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學智
(越秀外國語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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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扎克三譯家的共同遭遇與不同反應
——傅雷逝世50周年紀念
宋學智
(越秀外國語學院,浙江 紹興312000)
摘要:巴爾扎克的三位譯家傅雷、高名凱、穆木天曾同時遭遇趙少侯的評論。盡管時隔60余年,但趙氏提出的問題因涉及翻譯的根本問題,至今仍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深入探討的學術(shù)價值;況且,這些根本問題理論上的解決遠不等于實踐上的最終解決。因此,從異化與歸化的翻譯理論出發(fā)到翻譯實踐中的落實與應用,之間的距離還需要我們關(guān)注。
關(guān)鍵詞:傅雷;高名凱;穆木天;趙少侯;異化與歸化
1趙氏指向三譯家
1952年,趙少侯在《翻譯通報》第7期上發(fā)表了《評傅雷譯〈高老頭〉》。趙少侯是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責任編輯,也是法國文學翻譯家。傅雷在那時已通過其名譯《約翰·克利斯朵夫》《貝多芬傳》《歐也妮·葛朗臺》和《貝姨》等作品,贏得了中國千萬讀者的口碑,成為新中國成立之初文化戰(zhàn)線上做出巨大貢獻的重要人物之一。他通過一部部名譯展現(xiàn)出來的精湛的匠心和卓越的造詣,在讀書界和文藝界確立了自己崇高的地位。趙少侯的文章自然首先讓我們關(guān)注到兩個方面:趙氏說了什么?他又是怎么說的?
關(guān)于內(nèi)容,趙氏主要選取了傅譯《高老頭》中的六個“具體例子”一一做了點評。其中三個例子對傅譯做了點贊;三個例子對傅譯提出質(zhì)疑。隨后,趙氏還從“技巧方面”簡要地列舉出一些短句譯例,劃分為“值得我們學習”和“不免”“損害了譯文忠實性”的兩類。再來說趙氏的行文語氣。他是這樣開始評說的:“傅雷先生的譯品,一般地說,都是文從字順,流暢可誦……本書因為是譯者修改過的重譯本,曉暢、犀利更是它的顯著優(yōu)點?!秉c贊的三個例子暫可不說,我們先從三個質(zhì)疑的例子來看,趙氏在對第一個例子質(zhì)疑后隨即表示:“不知譯者以為如何”;他對于第二個質(zhì)疑的例子,在結(jié)束時說明:“是否正確,希望譯者以及讀者加以討論”。對于第三個質(zhì)疑的例子,趙氏最后也承認,傅雷的翻譯“原則上還是無可非議的,因為譯一部400余頁的書,也是無法處處字斟句酌的”??梢钥闯?,趙氏全文都表現(xiàn)出一種謹慎的言辭和商榷的口吻?!翱偟膩碚f,譯者加意追求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但這不等于說他在‘形似’方面就毫不講究”;“譯者之所以不注意這些小節(jié),說句公道話,卻不是粗枝大葉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趙少侯,1952a:11-13)。盡管文章如此措辭謹慎,但對一個已經(jīng)確立了不可動搖的地位的翻譯大家率先提出質(zhì)疑,仍然顯示出作者的勇氣。然而,這種勇氣在換了批評對象后,又變成了一種毫不在乎的不客氣了。
同一年稍前,在《翻譯通報》第3期上,趙少侯發(fā)表了《評穆木天譯〈從兄蓬斯〉》。趙氏起先以假設的語氣批評說,“如果工作態(tài)度不夠認真,譯文不夠忠實,不夠清楚,那么,如此大量地粗制濫造的譯品不但影響了讀者對于巴爾扎克的認識,其所造成的物質(zhì)、精神的損害也是不容忽視的”;隨后,他真的“不客氣地說,這是一本很難令人滿意的譯本”;并且劃分出四項錯誤加以批評:佶屈聱牙、意義晦澀;死譯原文成語;意義與原文相反或不符;任意創(chuàng)造只有自己懂的詞(趙少侯,1952b:19-21)。
還是同一年,在《翻譯通報》第4期上,趙氏又發(fā)表了《評高名凱譯〈三十歲的女人〉中譯本》。高名凱當時已經(jīng)是我國著名的語言學家、漢語語法學家,不但精通法語,還是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的最早譯者之一。他與王力、呂叔湘三人的漢語語法研究,在20世紀40年代就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趙少侯卻沒有了對待傅雷的那種慎言,文章開門見山,一斧子就劈了下來:
這是一部典型的粗制濫造的譯本。我用法文本對照地讀了一百頁,可以負責地說,這一百頁里幾乎沒有一頁沒有錯誤。這些錯誤包括:誤譯、曲譯、硬譯、筆誤、字句的誤置等等情況;至于創(chuàng)造新的怪異詞匯,把原文譯成中國字而信手堆成難懂、或竟不懂的語句則更是一頁數(shù)見的常事。有些錯誤,以譯者中外文的修養(yǎng)和語文的專門知識來說,本是可以避免的,但由于譯者的草率馬虎,竟沒有避免。(趙少侯,1952c:14)
國內(nèi)曾有學者對趙氏批傅不大認同,似乎冒犯了大家,但讀讀這些嚴厲的字句想想,他對傅雷已經(jīng)很是“手下留情”了。趙氏通過具體的譯例,指出高譯“草率”“簡直無法想象”;對于比較難懂的原文“穿鑿附會”;“不肯仔細推敲的情況”“屢見不鮮”;還有不少“佶屈聱牙的例子”(趙少侯,1952c:14-15),等等。趙氏的評論等于徹底否定了高譯《三十歲的女人》中譯本。
1952年,巴爾扎克作品在中國的三位主要譯家同時被趙少侯請到了批評的前臺。三者中,穆譯最早,約十來部;高譯當時最多,約20部;傅譯當時不多,出版的只有《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貝姨》《邦斯舅舅》和《亞爾倍·薩伐龍》,但少而精,異軍突起。程代熙在介紹《巴爾扎克在中國》的史料時,權(quán)威性地指出,“在翻譯介紹巴爾扎克的作品方面,態(tài)度嚴肅認真、譯筆生動流暢,在讀者中影響較大的,要推傅雷”(程代熙,1979:87)。因此,就連趙少侯也直言不諱地比較指出:“讀過高名凱、穆木天兩先生譯的巴爾扎克的小說,再來讀傅雷先生的譯本,實在有爬出步步荊棘的幽谷走上康莊大道的感覺。因為再也碰不到疙疙瘩瘩、彎彎扭扭的句子,再也遇不見稀奇古怪費人猜想的詞匯了?!?趙少侯,1952c:11)然而對于趙氏的伴隨著點贊的慎言微詞,傅雷也似乎并不買賬。
2三譯家的反應
穆木天在同一期趙文對他的評論之后,就作了答復?!斗g通報》給予穆氏提前閱讀趙文的優(yōu)先待遇,可以說明,曾經(jīng)是創(chuàng)造社成員的穆氏也是一個法國文學的重要的翻譯家、研究家和知名學者。但他并沒有做過多的辯解,答復信開頭就說:“趙少侯同志關(guān)于我譯的《從兄蓬斯》的批評,我大致同意。同時,我還希望他能更深入、更全面地檢查我的譯文。我也希望別的同志幫我校訂……如果我有時間的話,我想把已譯過的巴爾扎克作品再校訂一遍……”在答復信的最后,他說:“在翻譯這些書的時候,我自以為還是認真的。絕沒有想過自己是粗制濫造。但客觀上形成了粗制濫造,是應當由我負責的?!?穆木天,1952:21-23)在隨后第4期《翻譯通報》上,穆木天還結(jié)合當時的“三反”運動,更深刻地做了自我批評:“在翻譯巴爾扎克時,個人主義思想還是很強的。在選題上,主要反映在《從兄蓬斯》和《絕對之探求》那幾篇上……對于翻譯語言的運用……以為巴爾扎克的作品,譯得生硬些,風格更對,而脫離了讀者。”(穆木天,1952:5-6)總之,他虛心地接受了趙氏的“不客氣”的批評。
高名凱也在趙氏發(fā)表評論文的同一期《翻譯通報》上,對自己“翻譯《巴爾扎克小說集》所犯的官僚主義作風的錯誤”,“向全國的翻譯界和讀者們做(了)一個檢討”。他承認翻譯巴爾扎克是他的“謀生之道”,此外,還有一個想“要當中國的巴爾扎克”的“不純動機”。他“計算一下,《巴爾扎克全集》的譯文至少有兩千萬言,不采取‘急就’的辦法就不能夠完成任務,也就不能夠成為偉人,因此就拿最快的速度來進行翻譯”。這種“個人英雄主義”的“翻譯態(tài)度是不嚴肅的”。他最后表示,“計劃將來有工夫的時候要把我從前所出版的十幾部《巴爾扎克小說集》重新加以修訂,來補救我以往所犯的錯誤”(高名凱,1952:4)。高名凱主攻的是語言學和漢語語法研究,還翻譯出版了多部外國語言學專著,這種情況下翻譯巴爾扎克作品,只能是他的副業(yè)。早在1949年翻譯出版的巴氏《杜爾的教士》的《譯序》中,他就這樣寫道:
這幾年來,因為生活的顛沛,頗做了一些行外的事情?!栋蜖栐诵≌f集》的翻譯就是其中的一種?;叵?941年冬天,我和燕京大學遭受同樣的命運,其狼狽的情況實在是難以筆述。后來我受中法漢學研究所的聘請,擔任研究員的職務。那時候,物價已漸高漲,漢學研究所所給我的報酬實在沒有法子讓我維持最低的生活。然而“不合適”的工作又不愿意接受,幾乎沒有一天不在經(jīng)濟的壓迫之下。幸虧我的朋友俞鴻模先生和陳伯流先生約我為上海的書店翻譯《巴爾扎克小說集》。于是,這外行的工作也就只好擔任下來了。那時候,我的《漢語語法論》已經(jīng)脫稿,所以每日到所工作六小時之后,回家時還能抽出時間來翻譯,平均每日譯出四五千字。(譯序1)
高名凱坦承了幾點:翻譯是他“行外的事情”,他也是在做“外行的工作”;因為經(jīng)濟窘困而翻譯;日均譯四五千字。而據(jù)宋奇考證,傅雷“每日平均也只不過譯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字”(羅新璋,1984:545)。所以,無怪乎趙少侯對他的批評十分辛辣。對于巴爾扎克的一句原文“Je ferme les yeux sur ses intrigues”,高譯為“我閉著眼睛去瞧他的秘密行為”。趙氏糾正為“我裝作沒有看見他的鬼把戲”。趙氏對高譯的批評很有主觀臆測的成分,這是他對傅雷絕不敢有的,但他對高氏的主觀臆測似乎又很是那么回事。他連諷帶刺地臆測高氏的翻譯過程如下:譯者“等不到看完整句就落了筆。所以一看見‘Je ferme les yeux’馬上在紙上寫出‘我閉著眼睛’;往下一看,還有‘sur ses intrigues’三個字,于是又添上了‘瞧他的秘密行為’。他已忘記,一秒鐘以前在‘眼睛’前邊所寫的‘閉著’兩個字。于是就讓侯爵夫人閉著眼睛去瞧東西了”(趙少侯,1952:14)。
兩年后,傅雷在致宋奇的信中提到了趙氏對他的評論:“趙少侯前年評我譯的《高老頭》,照他的批評文字看,似乎法文還不壞,中文也很通;不過字里行間,看得出人是很笨的?!备道滓卜丛u他道:“去年他譯了一本四萬余字的現(xiàn)代小說,叫作《海的沉默》,不但從頭至尾錯得可以,而且許許多多篇幅,他根本沒懂。甚至有‘一個門’‘喝我早晨一杯奶’這一類的怪句子?!?傅雷,2006:591)
3趙對傅的具體點評及傅的回應
那么,趙氏具體點評了什么呢?我們先看三個質(zhì)疑的例子。其中之一,法文是“Son chle à franges maigres et pleurardes semblait couvrir un squelette tant les formes qu’il cachait étaient anguleuses”,趙文里的傅譯是:“身體只剩一把骨頭、穗子零零落落像眼淚一般的披著,仿佛就披在一副枯骨上面。”趙氏的點評是:“既是穗子,說它披著就不如說垂著好”(趙少侯,1952a:11);此外法文“tant”及“maigre”“也未譯出”。筆者核查傅譯,發(fā)現(xiàn)趙氏看走了眼,傅譯實為:“身體只剩一把骨頭,穗子零零落落像眼淚一般的披肩,仿佛就披在一副枯骨上面?!?重譯本:15)趙氏把“披肩”看成了“披著”,也把一個逗號抄成了頓號。其中之二,趙氏認為,傅雷把法文“…l’un de ces Ratons parisiens qui ne connaissent même pas leurs Bertrands”譯成“做了傀儡而始終不知牽線的是誰”,忽略了《火中取栗》中的兩位人物拉東(貓)和培爾特朗(猴子),不如譯成“做了拉東而始終不知道誰是培爾特朗”或者“做了火中取栗的貓,還不知道叫他取栗的猴是誰”,這樣對內(nèi)容和形式都有照顧,“即使讀者了解到原意,同時也讓讀者知道原著表達思想的原來形式”,當然若取第一種譯法“必須加注”。其中之三,趙氏認為,傅雷把法文“on l’a mis à toute sauce depuis une heure”譯成“一個鐘點以來,只聽見他的事兒”,是“失之于太自由,沒有充分達出原文的形式,也沒有把原文的風趣傳達出來”。當然,趙氏也通過與穆木天的“把人搞得糊涂死了”的譯文的比較,指出“傅雷先生的譯文與原文的精神是符合的”。關(guān)于這個例子,趙氏首先指出傅雷把“messieurs, laissez donc le Père Goriot, (et ne nous en faites plus manger)”譯成“諸位不能丟開高老頭(讓我們清凈一下)?”這是“正說反譯的一個好例子”(趙少侯,1952a:12-13)。其實他又看走了眼,傅雷譯文是“能不能丟開……”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傅雷在1963年第三次翻譯《高老頭》時,對后兩個受到質(zhì)疑的譯句沒做修改。
再看三個點贊的例子。其中之一,雖然趙氏認為傅譯“恰當有力”,傅雷1963年第三次翻譯時,還是把兩個分句連了起來,由“古的太太和伏蓋太太,只恨字典上咒罵的字眼太少”變成“古的太太和伏蓋太太只恨字典上咒罵的字眼太少”(再譯本:363)。其中之二,趙氏認為,傅雷把法文“Elle était jolie par juxtaposition”譯成“她的好看并非靠什么眉清目秀,而是由于五官四肢配搭得巧”,因譯者增加了“并非靠什么眉清目秀”這個短句,而“把她所以美的特殊緣由烘托得更醒目,更完全符合原文的精神”(趙少侯,1952a:11)。然而,傅雷在第三次翻譯《高老頭》時,竟改成了“她的好看是由于五官四肢搭配得巧”(傅雷,2002:362),這是趙氏評析中“照字面”的譯法。第三個點贊例子的最后一句,當時傅雷譯為“他……在油漆之下發(fā)現(xiàn)了原來的木料”。但傅雷在第三次翻譯修改過程中,還是依照法文“Il aper?ut…le bois, sous le vernis”調(diào)整為“他……在油漆之下發(fā)現(xiàn)了木料”(傅雷,2002:446)。從三個點贊的譯例看傅雷的改動,可以說,傅雷并不在乎趙少侯的好評。你認為是妙譯的典范,我再次翻譯時覺得它欠佳,照樣修改。
不久之后,發(fā)生了又一場糾紛。1955年4月,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的《于絮爾·彌羅?!吠瑯佑龅节w少侯的審讀。趙氏肯定了傅譯“是認真的,忠實的,對原文的理解力也是極其深刻的”,但同時也指出:“惟譯者的譯文風格,似乎已稍稍落后于時代。最突出的地方,即喜歡用中國的陳詞,這種陳詞在中文讀起來十分順口,而對法文的原意不免發(fā)生夸大、縮小或加添枝葉的毛病……傅雷先生的譯筆自成一家,若由編輯部提意見請他修改,不惟他不同意,事實上也有困難。”趙少侯提出:“關(guān)于他的譯筆及似是而非的譯法……請領(lǐng)導決定。”(傅雷,2006:649)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的樓適夷做了批復:“傅雷譯文,總的說,品格是高的,能傳神,不拘泥逐字逐句,應該承認這種譯文的風格。”(傅雷,2006:649)作為傅雷的老友,樓適夷慎重地請傅雷的好友錢鐘書再來審讀,不料錢的意見,傅雷也難接受,還向錢“開火”,使錢陷入糾紛與尷尬(金梅,1993:236-237)。樓適夷決定請語言學家葉圣陶從中文角度提提意見,葉老次年二月回復:“這部譯稿是我細心看的,詞語方面并無不妥適處??戳艘槐?,僅僅做這么一句話的報告,似乎太簡單,可是要詳細地說,也沒有什么可說了。”(傅雷,2006:649)至此,有關(guān)《于絮爾·彌羅?!返募m紛案塵埃落定,譯本于1956年11月出版。
4怎樣看趙氏的評論和傅雷的反應
本文認為,趙少侯在批評原則上,做到了一分為二,即便在批評質(zhì)疑中也有肯定的某個側(cè)面。他在《再談翻譯批評》一文中提出,翻譯批評應該“褒貶并重”(趙少侯,1952d:18)。也看得出來,他很希望自己的觀點和評說是客觀的。而對某個具體案例,即便只有批評,也總是用一種商榷的口吻,措辭尤其謹慎。在批評方法上,他使用了比較法。全文有四處列出穆譯來作比較,無論是點贊還是質(zhì)疑傅譯,都有此法的運用,這就使得他的見解在兩種譯文的比較中更易被認同。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的翻譯觀念在今天看來,也不落后。他提出的問題在今天也仍然值得我們?nèi)ド钏迹壬婕皟?nèi)容與形式,也涉及歸化與異化這些根本性的問題。趙文開篇褒揚了傅譯的優(yōu)長,隨后話鋒一轉(zhuǎn)道:讀者“卻又另外有了一種不大放心的地方……那便是這樣流利自然的譯筆是否仍能完全忠實于原文?是不是為了追求中譯文的通順暢達,有時也多少犧牲了原文的形式”?例如,在第二個質(zhì)疑的例子上,趙氏認為,“譯者只譯其內(nèi)在的精神而遺棄了它的外表形式”,而這外表形式涉及《火中取栗》的寓言故事。譯文如果對形式和內(nèi)容“雙方兼顧”的話,還能“附帶地起了豐富中國語言的作用”。在第三個質(zhì)疑的例子上,他認為傅雷沒有譯出“manger”(=eat)和“sauce”在句中的雙關(guān)涵義,“因為說話的時候,他們正預備吃飯”。譯文應當讓“讀者除了得到和讀傅譯文一樣的認識而外,同時更領(lǐng)會到原文的風趣”。所以,文章最后趙氏提出自己的觀點:“用中國舊小說里的句法來譯外國小說,好處是明白流暢,文字不會佶屈聱牙。但也有一個毛病,那就是把一切異國的東西都裝在舊的形式里,讀者對新的事物既不能有一種精確的認識,也無從窺見外國文表達情感、敘述故事的曲折筆法。所以使用這種方法是需要有節(jié)制的”(趙少侯,1952:11-13)。趙文在60多年前針對后兩個譯例提出的問題,在今天看來,仍然是很有探討價值的。
當然,趙文也有缺陷。第一,他對傅譯兩處看走了眼,造成自己的評論失去了事實憑借,這種粗疏也影響到自己希求的客觀性。第二,他質(zhì)疑的力度反映了當時的認知體系和學術(shù)研究的狀況,只注意到原文外表形式對豐富中國語言的作用,而不能有意識地基于文化層面明確指出語言形式下的文化韻味、文化內(nèi)涵和翻譯活動的文化目的和文化得失。第三,趙氏雖能看出問題,但自己的論說也存在漏洞。如在第三個質(zhì)疑的例子中,說巴爾扎克用了“manger”和“sauce”兩個詞,是選擇了“兩句成語”,而實則只與一個法語成語“mettre qn à toutes les sauces(以各種方法使用某人)”有關(guān)。
那么,我們又怎樣看待傅雷的反應呢?本文認為,傅雷不會因為自己的性子烈脾氣暴就放棄了“學問第一、藝術(shù)第一、真理第一”的生命追求和“真理至上”的立身原則(傅雷,2006:28,344)。否則,他后來不會說“1957年前譯的都已看不上眼”,“眼光比從前又高出許多”(傅雷,2006:357),也不會在1963年第三次翻譯《高老頭》了。虛心接受批評的人后來并沒有真的重新修改或校訂,當時不買賬的人后來真的又修改了。所以,傅雷致宋奇信中提及此事時,所表現(xiàn)的不買賬甚至不在乎的樣子,可能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文人的表象常態(tài),而實際上,他在第三次翻譯《高老頭》時,偏偏選中趙氏并不十分看好的一句“照字面”的譯文“她的好看是由于五官四肢搭配得巧”,正可說明,他認真比較了幾種譯法,慎重地思考過趙氏的意見。當然,這也說明,他與趙氏有著不同的翻譯原則和審美標準,所以傅雷不會以趙氏的優(yōu)劣評判為轉(zhuǎn)移,而始終按照自己的價值尺度來表達作品中的藝術(shù)。趙氏指出“tant”的“作用”以及“maigre”(細小)的意思沒有譯出,在傅雷看來,恐怕“見仁見智”,而未做回應。相反,趙氏大加贊賞的譯句,傅雷當改則改。傅雷說過:“我自己常常發(fā)覺譯的東西過了幾個月就不滿意;往往當時感到得意的段落,隔一些時候就覺得平淡得很,甚至于糟糕得很。當然,也有很多情形,人家對我的批評與我自己的批評并不對頭;人家指出的,我不認為是毛病;自己認為毛病的,人家卻并未指出?!?傅雷,2006:289)同樣的情況還有,趙少侯指出:傅雷為了“過分求神似,過分求譯文的通順”,“常常把他在舊小說里得來的許多句法和詞匯應用在譯文里面”(趙少侯,1952:13)。傅雷卻覺得,“為了翻譯,仍需熟讀舊小說,尤其是《紅樓夢》”(傅雷,2006:586)。傅雷在致宋奇和傅聰?shù)男胖校瑢Υ擞谐浞株U述,此處從略。但可以肯定,傅雷也認為,“把原文的地方性完全抹殺,把外國人變了中國人豈不笑話!”(傅雷,2006:575)總之,傅雷的改與不改,既反映了他的審美品位和藝術(shù)眼光,也反映了他的嚴肅認真的工作姿態(tài)。
5異化與歸化的理論與實踐
趙氏質(zhì)疑的后兩個譯例,涉及出發(fā)語的文化韻味和出發(fā)語特有的雙關(guān)趣味,實質(zhì)上涉及翻譯中異的元素的轉(zhuǎn)換問題。在人類的思想和文化普遍地相互開放并一路發(fā)展而來的今天,在翻譯實踐與翻譯理論得到了長足發(fā)展的今天,對這樣的問題應當說,我們想必已取得共識,即盡可能地讓目的語民族了解出發(fā)語民族的奇觀異景,了解異域民族異樣的視角、異樣的視野、異樣的感受方式和表達方式,以期不斷豐富自己的語言表達形式、自己的文化蓄積、自己的情感世界和審美世界。單從這后兩個譯例看,傅雷的翻譯是可以改進的,傅雷歸化傾向的翻譯對中國讀者有溺愛之嫌。翻譯活動最終是把外國文學歸化入譯語民族閱讀寶庫的行為,但這種歸化行為不等于在技的層面只能采取歸化的手法。把外國特有的知識文化歸化為我們共有的知識文化,需要我們盡量保留外來的異,有了異,才有外國文學文化的奇光異彩,這樣也才能實質(zhì)性地擴充、豐富我們的文化寶庫。傅雷雖然自稱在理智上是“純粹東方人”,在感情上又是“極像西方人”,對西方文化不但有開放的胸襟,還有吸收、消化的行動,但他也說過:“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國文化之美,而且更適合我的個性?!?傅雷,2006:382,430)或許這種文化立場正是他傾向歸化翻譯策略的深層原因。
然而,異化與歸化這對矛盾在此還沒有完全解決。趙氏提出了策略上的問題,不等于說他就令人滿意地解決了實踐中的問題。例如,他把法文“…l’un de ces Ratons parisiens qui ne connaissent même pas leurs Bertrands”譯成“……做了拉東而始終不知道誰是培爾特朗”或者“……做了火中取栗的貓,還不知道叫他取栗的猴是誰”,就是機械地套用了傅雷譯文的格式??懿恢獱烤€的是誰這句話是可以成立的,但拉東不知誰是培爾特朗,就與“我們熟知的《火中取栗》的故事”矛盾了,因為拉東與培爾特朗是相識的。所以,如果譯成“一個甚至連自己的對手培爾特朗都不了解的(巴黎)拉東”似乎與原文更貼切。同樣,他質(zhì)疑傅譯后拿出的又一句譯文“一點鐘以來,哪種醬油里都有高老頭的味兒”(on l’a mis à toute sauce depuis une heure)也不妥,因為不是高老頭的味兒進入到每種醬油里了(sauce此處也應譯為“調(diào)味汁”,醬油只是調(diào)味汁里的一種),而是每種調(diào)味汁都在高老頭(這道菜)上澆過了、灑過了,每一種味道吃“高老頭”的方法都嘗過了。所以,如果譯成“什么味道的高老頭我們都嘗過了”或“什么調(diào)味汁都在他身上用過了”似乎與原文意思更相符。我們的這樣兩句“異化”的翻譯,或許具有不走樣的文化意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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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蔣勇軍
The Same Experience and Different Responses of the Three Translators of Balzac
SONGXuezhi
Abstract:Fu Lei, Gao Mingkai, and Mu Mutian, three translators of Balzac, received comments from Zhao Shaohou at the same time. Although over 60 years has passed, the issues put forward by Zhao have to do with the fundamental problems of translation, and, therefore, are still of important realistic significance today, and deserve further academic discussion. Furthermore, the solution to the fundamental problems in theory is not at all equal to the solution in practice. There is a great distance between the translation theory of foreignization and domestication on the one hand and the application of the theory on the other, which deserves our special attention.
Key words:Fu Lei; Gao Mingkai; Mu Mutian; Zhao Shaohou; foreignization and domestication
作者簡介:宋學智,男,越秀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翻譯學和法國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法國文學漢譯經(jīng)典研究”(12BWW041)的階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2-15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6414(2016)02-01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