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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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湯達“民族悲劇”的構(gòu)建及其在文學史上的角色
夏多多
(湖南城市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益陽 413000)
司湯達民族悲劇的提出既是對古典主義僵化模仿的不滿,也是與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的分歧。民族悲劇構(gòu)建的核心內(nèi)質(zhì)是時代精神:宏觀層面是廣大的時代變動,微觀層面是細致的心理真實。司湯達民族悲劇的構(gòu)想看似沒有繼承者,實際上對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都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他既是浪漫主義最早的辯護人,也是現(xiàn)實主義最早的理論先驅(qū)。
司湯達;《拉辛與莎士比亞》;浪漫主義;民族悲??;時代精神
司湯達(1783-1842),19世紀法國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家,不僅以《紅與黑》《帕爾馬修道院》等小說創(chuàng)作躋身世界一流作家行列,而且以《拉辛與莎士比亞》開創(chuàng)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先河而在19世紀美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独僚c莎士比亞》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個部分出版于1823年,包括第一章《拉辛與莎士比亞》、第二章《笑》、第三章《浪漫主義》;第二個部分出版于1825年,包括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往來書信十封。
司湯達寫作《拉辛與莎士比亞》時正值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紛爭最激烈的時期,他以浪漫主義者自居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本文擬探討司湯達“民族悲劇”的構(gòu)建及其在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思潮中的角色扮演。
法國文學在17世紀古典主義時期極為輝煌,誕生了一批如莫里哀、拉辛、高乃依、拉封丹等彪炳史冊的文豪,18世紀誕生的啟蒙作家如盧梭、伏爾泰、孟德斯鳩、狄德羅等更是使法國成為當時整個歐洲啟蒙文學的中心。但是,自從法國大革命如火如荼進行之后,法國文學的輝煌傳統(tǒng)似乎突然之間斷裂了:“當拿破侖將革命停頓下來,并以為革命已告終結(jié)——和我們想的一樣,于是他發(fā)現(xiàn)整整一代人完全缺乏文學教育?!盵1]法國在將近30年的革命年代中沒有為歐洲貢獻一位世界級的作家,而此時的德國有歌德、席勒,英國有拜倫、雪萊、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濟慈,這對于主張構(gòu)建自己民族悲劇的司湯達來說是難以接受的。
首先,司湯達對古典主義的創(chuàng)作深感厭惡。古典主義此時雖然已是強弩之末,但依然占據(jù)文壇主流:“古典主義者們,把劇院、政府發(fā)付薪金的一切文學職位,都把持在手。青年人只有憑借在同一部門任事的年長者舉薦,才被允許取得這些職位當中出空的位置?!惫诺渲髁x之所以僵而不死,是因為當時掌握上升之途的還是他們。這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形式僵化,內(nèi)容蒼白,幾乎都是“三一律”的囚徒:“戲劇動作的惟一目的就在引出優(yōu)美的舞步,或好或壞的敷衍成為悅目的舞蹈場面,如此而已?!彼緶_對古典主義的定義是抨擊其無視時代變化的一味模仿:“在一六七○年,路易十四宮廷的一位公爵和廷臣在同兒子談話,稱他們的兒子為‘侯爵先生’,于是拉辛在戲劇中讓畢拉德稱奧列斯特為‘大人’,這是有根據(jù)的。在今天,父親對他的孩子以你相稱;在這樣的情況下,模仿畢拉德和奧列斯特對話那種尊嚴氣派,這就是古典主義?!崩帘旧硎欠从衬莻€時代精神風貌的大師,他讓他的人物穿當時的衣服、說當時的語言,是完全合理的;一旦把拉辛的創(chuàng)作抬上神壇并使之成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時,它不但不能促進后人的創(chuàng)作,反而會成為一種嚴重的桎梏。當時的法國古典主義者,完全是規(guī)行矩步式的模仿,這樣的創(chuàng)作怎么可能在歐洲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司湯達因此說:“要是沒有檢察官先生們的幫忙,你們的命運是不堪設(shè)想的”,即如果沒有檢查制度的保護,古典主義早就退出歷史舞臺了。
其次,司湯達對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實績頗有微詞。司湯達本身是支持浪漫主義的,為何竟然對浪漫主義也有不滿?浪漫主義因為剛剛崛起,其缺乏創(chuàng)作實績?yōu)楣诺渲髁x者所詬?。骸澳銈兡且慌尚枰氖切袆印O壬?,拿出創(chuàng)作來吧;讓我們看看吧。在等待中,而且我相信我將等待很久”。橫向比較,法國浪漫主義思潮的興起在幾個主要西歐國家算是比較晚的:德國是“浪漫主義的理論策源地”,[2]早在1798年,施萊格爾兄弟就創(chuàng)辦了《雅典娜神殿》,發(fā)表了一系列的研究與宣言;英國也是在1798年,華茲華斯與柯勒律治發(fā)表《抒情歌謠集》,標志英國浪漫主義的興起;法國的夏多布里昂與斯塔爾夫人只能算是浪漫派的先驅(qū),真正的浪漫主義作家此時只有拉馬丁與維尼,而他們憂郁感傷的個人情調(diào)與司湯達主張書寫時代精神的民族悲劇還有相當?shù)木嚯x。
實質(zhì)上,法國浪漫主義早期的的觀念運動遠超創(chuàng)作實績。先有浪漫主義的觀念運動,然后才慢慢推進到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斯塔爾夫人更多以文學批評《論文學》《論德國》著稱,夏多布里昂雖有《阿達拉》《勒內(nèi)》,但《基督教真諦》才讓他真正具有巨大影響力。司湯達自己也是如此,他首先是一位文藝理論批評家,然后才創(chuàng)作了《紅與黑》《帕爾馬修道院》成為一名創(chuàng)作成績斐然的大作家。雨果也是如此,他先以《克倫威爾·序》(1827)這一浪漫主義的美學理論宣言而名聲大噪,然后才有《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秋葉集》等傳世之作。司湯達、雨果文藝批評成績最突出的時期都是19世紀20年代,而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期都是19世紀30年代之后,也說明司湯達撰寫《拉辛與莎士比亞》之時的20年代正是浪漫主義理論成型、深化,創(chuàng)作還在探索、醞釀的時期,司湯達由此發(fā)出對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成績不滿的呼聲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司湯達模仿古典主義者的口吻對當時浪漫主義幾位最重要的作家的作品進行了嘲諷:
究竟什么是浪漫主義?那個好人雨果的《冰島的漢》,是嗎?晦澀難懂的諾及耶的那部充滿響亮詞句的《讓·斯波加爾》,是嗎?著名的《孤獨者》,寫歷史上最剽悍的戰(zhàn)士在戰(zhàn)場上被殺身死,不憚其苦,死而復生,跑到一個十五歲少女面前大談愛情,是嗎?……一批竭力開辟寫夢幻的類型、靈魂的神秘劇的青年詩人,他們錦衣美食、收入甚豐,卻要為人類的苦難和死亡這種快樂而吟唱不止,難道他們這種虛偽的感情、矯揉造作的優(yōu)雅、故作多情的悲哀,就是浪漫主義?這類作品一出現(xiàn),無不轟動一時;所有這些作品都被稱做新樣式;所有這些作品在今天看來都是可笑的了。
此處雖是借用古典主義者的口吻來抨擊浪漫主義,但理由非常充分,其實也是作為浪漫主義者的司湯達本身對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不足的不滿與批判。維尼、拉馬丁、雨果,都是后來公認的浪漫主義代表作家,但這里列出的作品無一例外,幾乎都有奇特怪誕、天馬行空的特征。他們的作品大都采用中世紀歷史題材,描寫歷史人物,但他們迷戀中世紀更多帶有異域風情、夸張怪誕的幻想色彩,與司湯達推崇中世紀、法國大革命看重時代的強力精神構(gòu)建民族悲劇有著天壤之別,所以司湯達悲觀地說“我們這個時代比較令人滿意的悲劇是意大利的悲劇”。司湯達雖然仍以浪漫主義者自居,實際上他的文學主張已經(jīng)跨越浪漫主義而有了現(xiàn)實主義的內(nèi)核,以此標準衡量早期浪漫主義者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空洞無物的創(chuàng)作就不僅是不滿了,甚至是創(chuàng)作原則的分歧,他借此提出自己“民族悲劇”的構(gòu)想也就順理成章了。
19世紀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取得的成就,改變了人們的思維方式,科學主義成為一種時代風尚,作家們都以研究和分析社會為己任,把廣闊真實地反映時代的風俗史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理想。司湯達民族悲劇構(gòu)想的核心內(nèi)涵就是時代精神:“如果有這樣一位作家,在馬德里、斯圖加特、巴黎和維也納等地,夠標準的翻譯家都爭相翻譯他的作品,那么,這位作家可說是已經(jīng)探察到時代精神的趨向了?!睍r代精神具體包括哪些方面的內(nèi)容呢?司湯達在否定當時的亞歷山大詩體時說:“凡涉及精確描繪心靈活動和現(xiàn)代生活事件以取得戲劇效果的悲劇,詩是不適用的,是否定的?!本唧w而言,時代精神包含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現(xiàn)代生活事件”是廣大的時代政治變動,“心靈活動”則是時代大變動下民族內(nèi)在心理的細致變化。前者是顯性的外在事件,后者是隱性的內(nèi)心奧秘;前者像宏觀的歷史風俗畫,后者像微觀的時代心靈史;前者富有歷史的理性客觀精神,后者飽含當下生活的主觀激情。相比之下,司湯達民族悲劇的構(gòu)建更看重時代變動下民族內(nèi)在心理的細微變化:
人類心靈所有種種激情的純真而光彩的形象,都應當表演給我看,不要永遠只是蒙卡德侯爵的旖旎風光。
莎士比亞是浪漫主義者,因為他首先給一五九○年的英國人表現(xiàn)了內(nèi)戰(zhàn)所帶來的流血災難,并且,為展示這種種悲慘場面,他又大量細致地描繪了人的心靈的激蕩和熱情的最精細的變化。
索弗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都曾經(jīng)是卓越的浪漫主義者;他們?yōu)榫奂谘诺鋭龅南ED人創(chuàng)作悲劇;他們的悲劇是按照當時人民的道德習慣、宗教信仰、對于人的尊嚴的固定看法創(chuàng)作出來的,它們當然也給人民提供了最大的愉快。
“深刻感情”、“深刻的情緒”、“人類心靈所有種種激情的純真而光彩的形象”、“習慣、思想、信仰”、“人物性格的種種不同的變化”、“人的心靈的激蕩和熱情的最精細的變化”、“人民的道德習慣、宗教信仰、對于人的尊嚴的固定看法”等等雖然不同場合表述不一,但基本精神是一致的,即看重觀念層面的情感真實、心理真實。司湯達雖然也關(guān)注外部激烈的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但他顯然更關(guān)注顯性事件(主要是經(jīng)濟、政治、軍事、法律等社會大事件)之下內(nèi)心奧秘的劇烈變化(即觀念層面去考察民族的精神實質(zhì),尤其是民族心理的細微變化)。蔣承勇認為:“司湯達、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屬于內(nèi)傾性作家的代表,巴爾扎克、狄更斯、左拉等屬于外傾性作家的代表。”[3]當然,司湯達關(guān)注民族心理,但他的民族心理決不是封閉空間的靜態(tài)心理流,他總是把民族心理真實置于廣闊的時代背景下進行解剖:時代變動宏觀,心理刻畫微觀;時代變動有心理變化才更生動、更深刻,細致心理有時代變動才更闊大、更恢宏!心靈的激情是時代變動之下的激情;時代變動是有心靈激情的時代變動!
另外,司湯達不但在橫向上主張廣泛細致地反映時代精神,而且縱向上主張寫出時代精神的發(fā)展性、變化性。他說:“拉辛式的悲劇只能選取事件的最后三十六小時,所以它從來不寫激情的發(fā)展過程。一樁陰謀事件,難道在三十六小時之內(nèi)就能秘密準備完成嗎?人民革命運動,難道在三十六小時之內(nèi)就能展開嗎?”司湯達注重完整事件發(fā)展過程的動態(tài)性、持續(xù)性,后來司湯達把自己這里對于戲劇的主張在小說中完美地實踐了,不僅寫出了波旁王朝時期各種勢力錯綜復雜的斗爭,還寫出了時代變動下人的情感、心理的種種細致發(fā)展、變化,于連、法布利斯就是典范。
當然,同樣是反映時代精神,最后達到的效果也不一樣。司湯達在書中特別推崇的是莎士比亞,其次如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對于古典主義時期的法國戲劇家如拉辛、高乃依則頗有微詞。顯然,在司湯達看來,同樣是反映時代精神,廣度而言,有寬有窄;深度而言,有深有淺:索??死账埂W里庇得斯、莎士比亞不局限于為某一階層創(chuàng)作,高乃依、拉辛則專為宮廷創(chuàng)作;索??死账埂W里庇得斯、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更能整體上、宏觀上把握一個時代的精神實質(zhì),莫里哀、拉辛偏于宮廷使之只是迎合貴族的口味因而導致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狹窄、貧乏。從這里可以清晰地看出司湯達的立場:偏于人民立場而不是貴族立場,偏于把握整體的、宏觀的時代精神而不是某一階層的審美趣味與生活方式。
司湯達反映時代精神的主張落實到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民族悲劇”的構(gòu)建。他在論述法蘭西學院攻擊浪漫主義的時候,第一次提到這個概念:“至于可憐的法蘭西學院,自認不能不站出來帶頭攻擊散文體民族悲劇,簡直把它看成一具活尸,是經(jīng)不起致命的打擊的?!彼緶_形式上推崇散文,文體上推崇悲劇,內(nèi)容上主張書寫民族命運。“我們要求的只是同意讓我們每月有五六場在散文體悲劇中看到我們的杜·凱斯克蘭、蒙莫朗西、巴伊雅的偉大行動……從我們編年史改編的這些凄厲壯烈場面將震動所有法國人的心弦,按浪漫主義者看來,將遠比《俄狄浦斯》表現(xiàn)的悲慘不幸更能使法國人激動?!彼緶_主張構(gòu)建法蘭西的民族悲劇,在這種悲劇中將看到法蘭西民族的偉大行動,它的當下性、鮮活性、地域性等更能緊貼這個時代,更符合法蘭西民族的審美習慣,“將震動所有法國人的心弦”!
什么樣的民族悲劇?處理大量重大民族主題的悲?。骸拔覀兊谋瘎⒏芨袆尤?,它們處理的是大量重大的民族主題”、“由于地點整一律,像蒙特盧的謀殺、布盧瓦三級會議、亨利第三之死這類巨大的民族主題在戲劇中根本就不可能了”。通讀《拉辛與莎士比亞》全文,司湯達自己擬過民族悲劇的題名有《基茨公爵死在布盧瓦》《貞德與英國人》《蒙特魯橋的謀殺》《亨利第三之死》《亨利第四之死》《路易十三在蘇茲隘口》《查理第七與英國人》《鄉(xiāng)下佬雅克》《布沙爾和圣德尼的修道士》《查理第九》,涉及的重大政治、軍事事件有蒙特盧的謀殺,布盧瓦三級會議,亨利第三之死,杜﹒凱斯克蘭、蒙莫朗西、巴伊雅的偉大行動,莫朗西、特里穆伊等偉大家族的悲劇體系,莫斯科遠征,滑鐵盧戰(zhàn)役,圣經(jīng),現(xiàn)代希臘民族解放戰(zhàn)爭等。很顯然,司湯達所謂的民族主題決不局限于一人一事,甚至也不僅僅局限于法國,像希臘民族解放等等甚至是其他民族的歷史事件,但共同點都是民族歷史上的重大政治或軍事事件:一是歷史著作記載的重大歷史事件,可以創(chuàng)造民族歷史悲??;二是圣經(jīng)這類宗教題材,司湯達認為“還有什么比耶穌之死這樣的主題更美更感人的?”三是大革命和現(xiàn)代民族解放主題,即大革命下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的民族國家解放運動。這些事件正是司湯達在時代精神中著力強調(diào)的時代重大變動——宏觀社會層面。
此外,這些民族悲劇主題還有一個重要的共同點:幾乎都是起義、戰(zhàn)爭、謀殺、流血、犧牲、背叛的主題,以《亨利第三》為例,其中重要人物巴松皮埃爾,1598年進亨利第四宮廷,亨利第四被殺死之后,輔佐亨利第四之子路易十三,經(jīng)歷了種種陰謀、紛爭、動蕩,多次出征,以跌宕起伏的斗爭生活著稱;亨利第四死于內(nèi)部政治斗爭,其子路易十三派自己的弟弟遠征意大利時最艱難的一場攻堅戰(zhàn)就在蘇茲隘口。從司湯達自己擬的題名與主題來看,他欣賞的民族悲劇是激烈、動蕩的巨變時代下力量、勇氣、智慧的精彩展現(xiàn),正是司湯達時代精神最看重的另一面——微觀心理層面。什么時代法蘭西民族心理變化最為迅捷、劇烈?什么樣的心理真實最能代表整個法蘭西民族?毫無疑問,構(gòu)建民族悲劇最好的時代內(nèi)容與時代心理就是法國大革命。司湯達毫不吝惜對大革命時代的崇敬之情:“從一七八五年到一八二四年,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化!從我們有史兩千年以來,在習慣、思想、信仰中,都發(fā)生了空前的革命性的急驟變化”,“根據(jù)歷史家的記載,人民在他們的風俗和娛樂方面,從來沒有感到比一七八○年到一八二三年這些年代的變化更為急驟更為全面的了”?!凹斌E”說明時代變化之迅如閃電,“全面”說明時代變化之方方面面,“革命性”說明其對整個階層的顛覆性沖擊。恩格斯評價文藝復興時代曾認為“這是人類以往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一次最偉大、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chǎn)生了巨人”[4]的時代。對于大革命時代的整個歐洲而言何嘗不是如此呢?這樣一個如火如荼的歷史巨變時代,將產(chǎn)生多少驚人的偉大歷史事件?將產(chǎn)生多么劇烈的習俗、信仰、思維的變化?1780-1823年正是法國大革命醞釀、發(fā)生、發(fā)展、衰退的時期,一系列重大的歷史事件如攻占巴士底獄、宣布《人權(quán)宣言》、處死國王、成立法蘭西第一共和國、吉倫特派和雅各賓派的相繼當權(quán)、霧月政變、拿破侖稱帝、滑鐵盧戰(zhàn)役、波旁王朝復辟等相繼出現(xiàn)。在偉大事件層出不窮、民族心理巨大變化的時代,司湯達民族悲劇的構(gòu)建可謂恰逢其時!
就在《拉辛與莎士比亞》中,司湯達擬了一部以拿破侖“百日王朝”為主題的五幕散文體悲劇《厄爾巴島歸來》的簡略提綱,主要內(nèi)容是拿破侖重返巴黎最終慘遭滑鐵盧戰(zhàn)役失敗后被毒死于厄爾巴島。這次以拿破侖為主題的悲劇雖只是一個極為簡短的提綱,但恰恰就是一部反映大革命時代精神的民族悲劇。司湯達企圖借助歷史轉(zhuǎn)折中最富有含義的事件來折射整個時代精神,而能代表時代精神的最好人物就是拿破侖。司湯達在提綱中說:“悲劇的第一幕毫無疑問應該是在厄爾巴島,在啟碇的那一天,在法國人面前最驚人的歷史事件展開了?!睆膭”緦δ闷苼龅乃茉靵砜?,拿破侖的形象隨著歷史事件的發(fā)展而變化:第一幕,被流放在厄爾巴島的拿破侖渴望重新崛起,這是一個不服輸?shù)挠⑿坌蜗?;第三幕,重新掌?quán)之后的拿破侖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再一次“沉湎在專制獨裁的享樂之中”。第五幕,失敗之后,拿破侖在厄爾巴島孤獨、痛苦地慢慢死去。這個形象把拿破侖一生的命運與法蘭西民族的命運進行了有機融合:既寫出了他個人的雄心壯志、榮耀巔峰,也描繪了法蘭西民族如火如荼的革命氣勢;既畫出了他的專制獨裁、最后歲月的痛苦孤獨,也寫出了革命的潰敗與波旁王朝的復辟。劇本決非拿破侖個人榮譽史的再現(xiàn),而是結(jié)合了法國歷史命運的抉擇:波瀾壯闊的歷史事件與拿破侖個人的心理變化交織在一起,個人命運與時代精神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契合,個人悲劇提升到了法蘭西民族悲劇、國家悲劇的高度。司湯達在提綱的最后總結(jié):“偉大人物敢作敢為敢于去冒險:他取得了成功;但是,因為貪圖虛假的光榮和華麗的錦繡,他欺騙了民族,終于一蹶不起,垮臺了,陷到一個劊子手的掌握之中。這是一個具有很高意義的教訓;民族犯了錯誤;偉大人物也有自己的錯誤?!焙茱@然,對于拿破侖的失敗、對于復辟王朝的卷土重來,在司湯達看來意味著法國大革命成果的流失,意味著法蘭西文明的倒退。
司湯達主張書寫時代精神的民族悲劇既映襯了古典主義一味模仿的空洞蒼白,也超越了法國早期浪漫主義個人情調(diào)的怪誕想象,是當時如火如荼的大革命的時代精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必然要求。但是,后來浪漫主義的旗手是雨果,現(xiàn)實主義的宗師是巴爾扎克,司湯達這位最早打著浪漫主義旗幟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先驅(qū)似乎既沒有歸屬于浪漫主義陣營(司湯達后來與雨果領(lǐng)導的浪漫主義運動完全沒有關(guān)系),也被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所遺忘(司湯達生前籍籍無名,直至死后40余年的1880年代才逐漸為批評界和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所接受)。
司湯達主張書寫時代精神的民族悲劇的理論遺產(chǎn)似乎沒被繼承。事實上,不管浪漫主義還是現(xiàn)實主義,戲劇都不是他們的擅長。其實,司湯達在文體上如此看重悲劇創(chuàng)作,是有時代原因的。因為古典主義最擅長的樣式就是悲劇創(chuàng)作,高乃依、拉辛這些被古典主義者奉為典范的作家全部都是悲劇大師。接續(xù)古典主義的法國啟蒙文學,伏爾泰有悲劇《俄狄浦斯王》《布魯特》《扎伊爾》,狄德羅更是正劇理論的奠基者,劇作有《私生子》《一家之主》??梢哉f,從路易十四時代的古典主義文學開始,法國文學才真正意義上成為整個歐洲文學的中心,而他們最引以為傲的文體就是悲??!司湯達提倡悲劇,就是為了從古典主義最看重、最擅長的內(nèi)部領(lǐng)域攻破堡壘,建立全新的審美規(guī)范。
事實上,司湯達民族悲劇的構(gòu)想并非空谷足音,不管是后來的浪漫主義,還是現(xiàn)實主義,文體上雖然很少采用悲劇,但書寫時代精神構(gòu)建民族文學的氣魄與司湯達頗有相通之處。雨果顯然讀過《拉辛與莎士比亞》,他在《克倫威爾·序》中說:“我們的好幾個杰出的文學改革家犯了一個錯誤。這種所謂的戲劇詩以它的僵硬、鋪張和矯揉造作刺激了他們,他們厭煩極了,于是,他們便不愿加以了解就對它作了判決”。[5]這里提到的文學改革家就是司湯達。因此,雨果對司湯達民族悲劇的構(gòu)建并不陌生,他在《論司各特》一文中說:“很少歷史家象司各特這樣忠實。我們覺得,他力圖使他所作的肖像成為一幅幅的圖畫,而使他的圖畫成為一幅幅的肖像。他為我們描繪出我們的祖先,連同他們的情欲、惡行和過失?!睂λ靖魈氐母叨仍u價恰恰在于其還原歷史真實的時代精神再現(xiàn),這與司湯達的民族悲劇構(gòu)想在精神上是相通的。至于雨果的創(chuàng)作,《巴黎圣母院》的背景是法國的中世紀,《悲慘世界》的背景是大革命至復辟時代、七月王朝,二者對歷史事件的描摹,對廣闊社會生活的再現(xiàn),對以加西莫多、冉阿讓、芳汀為代表的時代轉(zhuǎn)折下的人民心理的細致刻畫,正是司湯達書寫時代精神的民族悲劇的延續(xù)。
至于巴爾扎克,是司湯達生前少數(shù)幾位真正高度評價過他的大文豪。他在長達近3萬字的專文《拜耳先生研究》中說:“拜耳先生,——更多為人知道的是他的筆名司湯達,——依我看來,是觀念文學最卓越的大師之一?!盵6]文中把當時的法國文壇分為兩大派:觀念文學以司湯達、繆塞、梅里美為代表,特點是真實再現(xiàn)社會現(xiàn)象;形象文學以雨果、夏多布里昂、拉馬丁為代表,特點是情感豐富,想象奇特。巴爾扎克顯然更欣賞觀念文學,其實他自己就是觀念文學的卓越代表。只是同樣是反映時代精神,他從司湯達那里借鑒更多的是宏觀社會層面。在《人間喜劇》前言中,他說:“法國社會將寫它的歷史,我只能當它的書記。編制惡習和德行的清冊、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實、刻畫性格、選擇社會的主要事件、結(jié)合幾個本質(zhì)相同的人的特點妖揉成典型人物,這樣我也許能寫出許多歷史家沒有想起寫的那種歷史,即風俗史?!卑蜖栐说男≌f偏于外部社會形態(tài)的描寫,他企圖用自己的筆記錄整個時代所有的畫卷,那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波瀾壯闊的革命、血脈賁張的金融擴張。
《拉辛與莎士比亞》第2部出版,有自由派報紙鼓吹,影響不小,但當時的浪漫派作家未必能真正理解司湯達的“浪漫主義”??梢哉f,司湯達在維護浪漫主義、定義浪漫主義的同時也超越了浪漫主義!誰才是浪漫主義的引路人呢?司湯達算是名義上的辯護人,雨果則不管是在理論、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還是真刀真槍與古典主義直接對壘中都成為了領(lǐng)袖與旗幟。那么,司湯達是現(xiàn)實主義的領(lǐng)路人嗎?司湯達算是理論先驅(qū),真正在創(chuàng)作原則、創(chuàng)作實踐上把現(xiàn)實主義發(fā)揚光大的則是巴爾扎克。后來三個人的生前成名也能看出端倪:司湯達不善于開宗立派,他有思想但不成體系,他有創(chuàng)作但不夠龐大,他形單影只單打獨干,所以后來浪漫主義的文學宗師是雨果——他天生具有領(lǐng)袖的氣質(zhì);后來現(xiàn)實主義的開山宗師是巴爾扎克——他天生具有開宗立派的龐大體系;只有司湯達生前籍籍無名,但他書寫時代精神的民族悲劇的構(gòu)想無形中對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都產(chǎn)生了不容低估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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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彭 萍)
Construction of Stendhal’sand Its Role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XIA Duoduo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Hunan City University, Yiyang, Hunan 413000,China)
Stendhal’sis not only dissatisfaction with classical rigid imitation, but also the difference with the creative principle of romanticism. The core endoplasm of national tragedy is the spirit of the times: the macroscopical level is the broad changes of the times, the microcosmic level is the meticulous psychological truth. The conception of Stendhal's National tragedy seems to have no successor, it has some effect to romanticism and realism in fact, he is not only the first defender to romanticism, but also the earliest theory pioneers to the realism.
Stendhal;; romanticism; national tragedy; spirit of the times
I 106.4
A
10.3969/j. issn. 2096-059X.2016.04.012
2096-059X(2016)04–0064–06
2016-02-12
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3WLH14)
夏多多(1980-),男,湖南益陽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法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