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 楠,劉立輝
(1.西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715;2.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外語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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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貝婁的托洛茨基主義思想與《受害者》的資本主義批判
席 楠1、2,劉立輝1
(1.西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715;2.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外語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
摘要:研究者大多關注美國猶太作家索爾·貝婁早期小說《受害者》中的反猶主義而疏忽了他在小說中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受害者》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40年代大蕭條時期,此時貝婁受托洛茨基主義影響具有左傾傾向,但因后期他背離了左翼政治、轉變?yōu)樾卤J刂髁x而對政治問題三緘其口,他早期小說中的政治思想也尚未被學界充分認知。文章以貝婁在大蕭條語境下的托洛茨基主義思想為基礎,結合馬恩理論,從小說中的集體失業(yè)與個人失業(yè)兩方面分析貝婁在《受害者》中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否定以及對不平等的勞工關系的批判。
關鍵詞:索爾·貝婁;《受害者》;托洛茨基主義;大蕭條;資本主義批判
很多研究者認為美國當代著名猶太作家、諾貝爾獎獲得者索爾·貝婁1947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受害者》與反猶主義有關,貝婁通過塑造利文撒爾(Leventhal)與阿爾比(Allbee)這一正一反的猶太人與安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的顛倒境遇,極大地強化了反猶主義的張力。國內學者喬國強就指出,阿爾比的英文名“Allbee”“其實是在暗示‘所有的人皆如此’(Everybody is)”,“也就是說,利文薩爾面對的不只是阿爾比一個人,而是美國社會中所有的反猶主義者”*喬國強:《貝婁學術研究史》,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270頁。。但2010年《索爾·貝婁書信集》一書卻首次披露了貝婁創(chuàng)作《受害者》的細節(jié),貝婁談道:“我真應該在利文撒爾這個人物上多賦予一些內涵。我正努力搞清楚為什么我卻相反地賦予了阿爾比這個人物這么多內涵。這是我對被排除在外的人一意孤行的偏愛以及對受命運眷顧的孩子的嚴苛?!?Bellow,Saul,Saul Bellow:Letters,Ed. Benjamin Taylor,New York:Penguin Group,2010,p.67.由此可見,貝婁的創(chuàng)作重點并不是利文撒爾遭受了反猶主義迫害,而是阿爾比這個因失業(yè)而被邊緣化的“受害者”、“局外人”。對于誰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海蘭德(Peter Hyland)認為:“實際上他們兩個人都是社會現實的受害者”,“不論是猶太人或反猶主義者,沒有權力的那個人就會成為某種社會現實的受害者”*Hyland,Peter,Saul Bellow,London: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2,p.29.。另一位美國學者布拉德博雷(Malcolm Bradbury)則指出,這是一部關于責任的小說,阿爾比是一位環(huán)境決定論者或宿命論者,利文撒爾起先是一位個人主義者,他認為人應為自己的過失負責,而利文撒爾對阿爾比愈加同情的過程也就是他對人性愈加了解的過程。*Bradbury,Malcolm, Saul Bellow’s:The Victim,Gerhard Bach,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Saul Bellow,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5,p.36-38.
而本文認為,貝婁通過塑造利文撒爾與阿爾比這兩位在大蕭條語境下飽受失業(yè)之苦的受害者來表達對資本主義經濟體制的質疑與批判,這源于在30、40年代貝婁的早期托洛茨基主義*托洛茨基主義(Trotskyism)是指無產階級革命家、國際共產主義領袖列夫·托洛茨基(Leon Trotsky)的政治思想,它反對斯大林主義,主張工人通過革命與階級斗爭來捍衛(wèi)自己的權益,并號召在國際上未完成革命的國家進行繼續(xù)革命。思想而非出于普世的人文主義,貝婁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也僅存在于創(chuàng)作早期。在60年代貝婁背離了左翼政治轉而追求自由主義的民主,他的文學敘事視角也從對外部環(huán)境的關注轉向人物的內心自省,盡管他的作品仍涉及物質主義、功利主義,但卻將重點放在知識分子人物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對話上,這個時期貝婁的作品具有明顯的現代主義文學特征。受貝婁后期寫作風格與主題變化的影響,研究者尤其是國內學界更多地關注了貝婁早期小說中的疏離、異化等主題,以及探究貝婁小說與猶太文化傳統(tǒng)的淵源,卻忽略了貝婁早期小說中閃耀的左傾批判意識。
一、大蕭條背景下索爾·貝婁早期托洛茨基主義思想
隨著2010年《索爾·貝婁書信集》(SaulBellow:Letters)出版,貝婁曾不為人知或被研究者一度忽略的政治思想被再度深入挖掘,尤其是貝婁早期信件中體現出的極端左傾傾向在學界引起震動”*此前,學界普遍認為貝婁是思想保守、捍衛(wèi)高雅文化的知識分子作家。貝婁一直對自己的早期政治立場諱忌莫深,每當有人問起,貝婁總以30年代俄國猶太移民普遍具有共產主義熱情或自己年少荒唐為由搪塞。因此,貝婁早期通信中流露出的極端左傾政治思想讓學界嘩然,甚至貝婁的次子亞當·貝婁(Adam Bellow)也表示:“當我閱讀《貝婁書信集》和阿特拉斯的傳記時,我才知道他曾是個比我所認為的要極端得多的年輕人?!卑⑻乩箓饔浿窲ames Atlas于2000年出版的《貝婁:傳記》(Bellow: A Biography)一書,這是目前最新的一部貝婁傳記。See Gloria L. Cronin, “Our Father’s Politics: Gregory, Adam and Daniel Bellow”,in Gloria L. Cronin and Lee Trepanier,ed.,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Saul Bellow,Kentucky: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3,p.199.,這也為貝婁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2012年學者喬國強撰文《索爾·貝婁、托洛茨基與猶太性》探討貝婁早期托洛茨基主義思想與猶太性之間的聯(lián)系。2013年《貝婁政治指南》(APoliticalCompaniontoSaulBellow)出版,它是對貝婁不同時期政治思想第一部較全面的著述,遺憾地是它只關注了貝婁早期幾部短篇小說中的托洛茨基主義思想而未對《受害者》這部小說進行分析。
貝婁的早期托洛茨基主義思想遠比之前學界認為的極端并且指引了他的早期創(chuàng)作。從高中、大學時期起,貝婁就積極地在左翼政治刊物上發(fā)表文章,如社會主義刊物《肥皂箱》(Soapbox)、《燈塔》(Beacon)和《黨派評論》(Partisan Review),而且“從30到50年代,貝婁的文學產出主要集中在當時的政治問題上”*Newman, Judie,Trotskyism on the early work of Saul Bellow,Gloria L. Cronin & Lee Trepanier.,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Saul Bellow,Kentucky: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3,p.10.。貝婁與托洛茨基主義的淵源可追溯到30年代貝婁讀中學時期。貝婁就讀的圖雷高中(Tuley High School)的學生大部分來自東歐移民家庭,正是在此貝婁結識了將他引入共產主義思想陣營的好友,其中一位是貝婁暗戀的猶太女孩雅塔(Yetta Barshevsky),她是一名狂熱的托洛茨基主義者并曾將托氏撰寫的兩本討論德國問題的宣傳冊送給貝婁,另一位是貝婁的同學魯迪(Rudy Lapp),據他描述貝婁在高中時期熱衷參與各種社會主義講座和辯論會,與左傾人士交往甚密。*Cronin,Gloria L.,Our father’s politics: Gregory, Adam and Daniel Bellow,Gloria L. Cronin & Lee Trepanier,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Saul Bellow,Kentucky: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3,p.188.
此時恰逢美國經濟大蕭條(the Great Depression),這場規(guī)模空前、影響持久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進一步激發(fā)了青年貝婁與猶太移民的共產主義熱情,他們對資本主義制度產生懷疑并向托洛茨基主義靠攏。1929年華爾街股災爆發(fā)并由此拉開了持續(xù)近20年的大蕭條序幕,大量投資者破產,工人、技術人員紛紛失業(yè),直到50年代美國經濟才恢復到大蕭條前的繁榮。大蕭條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美國的共產主義運動,經濟的衰敗使當時的人們普遍對資本主義制度產生質疑并喪失信心。作為在大蕭條中成長起來的青年一代,貝婁回憶道:“因為大蕭條,我們對職業(yè)沒有指望”,“大蕭條是個人受羞辱的時期。資本主義看起來在整個國家都失去了控制。對于很多人來說,推翻政府的可能性看起來極大”。*Bellow,Saul,It All Adds Up: 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New York: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7,p.100-102.另一方面,人們對左翼政治卻寄予厚望,馬克思早就預言了隨著剩余資本的積累,資本主義市場的經濟衰退不可避免;在雅塔送給貝婁閱讀的政治宣傳冊中,托洛茨基也談到“一旦美國出現經濟危機,工人階級就會走向極端化”*Glotzer, Albert,Trotsky: Memoir and Critique,Buffalo: Prometheus,1989,p.9.。貝婁對當時的狀況描述道:“俄國無產階級革命給人類帶來了一個巨大希望的禮物。現在被壓迫的人,無論身處何處,在共產主義者的領導下將搗毀墮落的資產階級帝國主義。在大蕭條時期的芝加哥,男孩、女孩都在心中計劃著他們的革命。過程雖不清晰,但前景卻極大地鼓舞人心?!?Bellow,Saul,It All Adds Up: 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New York: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7,p.100.此時,共產主義書籍在年輕的左傾學生中被廣泛傳播,貝婁回憶道:“不可避免地要讀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和托洛茨基的政治宣傳冊。圖雷高中的辯論會討論《共產黨宣言》”,“在朋友的推薦下,我讀馬克思、恩格斯”,“讀《價值、價格和利潤》”。*Bellow,Saul,It All Adds Up: 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New York: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7,p.99.
作為作家,貝婁的早期政治思想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主要表現為對社會現象的關注,“這不能不說托洛茨基思想在暗中發(fā)揮著作用,引導著作者用文學來探討這個時代的社會問題”*喬國強:《索爾·貝婁、托洛茨基與猶太性》,《外國文學評論》2012年第4期,第25頁。。受大蕭條影響,貝婁的托洛茨基主義思想在《受害者》中主要體現為對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質疑與批判。貝婁曾說,“大蕭條的開始也是我精神生活的開始”*Bellow,Saul,It All Adds Up: 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p.22.,尤其是托氏主張全世界的工人要參加革命、參加階級斗爭來爭取工人階級權益,這促使貝婁在《受害者》中主要從失業(yè)這一大蕭條中的普遍現象對資本主義經濟制度提出質疑并對不平等的勞工關系予以揭露。
二、失業(yè)人物、失業(yè)現象、失業(yè)作者與岌岌可危的資本主義
小說的猶太男主人公利文撒爾曾在大蕭條期間飽受失業(yè)與貧苦潦倒之苦,在他找到工作、生活剛剛穩(wěn)定后就受到熟人阿爾比的跟蹤與騷擾。阿爾比是新英格蘭貴族后裔,而巧妙的是這位有種族歧視思想的白人也是一位在大蕭條背景下因失業(yè)最終家破人亡的受害者,并且阿爾比對利文撒爾進行迫害的理由就是他懷疑利文撒爾使他丟掉工作,因為他曾在一次聚會中嘲笑猶太人引起利文撒爾不滿,在利文撒爾失業(yè)后,他為利文撒爾牽頭、介紹他到自己工作的《迪爾》報社面試,利文撒爾面試時受到了報社老板魯迪格(Rudiger)的傲慢對待并與魯迪格大吵一架,隨后阿爾比就被魯迪格解雇。阿爾比認為利文撒爾是故意報復他,使他丟掉工作。阿爾比原本是一個才華橫溢、妻賢家興、前途無量的人,失業(yè)后他難以再找到工作,妻子與他離婚并出車禍去世,從此阿爾比成為了一個被遺棄、被毀滅的“受害者”。為了報復利文撒爾,他賴在利文撒爾家吃住,帶妓女在他家過夜,還在他家的廚房準備開煤氣自殺。
從普世的角度來看,利文撒爾與阿爾比作為主人公與反面人物都是飽受失業(yè)之苦的受害者,貝婁通過在小說中反復地敘述大蕭條期間人們普遍失業(yè)、民不聊生的場景以及大蕭條夢魘在利文撒爾腦中的重現來暗示所有在大蕭條中失業(yè)的人都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受害者”。在小說開篇,作者就敘述了利文撒爾糟糕的職業(yè)開端與悲慘的大蕭條場景,高中畢業(yè)后失業(yè)的利文撒爾在紐約“開始漂流”,幾個月后,“他住在東區(qū)一個骯臟的、走廊盡頭間隔成的狹小空間中,餓得瘦極了。后來一段時間他每周六到商場的地下室賣鞋。接著他找到了作皮毛染色師的穩(wěn)定工作,此后他在下百老匯的一個流浪者旅館里做了一年職員”*Bellow,Saul,The Victim,New York: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8,p.11.。因為一個契機利文撒爾后來得到了在伯克彼爾德公司的編輯工作,生活越來越穩(wěn)定,但曾經失業(yè)的恐懼卻在他腦中揮之不去:“‘我是幸運的。我逃脫了?!杆愀獾拈_始……他永遠忘不了下百老匯的那間旅館,這部分他無法逃脫——那些迷失的人,被拋棄的人,被壓垮的人,被抹殺的人,被毀滅的人?!?Bellow,Saul,The Victim,p.16.此后大蕭條的悲慘場景一直在他腦中縈繞:“利文撒爾腦中立刻浮現出最可怕的畫面,人們在冬日黯淡模糊的陽光下疲憊地坐在教堂施舍處的長凳上等咖啡;廉價旅館的床單和骯臟的枕頭;用紙箱做的丑陋的狹小臥室被油漆成仿木制的,甚至燈泡里的鎢絲都像燃燒的蟲子,它們在吞沒光亮而不是散發(fā)光亮”,“他見過這樣的地方,他聞到過苯酚消毒劑的味道”*Bellow,Saul,The Victim,p.61.。在小說最后,利文撒爾再次想起讓他“迷失的、窒息的、終結的生活”:“那存在著所有他試圖躲避的恐懼與邪惡。在那些他在東區(qū)旅館當職員的日子,他必須盡其所能地忍受著去接近這種生活。他親眼目睹過”,“他的心被什么抓住了,帶著極大的痛苦和恐懼,重重受擊”*Bellow,Saul,The Victim,p.248.。
大蕭條中悲慘的失業(yè)場景給利文撒爾留下了創(chuàng)傷,即使在他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生活也越來越好的情況下,他依然被曾經失業(yè)的恐懼籠罩并難以走出這可怕的夢魘。貝婁通過利文撒爾對大蕭條悲慘場景的一次次回憶來強化大蕭條帶給人的打擊與絕望,這與貝婁本人在大蕭條時的長期失業(yè)經歷以及貝婁對大蕭條中失業(yè)現象的關注有關。貝婁在成名前經歷了長期的失業(yè)煎熬與經濟窘迫,他一度靠父親、哥哥們的經濟援助與妻子的供養(yǎng)生活。羅斯福上臺后,公共事業(yè)振興署(WPA)曾為貝婁提供作家創(chuàng)作項目,但在救濟結束后,貝婁再次陷入失業(yè)、貧困、投稿被拒的痛苦,貝婁在回憶錄中曾稱這段時期是他人生的“艱難時刻”*Atlas,James,Bellow:A Biography,New York:Random House,2000,p.61.。1943年,貝婁去《時代》雜志求職時被無禮對待,他感到受到羞辱并將此經歷寫進《受害者》,它轉變?yōu)樾≌f中利文撒爾在《迪爾》報社面試時與魯迪格的爭吵。*Atlas,James,Bellow:A Biography,p.91.與大蕭條期間的其他左翼作家一樣,貝婁因閱讀了托洛茨基、馬克思、列寧等撰寫的共產主義書籍而對無產階級充滿同情,這也使他格外關注大蕭條期間失業(yè)人群的生存狀況。貝婁曾這樣描述大蕭條期間凄慘的社會景象:“個人的悲慘已無法控制:它迅速地蔓延到大街小巷。喪失抵押品的贖回權,房屋收回令,貧民棚戶區(qū),施粥處排隊的長龍”,“老年婦女在垃圾罐里找食物”。*Bellow,Saul,It All Adds Up: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p.22.
在小說中,阿爾比出身于新英格蘭顯赫之家,他聰明智慧并且與妻子珠聯(lián)璧合,但僅僅因為一次失業(yè),他體面的中產生活就被毀并淪落為一個被遺棄的“受害者”,他對生活的無情、自己的墮落感嘆道:“我們不是神,我們只是人,我們認為永恒的事,它們并不永恒。所以某天我們還像扎得牢靠的一捆紙,轉眼就像不堪一擊的包裝紙被風刮得四散于大街?!?Bellow,Saul,The Victim,p.67.朋友威利斯頓(Williston)的太太菲比(Phoebe)也對阿爾比的命運發(fā)出同樣的感嘆:“有什么事情能開頭如此美好、如此光明,而結局如此糟糕嗎?一定是一開始就有紕漏,每個想要看到它的人都能看到?!?Bellow,Saul,The Victim,p.192.阿爾比與菲比表面上是在感嘆命運與環(huán)境的無情變化,實際上,貝婁是以此暗喻資本主義經濟在大蕭條后出現的由盛及衰、讓人絕望的狀況。在大蕭條發(fā)生前的1920年代是富庶的爵士樂時代,菲茨杰拉德曾說:“‘爵士時代’似乎是‘在它自己的動力推動下比賽,沿路是錢財滿貫的大加油站……即使你拋錨了,你也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因為你身邊到處是錢’?!?[美]薩克文·伯科維奇等編:《劍橋美國文學史》第六卷,張宏杰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第143頁。而轉眼之間,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累積的財富就在30、40年代大蕭條期間灰飛煙滅,資本主義制度岌岌可危,而且這場經濟危機波及全球并持續(xù)到二戰(zhàn)前夕。大蕭條的爆發(fā)不僅讓年輕的貝婁意識到了資本主義制度存在弊端與問題,更讓他感覺到資本主義的終結并不是遙不可及與毫無可能的。
三、大蕭條下的階級矛盾、勞資關系與“受害者”的隕落
除了整體性描寫大蕭條時期人們普遍失業(yè)、破產的生活慘狀外,為了進一步揭示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對個體命運造成的傷害,貝婁還塑造了一位境遇與利文撒爾完全顛倒的反面“受害者”人物阿爾比。阿爾比出身優(yōu)越,失業(yè)后卻家破妻亡、頹廢潦倒,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小說中,利文撒爾與阿爾比主要爭論的問題是究竟誰該為阿爾比命運的隕落負責?
阿爾比指責利文撒爾造成了自己失業(yè),一方面阿爾比對猶太人存有偏見和歧視,他認為猶太人精明狡詐、錙銖必較,所以懷疑利文撒爾是出于報復故意去他的公司和魯迪格大鬧一場;另一方面因為他發(fā)現自己一文不名后利文撒爾居然交上好運,事業(yè)順利,夫妻恩愛,他嫉妒猶太人搶走了自己原有的幸福。而利文撒爾起初對阿爾比的跟蹤、監(jiān)視非常憤怒,他對自己成為被阿爾比迫害的對象感到無辜,他覺得自己成了替罪羊,他認為阿爾比被解雇是因為酗酒。對此阿爾比不僅予以否認并指出猶太人與新教徒對喝酒有著不同的理解。令利文撒爾感到氣憤的是知情人威利斯頓也認為盡管阿爾比自己表現不佳并已在《迪爾》報社處于留任查看期,但確實是因為利文撒爾與魯迪格大吵一架致使阿爾比被辭退。威利斯頓否認了利文撒爾關于阿爾比被解雇是因其酗酒的猜想,他說:“我問了魯迪格酗酒的事。他不得不承認阿爾比在戒酒。他不是因為酗酒才被解雇的?!?Bellow,Saul,The Victim,p.104.至于阿爾比究竟為何被解雇,小說中并沒有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只是威利斯頓述說了自己的猜測,他說道:“我猜魯迪格不是個好取悅的人。他給了阿爾比一個最后機會但是他更像是盼著阿爾比出昏招,這樣他就有了理由。他一定是整天盯著找他的破綻并且他完全知道阿爾比是否想要進攻他?!?Bellow,Saul,The Victim,p.104.由此可見,阿爾比的失業(yè)僅僅因為他得罪了自己的老板魯迪格而不是出于他工作上的具體失誤,被解雇后他在大蕭條中也難以再繼續(xù)找到工作。
同樣,利文撒爾這個阿爾比口中的施害者也曾在失業(yè)期間飽受求職之苦,并且正因為他與魯迪格爆發(fā)了矛盾才繼而引發(fā)阿爾比被開除。利文撒爾在多次求職被拒后到《迪爾》報社面試,脾氣暴躁的老板魯迪格在得知他沒有相關工作經驗后便爆發(fā)了:“那你見的哪門子鬼跑來耽誤我的時間?你在這做什么?天哪,在我很忙根本沒職位空缺的時候你跑來煩我干嘛?……你覺得我們是開職業(yè)培訓學校的嗎?”*Bellow,Saul,The Victim,p.37-38.在利文撒爾頂撞自己后,魯迪格罵道:“滾!你有??!你這個白癡!你是瘋人院來的!滾!你應該被關進去?!?Bellow,Saul,The Victim,p.40.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勞動力的出賣者即工人與勞動力的買家即資本家之間的階級關系是資本主義社會中最基本、最關鍵的關系,而探究小說中造成“受害者”失業(yè)的原因有必要從勞資關系這一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入手。資本主義的本質在于資本的積累,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資本家不斷進行生產擴張,當資本家生產的商品數量過大以致市場無法吸收時,資本主義的生產環(huán)節(jié)即生產、分配、消費、再投資這一循環(huán)就將中斷,無用的過剩生產力與高失業(yè)率意味著資本主義危機。在大蕭條期間,資本的循環(huán)過程中斷,資本過剩與勞動力過剩造成了二者的貶值,“生產的停滯會使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閑置下來”*[德]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83頁。,這才是導致阿爾比與利文撒爾失業(yè)的主要原因。并且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工人人口總是比資本的增殖需要增長得快”,而且“由于社會勞動生產率的增進,花費越來越少的人力可以推動越來越多的生產資料”*[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43頁。,所以“過剩的工人人口是積累或資本主義基礎上的財富發(fā)展的必然產物,但是這種過剩人口反過來又成為資本主義積累的杠桿,甚至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存在的一個條件”*[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728頁。。顯然,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現象,正因為勞動力的剩余,資本家可以在處理勞資關系時更傾向于以自己的利益來決定雇傭條件、工人工資等,甚至可以隨意開除工人。因為在大蕭條期間勞動力過剩尤為嚴重,魯迪作為老板便可以對雇員隨意行使權力、任意提出解雇并羞辱求職者。隱含敘述者也這樣描述利文撒爾新公司的老板:“他并不像他恭維大家的那樣在心里感謝員工,他們累死也總比閑得廢掉好?!?Bellow,Saul,The Victim,p.176.在利文撒爾求職受辱與阿爾比最終無明確緣由被老板解雇這兩個事例中,也可以看到不公平的勞資關系與不健全的勞工保障體系構成了馬克思所指的階級矛盾,更導致了無產階級的弱勢地位。
在大蕭條期間,資本家一方面要應付資本貶值,另一方面又要利用勞動力貶值來降低成本,導致勞資矛盾加劇。30、40年代美國勞工運動此起彼伏,工人為爭取、捍衛(wèi)自己的權益在全美開展大規(guī)模罷工運動,托氏就主張全世界的工人要靠革命和階級斗爭來爭取權益,因此貝婁對此早有關注并對工人階級充滿同情,在一次目睹罷工運動后貝婁說道:“當然,我同情罷工者”,“我把自己稱作社會主義者,并且羅斯福努力改革的路線正是社會主義的,只有這樣才能把我們的國家從資本主義中拯救出來,只是資本家太蠢了理解不了這一點”。*Bellow,Saul,It All Adds Up: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p.25.30年代貝婁還曾多次以筆名發(fā)表政治評論并敘述建筑工人惡劣工作環(huán)境與薪資基礎的細節(jié),以此揭示資本主義對勞工階級的剝削。
在利文撒爾探究阿爾比為何被解雇的過程中,他一直懷疑行業(yè)內部存在一份黑名單,這使他感到潛在的恐懼與不安。這份幾次提到的廣為人知又若隱若現的黑名單是由業(yè)內大亨組成的小圈子對求職人員進行的一種互不雇傭的協(xié)定。頂撞魯迪格后,利文撒爾對黑名單感到非常恐懼,“在接下來的日子,利文撒爾懷疑黑名單是真的,因為一家又一家公司拒絕了他。只有當他找到現在的工作后,他的疑慮才消失并不再害怕魯迪格”*Bellow,Saul,The Victim,p.41.。阿爾比被解雇后無法再找到新工作,利文撒爾又懷疑阿爾比上了黑名單。貝婁在此處用黑名單暗示資本主義制度對無產階級個體潛在的迫害。阿爾比也為自己申訴,他指出 “受害者”不一定是個人的原因造成的,他告訴利文撒爾自己的妻子在他們離婚后出車禍死了:“‘嗯……我們分開了。你知道為什么嗎?’‘為什么?’‘因為魯迪格解雇我后,我就找不到工作了’?!?Bellow,Saul,The Victim,p.66.利文撒爾對此難以置信,他認為阿爾比的隕落應歸咎于他酗酒,但阿爾比卻反駁道:“不,如果一個男人淪落了,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那就是他的錯。如果他受苦,那是他在受懲罰。生活本沒有邪惡。但是你知道嗎?這是猶太人的觀點”,“把這套從我身上拿走吧”。*Bellow,Saul,The Victim,p.130.
恩格斯指出,大城市里住的只有兩種人,資本家和工人,“這些工人根本沒有什么財產,全靠工資過活”,“這個一盤散沙的社會根本不關心他們,讓他們自己去養(yǎng)家活口,但是又不給他們能夠長期維持正常生活的手段。因此,每一個工人,即使是最好的工人,也總有可能失業(yè),因而就有可能餓死”*[德]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57頁。。恩格斯此處所說的工人是指生活在城市中的所有靠出賣自己勞動力過活的人,也包括利文撒爾、阿爾比,他們的失業(yè)與潦倒并不是因為個人原因,而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這些人物淪落為“受害者”潛藏著一絲必然。正因為這種潛在的厄運在制度沒有發(fā)生變化前可能降臨到任何一個勞動者身上,利文撒爾逐漸默許了阿爾比對他的糾纏,盡管阿爾比的行為不斷挑戰(zhàn)他的底線,但他并沒有采取強硬手段將阿爾比從家中轟出,而且他越來越恐懼阿爾比被社會所遺棄的厄運會投射在自己身上。
四、結語
貝婁的左傾政治思想持續(xù)到50年代末,60年代他脫離了共產主義、親共分子圈兒并逐漸轉向自由主義,晚期又轉向新保守主義(neo-conservatism)*新保守主義(neo-conservatism)1960年代興起于美國,它與共和黨偏向保守的執(zhí)政理念相通,代表人物是美國前總統(tǒng)布什父子,1960年代后很多紐約知識分子都轉向新保守主義。。1940年貝婁因崇拜托洛茨基專程跑到墨西哥城去拜訪他,但在到達的當天托洛茨基被斯大林派人暗殺,貝婁只看到托洛茨基的尸體,這讓他認識到革命的殘酷代價。50年代美國施行麥卡錫主義對以紐約知識分子為主體的左翼文化界人士進行政治迫害,據貝婁的長子回憶:“在50年代中期麥卡錫聽證會之前,貝婁非常害怕被召見到華盛頓做測試?!?Cronin,Gloria L.,Our father’s politics:Gregory,Adam and Daniel Bellow,Gloria L. Cronin & Lee Trepanier,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Saul Bellow,Kentucky: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3,p.191.另一方面,貝婁也逐漸對共產黨內部的分裂與斯大林的獨裁產生不滿,而且貝婁追求的個人主義與共產主義思想逐漸出現矛盾。貝婁在后期反對社會分裂與暴亂,他不支持學生運動、女權運動、民權運動以及反戰(zhàn)運動。成名后,他開始在公共場合對政治問題三緘其口,更不喜歡評論者分析他的政治觀點。
貝婁成名后對自己早期小說中的左傾政治批判有刻意隱藏的嫌疑,他對他的早期小說不愿多談,這很可能是因為他的早期小說中包含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使得他不想讓其引起爭議,而不是真的成名后羞于談論早期拙作,因為據貝婁的信件來看,至少在他剛創(chuàng)作完《受害者》的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寫得很成功。*Bellow,Saul,Saul Bellow:Letters,p.57.但避免談論政治不意味著就真的將政治從創(chuàng)作中抹煞,“事實上,知識分子要參與政治,文學要參與政治,這種理念始終貫穿于紐約知識分子的批評實踐中”*曾艷鈺:《紐約知識分子》,《外國文學》2014年第2期,第126頁。。從貝婁的私人通信來看,他也與許多左傾政治人士終生私交甚篤,例如他與美國托洛茨基運動創(chuàng)始人、托洛茨基的秘書兼保鏢阿爾伯特·格雷特澤(Albert Glotzer)的通信從30年代一直持續(xù)到1998年。*Bellow,Saul,Saul Bellow:Letters,p.5,542.因此,貝婁雖對公眾隱藏了自己的政治立場,但卻從未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改變過對政治與社會的關注,而他早期作品中潛藏的左傾傾向也值得學界引起注意。
(責任編輯:王學振)
Saul Bellow’s Trotskyism and the Critique of Capitalism inTheVictim
XI Nan1,2, LIU Li-hui1
(1.CollegeofInternationalStudies,SouthwestUniversity,Chongqing400715,China; 2.SchoolofForeignLanguages,HainanTropicalOceanUniversity,Sanya572022,China)
Abstract:Many researchers have tended to notice the anti-Semitism in Saul Bellow’s The Victim, to the point of neglecting its much more underlying critique of capitalism. As a fanatic Trotskyist, Bellow was in concord with left-wing views in the Great Depression when he wrote The Victim; however, due to his deviation from the left-wing politics later,his political views in early novels have not been studied sufficiently. This paper aims to reveal Bellow’s negative attitude to the capitalism system and his harsh critique of labor relations from the aspect of unemployment in this novel.
Key words:Saul Bellow; The Victim; Trotskyism; the Great Depression; critique of capitalism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3-0083-07
作者簡介:席楠(1982-),女,黑龍江哈爾濱人,西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海南熱帶海洋學院外語學院講師,美國Syracuse University英語系訪問學者,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劉立輝(1964-),男,四川南充人,西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導,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5
基金項目:國家留學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