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雪梅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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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評論】
論作家創(chuàng)作的故鄉(xiāng)“原點”
韓雪梅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對于優(yōu)秀的作家來講,生活中的地域性能夠成為一種源頭意義的精神力量,作家創(chuàng)作的故鄉(xiāng)“原點”存在一個難以割舍的精神氣場。故鄉(xiāng)對于作家的浸潤就像一塊永久的文化胎記,化作文學作品的精神血脈決定著作品的生命力,之于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追求,已經(jīng)構成特定的精神符號和藝術喻體,在文學的天堂中實現(xiàn)生命與思想的雙重圓滿。需要進一步思考的是,鄉(xiāng)愁記憶的古老村莊正在悄然消失,失去精神領地的作家,今后還依靠什么來創(chuàng)造自己獨特的“文學王國”。
作家故鄉(xiāng);精神“原點”;文化胎記;作品生命力
弗羅斯特認為:“人的個性的一半是地域性?!盵1]這充分說明,人與地域兩者間的特殊文化關系,對于一個人的個性形成和塑造,起著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圍繞弗羅斯特的地域觀點,可以這樣解釋,對于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來講,自身生活中的地域性,能夠成為一種源頭意義的精神力量。古今中外,幾乎沒有人能夠真正遺忘他的故鄉(xiāng)和他“成長地”的深情印記。進而,這種印記對于作家尤其是杰出的作家來講,則更為飽滿,更加濃烈。在作家的筆下,地域性不僅是單一的區(qū)間和空間的屬性概念,而是他們精神和思想中獨特的文化資源,是他們作品世界中靈魂與血脈的儲藏器和流量圖,是杰出作家與現(xiàn)實世界、與社會生活多維對話時的宿命意義的神情選擇和詩學必然。無疑,具有宿命意義的地域性,的確成為與思想文字建立起來的一種精神歸屬的方式和表現(xiàn)生活的自主途徑,似乎是文學世界中作家“群”的情感秘密、言說境界與命運寄托,正如賈平凹所說,“命運決定了我們是這樣的文學品種?!盵2]
賈平凹出生于陜西商洛的棣花鎮(zhèn)。19歲那年,他從商洛的“老宅”出發(fā),22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建筑起他長達四十三年的文學世界,先后榮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等獎項。我們仔細看看,賈平凹發(fā)表的千百萬字的文學作品中,故鄉(xiāng)商洛的痕跡如影相隨。換言之,他從寫作的那時起,雖然離開了商洛,但他將故鄉(xiāng)看作文學之旅的生命根基和精神選擇,從未忘卻和遺失歸鄉(xiāng)之路。長篇小說《商州三錄》《山地筆記》《浮躁》《高老莊》《廢都》《懷念狼》,還有近年發(fā)表的《高興》《秦腔》《古爐》《帶燈》《老生》,也包括出版的《極花》,這些長篇巨作,商洛的痕跡如同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一樣,“鳳樓常近日,鶴夢不離云”。除此之外,賈平凹四十多年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說以及多篇散文,可以說,基本上都可以作為商洛中的平凹文學。
“我是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塊石頭,一只鳥,一只兔,一個紅薯,是商洛的品種,是商洛制造。”[3]很明顯,賈平凹以商洛為大本營和出發(fā)點,飽含著生命的全部體驗,始終站在商洛的觀察點上,了解陜西、觀察中國、展望世界、感知人生,以文學的方式出發(fā)“小商洛”,回返大本營。可以確認的是,他的每一次出發(fā)與回返,故鄉(xiāng)給予這位大作家的,絕非簡單的當年零星的歷史記憶,也不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中敘述藝術化的技術背景,而是“商洛因子”帶來的生命體悟和流動在作品深處的那一顆顆包漿的靈魂。千百萬字的文學作品里,人物、故事、情景、形態(tài)、語言、乃至敘述方式,都帶有八百里秦腔的獨特韻律,與讀者的心靈實現(xiàn)文學乃人學的升華式撞擊,進而,在他的可持續(xù)的敘述中給人們以生活的希望和超越現(xiàn)實與挫折的可能性。閱讀賈平凹小說,一定會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翻看《高興》時,得知生活中有真實的“劉高興”,《帶燈》 中會有真實的“帶燈”,《極花》的胡蝶在現(xiàn)實中竟然也有原型。到底是故鄉(xiāng)人物的“原型”給予作家的創(chuàng)作神力,還是賈平凹本身就是商洛的一個“原型”,我感到,這是在文學的世界中,一位杰出作家骨子里本能的人生把握和創(chuàng)作靈感的雙重神奇,是整合時代記憶、詮釋人心世界、創(chuàng)造嶄新生活的社會文化變化的“結構”途徑與思索。
談到作家與故鄉(xiāng)的“原點”關系,蘇童有一段論述:“從地理意義上說,這個世界給予作家形形色色的禮物,體積不同,包裝不同,但打開來看箱底,通常就是一個城市,一個村莊,或者僅僅一條街道,一片屋檐。我珍惜這件陳舊而貴重的禮物,我一直孜孜不倦地經(jīng)營香椿樹街小說,我期望這條街道可以汲取神奇的力量。我固守香椿樹街,因為我相信,只要努力,可以把整個世界整個人類搬到這條街上來?!盵4]蘇童想把整個人類搬到“香椿樹街”上來,這可是真的,他為此“搬”了33年。蘇童出生在蘇州,在一條典型的江南小街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光,直到去北師大讀書才離開這條小街。有人說香椿樹街是作家想象的,也有人說香椿樹街就是蘇童真實的故鄉(xiāng)。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香椿樹街早已成為蘇童故鄉(xiāng)的標簽。蘇童的創(chuàng)作起于1983年,從那時開始,其作品中到處都有香椿樹街的舊夢記憶:《騎兵》《白雪豬頭》《城北的橋》《哭泣的耳朵》《城北的橋》《三棵樹》《露天電影》《南方的墮落》《刺青時代》《人民的魚》《黃雀記》等。無論自身的創(chuàng)作風格“標簽”如何變化,但是,故鄉(xiāng)的標簽始終沒有變化,還是那條陰郁的、悠長而寂寥的蘇州小巷,還是一群在香椿樹街上晃晃悠悠、來回奔跑的少年。只不過,在他們身上,蘇童挖掘出生活的本真,透視著社會的變化,聚焦人物的靈魂。發(fā)表于2013年的長篇小說《黃雀記》,是蘇童香椿樹街系列的重要一部,也是蘇童故鄉(xiāng)的地標之作。小說寫出了青春的殘酷無情、市井的眾生百態(tài)和幽暗氤氳的社會氣息,讓懺悔與反省在“人類”、在民族安靜下來時,解剖動蕩的靈魂。2015年8月,《黃雀記》榮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蘇童說,“香椿樹街”我是要寫一輩子的,那里是我生命的原點。
黑龍江漠河縣的北極村,一年中有大半年時間處在寒冷狀態(tài),數(shù)九隆冬溫度下降至零下四十度。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最渴望的就是溫暖。生長在北極村的遲子建,她的作品為什么總是給人以暖情,如同嚴寒中送來的一團“炭火”,這就與故鄉(xiāng)北極村的嚴寒有關,與她內(nèi)心的溫暖有關,與作家看待世界和寬以待人緊密相聯(lián)。“她的小說總有一種非常宜人的體溫,如果說遲子建是敏感的,那她對于外部世界的隔膜和疑惑進入小說之后很神奇地轉(zhuǎn)換為寬容,寬容使她對生活本身充滿敬意,她的手從來都是攤開著,喜悅地接受著雨露陽光?!盵5]1983年,遲子建憑借《北極村童話》登上文壇后,便以北極村為原點,一路走來,秉持關注生命冷暖的敘述主題,行之以人性信仰的溫暖修度。故鄉(xiāng)極寒的天氣和村民的質(zhì)樸善良,給予遲子建太多的體驗、滋養(yǎng)和哲學意義的精神支持,她三次摘取魯迅文學獎,一次獲得冰心散文獎,一次獲得莊重文文學獎?!额~爾古納河右岸》榮獲茅盾文學獎。我們閱讀其作品,總能感受到一種“人間溫暖大使”般堅毅又美好的力量。因為,文學地理學的本原精髓和真正意義就在于,地域越是獨到的,就越渴望觀察到全局的深刻;天氣越是奇寒的,就越期盼體驗人間的溫暖。無疑,遲子建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立足北極村建立起自己的精神信仰體系,持久地溫化自己,柔軟他人,癡情地守望和點燃人文關懷的生命光芒。
文學評論家張學昕教授認為:“一個作家的寫作是有一個‘原點’的,這個原點決定著他想象的半徑,而他們不同于常人的‘異秉’,則使他們對歷史或現(xiàn)實可能獲得重要的精神解碼。在他們寫作的精神起源和物質(zhì)‘原型’之間,存在一個無法分割的精神氣場”[6]。可見,作家與“故鄉(xiāng)地域”確實有著特殊神秘的復雜關聯(lián)性。更深入地說,故鄉(xiāng)之于作家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追求,已經(jīng)構成了特定的精神符號和藝術喻體。??思{有句名言,“我的像郵票那樣大小的故鄉(xiāng)是值得好好描寫的,我即使寫一輩子也寫不盡那里的人和事?!痹诟?思{的筆下,一個像郵票大小的名叫“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故鄉(xiāng),他辛勤耕耘了一生,把故鄉(xiāng)的土地、河流和人物都寫進作品,??思{創(chuàng)建了一個既屬于他自己、又屬于全世界的“文學王國”。故鄉(xiāng)已化作杰出作家的藝術根系,是他們運用民族文化進行思維的牢固創(chuàng)作方式,無論作家以何種方式在何地進行寫作,他們隨身攜帶的唯一“行李”,就是可供他們永遠開采的總也寫不盡的故鄉(xiāng)。無論作家走到世界的哪個角落,他們的創(chuàng)作,都會回到故鄉(xiāng)的“原點”,用深情的文字逼近故鄉(xiāng),一次次抵達,再一次次重構,最終葉落歸根,在多彩的文學天堂中實現(xiàn)生命與思想的雙重“圓滿”。
需要進一步思考的是,故鄉(xiāng)對于作家的影響與浸潤就像一塊永久的文化胎記,化作文學作品的精神血脈,血脈的暢通與血液的濃度決定著作品的生命力。有了這塊作家開采不竭的文化資源,作家就有了屬于他自己的“領地”,有了這塊寶貴的領地,作家就有可能成為占山為王的文學“王者”。然而,在中國社會轉(zhuǎn)型期的特殊歷史階段,時代發(fā)生著巨變,日新月異的震蕩,人們生活的空間在無限地擴大,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城市鄉(xiāng)村化、全球一體化,“故鄉(xiāng)”的地域特征正嚴重弱化,基本上已不分南北、不分東西了。地域的同質(zhì)化讓人們吃著相同的垃圾快餐,每天擁擠相同的地鐵,鄉(xiāng)愁與鄉(xiāng)音的古老村莊在中國每天都悄然消失。四處飄蕩的人們,還能找到他們的故鄉(xiāng)嗎?杰出的“福克納們”,那塊郵票大小的領地還能完好地存在嗎?失去了精神領地的作家,今后還依靠什么來創(chuàng)造獨特的文學王國,這確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
[1]張學昕.南方想象的詩學—論蘇童的當代唯美寫作[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8.
[2]賈平凹.命運決定了我們是這樣的文學品種[J].中外文化交流.2014.94.
[3]賈平凹.《老生》曾三次中斷難以為繼[N].人民日報.2014-12-02(24).
[4]蘇童.我一直在香椿樹街上[J].長篇小說選刊.2013,(6):98.
[5]蘇童.關于遲子建[J].當代作家評論.2005,(1):56.
[6]張學昕.永遠的商洛:平凹寫作的“原點”[N].文匯讀書周報.2016-03-07(5).
【責任編輯:周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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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10-0059-03
2016-08-10
韓雪梅(1987-),女,遼寧沈陽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文藝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