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愛華
(中共湖南省委黨校湖南行政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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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諸子著作中“信”的社會語義學分析
羅愛華
(中共湖南省委黨校湖南行政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6)
援引先秦諸子五派十四部著作中具有代表性的“信”后,深入分析“信”在諸子典籍中的意義;進行語義學的歸納后,不難發(fā)現(xiàn)“信任”與“信用”是兩個相互配合的統(tǒng)一概念,信任是信用的目的,信用是信任的前因。在此基礎上,對當代的信任研究中只重視信任不重視信用、盲目提倡信任、并將之誤認為美德的研究思路提出批評,提倡在未來的信任研究中必須兼顧信任與信用。
先秦諸子;信任;信用;社會語義學
社會學家對信任問題的關注始自西美爾的《貨幣哲學》,他將信任看成是凝聚社會使之不至于分崩離析的綜合性力量。多伊奇對囚徒困境中人際信任的研究,開始了學術界對信任真正的重視。在當代,信任問題更成為學術界中的熱點話題,西方的盧曼、馬克·沃倫、阿羅等對信任進行了長期而持續(xù)的研究,弗朗西斯·福山的《信任》更成為西方信任研究的經(jīng)典著作。在西方學說的刺激(部分是因為西方世界將中國劃分為“低信任度”的國家)下,我國的信任研究有了長足的發(fā)展,彭泗清、王飛雪、羅家德等人在信任問題上進行了深入研究,張維迎的《信息、信任與法律》與鄭也夫的《信任論》成為中國信任研究的經(jīng)典。這些學者對信任的重要性給予高度評價,認為信任是“社會中最重要的綜合力量之一”[1],是“市場經(jīng)濟得以健康運轉的基石”[2]。
在我國當代信任研究的熱潮下,筆者也有一些疑惑,那就是,我國信任研究基本上都是從西方的觀點出發(fā),在西方學者構建的概念與語境下進行討論,卻很少有學者回顧我國的傳統(tǒng)學術,從中國的學術經(jīng)典中尋找信任思想與觀點。在筆者看來,既然信任是如此重要的一個話題,在國家發(fā)展與社會生活中扮演著如此重要的作用,那么我國古代的學者們不可能不重視這個問題,也不可能沒有豐富的信任觀。帶著這樣的思索,筆者對我國先秦諸子的主要代表著作進行了一次搜索,希望能夠對先秦諸子的信任觀有一個更加深入的了解。
先秦諸子中,法、儒、墨、道等都是致力于研究國家于社會發(fā)展的學術,都對“信”這個概念有過闡述。兵家的研究范圍雖然主要集中于軍事,但在其中還是經(jīng)常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有關于“信”的精彩闡述。在研究中,筆者統(tǒng)計了法家的《管子》、《商君書》與《韓非子》,儒家的《論語》、《孟子》與《荀子》,墨家的《墨子》,道家的《老子》與《莊子》,兵家的《孫子兵法》、《吳子》、《尉繚子》、《司馬法》與《六韜》等14部著作,在這些著作中共出現(xiàn)了“信”650次。筆者分析了這650個“信”字的意義,并在具體的文本中進行理解和分析,對前述五個學派的信任觀進行了一次整理??偟膩碚f,儒家強調道德的信,道家強調本能的信,法家強調制度的信,墨家強調宗教的信,兵家則強調效率的信。我們選擇研究的這五大家、十四本著作,當然不能夠說是先秦諸子百家思想的全部,但至少是先秦諸子思想中的主要部分了。
作為先秦諸子信任觀研究的一個重要部分,在本文中,我們希望首先對先秦諸子著作中的“信”字進行一次社會語義學的分析,因為先秦的“信”字可以表達的意義非常豐富,這些意義互相區(qū)別,也有聯(lián)系,并在某種程度上統(tǒng)一于“信任”這個主題。進行這樣一次社會語義學的研究,一方面是我們進行更深入研究諸子信任觀的前提條件,另一方面,進行這樣的研究,可以讓我們從文字與語義本身的視角上去發(fā)現(xiàn)“信任”這個概念的微妙之處。
通過字詞摘取,在十四部著作的650個“信”字中,“信”的含義主要有22種,包括如下:
(1)“信”的本意是“真實”,例如《老子》中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信”應作“真實”來理解。
(2)信可以表示“準確、確實”的意思,事實上也是“真實”的意思的擴展。例如“同歸之物,信有誤者”此種的“信”應作“的確”、“確實”來理解。
(3)與“真實”相似的,表示“真正”的意思,例如“非信士不得立于朝”中的“信”就應作“真正”來解釋,或者更加形象地翻譯為“名符其實”,這個解釋與“真實”相近,但也有一些微妙的差異。
(4)信作“真正”用時,可以組成“信乎”這個詞,表示“是真的嗎”的含義,例如,《論語》中的“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這里的“信乎”就是“是真的嗎”的意思。
(5)與“真正”相似的,信也有“實在、信實”的意思,這個意思是上述古籍中最常用的“信”的意思。如《孟子》中夸樂正子是“善人也,信人也”,也就是說樂正子是“好人”和“實在人”,信在此做“信實、實在解釋”,重點在于“實”的含義。此外,“信”已經(jīng)開始與“誠”一起出現(xiàn),例如《荀子》中就有“端愨誠信,拘守而詳”,“誠信”翻譯為“忠誠老實”,信因而也做“實在”解。
(6)真實的、實在的是可以相信的,因而信有了“相信”的意義,例如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臧武仲以防求為后于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信作“相信”解,更是無疑。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典籍中,本身有幾處都出現(xiàn)了“相信”這個詞,但意義要更加復雜,《管子》中說“君明、相信、五官肅”,“相信”者,其實是“丞相”“有信用”;《韓非子》中說“貴賤不相信”、《司馬法》說“不相信,則一”,這里的“相信”,都是“相互信任”的意思。
(7)在“相信”的基礎上產(chǎn)生了“信心”的意義。例如《論語》曰“吾斯之未能信”,“信”作“信心”解。此外,也產(chǎn)生了與這個“信心”意相匹配的“自信”這個組合,例如《墨子》稱贊君子為:“君子進不敗其志,內(nèi)究其情;雖雜庸民,終無怨心。彼有自信者也”,這個“自信”與我們?nèi)粘S玫摹白孕拧笔窍嗤囊馑?。不過,在這些典籍中,“自信”并不往往是褒義詞,例如《商君書》中言“很剛而不和,愎諫而好勝,不顧社稷而輕為自信者,可亡也”,這里的“自信”就是貶義的“自以為是”的意思了。
(8)信的含義進一步在“真”的意義上發(fā)展,從當下的真(真實存在)擴展到未來的真(未來實現(xiàn)),獲得了“兌現(xiàn)”的意義,例如《老子》說“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此時的“信”,應當理解為對此前的“諾”的兌現(xiàn)。從“真實”到“兌現(xiàn)”,“信”的含義完成了一次跳躍,因為“真實”是對當下的肯定,“兌現(xiàn)”是對未來的肯定,“真實”是對客觀事物的描述,而“兌現(xiàn)”則有更多的主觀意味。
(9)在“兌現(xiàn)”的基礎上,發(fā)展出“諾言”的意義。所以孔子說“信近于義,言可復也”,如果諾言能夠符合“義”的話,那么就是可以兌現(xiàn)(復)的。“兌現(xiàn)”與“諾言”都不是簡單的“真實”了,因為“真實”的東西是客觀的,是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的;而諾言與兌現(xiàn)都是針對未來的,可以說,從“真實”到“諾言”和“兌現(xiàn)”,“信”就從“一般現(xiàn)在時態(tài)”跳躍到了“一般將來時態(tài)”了。
(10)在“兌現(xiàn)”與“諾言”的基礎上,有了“信用”的意義,能夠兌現(xiàn)諾言,才算是有信用。例如《商君書》中說“賞厚而信,邢重而必”,就是說重賞之下才能夠樹立信用,《荀子》說“不足于信者,誠言”,張覺(張覺,1995)翻譯為“在信用方面不夠的人,往往夸夸其談”,此時“信”作“信用”解。(11)與“信用”相接近的是“信譽”這個意義?!豆茏印氛f“自媒之女,丑而不信”,丑是名聲差,信是信譽,女人因為是自己一定婚姻的,因而名聲差而且沒有信譽??鬃诱f“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這個“信”,也可以做信譽來解讀。在我們的理解來說,信譽與信用是同一的。
(12)在“信用”的基礎上,得到“守信用”的意義。《六韜》中有說,“凡用賞者貴信,用罰者貴必”,貴信,即貴在守信了,齊桓公向管仲詢問“使民必死必信若何”,就是想問如何讓人民能夠守信用、拼死命。《管子》中,有“臣以節(jié)信”和“臣人者守信”,則是用復合詞來表示“守信用”的意義。(13)對一個人有信心,而且這個人還有信用,那么就可以信任這個人了,因此信還有“信任”的意義。“信任”與“信心”之間的差別表現(xiàn)在信任除了有信心之外,還要有“任”的行為,“任”者“任命”也,因此,“信任”不僅僅需要主觀上有“信心”,更需要在客觀上有“任命”的行為。這種“任命”可以理解為授權,也也可理解為財富上的轉移,因而信任是基于信心的,一方對另一方的資本或權力的讓渡。孟子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虛”,荀子曰:“已期三年,然后民可信也”,所說的“信”都是“信任”的意思。
(14)“信任”的意義之外,順理成章的“信”也有“被信任”的意義。例如《韓非子》中說“凡當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愛也”,“秦古巴以有罪益信”,這些都是“被信任”的意義。
(15)與“被信任”相對應的,還有“取得信任”的意義。信任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需要獲得的,君主對臣子的信任,是賦權、賞賜、親近,平民百姓對上級的信任,是納稅、守法、參戰(zhàn),無論對任何人,如何取得別人的信任,是非常重要的。管仲的人事建議是“臨事不信於民者,則不可使任大官”,荀子吹捧天子是“不言而信,不慮而知”,這里的信都是“取得信任”的意思。
(16)“取得信任”的人,就是“可信”的人,因而“信”也有“可信”的意義?!爸啥糜谔惨詾椴恍拧敝械摹靶拧本褪恰翱尚拧?。很多情況下也能出現(xiàn)“可信”這個詞,例如“則賞明可信而罰嚴足畏也”,“可信”這兩個字正可以做“可信”來解釋。
(17)“信”還可以作“威信”解釋,例如《管子》中“寡人愿聞國君之信”,《尉繚子》中“號令明信,攻守皆得”,這些“信”皆可以作“威信”來解釋。當然,什么是“威信”呢?也許可以理解為“威風且有信用”,那么“信”的本意也還是“信用”。
(18)古語中常用,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得很少的,信的本意,“伸展”?!豆茏印分姓f“繩不信,不可以求直”,此時的“信”,就是“伸展”的意思。相似的,也有“耳目聰明,筋信而骨強”,都是伸展的本意。這種意義在現(xiàn)在也還有使用,例如“信馬由韁”、“信口開河”,只不過這些詞語中的“信”,除了“伸展”之外,還有了“放縱”的意思。
(19)“伸展”引申出“申明”的意義,《管子》中“養(yǎng)老弱而勿通,信利周而無私”,所謂“信利周”就是“申明利害”。
(20)“伸展”的意義引申出“發(fā)展”的意思,例如《孫子兵法》中有“雜于利而務可信也,雜于害而患可解也”,所謂的“務可信”就是“大事可以順利進行”的意思?!盾髯印氛f“有詘而無信,則貴賤不分”,詘是忍讓,信是進取,也就是發(fā)展。
(21)“信”也有“遵守紀律”的意義,在《孫子兵法》中,有“不約而親,不令而信”,所謂“不令而信”,就是“不待申令就會遵守紀律”。
(22)還有一個用得很少的意義,“信號”。這個意義出現(xiàn)在《荀子》中,“龍旗九斿,所以養(yǎng)信也”,說的是天子的龍旗下有九條飄帶,是用來保持身份的“信號”。此外,《墨子》中的“非有信符,勿行,不從令者斬”,這個“信符”中的“信”,無法單獨解釋,因為信符本身就是一個名詞,但應該可以理解為,有某種“信號”的一個憑證(符)。
信也并不總是多為獨字出現(xiàn)在文獻中,而是與其他字有一些固定組合。其中,信的最常見的組合是“忠信(也作‘中信’)”,總共出現(xiàn)了650次“信”,其中有67次是“忠信”,還有一次“中信”,“忠信”的變體也包括“服忠用信”或“服忠信”。其次是“誠信”,出現(xiàn)了18次。此外,“信必”出現(xiàn)了5次,但每一次的“信必”都在“刑賞”之后。
以上是“信”的許多種基本的意義。事實上,由于先秦古文在語義學上并不嚴密,“信”這個字是可以有多種可能的解釋的,例如“刑賞信必于耳目之所見”,信在這里可以理解為“信實”或“實在”,在耳目之前刑賞要信實,但是也可以理解為“兌現(xiàn)”,在耳目面前要兌現(xiàn)這些刑賞。又例如“言忠信,行篤敬”,此時的“信”通常作“信實”理解,“忠信”者,忠厚老實也;但這個信也同樣可以當做“守信用”來理解,一樣說得通,一樣不影響典籍的意旨。更比如說,“信于朋友”怎么解釋呢?可以解釋為對朋友講“信用”,也可以解釋為被朋友“信任”,甚至也可以說對朋友很“實在”,無論哪一種解釋都能夠站的住腳,在逐字逐詞的翻譯中,這種現(xiàn)象比比皆是。
這種“信”的多種解釋的存在,看似混淆不清,容易讓人糊里糊涂,但事實上,“信”的多種解釋,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在意義上也是互通的,即便是將這些意義互相混淆,依然不會影響作者需要表達的思想。
這650個“信”各有不同的意義:信實、兌現(xiàn)、信譽、相信、信用、信心、威信等,或者是信的其他意義如“伸展”或“信號”。這些大量的不同的意義之所以不會產(chǎn)生混亂,是因為信這個字所代表的意旨雖然非常多,卻彼此相關,互相統(tǒng)一。
我們認為“真實”與“伸展”這兩個意義是“信”的原本含義,這兩個含義又可以從“信”這字中直接獲取。所謂“信”者,《說文解字》中說“誠也。從人從言。會意”,說明現(xiàn)在的“信”與古文中的“信”是同樣的寫法。人言的一個要求是“真實”,說話不真實,不叫人話;人言的第二個特征是會傳播,言語就像風,因而有“伸展”的意思。這兩個意思持續(xù)擴展,最終產(chǎn)生信任的意義。
“真實”發(fā)展為“準確”、“真正”,繼而發(fā)展為“實在”,進而引申為“相信”與“信心”的意義。“相信”的意義實現(xiàn)當下到未來的跳躍,產(chǎn)生了“兌現(xiàn)”與“諾言”的意義,進而產(chǎn)生了“信用”的意義。信用自我擴展了“守信”與“信譽”的意義。
“伸展”的意義擴展為“申明”與“發(fā)展”?!鞍l(fā)展”是一種主動的、進取的行為,因為具有信用、有信心,因而可以為這種信心而進行某種投資,促使其“發(fā)展”,這種因為有信心而進行的促進“發(fā)展”的投資行為,就是“信任”,因而信也產(chǎn)生了“信任”的意義。
“信任”的意義自我擴張,得到了“被信任”、“取得信任”、“可信”的意義。其中“可信”又進一步擴展,與其他詞語結合,如“信符”,就是“可信”的符了,“信號”也是“可信”的符號,所以天子龍旗用來“養(yǎng)信”,也就是用來保持天子的身份持續(xù)的可信。在這種“可信”的意義上,也能夠發(fā)展出現(xiàn)在常用的許多詞語,如“信號(可信的符號)”、“信息(可信的內(nèi)容)”等。
“信”的意義的核心內(nèi)容:信任、信心、信用、信譽、實在、諾言、兌現(xiàn)等,在哲學內(nèi)核上是相通的:(1)實在是基礎,只有實在的才能獲得信任與信心,才能保持信用,才能成為可以兌現(xiàn)的諾言;(2)信用是產(chǎn)生信任、實現(xiàn)諾言的客體屬性,一個有信用的人,說過的話才是諾言,才可以被兌現(xiàn),這個人才有信譽,才是實在人,別人對他才有信心,才能獲得信任;(3)信任是主體屬性,信任的產(chǎn)生需要客體具有信用或信譽,信任的本身是相信諾言的可兌現(xiàn)性;(4)信心是由信用到信任的關鍵,有信用的人,別人才能對他有信心,有了信心,才有可能實施信任行為。因此,“信”的各種意義,不僅在語源上是相關的,在邏輯上也是相聯(lián)的。
從以上的社會語義學的分析,我們可以提取出“信”字的兩個最主要的意義:信用與信任。一個人擁有信用,是因為他人相信他能夠在未來兌現(xiàn)諾言;之所以相信他,是因為這個人是實在的、誠懇的、真實的。因而信用是一種讓他人相信自己的方式——也就是說,信用是獲得別人信任的前提(至少是一種前提),一個人只有有信用,才能夠獲得他人的信任[3]?!端抉R法》開篇第一章就說“仁見親,義見說,智見恃,勇見身,信見信”,短短的“信見信”三個小字,卻揭示了信用與信任之間的關系——有信用,才能被信任,信用是信任的前因。人們保只有保持信用,才能夠獲得別人的信任,所以《老子》說“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正因為信用與信任之間具有如此緊密的關系,在漢語中,“信用”與“信任”才都是“信”的主要意思。
“信任”這個詞語,同時包括“信”與“任”的意義[4],也就是說,在讓他人“相信”之后,還需要獲得他人的“委任”,才能夠算是“信任”,因此,信任就必須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授權或任命的行為,而不能夠只是一種臆想中的觀念[5];同時,“信任”與“發(fā)展”同屬于“信”字,說明兩者存在著深層的聯(lián)系,我們的解釋是,“信任”必須是一種“發(fā)展”的行為,當我們信任他人時,并不是平白無故的給以委任、授以權力,更是希望我們對他人的信任將能夠獲得回報的,被信任方對信任方忠誠,為信任方服務,或者共享利益,這些都是對信任的回報,這種回報都是有利于信任方,是可以促進信任方的發(fā)展的。因此,信任是一種能夠獲得回報與發(fā)展的,對他人的授權或任命的行為,“信任是當施信方預期受信方將在友好動機下完成有益結果時,而對受信方作出的一種資源和權力的讓渡”[6]。
我們通過對“信”的語義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出這些先秦典籍與學派中的一些基本的信任觀,可以分析出信任與信用這幾種概念之間的深刻內(nèi)涵。這種內(nèi)涵,不僅僅存在于先秦哲人的思想中,更存在于事物不變的邏輯中,因而是古今統(tǒng)一的,那就是,“信任”與“信用”是統(tǒng)一的兩個概念,兩者相輔相成,信用是信任的前因,所以人們不會信任那些沒有信用的人;信任是信用的目的,因此人們必須保持自己良好的信用,這樣才能夠獲得他人的信任。拋開信任談信用,是沒有意義的;拋開信用談信任,則是非常危險的。
福山著作《信任》有一個小標題:社會美德與創(chuàng)造經(jīng)濟繁榮。他整本著作的內(nèi)容當然非常豐富且有說服力,都圍繞著“信任”這個社會美德是如何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主題。在這部書中,他也特別指出,華人社會較低的信任度,尤其是對家族外個體的不信任,抑制了華人企業(yè)的發(fā)展,不利于經(jīng)濟繁榮[7]。此后涌現(xiàn)出的一大批著作,固然都有創(chuàng)新之處,但是總的來說都是延續(xù)著福山的這個邏輯的。筆者則通過對先秦諸子著作中信任觀的梳理,提出對福山這個理論的不同看法。
最直接、最顯著的問題就是,福山偷梁換柱,將“信任”當作是“社會美德”,是非常錯誤的(結合他的另一部《偉大的終結》,我們甚至能夠懷疑這種錯誤是他有意為之)。從資料來看,先秦諸子的著作中,固然有講信任的重要性,卻從來沒有任何一位大師將信任看作是一種需要提倡的社會美德。即便是西方世界中,也從來沒有明確地說過信任是一種美德。事實是,自始至終,無論中外,都將“信用”看作是美德,而不是“信任”。美德是“信用”,不是“信任”,即便“信任”能夠促進“經(jīng)濟繁榮”,這種“信任”也必須是在有“信用”的支撐、抵押、擔保下的理性的信任。
在福山那里,他對信任的積極作用的研究當然是難以辯駁的,他所列舉的例子也并非他生造,而是現(xiàn)實存在的,他的錯誤則在于,他只談了信任的功能,卻不說信任的危險;只說信任的好處,卻不講信任的禍害;只談成功的信任,卻忽略失敗的信任。2008年的經(jīng)濟危機,難道不是因為全世界對美國金融機構過度信任而造成的悲劇嗎?他主張的信任,是一種沒有信用支撐的虛假信任。
反觀先秦諸子的思想,從來沒有任何一家學說或者諸子中的任何一位,天真地說“信任”是一種美德!“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權”,講的是信用而不是信任;“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人倫說的也是守信用而不是對人信任;“言不信者行不果”,說的也是守信;“上善若水”中的“與、善仁;言、善信”,指的同樣是信用;“將者,智、信、仁、勇、嚴”,這里所說的“信”,還是信用,而不是信任。可以說,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從未將“信任”看作是一種美德。相反的,諸子都對信任采取了非常謹慎的態(tài)度。韓非子認為“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則制于人”,孔子提出“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老子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輕諾必寡信”,《六韜》說“信而喜信人者,可誑也”,吳起說“將愚而信人,可詐而誘”,都在反復向后人提醒,賦予信任要非常的謹慎,不能輕易賦予信任,必須要在確定對方值得信任的情況下,才有可能賦予信任。
在如何保證他人值得被信任這個問題上,諸子更是煞費苦心,甚至用盡手段,《墨子》中講到在戰(zhàn)場上甄選斥候,打探敵情時,反復強調,要選擇 “父母、昆弟、妻子有在葆宮中者”,可以用來當作人質;《管子》中更是直白,保證可信的方法是“一曰固(故國與祖墳),二曰尊(田產(chǎn)與爵位),三曰質(妻子兒女作為人質)”,從而“民必死而不我欺也”??梢姡湃我粋€人,是非常危險的,必須要確認這個人值得信任,有足夠的風險抵押的前提下,才能夠賦予他人以信任——而我們認為,并將會在未來的研究中論述,這種確保他人信任的風險抵押,即信用。信用包含聲譽信用、實物信用、收益信用與權力信用這四種,他們都是信任的抵押物。
在福山的《信任》、馬克·沃倫的《民主與信任》等一系列西方作品中,都在反復強調一個觀念:信任是美德,信任創(chuàng)造(經(jīng)濟與政治的)繁榮。這些看似合理的論調背后,卻隱藏著巨大的殺機——西方學者在提倡這種盲信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暗地里樹立了一個“值得信任”[8]的模范了,那就是西方的經(jīng)濟制度與民主政治(在樹立這個模范的過程中,他們甚至沒有談到一丁點西方人民在經(jīng)濟監(jiān)管、政治監(jiān)督中所作的努力與犧牲,更沒有談論哪怕一點西方的經(jīng)濟信任與政治信任背后的信用),然后再呼吁盲目的、沒有信用抵押的信任。但當我們審視當代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時,我們難道不會懷疑,正是對美國經(jīng)濟的過度信任,才讓日本走上綿綿無絕期的經(jīng)濟衰退,正是對西方政治的過度信任,才產(chǎn)生了蘇聯(lián)解體這個“偉大的終結”,正是對美元的過度信任,才讓全世界人民為美國的次貸危機埋單?
對先秦諸子著作中“信”的社會語義學分析,給了我們一個非常重要的啟示:無論是從語義還是從邏輯上來說,信任與信用都是統(tǒng)一的、相輔相成的;信任研究必須與信用同時進行,沒有信用研究的信任研究是不完善也不正確的;過去不經(jīng)思考地將“信任”當作是社會美德來進行提倡的研究方法是錯誤的,甚至是危險的,在未來的信任研究中必須杜絕這種錯誤。
[1]西美爾.貨幣哲學[M].陳戎女,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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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達,羅瑋.信任定義的重新界定[J].晉陽學刊,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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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馬克·E·沃倫.民主與信任[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責任編校:簡小烜)
Social Semantics Analysis of the “Xin” in Works of Pre-qin Scholars
LUO Aihua
(Hunan Administration Institute,Party School of Hunan Provincial Committee of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Changsha Hunan 410006,China)
We extracted 650 words of “xin” from the 14 books of 5 main pre-qin schools, and made some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22 kinds of meanings in these books. After a social-semantics study, we concluded that the meaning of “trust” and “credit” are the main unified concepts of “xin”, which complement each other: trust is the purpose of credit while the credit is the antecedent of trust. Based on this study , we criticize the contemporary tendency of paying no attention to credit but trust, and blindly taking trust as a kind of social virtues. What we advocate is that in the future study, we must emphasize trust and credit at the same time.
pre-qin philosophers; trust; credit; social semantic analysis
2016-10-13
羅愛華(1978— ),女,湖南郴州人,中共湖南省委黨校湖南行政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社會管理學。
B22
A
1008-4681(2016)06-006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