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某年某月某日某先生跟人談起自己在山中的一段算不上艷遇的奇遇。
某先生是誰?這里不便透露,也沒有必要坐實姓名,姑且就叫他東先生吧。
東先生除了教書之外,平日里喜歡寫詩、畫畫,偶爾也翻譯一點斯蒂文斯與布考斯基的詩(他從來沒有向人解釋自己為什么會喜歡兩種風格反差極大的詩)。這么多年來,他既沒有搬家,也沒有換工作,而是一如既往地過著單身生活。在私生活方面,他一直保持隱秘不宣的態(tài)度。他喜歡在微信圈里跟陌生女人聊天,也結交了若干異性網友,但他從不上網尋找性獵物;于房事,他不算熱衷,但也不至于疏淡(在這方面,他的表現就像南方的秋天,溫而不厲,威而不猛)。認識東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收入穩(wěn)定,飲食有度,沒有什么不良嗜好,甚至可以把生活中一些不可調和的事處理得恰到好處。然而,他也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搞定的。比如最近,他老是覺著生活里會冷不丁地出點什么讓人無法解釋的事。四十歲以前,東先生感覺自己沒有什么不正常的。年過不惑,居然就迷惑起來了。東先生也說不清那些讓人迷惑的事出在身體上還是腦子里。一個月前,他做過全身體檢,除了胃神經紊亂,實在找不出別的什么毛病來。但過了一陣子,胃神經紊亂帶來的胃痛之后,又出現了生物鐘紊亂帶來的頭痛。二癥并發(fā),把他的神經折磨得像他詩里面寫到的鎢絲一樣纖細。
事情是從某個夜晚開始的:半夢半醒之間,遠處突然傳來低鈍的敲打聲。他疑心這急迫的聲音來自家中那個五斗柜。那一刻,仿佛有人正急著要從柜子里跑出來。他想伸手去開燈,身上卻沒有一絲力氣。只能半睜著眼睛,努力辨識聲音的來源。他聽說宇航員進入太空之后,有時也會聽到一種木槌敲打鐵桶的聲音。其時意識模糊,很難說清這聲音是外部傳進來的,還是發(fā)自身體內部。東先生聽到的,正是那樣一種無法解釋的聲音。
是否還有人在那一刻證實那一種聲音的存在?沒有。
東先生醒來的時候,突然想緊緊地抱住什么。然而,他身邊沒有女人。
東先生從來不會把女人帶到家里睡。通常,他會在賓館里開個房間,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不緊不慢、不冷不熱地完成一件在他看來必須完成的事。東先生從來不買春。這些年,他僅限于跟三個本城的女人發(fā)生關系。其中兩個已婚(一個是中學語文老師,一個是服裝設計師),還有一個未婚,年紀略輕,有男朋友,但在韓國留學。每個禮拜,他會跟她們當中的一個聯絡,開好房(一般情況下沒有固定的賓館)。值得一提的是,他與任何一個女人單獨相處,從來沒有超過三天時間。他的理由是:自己與一個女人相處的時間如果超過三天,就會產生留戀之情。在這一點上,東先生固執(zhí)己見:對女人,只欣賞,不貪戀。這也是東先生堅守單身的原因了。最近,三個女人不知何故突然間都消失了。她們之間互不相識(至少在東先生看來是如此),背地里聯手捉弄他的可能性幾乎很小。但這件事終究讓他放心不下。
某年某月某日東先生在南方某座山中遇到了某女士。山名就不必介紹了,在東先生看來,所謂山,就是幾塊石頭與樹木的奇怪組合,這一座山與那一座山在本質上沒有什么區(qū)別,唯一的不同是那種看山的感覺。
那時應該是暮春傍晚,也是山氣最溫淡的時辰。東先生循溪而上,走進一座幽深的山谷,及半,就看見一座石拱橋,橋邊有一棵高壯的銀杏樹,樹冠呈傘狀。四周也有樹,但跟它在一起就顯得不像樹了。站在大樹底下,東先生的目光順著樹枝一點點朝上伸展,好像在目測樹的冠幅。直到他聽得身后傳來咔嚓一聲時,才轉過頭來。一名高個子女人正手持照相機,半蹲著,身體略微后仰,長焦鏡頭像炮筒那樣一動不動地對著他。他先是一怔,繼而微微一笑,緩緩舉起了雙手。
高個子女人放下相機,露出略帶歉意的笑容作為回應。在那頂果綠色寬邊草帽的遮掩下,她的目光顯得有些深邃,仿佛仍然在透過鏡頭看人。
隨后,路那頭便有十幾人魚貫而至,紛紛舉起相機或手機,對著那棵古樹狂拍,給人一種舉槍齊射的感覺。高個子女人好像不太喜歡鬧哄哄的氛圍,很快就穿過一畈隨山陂陀的梯田,轉到了竹林那邊。東先生不敢貿然相隨,他只是站在橋邊,遠遠地打量著。那兒有成片成片的竹林,大家好像熟視無睹,獨獨一棵古樹卻引來那么多人爭相觀賞。
吃晚飯的時候,東先生在山中一家客棧的露天餐廳里,再次與高個子女人不期而遇。她跟一群人坐在同一張長桌上,靜靜地等候上菜。邊上堆放著旅行包和隨行雨具,看樣子,其中有幾位是剛剛從外地趕過來的,未及登記入住。一名光頭男子站起來,一手拿著本子,一手握筆,讓一圈人作自我介紹。聽到有人自報姓名,他就在紙上打一個勾。介紹完畢,他們就開始閑聊。有幾位一邊捻著手串佛珠,一邊侃侃而談。談的是多元宇宙、六道輪回、五維空間之類的話題。東先生注意到,那個高個子女人沒戴草帽,頭發(fā)扎成了一束馬尾。
對東先生來說,他們的身份像黃昏的光線一樣曖昧不清。可以肯定的是,這群人不是那種來山里搞野外拓展訓練的創(chuàng)業(yè)團隊,與普通的旅行團也不一樣,他們穿布衣,吃素菜,說起話來總是顯露出一副談吐不凡的模樣。他們身上有一種略顯相似的氣味,但東先生也說不清楚這氣味是什么。那一刻,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她身上。她是那群人里面的一個。了解她,也許就能了解那一群人。
吃過飯后,大家散開來,坐在庭院中那些錯位擺放的藤椅、木椅、石凳、草墊上,吹著涼風,喝茶聊天。服務員收拾盤碗的玲瓏碎響,在山里聽來格外清脆。東山之上,破云而出的月亮跟剛剛清洗過的銀盤似的。東先生背著晚風,依舊坐在一棵桂樹下自斟自酌。而他的目光每每因為那個高個子女人的身影和笑聲而游移不定。不過片刻,她突然起身,走到一面懸掛著老照片的石墻前,一步步地挪移,一幅幅地看過來。老照片的題材無非是晚清民國年間的地方風土和人物,保留了當年玻璃底板直印的蛋白照片那種棕褐暖色的調子,因此也就有了古舊的味道。她從墻的那一頭移步到這一頭時,散碎的銀光和斑駁的樹影恰好落在她身上。聽到一聲輕微的咳嗽,她就轉過身來。
能喝一點?他把一個倒扣的空杯子翻轉過來。
不,我現在不喝酒,我在脫脂。
你看上去一點兒都不胖。
可我覺得自己還不夠瘦,她指著空杯子問,你好像在等一個人?
我獨酌時習慣于在面前擱一個空杯子。
看起來好像是要表示點什么。
也沒什么,習慣而已。他呷了一口酒問,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我們?她回頭看了看那些散亂的人影說,其實我們都是網上認識的,彼此之間也沒有見過面。不過,我們會在微信群里聊一些靈修、禪修之類的話題。
根據她的描述,他才了解這些人大致迷戀那種神秘的難以解釋的事物,其中就有瑜伽行者、禪修者、凈土宗居士以及身份可疑的仁波切弟子等等(據說還有一名修行者是追蹤一只白琵鷗至此的)。東先生不喜歡故弄玄虛,不喜歡談禪,但他不會拒絕跟人討論那些在他人看來或許還吃不準的話題。
那么你呢?東先生問,你也對神秘主義感興趣?
神秘主義,我可不懂這些高深的道理。我只是想在這里過幾天清靜的日子。
過一種靜觀的生活,是這樣?
你總是把一件很平常的事說得那么有詩意,不過,也可以這么說。
看來我們來這里的目的是一致的。他撫摸著那個玻璃杯說,在空山里,放空自己的雜念,把自己變成一個透明的空杯子。
你說話就像一個詩人。
我本來就是詩人。
把山中的時間拉長也是不無可能的事了。早晨醒來后,東先生對自己說,我在山里面,我要比太陽遲兩三個小時起來。他就這樣賴在床上,可以去太陽底下做點什么的想法很快就在上一個哈欠與下一個哈欠之間消失了。如果此時外面恰好有雨,他會等雨停了再起來;如果雨一直在下,他就一直這樣躺著。因為在山里面,時間仿佛也都是自己的。有陽光從東窗照進來,已是八九點的光景。東先生覺著實在沒有賴床的必要了,就起來洗漱。吃過早點,他就朝南山走去——在上午的懶洋洋的風里,他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就在山回路轉的地方,他又看到了她的身影,因為背光,加之寬檐草帽的遮擋,使她的臉部表情顯得有些陰郁。她身后是一片竹林。竹子的顏色、竹子的氣息,似乎能讓人慢慢靜下來。走近時,東先生夸贊說,你昨天穿的那件綠裙子很好看。她聽了,竟流露出驚訝的表情:昨天我穿的是綠裙子?我從來沒有穿過那樣的裙子。東先生反問,昨天你在竹林里,穿的難道不是綠裙子?高個子女人解釋說,也許你眼睛里看到的是白裙子,腦子里浮現的卻是另外一個女人的綠裙子。東先生突然笑道,也許是我看竹子看得入神,把你也當成竹子的化身了吧。高個子女人也咯咯笑著說,果然是個詩人,什么事經你一說,就是另一種樣子了。
她站在陽光里,整個人好像開始一點點變得透明起來,一件小碎花雪紡長袖衫領口微露,脖子以下尤顯光潔的那一部分分布著淡雅、纖細的筋脈。但東先生的目光只是小作勾留,就很得體地移開,向遠處一抹淡藍的山脈延伸。
你是一個人來的?她問。
是的,他說,我從來就是獨來獨往的。
東先生接著告訴她,他每隔三個月都要去外面旅行一次,喜歡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坐在那里,什么事都不做,什么問題都不想。就是坐在那里。最后,東先生說,其實我是在找一樣東西。
找什么?
與其說是找一樣東西,不如說是找一個地方。嗯,一個地方。東先生說,你可以知道月亮落在哪兒,但你不知道自己明天會在哪兒。正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焦慮使我走出去,尋找一個真正屬于我的、可以終老的地方。
你找到了?
現在還沒找到,也許我一輩子都找不到。也許呢?我要的就是這個尋找的過程。結果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這一路上的一番暢談,使他們對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吃過午飯,她回房換了一件衣服,出來后他們又走到一起,坐在溪邊的蔦蘿藤架下,接著之前的話題,漫不經心地談著,直到手指間的陽光一點點溫熱起來。
我跟你認識這么久了,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們認識很久了?她說,我們就這樣聊聊天不是很好?何必要互通姓名、籍貫什么的?
東先生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那么,了解職業(yè)不算冒昧吧?女人微微一笑,搶先問道,你從事什么職業(yè)?東先生答,教書。她“嗯”了一聲說,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應該是一位大學老師。東先生故作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她微微一笑說,從談話里面感覺得出來。嗯,你在女生眼里一定是很有魅力吧?
東先生笑了。
學校的老師也都說,東先生身上有一種可以稱為風流的氣質。常言道,走下同一條河流的人總能遇到新的水流,東先生每年開學總能遇到新的女生。不過,東先生的風流比起一般人,又多了一分蘊藉。至于“蘊藉”這個詞應該作何解釋,就得請教他的那些女學生了。這么多年來東先生在女生中間,目既往返,心亦吐納(吐故納新),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但好像又發(fā)生過什么事。
我從來沒有摸過任何一個女生的手,東先生說,哪怕是她們把手遞過來。
你是怎么想到來這里?知道這地方的人并不多,知道在這個時節(jié)來這地方的人更少。
是一個朋友介紹的,一個寫詩的朋友。
據東先生描述,這位寫詩的朋友是個邋遢漢,有一陣子失戀了,經常在微信群里發(fā)詩(因為詩這東西,東先生說,原本就是可以群、可以怨嘛)。有一陣子,他又忽然消失不見了。接連數月沒有他的消息,詩友們免不了要打聽了。后來才知道,詩人忽然有了出世的想法,跑到山中追隨一位來自西域的仁波切去了。一個月后,詩人回到城里,又老老實實地做起了祖?zhèn)鞯氖炙嚮?。前陣子,東先生與詩人喝酒聊天時,說自己最近出了怪病,耳朵里偶爾會出現一種莫可名狀的聲音。詩人便告訴他,他在山中遇見過一位高人,能用催眠術幫助人治病,很靈的。東先生對詩人的話向來是姑妄聽之,所謂的高人要么是神漢巫師之流,要么是江湖騙子。如此而已。事實上,讓他突然間對這座山心生向往的,是詩人在不經意間說出的一句話:山里面很安靜,每天坐在房間里可以聽到樹葉落地的聲音。就沖這一點,東先生來了,山里面果真是安靜的。雖然,早已過了落葉紛飛的時節(jié)。
東先生有足夠的時間觀看一片樹葉飄落的過程。就一片,或兩三片樹葉,在倦怠的春風里,無聲地飄落。這樣看著,時間也就仿佛在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前面有兩條岔道,一條是水泥路,能看到一些家禽在陽光照到的地方走動;另一條還是古道,堆積著厚實的枯葉,不知道它的暗沉沉的盡頭究竟是什么。我在山里面極沒有方向感,高個子女人說,即便有太陽,我也不辨東南西北。東先生指著古道邊的一條溪流說,如果你找不到方向,很簡單,你只需要看流水。順著溪流,你就能找到那座客棧。我翻看過地圖,山里面只有這么一條溪流。
前面就是依山而筑的客棧,但他們繞到了另一條幽僻的、已近荒廢的古道,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這里沒有人跡,只有流水潺潺的聲音。人像是在路上飄浮著的。古道愈轉愈深。人在大山的深處,能感受到一種圓整的、未被損毀的寂靜。他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寂靜本身也是可以呼吸的。
這里真安靜啊。她把“啊”這個尾音拖得很長。
是啊,東先生也附和著感慨道,靜得讓人感覺像是去了另一個星球。
如果人類有一天遷移到外星球,不知道是否還能忍受那種絕對的寂靜。
我之前看過一個節(jié)目,測試一個人在絕對的寂靜中最多能待多長時間。
我試過的,在那個無聲世界里,我只待了四十五分鐘。如果誰能待上一天,誰就是神了。
東先生的目光從流水間收回來,看著她,感覺她的眼睛里藏著清澈的憂郁。昨天傍晚,他在樹底下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種眼神。
能否冒昧地問一句,你是做什么的?
之前做過電視臺的DJ,現在是一家酒吧的DJ。
你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人,能忍受酒吧里面的噪音?
我工作的時候通常戴著耳機。如果不戴耳機,我就戴上一個耳塞。好聽的音樂分貝再高,也不算噪音吧。
你說得對,我曾經在英國人寫的一本關于聲音生態(tài)學的書上看到這樣的說法:如果你不正確使用刀叉,那么刀叉聲也是噪音。
的確是這樣,難聽的音樂聲音再低也是噪音。
她說,她住在郊區(qū),離上班的地方有點遠。好處是,房租便宜,環(huán)境清幽。她上的是夜班,下午三點之后坐著公交車進城,通宵坐班,一大清早又坐著第一班公交車返回郊區(qū)。那棟樓里租住的大都是上班族,大白天空蕩蕩的,就像夜晚。她關緊窗戶、拉上窗簾,蒙上被子,就可以睡個好覺。
那時候,我喜歡靜靜地躺在床上,聆聽大海的聲音。
你租住的地方在海邊?
離大海不算近,大概兩三里吧。
這么遠,也能聽得見?
我說這話的時候就知道你會有這樣的疑惑。但事實上不是這樣子的……
事實上是怎樣的?東先生很想聽她談談她自己。
她小時候就住在海濱小鎮(zhèn),那里除了大風大浪,終年寂靜。每天清晨醒來,總能由近及遠地聽到鬧鐘里面指針走動的聲音、一個早起的人從清冷的石板路上走過的聲音、浪濤拍岸的聲音、遠處海面上漁船馬達的聲音,以及各種帶有地質屬性的混合的聲音。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聽到了一些平常難以聽到的聲音。
起初,這種聲音來自自己的身體內部。腸子蠕動的聲音、氣息吐納的聲音自不必說,倘若沒有雜音的干擾,她還能聽到心跳的聲音、血液流動的聲音。她的耳朵構造并無異樣,但她能聽到別人無法聽到的聲音。她跟小伙伴們一起玩耍時,每回說自己能聽到蒼蠅拍動翅膀的聲音、蟲子破土而出的聲音時,居然沒有人相信她的話。后來,她就再也沒有提起這事。她喜歡獨自一人,聆聽外面的世界發(fā)出的聲音:一顆露珠因了微風的吹撫從草葉滾落滴在石階上的聲音、貓從巷子那頭走過的聲音、雪花落在窗臺的聲音……
長大了之后,她就開始懷疑自己了:這究竟是一種超常的聽力,還是一種異常的幻聽?她曾找過一位醫(yī)生,醫(yī)生給她做了一個簡單的常規(guī)性測試:他在隔壁跟人說悄悄話,如果她能聽得見,就證明她的耳朵具有某種特異功能。結果是,她什么也沒聽到。這是什么緣故?她不得而知。而醫(yī)生得出的結論是:她很有可能患有某種精神方面的疾病。她聽了,很是羞憤,從此就再也沒有找過其他醫(yī)生或類似的專家。很多人活了一輩子都無法認識自己。她卻不同,她常常在跟自己對話,嘗試著把自己所聽到的一切自然或非自然的聲音都一點點弄明白。后來她了解到這種聽力也有其局限性,那些屬于常人聽力范圍之外的聲音并非她想聽就可以聽得見的,換言之,聲音這東西是自行越過一道道障礙跑進她的耳朵,仿佛她身上某根聽覺神經與外部世界的某一部分會突然發(fā)生臍帶式聯結。這些年來,她雖然自覺怪異,也曾為之困惑良久,但終究還是能安于這份怪異。
這是一個不一樣的女人。東先生想,一個不一樣的女人讓人有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低得好像只有把耳朵貼近才能聽得清楚,山谷里的風大一點,就能把她的話吹走。根據他的觀察,她走路時也是輕手輕腳的(而且,她說自己從來不喜歡穿高跟鞋,那種橐橐的腳步聲會讓她聽了十分難受。她平常穿的,就是那種柔軟的平底鞋,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就像一只安靜的貓)。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穿過了一座山谷。
如果我記得沒錯,前頭還有一棵古樹,可以看看的。高個子女人指著接近山頂的地方說。
這條路,你好像來過。一朵烏云從頭頂默默地飄過,他突然壓低了聲音。
我來過好多回,但我總是記不住路線,像是第一回來過似的。
恰恰相反,我跟你雖然只是初次見面,但我感覺我們之間仿佛已經認識多年。
認識多年,卻不知道彼此姓名,這是不是有點像匿名聊天的網友?
不知道對方是誰,反而能讓雙方更坦誠地說話,難道不是這樣?
也許是這樣吧。
前面是一座石頭搭建的路廊。一名穿POLO衫的功法修煉者“騰”的一下從蒲團上站起來,一邊抱怨起山里面的信號,一邊舉著手機走過來,急吼吼地問道,你們的手機可有信號?很抱歉,高個子女人搖搖頭說,我沒有手機。那人轉而又問東先生,你的手機可有信號?東先生掏出手機看了看說,也沒有信號。但他隨即撿起地上一塊光滑的小石頭,放在耳邊,叫了幾聲:喂,喂,喂。那人怔怔地看著他問,你這是什么意思?東先生說,在這個地方,手機沒有信號,就跟石頭一樣了。那人若有所悟,說,我坐不下去了,看來我還得回客棧上網去。收起蒲團,走了。
他們坐了一會兒,正打算繼續(xù)前行時,外面下起了零星小雨。于是又坐下,等著雨歇。
你是怎么認識他們的?
說來話長,我跟他們這一路人認識,是因為三年前得了一種怪病。
一種怪?。?/p>
是的,一種奇怪的病。
三年前,她突然感覺頭暈、手麻、步態(tài)不穩(wěn),就去醫(yī)院做了一個CT檢查,結果發(fā)現腦子里面有一個白鴿蛋狀的東西,后來即便做了核磁共振,醫(yī)生也無法確診它是囊腫還是腫瘤。經過會診之后,醫(yī)生建議她做一個開顱手術,但她斷然拒絕了。她問醫(yī)生,如果腦部是惡性腫瘤,她還能活多久?醫(yī)生搖搖頭說,這個不好回答。她出了門,就把那一沓影像資料統統扔進垃圾桶里。第二天,她辭掉了電臺DJ的職務,背起行囊,開始了沒有目的的漫游。有一天,她在網上結識了一群過修行生活的朋友,得知這些人每年都會在同一個月份同一個地方聚會、交流,因此也就貿然報名參加。來到這座山里,她沒有把自己的病況告訴任何人。人生苦短,在山里面安安靜靜地待上一陣子,或是在適當的時刻找一個陌生男人過過一夜情的癮,未嘗不是一種及時行樂的法子。想到這里,她也就有了試一把的念頭?!捌G遇”這個詞,平日里只是當作玩笑來說的,沒承想,說碰上就碰上了。對方是一個攝影家,長得瘦長、白凈,神情略帶憂郁。他們是在溪邊那棵古樹下相遇的。他的鏡頭對著她拍下第一張照片后,雙手突然猛烈地抖起來。放下相機時,她發(fā)現他的臉色異常蒼白,近乎失態(tài)。之后,他跟她說話時眼圈發(fā)紅,聲音略微有些變調。她不知道那一瞬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很想跟他聊下去,但他只是倉促地向她要了一個手機號,以便發(fā)送圖片。然后,他們就跟陌路相逢的人那樣揮手道別。原本她以為,他們之間就此擦肩而過,是不會再見面了。但過了幾天,她居然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他開口說話時,聲音仍然有些顫抖,好像要說什么,突然又忍住了。因為沉默的時間有點長,她感覺電話那頭好像是一個漫長的黑夜。在對話過程中,她的耳邊就隱約傳來另一種復合的聲音。她放下手機,屏息靜聽,那聲音竟然就是從另一個距之不遠的房間里傳來的。如前所述,她的聽力有異于常人,只要集中注意力,哪怕是極其散漫微弱的聲音,她都能捕捉得到。她試探性地問了一下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果然沒聽錯,他跟自己就宿在同一家山中客棧。于是,他們各自報了房號。從房號來看,他們之間僅隔兩個房間(而且是空房間)。奇怪的是,那個攝影家后來一直沒有過來找她。
一種近乎無恥的渴望被睡的感覺在那一瞬間竟那樣恣肆地冒了出來。她再次給他打了一個內線電話,邀請他來自己的房間。如果他是個聰明人,也應該可以猜測她的意圖了。她向來都是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腦子里突然跳出這樣一個古怪的念頭,未免把自己都嚇壞了。但她已打定主意,僅僅是要跟他發(fā)生一夜情,誰也不欠誰。當然,他也應約過來了。如果非要她說出自己喜歡他的原因,大概就是喜歡他身上的某種氣息,一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氣息。根據她的描述,他們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關系。他們只是躺在床上,蓋上了被子,像兩個嬰兒。確切地說,像兩個無知無覺的雙胞胎。她的表現是主動的,而他那臉上幾乎沒有什么表情,眼睛里也沒有一點內容,以致她覺得自己所面對的仿佛是一片白茫茫的大?;蚩帐幨幍纳焦取2贿^,她可以確定,他不是那種性無能或男同性戀。
而之后發(fā)生的事就讓她糊涂掉了。那天早上,攝影家回到自己的房間不久,她忽然聽到了他跟另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我把你帶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你喜歡?現在我累了,決定把你留在這里,你愿意?她聽到這話,就立馬感覺他是在跟一個女人說話。她再次側耳傾聽,但沒有聽到有人跟他搭話。她帶著疑惑走到他的房間門口,敲了幾聲。他打開門,她便毫不客氣地走進來,目光很利索地掃了一圈,什么也沒有發(fā)現。但問題就在這里,她居然什么也沒有發(fā)現。
我們能談點別的什么?她突然像怕冷似的用手臂抱住自己的胸口,對坐在身邊的東先生說。
為什么要突然轉移話題?難道你不想告訴我,那個房間里的神秘女人究竟是誰,她為什么要避而不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跟你講這些事,也許是觸景生情吧。她這樣說著,就戴上了墨鏡,好像是要把眼角那一縷細微的憂傷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
真的不想說了?
不想說了。
他們就這樣靜默著。大約是風的緣故,這里的雨拐了個彎,就落到山那邊去了。遠處凝集著一團濃重的云霧,越滾越遠。他們邁出路廊,繼續(xù)沿著古道前行。天色在轉瞬間放晴,山景也在拐個山角之后豁然開朗。他們抬起頭來,果真就看到了半山腰處一塊略微向外凸出的巖石上一棵冠幅很大的銀杏樹。樹下圍繞著一群正在閉目打坐的功法修煉者,雖然之前被雨淋成了落湯雞,但此刻依舊凝然不動。陽光一照,個個都仿佛有了仙風道骨。他們沒有再走近那棵樹,而是遠遠地打量著。云是白的,雨后的樹是鮮綠的,給人一種清潔感。在東先生看來,這樣的樹,跟天上的云一樣,也是可看可不看的。
還記得石拱橋邊那棵銀杏樹?她問。
當然記得。這里的人都管它叫白果樹。
知道樹齡?
只知道它是一棵古樹,有多老,沒打聽過。
聽山里人說它已經活了五百多年。
一棵五百年的老樹仍然可以結果實,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結果實的白果樹應該是雌樹吧。
是的,每年十月它會結一次果。
那么,眼前這棵樹應該是雌株還是雄株?
當然是雄株。這一帶,我還沒有發(fā)現第三棵銀杏樹。
難道說,它們隔著一座山也能傳播花粉?
就像你剛才說的,這是一個奇跡:一棵樹即便隔著一座山也能找到另一棵樹。
我小時候在植物學課本上就看到過這樣的說法:風傳播花粉,肉眼是無法看到的。那種風媒花呈陀螺狀,可以從相隔幾十里外的地方飄過來,把花粉落在花蕊上。
做一棵樹多好,每年開一次花,結一次果,就這樣不知不覺活了五百多年。
樹沒有神經末梢,開花結果它不覺得快樂,正如它落葉時不覺得痛苦。
樹有樹的活法,誰知道呢?
這時候,一團云在這座空曠的山岡之上懶洋洋地逡巡著。你看見了嗎?高個子女人指著一排雜木林說,從這邊數過去第九棵樹,你看見了嗎?三年前,我把自己的手機埋進了那棵樹底下?,F在它應該已經像土豆那樣爛掉了吧。
為什么要把手機埋掉?
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也許是因為那時候覺得身上的東西太多了。
身上的東西太多了?嗯,我明白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一些鮮亮的顏色融入灰色,一些有棱角的石頭變得柔和起來。入夜之后,山谷間偶或響起寂寞旅人的彈唱。東先生無意于融入這群人里面,因此,他看了一會兒書,就早早睡下了。過了十時許,客棧里外人與動物的聲息都靜了下來。在山里面,寂靜仿佛呈漏斗狀,漏進樹葉的幽微的沙沙聲,漏進蟲子的唧唧聲,漏進地殼深處發(fā)出的嘶嘶聲,和一些植物飽吸夜氣的聲音。
三更時分,東先生無緣無故地醒過來。那種奇怪的聲音又開始出現了,以至于他感覺自己好像被什么奇妙的力量拋進了另一個維度的世界。但此刻,他十分淡然。找那些高人治療的想法早已拋諸腦后,他覺得自己也無須為此煩惱。人這一輩子,總會遇到幾件讓自己費解的事。與其惶惶不可終日,不如從容應對。他曾看過一部戲,說是有人突然發(fā)現自己身上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隱痛,到處找醫(yī)生或專家診斷,可沒有一人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這種隱痛是如何來的,又將如何消除。耳朵里面出現的怪聲,大概跟身體上出現的隱痛是一樣的。
那種奇怪的聲音持續(xù)的時間很短,但他之后就了無睡意,只得閉著眼睛挨到凌晨五點多,恍恍惚惚間,一縷幽暗的天光從窗簾的縫隙間照進來。他感覺這樣躺著實在是百無聊賴,就下了床,拉開窗簾。在晨光里,山與人驟然相遇,讓他心中忽生一種相敬如賓的感覺。他喜歡這樣的山,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沒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他推開了窗,讓晨風帶著明亮的空氣吹進來。窗子對著清寂的后院,一只早起的野狗正在一棵銀桂下刨著泥土,不知道要刨些什么。他突然間像是想到了一件緊要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機,匆匆瞥一眼,隨即關掉,放進一個塑料袋,然后穿上衣服,拎著這個塑料袋,走到樓下,沿著兩棟樓之間的一條青石板路,來到那座后院。狗見了生人,立馬從墻洞里隱遁。他在銀桂樹下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隨手撿了一塊小瓦片,繼續(xù)把那堆被野狗刨過的泥土挖開,挖到兩指深時,就把那個裝著手機的塑料袋扔了進去,然后,又用四周的泥土把小土坑掩上。天已破曉,他在石凳上呆呆地坐著。太陽又跟老朋友那樣,漸漸從云層間露出一副溫和的老面孔。從后院的一扇小門出來,他沿著一條青石板路來到前面那座鋪花磚的小庭院,那里,樹木掩映的拐角有一座陰暗、逼仄的小樓梯,沿著樓梯向右走四扇門是東先生的房間,向左走七扇門是高個子女人的房間。東先生本該向右走的時候,突然改變方向,走到她的房間門口。靜靜地站了片刻,又踅返,下了樓。穿過庭院里的月洞,他來到觀景臺,竟又看見了她的身影,感覺像是繞地球一圈之后又碰到了。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但她好像不是原來的她了。很奇怪地,他越是走近她,越是不敢看她的臉。那一刻,他必須把目光落在別處——比如,一棵樹,一塊石頭——內心才能平復下來。
昨天我失眠了。
為什么?
因為你。
因為我?
因為你昨天講述那位攝影家的故事時無緣無故地中斷了。
我從來不認為這是一個故事。如果你抱著聽故事的心態(tài)來打聽別人的隱私,我也就沒話可講了。
你沒把話說完,對我來說就像酒沒喝夠,總是惦念著。如果記得沒錯,你還沒告訴我他在房間里跟誰說話呢。
為什么你要打聽這些?
還是因為好奇嘛。
我說的一切也許會讓你覺得不可思議。
生活中本來就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
好吧,你不妨當作一個故事來聽。
那時候她的確懷疑攝影家只是存心在玩弄自己的感情,不過,她想到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也就不在乎這些東西了。她之所以想探知攝影家房間里的人,只是出于好奇。準備跟他告別之前,她還是很有禮貌地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他過來之后,神色略微有些異樣。她跟他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也沒打算保留自己的猜疑。他聽了之后,就把她帶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開一個旅行箱,里面除了幾件衣服,就是一個黑木盒。一見到這東西,她手上的雞皮疙瘩立時就跟陽光里密布的塵粒那樣一下子冒了出來。這里面裝著什么?她問。他說,是骨灰,是他妻子的骨灰。出門轉了一個多月,他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因為他曾答應過妻子,一定要把她埋葬在一個安靜的山谷里。問到他妻子的死因,他說,她死于白血病,他是看著她像一朵花那樣慢慢枯萎的,不過,她死在他懷里,非常地平靜。她聽了這話,越發(fā)傷感。想到自己如果得的是惡性腫瘤,也許只能孤身一人在異地的病床上凄涼地死去。因此,她撫摸著骨灰盒,用舒緩而平靜的口氣說,這不是死,這叫“歸”。女人這一輩子有兩次“歸”,一次是出嫁,叫“之子于歸”;還有一次,就是大限到了,沒有大悲大喜,心里面平靜得很,這叫“視死如歸”。
也就是那一刻,攝影家告訴她,他第一次在那棵古樹下遇到她,從鏡頭里注視她的面孔時,突然感覺亡妻的面影從眼前飄過。就在按下快門的一瞬間,他如遭電擊。事后翻看那張照片,他發(fā)覺她跟自己的亡妻其實沒有多少相似之處,只是,嘴角那一抹淡然的微笑,讓他有點難以釋懷。她望著他那沉浸在某段回憶中的惘然眼神,確信他所說的并非虛妄。
一種絕望之后的突然放松,迫使她做出留下來的決定。他們在山中一起待了一個月,到底還是沒有發(fā)生任何肉體上的關系。她也沒有告訴他,自己患有某種疑似腦腫瘤的疾病。他們在一起,只有淡淡的歡喜,沒有那種令人不安的生理性反應。下山之后,他們各走各的,沒再碰過面,也沒有電話聯系。兩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她一直在一個又一個陌生城市游蕩,奇怪的是,腦部也沒有出現什么異常。因此,她又鼓起勇氣重新做了一次核磁共振檢查,結果發(fā)現:腦部那個白鴿蛋狀的東西居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在外漂泊既久以至身無分文的她不得不回到原來的單位。主管領導聽說她的境況之后也深表同情,不僅讓她恢復原職,還額外預支她三個月的工資。但她待滿了三個月時間,又莫名其妙地辭了職,跑到了一座海濱城市,在那里的一家酒吧找到了一份DJ的工作。
為什么要尋找一座海濱城市?
因為它離大海更近一些。
后來有沒有再見到他?
沒有。一直沒有。
現在我明白你為什么要去山那邊看那棵樹了。
你說得對,我找不到那個人,因此我想看看那棵樹。人是活的,樹是死的。樹總不會挪吧。但我有時候想,有一天如果真的遇見他又會怎么樣?不如不見,留一份念想。
這時候,東先生沒再說話。一陣風吹過來,他只想撫摸她的頭發(fā)。
某年某月某個春日的清早,東先生再次去敲她的門。沒人應聲。隨即下樓,在木梯邊的石凳上坐著,沉默以待。整整一個上午都沒見著她的身影,他有些悵然。屈指算來,跟她在山中也不過是待了短短三天。此刻,東先生的腦子全被她的影子占滿了,這就讓他害怕起來了。為什么害怕?他也說不清。從前,東先生不是這樣的。
吃過早餐,他問登記臺里的伙計,是否見過那個高個子女人?;镉嬚f,她已經退房了。去了哪里?伙計說,不知道。東先生望著門外云遮霧繞的山谷,心里也是一片空茫。過了片刻,他轉過頭來問,她叫什么名字來著?伙計說,她是我們老板的一位朋友,因此沒有用身份證登記。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這里一趟?
是的,如果我記得沒錯,她已來過三回,不,四回。
聽到這里,東先生突然低下頭來,把身上所有的紐扣數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借此平復心情。慢慢地,他走出客棧,走到一座觀景臺上。他扶著欄桿,再次眺望著淡藍的遠山,風吹過來,情緒微微有些起伏。這地方,好是好的,但留下來、終老一生的想法他是斷然沒有的。他對自己說,到任何一個地方,生留戀之心都不是一件好事。不為什么而來,也不為什么而離開。這樣子就行了。
他這樣想著,又緩步踅返,來到那座種著一棵銀桂的后院。四周無人。淡淡的陽光從山那邊飄灑下來,一排滴水瓦把齒狀的影子投射到草地上。他喜歡那株孤單的小樹,晨風中向他舉手致意的柔嫩的枝條,以及那塊沒有修剪過的草地。他蹲了下來,從樹底下撿起一塊小瓦片,刨掉了一塊微微隆起的泥土,取出一個袋子,打開。手機完好無損。開機之后,他就聽到一連串未接電話的提示音。真是奇怪,三個女人居然會在同一天同一個時間給他發(fā)來了三個內容相似的短信。他靜默了片刻,又關掉了手機,把它直接扔進那個小土坑里。用土填平之后,他稍稍使了點勁,在泥土上踩了幾腳。剩下的事,就是把左手插進左邊的口袋,把右手插進右邊的口袋。
(選自《十月》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