級地名,它對于略早于秦代的戰(zhàn)國晚期的宋玉賦陽城當有著承接的關(guān)系,這意味著如果解決了秦代楚人陳勝故里陽城的問題,就會有力地佐證對宋玉賦陽城的考辯與認知。
1987年,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在荊門市十里鋪鎮(zhèn)王場村包山崗地發(fā)掘了一座戰(zhàn)國中期晚段的楚國貴族大墓,出土了近280件書有文字的簡牘,研究者稱之為包山楚簡[10]。包山楚簡[120]簡中“陽城”與“下蔡”并提,同時又提到了在下蔡任職的“陽城公”,于是從20世紀末至今又引起了第三輪陽城地望的討論。何浩的《楚國封君封邑地望續(xù)考》[11]認為:“《漢書·地理志》汝南郡轄縣有‘陽城’,地在今河南省商水縣西南。宋賦李注的陽城及惠王至悼王時的陽城君封地,看來理應在此。”陳偉的《楚東國地理研究》[12]認為:“宋玉……所說陽城與同名漢縣蓋即一地?!毙焐偃A的《包山楚簡釋地五則》[13]認為:“位于宿州南之古陽城,很可能就是包山簡文和宋玉《好色賦》所載戰(zhàn)國中晚期與下蔡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楚之陽城,從當時的疆域形勢和相互關(guān)系來看,唯此陽城更符合實際?!眲⑿欧荚凇栋匠喗庠b》中[14]“昜成”注,“即‘陽城’,應與下蔡相鄰?!匀昴现柍菫榻?,其地在今河南上蔡北(上蔡北,即為今河南商水縣)?!币陨纤恼f,何浩、陳偉、劉信芳三位在古四處陽城說中一致認同古汝南今河南商水說,只有徐少華一人經(jīng)過自己的思辨認同安徽宿縣說。在第三輪討論中,也有人關(guān)注陳勝故里的問題,韓自強等人在《包山楚簡解析陳勝故里陽城》[15]一文中,據(jù)包山楚簡及張家山漢簡與出土的“夷里貣璽”等古印璽,則提出了陳勝故里在安徽阜陽的新說。這一新說雖然與《淮南子》高誘注“陳勝,字涉,汝陰人”的異說相合,但所舉的出土文獻證據(jù)“夷里貣璽”中,夷里是包山楚簡所述的殺人現(xiàn)場,并不能支持他們的說法;而異說之所謂“汝陰”很可能是該書流傳中翻刻或傳抄時因這個雙音詞形近而訛,“汝陰”原本或作“汝陽”,遍覽歷代地志未見汝陰有關(guān)于陽城的只言片語以及陳勝事跡的記述。
包山楚簡的記事為楚懷王7年(公元前322年)至楚懷王13年(公元前316年),下距楚襄王后期宋玉生活的時代40余年,宋玉賦所述楚陽城理應上承包山楚簡之陽城,因此可以說,包山楚簡的出土為宋玉賦陽城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資料與新的線索,有了這種聯(lián)系,宋玉賦陽城也就成為上承春秋戰(zhàn)國楚陽城、下啟秦漢楚舊地陽城的,可以作為考辯古文獻所見四處陽城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是宋玉研究者和楚文化研究者與陳勝故里研究者應當特別注意的。
上面我們從古至今客觀地概述了關(guān)于楚陽城的討論,可見至今為止尚未有得出學術(shù)界一致認同的意見;下面我們綜合現(xiàn)今已見的資料,重新整理一下論證思路,來研究古楚陽城的地望問題。
首先,我們將已知的春秋末楚惠王時期的陽城君、戰(zhàn)國前期楚悼王時期的陽城君、戰(zhàn)國后期楚懷王時期的陽城公、戰(zhàn)國晚期楚頃襄王東遷陳郢后的宋玉賦陽城四者聯(lián)系起來,綜合釋考,完全有理由認為:一是這四個時期的楚國陽城之間當有著一脈相承的“地名沿革”的關(guān)系,以此可知,從春秋末期至戰(zhàn)國末期楚國確有稱作“陽城”的地名,而且其地當在同一地理位置之上。何浩認為,宋賦李注的陽城及惠王至悼王時的陽城君封地理應在同一個地方,是有理據(jù)的。二是楚國陽城之地方統(tǒng)治者稱“君”或“公”與《文選》李善注陽城“蓋貴介公子所封”正相吻合,依照楚國爵稱或官職稱的縣級長官稱“公”稱“尹”的規(guī)制,可以推知,楚國陽城至少是縣名。清錢玷《新斠注地理志集釋》“汝南郡陽城,在今陳州府商水縣西?!毙焖砂矗骸瓣悇訇柍侨?,是秦有此縣?!雹偾邋X玷撰、徐松集釋《新斠注地理志集釋》,日本早稻田大學藏本。亦可佐證。譚其驤據(jù)漢陽城侯國居民僅千余戶,推測漢代汝南陽城在先秦不能稱之為縣,是不能成立的。三是楚國陽城若與古代文獻記載的四處陽城對接,即可排除古潁川今河南登封之陽城,因為諸多先秦與秦漢的文獻資料證明,此處陽城先屬鄭,后屬韓,最后屬秦,從未隸屬于楚。而屬于楚或曾屬于楚的是隸屬河南南陽、河南商水與安徽宿縣的陽城。
其次,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作于楚國遷都于陳郢之后[16],楚國西部大片國土已被秦所占,加之宋玉賦說陽城、下蔡意在夸說楚國之美女,陽城理應在當時的楚國疆域之內(nèi),不可能以別國的城邑設喻。在河南南陽之陽城、河南商水之陽城和安徽宿縣之陽城三者中,又可以排除河南南陽之陽城,因為此一陽城雖在戰(zhàn)國中期為楚地,但于公元前301年齊、韓、魏聯(lián)合伐楚的垂沙之戰(zhàn)后歸屬于韓,在公元前292年又為秦所兼并,《史記·穰侯列傳》載“又取楚之宛(今河南南陽)、葉(今河南葉縣)。”[17]故址在今河南方城縣東、葉縣西的南陽之陽城早在楚國東遷前就已經(jīng)不屬于楚國了。
再次,在楚國東遷陳郢后,故址在今河南商水與今安徽宿縣的陽城仍屬楚國,然而二者之中當時稱作陽城的只有河南商水之陽城,而今安徽宿縣之陽城在漢代并不叫陽城(關(guān)于這一點上文已有所辨析,下面予以重申)。雖然《元豐九域志》卷五《上宿州符離郡保靜軍節(jié)度》記載,“陽城,漢將岑彭侯邑?!泵骼钯t等《明一統(tǒng)志》卷七《中都·鳳陽府·古跡》記載,“陽城:在宿州南,秦縣,陳勝生于此地。漢屬汝南郡,后為岑彭封邑?!钡肌逗鬂h書·岑彭傳》[2]:“岑彭西征蜀中武陽,被刺殺而亡。帝念其功,以其子遵嗣其侯爵,徙封細陽(今安徽太和縣)侯,十三年復封遵弟淮為谷陽(今安徽宿縣南)侯。”以此知,岑彭子岑淮所封之地,后漢時稱為谷陽,《元豐九域志》《明一統(tǒng)志》所述之“陽城”實乃“谷陽城”之訛誤,或民間之省稱,而非秦漢縣名之陽城??嫁q故址在今安徽宿縣南的陽城,其訛誤的始作俑者,即是宋代成書的《元豐九域志》,由于該書將岑彭之子岑淮所封的谷陽城不負責任的寫作“陽城”,才導致《明一統(tǒng)志》及其后一系列相關(guān)志書的誤記。因此今安徽宿縣之陽城更應當排除。徐少華據(jù)包山楚簡[120]至[123]之簡文陽城與下蔡并提,以為二者鄰近,是對包山楚簡的誤讀,販馬或竊馬銷贓的起點與目的地之間的距離,可遠可近,豈能只取“鄰近”為說,更何況殺人現(xiàn)場在所謂販馬或竊馬銷贓的中途“荑里”,距下蔡已有近百里距離;至于因此推測地志誤傳的宿縣南之陽城(實為谷陽)或所謂異說中有訛誤嫌疑的汝陰(今安徽阜陽)為楚陽城故址,因所據(jù)不可信,故結(jié)論亦不可信,既不能被研究者認同,也無理據(jù)成為可以存疑的一家之言。
第四、在上連楚惠王時陽城君、楚悼王時陽城君、楚懷王時陽城公與楚襄王時宋賦陽城,厘清先秦時楚國陽城的沿革后,我們還可以下連《史記》中的“陳勝,陽城人也”下的各家注說和《漢書·地理志》中汝南郡的屬縣“陽城”,連接后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比較完整的上掛下聯(lián)的古汝南今河南商水之陽城的沿革線索,這是古代文獻記述的古潁川今河南登封、古南陽今河南南陽、古宿州今安徽宿縣三處陽城所不具備甚或不可能具備的。因此在古代文獻記述的四處陽城中,古汝南今河南商水之陽城是我們的唯一的選擇。
第五、西漢汝南郡下屬的陽城侯國,東漢不再復立而省入汝陽縣,此后其沿革也是基本清楚的。宋歐陽忞《輿地廣記》卷九《京西北路》:“中商水縣本漢汝陽縣地,屬汝南郡。后漢及晉皆因之。后魏置汝陽郡,北齊郡廢,隋開皇十六年置溵水縣,大業(yè)初省汝陽入焉,屬淮陽郡,唐屬陳州?;食≡旮臑樯趟!薄睹饕唤y(tǒng)志》卷三十一《汝寧府·古跡》:“陽城故城:在府界,漢置縣,屬汝南郡,東漢省入汝陽?!鼻濉逗幽贤ㄖ尽肪砦迨豆袍E下·汝寧府》所記與《明一統(tǒng)志》同。今河南商水有關(guān)于陳勝的遺跡亦屢見于歷代文獻,《史記》卷六《秦本紀》載:“陳勝等反故荊地,為張楚,勝自立為楚王,居陳?!本戆恕陡咦姹炯o》載:“秋陳勝等起蘄,至陳而王,號為張楚?!保?7]陳即春秋陳國故都,楚東遷于此地稱陳郢,故址在今河南淮陽縣,西與商水縣比鄰,二縣同屬河南周口市。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十《陳州·商水縣》:“扶蘇城在縣西南三十五里。《史記》云,陳涉起兵自稱公子扶蘇,從人望也。蓋陳涉筑此城。隋越王侗皇泰元年又于此置扶蘇縣,唐武德五年廢?!保?7]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清一統(tǒng)志》《河南通志》均有扶蘇城的記載。《清一統(tǒng)志》卷一百七十《陳州府·陵墓》又有“秦扶蘇塚”、“蒙恬墓”的記載,《河南通志》《商水縣志》記載略同。今河南商水縣尚有曾被稱為“扶蘇城”的秦縣陽城遺址與“扶蘇墓”的遺存,扶蘇墓1978年公布為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陽城遺址1983年公布為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些都是佐證楚國陽城包括宋玉賦陽城在河南商水縣境的有力證據(jù)。
現(xiàn)存的陽城遺址和傳說的扶蘇墓,在商水縣城西南18公里處舒莊鄉(xiāng)的扶蘇村。2016年7月25日我們對扶蘇村的墓址與城址一并進行了考察。扶蘇墓,地處扶蘇村東南約150米,胡莊的東北村頭。如今的墓地掩映在一片玉米地中,沿著水泥路南行百米左右,路的盡頭樹立有一方“商水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扶蘇墓”的水泥標示牌,下款為“商水縣革命委員會,一九七八年囗月囗日”兩行文字,表示月與日的文字已無法辨認。順著由北向南翠柏夾護的頗為寬敞的墓道走向墓地,墓道中央矗立有高大的公子扶蘇塑像,墓冢前樹有高大的墓碑,上面鐫刻著“扶蘇墓”三個大字,墓冢高約4米,直徑約10米,?;?米多高的石砌護墻,墓左有碑仍是重點文物保護標志,而下款改為“商水縣人民政府,一九七八年公布”,墓右有碑鐫刻著介紹公子扶蘇事跡的文字,字跡已顯斑駁,有些字無法辨認。從四方碑牌與石像的新舊與剝蝕程度看,墓道起始處的水泥標牌是1978年此墓公布為保護單位不久樹立的,墓冢左、右的石碑應是文革結(jié)束后,當?shù)馗镂瘯姆Q為人民政府之后樹立的,而塑像、墓碑、墓道、護墻都是近幾年新立或重修的。據(jù)記載,公子扶蘇被秦二世逼死于秦上郡(今陜西榆林),不可能葬于商水。這個墓很可能是秦末農(nóng)民起義軍為號召民眾所修,僅僅是一個宣示反秦起義的象征,然而對于我們考證宋玉賦陽城來說有著地標性的佐證作用。
考察了扶蘇墓后,我們來到了墓地西北的扶蘇村陽城遺址。城垣遺址的東南角樹立著醒目的路標,左邊指向陽城遺址,右邊指向陳勝故里(當?shù)厝朔Q后陳莊)。眺望陽城遺址,很明顯其所在的臺地要高出四邊田野和鄉(xiāng)路一米多。沿城址墻垣遺存外側(cè),現(xiàn)已開挖出護城的溝渠,上寬約7、8米,底寬約4、5米,深約5米,當?shù)卮迕裨跍锨蟹N植了荷花,在我們來考察的七月下旬,正值荷花盛開的季節(jié),遺址四圍溝渠中荷葉田田,荷花斗艷,荷香撲鼻,讓人格外賞心悅目。然而如今的景色美了,古跡的舊貌卻丟失了。詢問舒莊鄉(xiāng)的書記,他說遺址四周的溝渠原本就有,只不過較淺,近兩年為保護遺址才挖深了。護城溝渠的內(nèi)緣應是古城垣遺址,我們沿東城垣遺址一邊觀察一邊步行測量,城垣遺跡極不明顯,僅見東北一段長約200米、寬約10米的土坎高于地面,最大高度約有兩米,其處當為陽城城址遺跡。扶蘇村就在遺址城垣之中,居民住房集中在遺址中部與東南部,此外除西北角有一座學校外,都是耕地,有農(nóng)田,也有菜圃。歲月荏苒,歷經(jīng)滄桑,古城的地表遺跡幾乎再無處尋覓。
據(jù)陪同我們調(diào)查的商水縣政協(xié)崔中玉同志介紹,1980年春周口地區(qū)文化局和商水縣文化館對遺址曾進行了為期四個月的調(diào)查,有調(diào)查報告發(fā)表。于是我們找到了《考古》1983年第9期發(fā)表的《河南商水戰(zhàn)國城址調(diào)查記》(以下簡稱《調(diào)查記》),其主要內(nèi)容:“扶蘇城由內(nèi)外兩城組成,城墻夯土筑建。外城東北部夯土墻高出地面,共長200多米,其他僅間斷殘存。我們把間斷的殘存加以連接,測得外城城垣東西800米,南北500米,北城垣走向為一直線。東西垣北半段與北垣垂直,但南半段系依汝水流向而曲折。城垣基部寬20米,外壁基本垂直,內(nèi)壁呈臺階狀,為踏登墻上的蹬道。內(nèi)城(官署)座落在外城內(nèi)中部北邊,平面呈方形。內(nèi)城東西墻分別距外城東西城垣各270米,北垣利用外城的北垣,每邊長約250米。東墻內(nèi)壁也呈臺階狀,墻的外壁風雨剝蝕明顯,有部分剝落。內(nèi)外城墻的土色一致,夯土層厚度及夯窩特點相同,應是同時所筑。城內(nèi)地面散布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磚瓦很多。內(nèi)城正中,至今仍稱‘金鑾殿’。在內(nèi)城東南角表層,采集印有‘扶蘇司工’陶器殘底四件。城內(nèi)發(fā)現(xiàn)陶水管道多處,順城垣走向,在不同的距離上,有通向地面的水道口。鋪砌于地下的水道管,有的在城角等處通過城垣流入城外河道中?!莾?nèi)西部有戰(zhàn)國鑄鐵遺址一處,西漢磚瓦窯六個,以及漢至宋墓多座。地面散布鐵渣、鐵器、磚瓦、灰坑等遺物很多?!薄叭晁实缽奈鞅毕驏|南流經(jīng)西城垣外,現(xiàn)已干涸。外城南垣即依河道流向修建?!薄案鶕?jù)城垣構(gòu)筑特點以及出土磚瓦、陶器、陶文等分析,可以初步斷定此城垣筑于戰(zhàn)國晚期?!边@是33年前報道,從中我們似乎想見到了36年前當?shù)匚幕块T調(diào)查遺址時陽城遺址的舊貌。
雖然現(xiàn)場實地考察有些令人失望,但認真研讀商水縣文物管理委員會的《調(diào)查記》后,則頗感興奮?!墩{(diào)查記》給我們的啟示是:一是扶蘇城遺址與印有“扶蘇司工”文字的陶器殘片及其他文物,切實地證明了秦末農(nóng)民起義時,即陳勝所建“張楚國”存在期間,扶蘇城的設置與存在。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更印證了《史記·陳涉世家》關(guān)于陳涉在起義之初謀曰:“今誠意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的歷史真實[17]。二是歷史上《史記》三家注、《漢書》顏師古注及宋以來的地志,一直有陳勝故里陽城在古汝南今河南商水的記述,而當代扶蘇城遺址的發(fā)掘與相關(guān)文物的出土,將陳勝故里陽城與地處河南商水的扶蘇城遺址自然地聯(lián)系起來,證明了二者同在古汝南今河南商水,完全有理由說,陳勝故里陽城即是今之扶蘇城遺址,今之扶蘇城遺址即是秦之陳勝故里陽城。陳勝故里陽城當是秦縣的稱謂,而扶蘇城則是秦末農(nóng)民起義后的名稱。至于地志中說扶蘇城,有“蓋陳涉筑此城”的記述,恐怕有悖于史實?!墩{(diào)查記》認為“此城垣筑于戰(zhàn)國晚期”,“內(nèi)外城墻的土色一致,夯土厚度及夯窩特點相同,應是同時所筑。”這個推斷說明陳勝很可能只是借用原城址而詔令此城改稱為扶蘇城。印有“扶蘇司工”的陶器殘片出土于時為官署的內(nèi)城東南角表層,“扶蘇司工”這個管理者的稱謂,就證明此城在“張楚”之際即秦末已更名為扶蘇城了。三是《調(diào)查記》認為,“根據(jù)城垣構(gòu)筑特點以及出土磚瓦、陶器、陶文等分析,可以初步斷定此城垣筑于戰(zhàn)國晚期?!边@說明扶蘇城抑或陳勝故里陽城并不是始建于此地的城郭,這便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在楚東遷陳郢后宋玉賦提到的陽城。前文已經(jīng)論及楚國陽城,包括楚惠王時封君之陽城、楚悼王時封君之陽城、楚懷王時陽城公之陽城和楚襄王東遷陳郢后宋玉賦提及之陽城,均當在古汝南今河南商水縣境。如果說,在同一城址上要尋找扶蘇城和其前陳勝故里陽城的前一代陽城,那么在古四處陽城中,只有戰(zhàn)國晚期宋玉賦提及的陽城是唯一的選擇。四是楚國東遷陳郢后,楚陽城所處的戰(zhàn)略地位便凸顯出來,它是護衛(wèi)楚都距離陳郢最近的西方重鎮(zhèn),楚襄王在此筑城有著西御強秦、西北抵御魏國的重要的軍事意義。從建城選址看,楚陽城西臨汝水(汝水今已改道而《調(diào)查記》有其故道在城址下的考證),在潁水流域和汝水流域的大平原上,憑險筑城,既是新形勢的需要,也是防御構(gòu)想的必然。這便從歷史文化和學理邏輯兩個方面,印證了《調(diào)查記》據(jù)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認為“此城垣筑于戰(zhàn)國晚期”的判斷。上述啟示,堅定了我們的立論信心,因為扶蘇墓遺址和扶蘇城遺址,又為我們的宋玉賦陽城在古汝南今河南商水的考辯提供了更為有力的佐證。依據(jù)傳世歷史文獻的考證,只能從地名沿革和地望注釋及楚國疆域的地理變化中判定宋玉賦陽城的所在,而《調(diào)查記》提供的考古發(fā)現(xiàn),使我們的判斷具有了考古實證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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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道斌)
I207.224
A
2095-4476(2016)10-0023-06
2016-09-05;
2016-10-11
劉剛(1951—),男,黑龍江哈爾濱人,湖北文理學院宋玉研究中心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文獻學;王夢(1991—),女,湖北丹江口人,湖北文理學院與沈陽師范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