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化
(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北京 100029)
杜甫《獨立》新解
趙化
(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北京100029)
清代注家對《獨立》一詩的理解限于《杜詩詳注》闡釋的“憂讒畏譏”之意,似乎杜甫寫此詩是在感慨政治迫害下難以保全自身的個人際遇。作者通過細讀對此詩的“鷙鳥”意象提出了與前人不同的解釋。這不僅幫助正確理解了這一首詩的內(nèi)涵,而且佐證了學(xué)界對于杜甫的獨立的人格特質(zhì)和高尚的精神追求的論斷,對于更加全面理解杜甫同一時期的詩歌大有意義。
杜甫《獨立》鷙鳥
獨立
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
飄飖搏擊便,容易往來游。
草露亦多濕,蛛絲仍未收。
天機近人事,獨立萬端憂。
《獨立》這首小詩在杜甫的華州詩中并不出名,與三吏、三別相比,幾乎很少有研究者注意到這首詩。從內(nèi)容上講,它雖然不似這一時期的寫實主義的詩歌那樣光焰萬丈,但它卻很能反映杜甫在華州短短一年時間中的心境和抱負,是這一時期杜甫詩作中少有的直抒胸臆的作品,為我們了解和理解那一時期杜甫的心態(tài)提供了可考的依據(jù)。杜甫這一時期的心態(tài)可以說關(guān)乎了他如何安排自己下半生的人生決策,對于理解他后來為何辭官入蜀有重大意義。另外,從藝術(shù)上看,《獨立》這首詩運用了多個組合意象表達了詩人的所思所想所感,這些意象都有內(nèi)在的隱喻,這種對于象征的自由運用表現(xiàn)了杜甫詩歌藝術(shù)上的漸趨成熟。
《獨立》這首詩寫于758年(肅宗乾元元年),這一年是杜甫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他由政治舞臺的中心退出,在左拾遺的位置上進言為房琯上疏觸怒了肅宗,最后被貶謫到華州做司功參軍的小官。這個官職雖然只在七八品之間,但根據(jù)《唐書職官志》卻掌管著一方的“官員、考課、表疏、學(xué)校、祭祀”等重大事宜。而且杜甫確確實實是努力做了這些工作的,尤其是主持地方上科舉初試的工作。他曾經(jīng)在后來的《秋興八首》其二中寫道:“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后半句就是對于他曾在華州主持過科舉學(xué)校事物的佐證。這樣的經(jīng)歷使得杜甫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人生選擇,也加深了他對于政治斗爭和對當(dāng)時王朝危機的體認。
雖然杜甫在華州頗有政績,但是遭肅宗貶謫的陰影一直影響著他。杜甫遭貶的起因乃是房琯一案。據(jù)《舊唐書》記載,房琯原是玄宗的宰相,因安史之亂隨扈到了劍南。肅宗在靈武即位后,玄宗派他作為使臣回到靈武,表示正式認可肅宗的地位。因此,房琯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內(nèi)頗受肅宗敬重,并且委以宰相之職。后來即使在陳濤斜他因為戰(zhàn)術(shù)有誤而對安史叛軍失利,肅宗也沒有因此降罪于他。但是當(dāng)時的北海太守賀蘭進明卻對肅宗進言,構(gòu)陷房琯乃玄宗舊臣,始終親近玄宗多過肅宗。自此以后,肅宗開始疏遠房琯,直至最后因為房琯的門客董庭蘭收受賄賂而罷黜了他的宰輔之職。杜甫作為左拾遺,上疏為房琯辯解觸怒肅宗,最后被肅宗貶黜。
如果仔細推敲杜甫在疏救房琯一事上的表現(xiàn),就可以證明其實這并非是懵懂無知的迂腐文人行為,而是有政治意識和政治頭腦的愛國表現(xiàn)。肅宗朝清濁兩派的政爭,清流一方以房琯、張鎬、賈至、嚴武為代表希望肅宗能敬慕上皇、親近大臣,濁流一方以賀蘭進明、崔圓和宦官為代表專以邀寵固恩為務(wù)進而迫害忠良①。《新唐書》與《舊唐書》一樣,把杜甫的營救行為解釋成“與房琯為布衣交”,因此杜甫的疏救是出于個人恩義的忤逆表現(xiàn)。但是錢謙益在考察了宋朱長文《琴史》中引用與杜甫同時代的薛易簡的話后,認為董庭蘭是一個頗有古風(fēng)的君子,他的所謂受賄很可能是被人誣陷的②。而房琯的被貶既不是因為在陳濤斜的軍事失利,又并非由于董庭蘭受賄,真正的原因其實是肅宗聽信了賀蘭進明的挑撥,認為房琯只忠于他父親玄宗,而不忠于自己。《舊唐書》房琯傳中詳細記錄了賀蘭進明的讒言,而肅宗的反應(yīng)是“由是惡琯”③?!缎绿茣妨袀鞑糠值淖髡咚纹罹驮凇逗唾Z相公覽杜工部北征篇》中寫道,杜甫“才高位下言不入”,“今日奔亡匪天作,向來顛倒皆廟謀”,以及“忠骸佞骨相撐拄,一燎同燼悲崑丘”,可見他對這樁歷史公案的前因后果也是十分清楚的?!缎绿茣分袑τ谶@段歷史的敘述很可能是出于為尊者諱的正史寫作慣性使然。由此可以看出,杜甫對房琯的疏救并非出于個人的私交,主要是出于清流派官員所持的相同政見才互相支援。
歷來注家對此詩頗有關(guān)注,因此在闡述筆者的觀點之前,有必要先梳理重要的注家對此詩的理解。清代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說:“此詩托物興感,有憂讒畏譏之意?!雹茈m然仇說影響較大,但是在此之前的注家已經(jīng)闡發(fā)過相同的觀點。首先,黃鶴就評價此詩:“公為拾遺,為小人所間,遂遲回于秦、華間。因睹草露蛛絲,而知天機之與人事,于是不能無憂。其憂也,豈為己而已?詩在乾元二年秦、華間作?!雹菘梢姡S鶴是根據(jù)對后兩聯(lián)的理解解釋此詩并給出了編年,并沒有提及前兩聯(lián)的內(nèi)容。在黃鶴之后,元明清注家對此詩也多有評價。劉辰翁說:“此必有幽人受禍,而羅織仍未已者,如太白、鄭虔輩?!雹揠m然劉辰翁此說給以后注家對《獨立》的解釋定下了一個基調(diào),但是他并沒有具體解說鷙鳥、白鷗意象的象征意義,也沒有闡明“幽人”的理解從詩中何處來。真正具體談到詩中的意象的象征意義的是趙汸,他在《趙子常杜律選注》中說:“鷙鳥譬小人之嫉妒,白鷗譬君子之幽放。三四分承首二。鷙鳥方恣行傳擊,白鷗可輕易往來乎,危之也。且夜露已經(jīng)沾惹,而蛛絲猶張密綱,重傷之也。上是顯行排擊者,下是潛為布置者。蟲鳥天機,同于人事,是以對此而萬憂并集也。”⑦而后汪瑗又在《杜律五言補注》中重復(fù)了趙汸對于鷙鳥和白鷗意象的解釋,并結(jié)合杜甫后來的《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中的句子“浦鷗防碎首,霜鶻不空拳”,認為《獨立》的上兩聯(lián)的意思與之相同,并明確指出這是杜甫“遭讒移華州時所作”⑧。
明末清初的學(xué)者如金圣嘆、吳見思都把鷙鳥意象理解為朝中構(gòu)陷他人的小人的代表。這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王嗣奭的觀點,他在《杜臆》中評價此詩:“此如詩之比固不必言,最可傷在‘天機近人事’一語。福善禍淫,自是天理,然當(dāng)小人之得志也,天意亦若陰相之,使有謀必遂,有為必成,即‘天機’亦與‘人事’同。天道亦然,人將安恃?所以憂之深也?!菀住圆蝗菀滓病!雹嵬跏喜]有具體闡明他認為顯而易見的“詩之比”為何,而是從“天機近人事”一語反推《獨立》一詩的主旨。從王氏的話中看這“詩之比”自然是當(dāng)時學(xué)者們認為顯而易見的共識,沒有必要多加贅述。其后的清代學(xué)者如仇兆鰲、楊倫、浦起龍等對此詩的理解并沒有超出他們前輩的見解。
從上面羅列的諸家注解來看,首先,雖然大家的觀點基本上都是圍繞杜甫疏救房琯未果一事展開認為這首詩表達了杜甫在經(jīng)歷政治斗爭后的內(nèi)心憂慮,但一開始黃鶴只將“天機近人事”與草露蛛絲相聯(lián)系,并沒有提及對首二聯(lián)的理解。其次,其后的注家在注解時基本上是根據(jù)七八句的意思反推首二聯(lián)的象征意義。這點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的注解說得最清楚明白:“比物連類,刺讒之意深也。彼鷙鳥逞其搏擊,白鷗敢任其往來乎?蓋沾衣張網(wǎng),中傷無已時也。一氣趕至七、八,微露本旨?!雹庾詈?,最重要的是黃鶴明確地提出了杜甫并非僅僅為己而憂,而后來的注家多把這種擔(dān)憂理解為對于自己和同儕危機處境的焦慮。仇兆鰲更明確提出了杜甫“有憂讒畏譏之意”,好像詩人的托物興感的關(guān)注點在自身的命運。而且,這句評語不僅表明了詩人的擔(dān)憂,還進一步闡發(fā)了對于構(gòu)陷恐懼的感情。
總結(jié)前人的注解不難發(fā)現(xiàn),大多注家,尤其清代以后的批評家們傾向于把這首詩理解成杜甫為自身及友人的被構(gòu)陷的處境擔(dān)憂恐懼的抒情表達。這種理解的依托其實就是趙汸對于鷙鳥意象和白鷗意象的理解。在趙汸那里,這兩種意象的對比關(guān)系是十分明顯的。然而事實是否如此呢?
如果我們回溯鷙鳥意象的來源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趙汸及后來諸多注家的理解其實是一種誤讀。鷙鳥意象來源于 《楚辭》,《離騷》中就有“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王逸《楚辭章句》注:“鷙,執(zhí)也。謂能執(zhí)伏眾鳥,鷹之類也,以喻忠正?!焙笫雷⒊o者多從其說。在《楚辭章句·離騷序》中王逸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苯沂玖恕峨x騷》全詩比喻手法運用的通例。詩中用以喻指“忠正”之人的“鷙鳥”當(dāng)屬“善鳥”之類?!苞v”當(dāng)釋為“很”,即“倔強”、“不順從”之意?!稄V雅·釋詁》:“愎、鷙,很也?!薄稘h書·匈奴傳》:“外國天性忿鷙?!鳖亷煿抛⒋嗽疲骸苞v,很也。”《說文》:“很,不聽從也?!庇谩苞v”字修飾“鳥”,說明此“鳥”性情剛特不馴,不肯順隨同類,因而“鷙鳥”就是指性情剛烈不屈之鳥。頸聯(lián)“搏擊”一詞不似注家理解的是鷙鳥恃強凌弱的表達?!稘h書翟方進傳》中說:“徙方進為京兆尹,搏擊豪強,京師畏之。”仇兆鰲和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雖然都注意到了《漢書》中的言語,但是并沒有具體結(jié)合這個典故理解《獨立》一詩。其實,搏擊未必是小人打擊君子,從漢書這條典故看也可以是正人君子不畏強暴的表現(xiàn)。杜甫為拾遺,這個本來諫官的角色就要求杜甫有這種不畏豪強的氣概,而杜甫也真正做到了上疏肅宗,營救房琯,這種行為其實是杜甫引以為傲的。因此,首二聯(lián)中的鷙鳥和白鷗其實都是指正人君子,只不過是一種品格的兩個方面,一執(zhí)著不屈,一幽放自簡。
這種誤讀乃源于單純用了“知人論世”的方法,根據(jù)詩人自身的被貶黜的經(jīng)歷來推導(dǎo)詩歌的意義和內(nèi)涵,而忽略了文本之間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對于這首詩的理解,恰恰需要對于前代文本的熟練掌握。當(dāng)我們讀懂了《離騷》中的鷙鳥意象,也就明白了杜甫之所以運用這個意象的深意和內(nèi)涵。杜甫以“忠而見疑,信而被謗”的屈原自比,表達的是始終不渝的忠貞之情。他的“萬端憂”正如黃鶴所說,也并非單純?yōu)榧?,更多的乃是對于國家時事的憂慮。
注釋:
①關(guān)于此段歷史的討論可詳見鄧小軍 《杜甫疏救房琯墨制放歸鄜州考上》.《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4年。此文考據(jù)甚詳,對于清濁兩派政爭有深入的議論,因此本文不再贅述。
②《錢注杜詩》卷2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688.
③見劉昫(887-946).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3322.
④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495.
⑤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1248.
⑥⑦⑧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1250.
⑨王嗣奭.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0.
⑩浦起龍.讀杜心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3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