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珊珊

宋詞中的“水”意象分析

劉珊珊

“水”是宋詞中的常見意象之一，“水”不僅與“煙”“雁”“舟”等意象組合，營造或蒼?；蚯暹h(yuǎn)的意境，而且蘊涵著詞人豐富的思想感情。臨水送別，客子行舟，宋詞中的“水”浸滿了離別相思人的眼淚；逝者如川，春秋代序，多愁善感之人感時傷懷，嘆興衰榮枯；水空明清澈，洗濯被塵俗所污的心靈，表達(dá)了士人對擺脫世事、歸隱田園的向往。宋詞中的“水”意象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原因是水的清明靈動與詞體“要眇宜修”的特點相通。

宋詞；“水”意象；情感載體；清靈；婉約

一、無處不在的“水”

在宋詞中，從詞牌到意象，“水”俯拾皆是?！八堃鳌薄颁较场薄芭R江仙”“西江月”“驀山溪”……這些詞牌名使宋詞從一開始便帶著氤氳的水汽撲面而來。從婉約詞到豪放詞，從離別相思到羈旅行役，再到懷古詠史，詞人頻頻選擇“水”來為詞作設(shè)景，傳情達(dá)意。

所謂“意象”，就是將內(nèi)在的抽象的心意寄托于外在的具體的物象。當(dāng)外界的事物使作者內(nèi)心有所感發(fā)而進(jìn)行創(chuàng)作時，作者會通過某一意象融入自己的感情，并通過意象的組合來營造某種意境，使得讀者通過特定的意象理解作者寄托于其中的感情?！八笔撬卧~中的常見意象，經(jīng)常通過與“煙”“天”“山”“汀渚”“星月”等意象組合，構(gòu)成清遠(yuǎn)、朦朧的山水意境，以襯托主人公的憂思或恬淡的心境。例如①：

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鴻，東風(fēng)銷盡龍沙雪。（賀鑄《石州引》）［1］540

夢隨江水繞沙洲。沙上孤鴻猶笑我，萍梗飄流。（趙鼎《浪淘沙》）

“水”還經(jīng)常通過與“雁”“舟”“落花”“樓”“闌”等意象組合，營造孤寂、蒼涼的氛圍，以烘托主人公孤凄寂寞的心境。例如：

江南一雁橫秋水。嘆咫尺、斷行千里。（黃庭堅《留春令》）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蔣捷《虞美人》）

“水”在宋詞中頻頻出現(xiàn)，不僅營造獨特的意境，而且，聚散無形、隨處可見的“水”還極易觸發(fā)人內(nèi)心深處細(xì)微幽約的情思，寄托詞人豐富的思想感情。

二、蘊意豐富的“水”

葉嘉瑩認(rèn)為感發(fā)生命的來源，“可以大別為得之于自然界景物節(jié)，氣之變化的感發(fā)，與得之于人事界悲歡順逆之遭際的感發(fā)”［2］4兩種因素。多愁善感的詞人于自然界、人事界觀物、感物；這些事物觸發(fā)詞人的情思，使他們有所感懷，抒情言志，既是承載詞人感情的載體，也是感動讀者的媒介。而水就是這其中最為常見的事物之一。宋詞中的“水”意象千姿百態(tài)，蘊意豐富。

（一）離恨相思

宋代文人，由于宦游干謁、人事變動，飽受離愁別恨和羈旅漂泊之苦，反映在作品中，“長于寫情感的詞更多地在寫離別相思，以致翻開詞集似乎滿眼都是離愁別恨，離別相思成為詞最常見的題材，貫穿于詞的發(fā)展始終?！保?］35流水行舟是客子最常見的景致，茫茫煙水，不見鄉(xiāng)關(guān)，飄零之感和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宋詞中的“水”浸滿了離別相思人的眼淚，浸滿了羈旅行役者的辛酸。例如柳永的《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極致纏綿，“水”在渲染意境和表達(dá)情感上起了重要作用。在意境上，千里煙波浩渺，水天相接，暮靄沉沉，蒼茫遼闊，籠罩著濃濃的離愁。在情感表達(dá)上，“蘭舟催發(fā)”，無情的江水正搖蕩著行舟催人趕緊出發(fā)?！八钡臒o情襯托出人的多情，傷離別，縱有千言也只能哽咽無語?！澳钊トァ?，遙望江水，煙波千里，正如離人的愁緒一波推一波；想將來，重逢遙遙無期，縱風(fēng)情千種，也無人訴說。例如李清照的《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首詞是寫李清照對丈夫的思念。“花自飄零水自流”表明花和水的無機心。然而，花落水流卻有意無意地引起多情之人對美好年華流逝的感傷，感傷如此易逝的年華無法與愛人共同珍惜度過。秋日黃昏，雁回、月上，紅藕殞謝，花逐水流，輕輕滑過蘭舟舷側(cè)，也勾起舟中人絲絲縷縷的思念。這思念不是呼天搶地的悲痛，只是淡淡的閑愁，自落花流水生出，如淙淙流水般輕盈而綿遠(yuǎn)，縈繞不去，“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好在，這無計消除的相思之苦不是只有一人獨自承受，相愛的人心有靈犀，彼此思念，“君愁我亦愁”。流水如一根紅線牽著分隔兩地的人，將思念之情傳遞給彼此，將思念之苦平復(fù)于彼此。

（二）感時傷懷

水的流逝極易引起詞人的憂傷與感懷。淡煙流水，輕寒漠漠，心思纖密之人生無端閑愁；逝者如川，春秋代序，多愁善感之人感時傷懷，嘆流年似水易逝，紅顏如花易殞；滾滾江水，淘盡英雄豪杰，淘盡興衰榮枯，豪放悲憫之人嘆時移世易，生故國之思。例如劉過的《糖多令》：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船猶未穩(wěn)，能幾日，又中秋。黃鶴斷磯頭，故人曾到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劉過在垂暮之年，重訪南樓，登樓遠(yuǎn)眺，滿目凄涼，加之不過幾日便是中秋，“猶未穩(wěn)”“又中秋”流露出時序催人、今非昔比的傷感，頓覺“渾是新愁”，既有新愁，也有舊愁。舊愁即江河日下，懷才不遇；新愁則為悲秋，故人不在，烈士暮年；舊愁渾是新愁，正欲買酒聊以排遣，卻想到“終不似，少年游”，只好作罷。淺流緩緩，繞過汀洲，帶過寒沙和蘆葉，詞人的心緒也如這環(huán)繞的淺水，一波三折。尤其最后一句，“欲”和“終不似”的反轉(zhuǎn)，年少的意氣風(fēng)發(fā)終是不再了，一唱三嘆，沉郁頓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對文臣武將的最高評價就是忠君愛國。屈原憂愁幽思而賦《離騷》，以對愛情的至死不渝表達(dá)對國君的忠貞不渝；后世的忠臣烈士無不是壯志報國，以身許國，以謝君恩。

“興亡夢，榮枯淚，水東流，甚時休？”（劉過《六州歌頭·鎮(zhèn)長淮》）面對滾滾長江和江北淪陷的大好山河，愛國志士滿腔悲憤，慷慨悲歌?！扒Ч排d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保ㄐ翖壖病赌相l(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希望當(dāng)朝者能如孫權(quán)這樣的蓋世英雄一樣英勇抗敵，抒發(fā)著收復(fù)山河，一雪國恥的壯志豪情。例如張元幹的《賀新郎·寄李伯紀(jì)丞相》：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云風(fēng)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guān)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謾暗澀、銅華塵土。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fēng)浩蕩，欲飛舉。

該詞開篇便是一片蒼茫的江景：“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倚樓悵望，“愁生故國”，萬頃滄波，風(fēng)掃浮云，激起詞人“氣吞驕虜”的萬丈豪情。“風(fēng)浩蕩，欲飛舉”否定了苕溪垂綸的念想，也表達(dá)了劍斬胡虜?shù)臎Q心和對丞相李綱反對議和、堅持抗金的支持，充滿干云沖霄的忠義之氣。浩蕩滄波將詞人以身許國的壯志豪情襯托得大氣磅礴、催人奮進(jìn)。

（三）隱逸之思

文人對自然山水、田園風(fēng)光有別樣的青睞，他們普遍以白描手法，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清新、明快、淳樸的詩詞，或表達(dá)對恬淡、閑適的山水田園的喜愛和享受，或表達(dá)對塵世的厭倦、對歸隱的渴望。而水的清澈、靜水無聲，帶給被凡塵羈絆的心靈以澄凈、安寧，也映襯著文人高潔脫俗的品格。因此，在山水詩詞中，“水”入目皆是。山水宋詞中的隱逸之思大致可分為以下幾種：

第一種，謫居或隱退，自適其樂。例如：

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錦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黃庭堅《訴衷情》）

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lán)一水縈花草。茅屋數(shù)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fēng)掃。（王安石《漁家傲》）

第二種，常年羈旅，厭倦漂泊。例如：

名利客，漂泊未還家。西塞山前漁唱遠(yuǎn)，洞庭波上雁行斜。征棹宿天涯。（王琪《望江南》）

山雨細(xì)、泉生幽谷，水滿平田。……不如休也，一庵歸去，依舊云山。（周紫芝《雨中花令》）

第三種，累于仕宦，渴望歸隱。例如：

長安拜免幾公卿，漁父橫眠醉未醒。煙艇小，釣車腥，遙指梅山一點青。（陸游《漁父》）

竹里全無暑氣，溪邊長有清風(fēng)。荷花落日照酣紅。雨過遙山翠重。老作宮祠散漢，本來田舍村翁。腰纏三萬祿千鐘。也是一場春夢。（吳儆《西江月》）

與污濁的塵世相比，純凈、恬靜的水光山色和鄉(xiāng)村田園，既是游子遷客逃避現(xiàn)實、安撫心靈的精神樂土，也是隱逸之士遠(yuǎn)離塵俗污染的世外桃源。當(dāng)文人士子前途黯淡、屢遭貶謫、報國無門時，靜水流深，恰能撫慰他們失落受傷的心靈；水的空明澄凈，蕩滌被塵俗所污、被世事所累的心靈；“上善若水”，水的至純至善和他們共同守護著內(nèi)心的那一份淡泊、高潔和寧靜。

三、水的清明靈動與詞的“要眇宜修”

“水”意象是宋詞中的常見意象之一，詞人頻頻以水入詞，讓“水”意象承載如此豐富的思想感情。究其原因，水和詞有質(zhì)的相通之處——水的清明靈動暗合了詞體“要眇宜修”的特點。

詞是一種音樂文學(xué)，產(chǎn)生于花間樽前，用于筵席佐樂，與詩相比，詞更委婉，更傾向于表達(dá)細(xì)膩的情思?！霸~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保?］179水的特點是清明靈動，與詞“要眇宜修”、婉約抒情的特質(zhì)是相通的?！八币庀笫沟迷~這一盛行于秦樓楚館的文體洗盡鉛華、洗盡俗媚，更增添了一分清婉、一分靈動、一分含蓄。以艷情詞為例，艷情詞是媚而不俗的，大多不直言愛戀細(xì)節(jié)，而是委婉地表達(dá)別后的苦戀相思，隱隱透露出凄婉感傷的意味。失意文人常常將身世之感寄于艷情，選用“水”意象作為中和，將愛情的失意、身世的浮沉表達(dá)得繾綣悵惋而不流于輕浮。例如秦觀的《鼓笛慢》：

亂花叢里曾攜手，窮艷景，迷歡賞。到如今誰把，雕鞍鎖定，阻游人來往。好夢隨春遠(yuǎn)，從前事、不堪思想。念香閨正杳，佳歡未偶，難留戀、空惆悵。永夜嬋娟未滿，嘆玉樓、幾時重上。那堪萬里，卻尋歸路，指陽關(guān)孤唱?？嗪迻|流水，桃源路、欲回雙槳。仗何人，細(xì)與丁寧問呵，我如今怎向。

后世評價秦觀的詞是“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這首詞滿紙言“恨”：一恨無可奈何的離別，無人鎖定雕鞍，從前攜手賞花的舊事將如夢隨春遠(yuǎn)；二恨將來的苦苦相思，“佳歡未偶”，孤唱陽關(guān)，重逢無期；三恨水東流，讓自己“欲回雙槳”不能。但結(jié)合背景，元祐八年，高太后薨，恢復(fù)新政，紹圣元年，舊黨一同遭貶，秦觀也在其列，此后被一貶再貶。前途無望，四處漂泊，令本就生性細(xì)膩敏感的詞人沉沉地陷入悲苦和絕望之中而不能自拔。因此，這首詞中，在愛情離別之下，還隱藏著另外三重“恨”：一恨遭遇遷謫，不得不離京出任；二恨漂泊不偶，難再回京復(fù)職；三恨桃源難覓，理想難以實現(xiàn)。秦觀將內(nèi)外三重恨訴諸眼前的“東流水”，水載人離京，離開戀人，水東流阻斷歸程，尋不到桃源也難回頭，新愁舊恨都隨著流水東逝、隨春遠(yuǎn)去。

水是清澈的，洗滌士人們被塵俗所污、被世事所累的心靈，象征著中和、平淡，象征著士人的高潔情操和內(nèi)心的淡泊、寧靜。所以，“水”意象不僅僅可以觸發(fā)詞人的纖細(xì)情思，不僅可以用來寫離愁別緒、感時傷懷，還可以是一種精神象征，是宋代士大夫光風(fēng)霽月的人格寫照。

四、結(jié)語

“水”是宋詞中高頻率出現(xiàn)的意象之一，蘊意豐富。水無處不見，姿態(tài)萬千，極易引發(fā)詞人各種各樣的情感，潺潺流水觸發(fā)了詞人的綿綿情思，滔滔江水激起詞人的豪情壯志。水清明靈動、空澈澄凈，象征著純潔的愛情和高潔的品格。水滔滔不息，送走游子，隔斷戀人，多愁善感之人嘆流年似水，今非昔比；遠(yuǎn)行之人嘆蘭舟催發(fā)，無語凝噎；相愛之人望水興嘆，訴盡相思之苦。宋詞中的“水”意象承載了詞人豐富的思想感情，也使宋詞如水般清婉動人、韻味無窮。

注釋：

①文中所引宋詞全部引自唐圭璋所編《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版）。

［1］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

［3］王兆鵬.唐宋詞分類選講［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4］王國維.《人間詞話》譯注（增訂本）［M］.施議對，注譯.長沙：岳麓書社，2008.

（編輯：文汝）

I207.23

A

1673-1999（2016）10-0063-03

劉珊珊（1991-），女，中國海洋大學(xué)（山東青島266100）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xué)。

2016-06-12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wù)費資助項目“語言與文體的建構(gòu)研究”（201564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