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佳男
膠東人都知道,高密縣井溝鎮(zhèn)有兩件了不得的東西。一件是木制板,電鋸一年到頭嗡嗡作響,當?shù)厝蓑湴恋貙⒆约撼霎a的板子叫做“膠東第一板”。另一件是剪紙,來自遠離工業(yè)時代的過去,安靜又純粹的手藝道。在這行當里,范祚信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沒第二,往下排的全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徒弟大不過師父去。
汽車出了高密縣城,兜兜轉轉二十來公里,五層以上的樓房漸漸匿跡,路越走越窄,田野中冒起大片大片的人造林,制板用的木材就來源于此。再往里走,人造林也沒了,露出成排磚瓦平房和冬季灰褐色的土地。72歲的范祚信站在一條沒有名字的小路邊等我們——他家其實并不難找,在他居住的河南村,隨便問誰,對方都能準確地指出老范家的方向。幾個村民笑呵呵地問他,家里又來記者啦?“是呀,是呀?!彼呛堑卮穑豢谏綎|土話,嗓門奇大。
疏密對比強烈,“黑”“白”“灰”分明
剪紙是村里老輩傳下來的手藝,河南村統(tǒng)共有200多戶,如今能看見傳統(tǒng)高密剪紙的人家,只剩范祚信家一戶。小院一共10間房,南4間,北4間,西2間。西邊的兩間房雖然也置了灶臺,但長年不見明火,里頭全是范家人的剪紙作品,窗戶也是按照傳統(tǒng)用紙糊的,四個角和窗欞之間都貼著紅色窗花,窗戶正中用細細的白線吊著兩只頭對頭的剪紙大公雞,紅色已經褪了大半。范祚信出了屋門,從外面輕輕拉動白線,兩只紙公雞“突突突”地跳起來,脖頸直愣愣地一伸一縮,熱熱鬧鬧地斗在一處。
“你們看有味道吧?這叫‘斗雞花?!狈鹅裥蓬H為得意地說。這是他二十好幾年以前鉸的了,那時農村沒什么玩具,小孩們就趴在窗戶上看這個玩兒。那時全村有一半人都會剪紙。
古稀之年的范祚信稀罕老物件。他從出生就生活在這個村子里,從結婚就住在這座小院里,現(xiàn)在剪紙的這把剪刀用了快10年。他最愛鉸的是窗花,花紋都是老樣子。小時候每到過年,忙了一年的莊戶人家家里都得貼上這些鮮亮的紅紙,讓日子“新鮮新鮮”?!澳憧窗硞冞@個,”范祚信捻起一片窗花,“哎,各種裝飾。一個花盆里頭長出這朵荷花、蓮蓬、銅錢,這三個小猴,這兩個小娃娃?!倍斓奶柾高^窗戶紙毛絨絨地照進來,花盆裝飾線條細而疏朗,根根分明,這叫“白”;小娃娃的臉是紅彤彤的一個整圓,只鏤空了兩只月牙彎彎眼,這叫“黑”;小猴的頭毛則是細細密密的鋸齒狀小毛毛碎邊,這叫“灰”。
高密剪紙的特色是疏密對比強烈,“黑”“白”“灰”分明,無論拿多遠觀看,都不會糊成一團,花盆還是花盆,娃娃還是娃娃,猴還是猴。“灰”最是難剪,1980年代范祚信去上海開會,無錫一個剪紙廠的師傅看了他的東西說,哎喲,你這個剪紙不一樣,我學行不行?范祚信就教,發(fā)現(xiàn)教不會?!八饧暨@個線條行,這塊小毛毛,他處理不了。不是俺們這的人他剪不出來?!敝v到這一段,他笑得眉眼舒展,“這就是高密剪紙的特點,為什么咱是全國一絕啊!”
有個小伙子會剪紙
范祚信的手藝是從六七歲開始練起來的。那時每到臘月,年關將近,母親忙停了農活,就和大伯嫂、小姑、兄弟媳婦六七個人在炕上剪紙。小孩子不準上炕,就跑出去玩,玩回來天黑了,婦女們點著煤油燈還在剪。范祚信在學校坐在窗邊,他偷偷拿了母親鉸的窗花貼在教室窗戶上,高年級的同學瞧著好看,放學就給揭走了。第二天再貼,又給揭走了。第三天放學回來,母親用煤油燈把自己剪的花樣在一張新的紅紙上熏了個印子,給范祚信一把剪刀,讓他自己照著印子給剪出來。
范祚信很快愛上了手里的這把剪刀。不多久,他就不需要再用煤油燈熏印子了??匆娦⊥迷诘乩锍圆荩X子里迅速就能勾出圖樣,腿該怎么蜷著,耳朵該往哪邊翹。他把大概的輪廓畫在紙上,剪子尖戳進去,一邊剪一邊琢磨身上應該裝飾銅錢紋還是元寶紋,背上是開荷花好還是牡丹好,哪里該“黑”、哪里該“白”、哪里該“灰”。腦子里過完,手下一只栩栩如生的剪紙兔就出來了。
那個時候范祚信十來歲,還是個半大孩子,接替母親攬下了家里所有的剪紙活計。當時村里人一半會剪紙,一半不會,不會的人到了年節(jié)下就拿著紅紙,讓鄰里鄉(xiāng)親幫襯著剪剪。念完四年級,范祚信響應號召離開學校去壩上修水庫,住在老鄉(xiāng)家里,晚上沒事兒就自己弄點紙,幫老鄉(xiāng)剪窗花。慢慢地,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有個小伙子會剪紙,那剪得還是一等一的好。
范祚信懷念那個家家戶戶貼窗花的年代。他還記得以前最高興的就是臘月二十八,那一天,村里每家每戶的窗戶上,紅亮亮的窗花一下子都貼出來了。
你的東西現(xiàn)在是藝術品了
現(xiàn)如今村里過年,再也沒人找他鉸窗花了。從1990年代起,村里陸陸續(xù)續(xù)換了玻璃窗,窗花貼在上頭,屋里炕頭燒起來,一暖和就有了哈氣,把紅紙浸得軟塌塌的,不好看。時間一長,大家也就不再去弄。到了臘月二十八,底紅墨黑的春聯(lián)貼上了,倒寫的福字掛出來了,在高密最有年頭的窗花卻沒了。制板廠大多開在鎮(zhèn)上,年輕人越來越多地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跟范祚信一般大的老人?!斑€是以前比較有味道?!崩先硕⒅约杭夷巧热逦ㄒ坏募埓?,點燃了一根煙。
炕上的小圓桌邊緣擺著一管銅煙斗,他抽的卻是紙煙。煙斗放著,是做做樣子。1980年代,高密縣文化館的一位焦老師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普通莊稼戶范祚信還有這么一個好手藝,請他去文化館專門剪紙,后來又開了課,辦了班,教了徒弟,做了展覽。1995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他“一級民間工藝美術家”的稱號;2003年,作家馮驥才發(fā)起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以范祚信為代表的高密剪紙成為第一批搶救項目。這個時候,范祚信理直氣壯地敲掉了兩間小西屋的窗玻璃,換回了窗戶紙。“人家來我這看,來找中國舊的東西,不是來看咱中國的高樓大廈,人家是來看你舊的東西是不是還存在。”范祚信吭吭吭地敲著那桿銅煙斗,“別人家都沒有(窗花)了,那我這必須得有?。 ?/p>
有人跟他說,你的東西現(xiàn)在是藝術品了?!皩嵲?,今天不是一回事了,這得說,社會發(fā)展得挺好?!彼f自己現(xiàn)在主要跟“大學、收藏家打交道”,沒有村里人要他的剪紙了,“你說弄個畫掛家里?農村不興這個。”但是在一屋子剪紙、獎杯和獎狀當中坐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有點惱,突然提高了聲音,“什么是藝術品?你老祖宗是個剪藝術品的?你的老爺爺、老奶奶是個搞藝術品的?只是個貼窗花,歷史性是從貼窗花來的!”
不就圖個喜歡、高興、痛快
他剪紙從來也不需要什么特別的條件。隨便一把三號或四號的剪刀,喊磨刀匠來,把前頭磨磨尖;隨便哪個有光的地方都能剪,站著也行,坐著也行。年輕時他一天能剪十幾個小時,除了抽煙、喝水,“也沒有別的干了”。高密剪紙都是平面圖,要求的是專注,突然分一下神,手下一抖,線條就容易剪壞。“畫畫的有句真言,叫‘都是夜貓子。為什么???白天總有干擾。我白天剪紙的時候一般把門一關,其他的事情都不考慮了?!彼皇帜弥糇颖?,一手拿著紙,手指在下面抵住剪子尖,紙不離手,手不離剪,手下的剪紙就不會失去控制。
抵住剪子尖的那根手指最為敏感,范祚信甚至能通過皮膚感知使力的大小和勻稱程度。要剪“灰”的鋸齒狀毛毛部分了,他對著光源,閉起眼睛,全心用手感受剪刀的力度。嚓嚓嚓嚓嚓……剪子尖左右搖擺,破紙的細小聲響連綿。聲音停了。范祚信把手中的紙拿起來一抖,剪掉的鋸齒狀紙屑簌簌落下,完全無需用手去拽——理想境界,完美。
1990年代,一家煙草集團請范祚信和劉財花夫妻倆剪一套水滸一百單八將卡。夫妻倆都不大識字,《水滸傳》只看過小人書。當時集市上有個老說書先生,會說《水滸》,劉財花就老去找他。說書先生說這是個騎馬將,騎著什么什么馬,他們就回家想象著畫。穿什么衣裳,拿什么武器,想不出來就再去問明白一點。然后再問這人物的名字,說書的一筆一劃寫在白紙上,他們再像畫畫一樣,照著畫到人物身上。老婆畫,老漢剪,一套水滸人物就這么做了三年。圖個啥呢?不就圖個喜歡、高興、痛快。
剪紙的氣脈沒有斷
嫁到范家之前,劉財花就會剪紙。范祚信跟劉財花結婚之后,剪紙就變成了兩個人的樂趣。樂事大多與過年有關。當倆人可以盤在炕上,在煤油燈下對坐鉸窗花的時候,就說明農歷新年將近,農活都己結束,是可以歇一歇、備置年貨的時候了。臘月初七開始,夫妻倆晚上剪紙,清晨出發(fā),背上個小書包,拿剪紙去集上賣。凌晨三四點從家走,走上三十里地,六點到集上占個地兒,從小書包里把夾在書中的剪紙擺到油紙上,用鐵條鎮(zhèn)著。集上賣剪紙的不少,不過他們家賣的“那絕對好著。反正同樣情況,我賣得多,賺錢”。
那會兒在生產隊,女人在地里干一天活兒能掙八分錢,男人一毛錢。范祚信和劉財花的剪紙,四個窗戶角加一個窗戶門能賣五分錢,多的時候一天賣出去一百多套。如果收益好,他們下午就去集上轉轉,割點肉,買點魚,稱一斤果子,拎上油和粉條。下午兩點鐘往家走時,小書包已經塞得鼓鼓囊囊。這樣的集市,他們從臘月初七趕到臘月二十八,一點一點,把年貨給湊齊,等待新的一年到來。
如今,新日子來了。超市隨著人造林的生長和木制板的出售一道開進了村里,想買個啥,當天就能去。夫妻倆也老了,老伴腿腳不大靈光,他們已經好幾年沒去趕集了。
但是剪紙的氣脈沒有斷。名氣出去之后,很多人找上門來想學。范祚信從來不藏著,只要人家想學,他就教。新學的人不用煤油燈熏樣子了,直接用電腦打印出來,比著剪。在范祚信手底下,“沒有學不會的”。若是大老遠過來的學生,他干脆就讓人家住在自己家里,一起吃高密白生生的大饅頭,還有自己家里種的香椿和蘿卜。
最得意的徒弟還是要數(shù)自己的一對兒女。兒子原本不想干這個,嫌不賺錢,一心要去鎮(zhèn)上的廠子打工。范祚信從來不逼學生,唯獨對自己兒子硬氣了一回。兒子一邊打工,一邊手藝也沒丟下,后來還得了全國的獎。
他略微有些遺憾的是,自己不會上網,如果知道怎么運作,剪紙還會更紅,“就不是現(xiàn)在這樣了”。他的年紀大了,沒有精力再學了,曾經買過一臺電腦,不會用,又賣了。不過今年,他將第一次參加互聯(lián)網的大集一阿里年貨節(jié),超過100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店鋪都將匯聚于此。
范祚信覺得,剪紙是一輩子的事兒。這輩子一共會剪多少個花樣?他沒數(shù)過,也數(shù)不清。他說自己一個莊戶人,借著剪紙走了一遍中國,還去過法國、日本,很知足。范祚信現(xiàn)在眼睛花了,很多圖樣已經不能像年輕時剪得那么利落,以前一個月就得磨一回剪刀,現(xiàn)在半年才磨一回。但是還要剪,更重要的是,傳下去。電鋸的嗡嗡聲越來越響,剪紙的嚓嚓聲,不能給斷了。
已經是臘月,2016農歷新年要來了。范家的剪子,又到了該磨的時候。(資料來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