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瑞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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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漂泊意識
翟瑞青
摘要:20世紀中國女性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中國新文學中獨具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在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直有一種無所歸依的漂泊意識,而且各個時期有著不同的呈現(xiàn)特點。如果把女作家的漂泊意識放置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大背景中去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其獨特的意義與個性價值。在漂泊意識產(chǎn)生的機制和表現(xiàn)形態(tài)方面,女作家與男作家顯然不同。女作家更加敏感于自身的性別特點,在抗拒男權(quán)中心文化的過程中,她們一直在尋找或者建構(gòu)著自己所存在的文化,發(fā)掘女性長期以來被男權(quán)文化遮蔽了的個體生命意義。女性文化建構(gòu)的過程是女性作家不斷地向自我生命深處探尋著生命、精神與情感的著陸點,安放自己漂泊已久的靈魂,尋找自己存在的文化價值的過程。
關(guān)鍵詞:20世紀; 中國女性文學; 漂泊意識
對中國女性來說,20世紀是一個不平凡的世紀——沉默幾千年的中國女性日漸覺醒,知識女性不斷尋找著自己的精神家園。縱觀20世紀的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現(xiàn),一直有一種無所歸依的漂泊意識潛隱其中,而且各個時期有著不同的呈現(xiàn)特點。
“漂泊,作為人類的存在狀態(tài),一直受到古今中外文學家的青睞。漂泊,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學母題也得到了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關(guān)注,幾乎所有重要的現(xiàn)代作家都曾涉足這一領(lǐng)域,并且留下了許多經(jīng)典作品。”*譚桂林:《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漂泊母題》,《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2期。早已有評論者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作家濃重的漂泊意識,不過他們主要是從男性作家這一角度進行思考和考察的,或者只對某個女作家進行個案分析,缺少對整個20世紀中國女作家的整體考察,更難以從現(xiàn)象背后挖掘出最本質(zhì)的內(nèi)容。
曹文軒對“女性作家的流浪意識”簡單地歸結(jié)為:“女性作家的‘出門’是娜拉式的‘出走’,是逃出腐蝕性情、壓抑欲念的‘溫柔之鄉(xiāng)’。……在女性作家眼中,女性似乎更有‘流浪的血統(tǒng)’?!弋惵罚赢惖亍?,是許多女性的命運。”*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xiàn)象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88頁。譚桂林則認為:“漂泊母題文學的興盛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一種具有重要文化意蘊的精神現(xiàn)象”,“漂泊母題興盛的原因既與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由鄉(xiāng)村向都市的遷移趨勢有關(guān)系,同時也是現(xiàn)代先進的知識分子叛逆封建大家庭尋求救國救民道路的生命形式在文學中的形象體現(xiàn)”*譚桂林:《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漂泊母題》,《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2期。。女性作家雖然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實際上還有更多更為復(fù)雜的原因。她們既有每個時期男性共有的諸如戰(zhàn)爭、工作遷徙、婚變、政治風潮,以及哲學層面上人的歸宿感等這些由外而內(nèi)產(chǎn)生的漂泊體驗,又有自身性別、特點這些由內(nèi)而外所造成的有別于男性的個體漂泊經(jīng)驗。如對父母的情感依戀,對婚姻、愛情的敏感與專一,對“家”的追尋,對母性血脈的追溯等。尤其是當女作家擁有了話語權(quán)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尋找自己的落腳點,試圖把自己納入時代的潮流之中。殊不知,自己與民族、時代之間的契合度,與男性作家相比,其間還摻雜著更多更為復(fù)雜的諸如人生、情感、愛情、婚姻家庭、事業(yè)、個性等等方面的諸多問題,這些都是整個20世紀難以解決的問題。
20世紀初,隨著個性解放的腳步,女性解放也開始發(fā)出了自己的足音。一批知識女性開始沖出束縛她們的家庭牢籠,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和追求,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和意義;有的甚至走出國門,走向世界。第一批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登上了文壇。她們正是在對知識的渴求、對情感的追求、對美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提高自己人生的意義和價值,試圖實現(xiàn)自我超越。
五四時期,作為第一代覺醒后的知識女性,與個性解放、婦女解放的時代脈搏密切呼應(yīng)。在廣大婦女作為男權(quán)社會的附屬品沉寂了幾千年,像被剪去了翅膀的小鳥,在狹小的“家”這一牢籠里,已經(jīng)失去了飛翔和鳴叫能力的情況下,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她們毅然決然地為女同胞們肩負起重任,披荊斬棘,開辟出一條生路,并有著驚天地泣鬼神的豪情壯志、先覺者的覺悟、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想到中國婦女界的消沉,我們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負一種先覺覺人的精神,指導奮斗的責任,……我愿你為了大多數(shù)的同胞努力創(chuàng)造未來的光榮?!?石評梅:《露莎》,傅光明主編:《石評梅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第146頁。可是,剛脫離窠臼、翅膀還很稚嫩的她們,遇到的困難和挫折是可想而知的,有時四處碰壁,以致身心疲憊、傷痕累累,甚至會身陷牢獄,或者流血犧牲,客死異鄉(xiāng),如離鄉(xiāng)背井在“三一八”慘案中犧牲的劉和珍們。另外,大多數(shù)女作家出身于名門望族,她們在掙脫封建家庭牢籠,飛向不可知的外部世界,掙脫傳統(tǒng)羈絆獲得身心自由的同時也失去了長期可以依偎的血脈親情,在獨闖天下、云游四方的過程中,又無法找到適合自己的出路。當時婦女解放剛剛起步,家庭還像一個巨大的絆腳石橫亙在她們面前,學校的大門剛剛為女性敞開一條小縫,社會環(huán)境還沒有提供施展才能的空間,所以她們都不可能一帆風順,自身的價值和追求難以實現(xiàn),難免有流浪無歸、孤苦無依、前途未卜之困惑。再加上憂患叢生、世事多變、家道中落、父母日漸衰老、婚姻愛情困難重重等客觀現(xiàn)實,孤身只影流落天涯的她們更是呈現(xiàn)出難以承受的痛苦。雖然“羨慕流云的逍遙,忌恨飛鳥的自由”,但是故鄉(xiāng)親人始終像一根扯不斷的絲線,牽引著她們前行的腳步。獨闖天涯的孤獨凄苦,故鄉(xiāng)的牽絆,還有前途的渺茫,像幾根無法掙脫的繩索捆綁著這些翅膀柔弱還沒有經(jīng)歷過風雨的天邊雛燕。正如廬隱《月夜孤舟》中的沙,原是漂泊的歸客,歸來后依舊漂泊,只能對著涼云淡霧中的月影波光,幽怨凄楚地質(zhì)問無言的蒼天。石評梅的《醒后的惆悵》《筆端的惆悵》《遺留在人間的哀慟》,廬隱的《寄天涯一孤鴻》《月夜孤舟》《愁情一縷付征鴻》《我生活在沙漠上》《何處是歸程》《漂泊的女兒》,丁玲的《自殺日記》《莎菲女士的日記》等無一不是抒發(fā)自己飄零無依、無所停靠的孤苦之感?!疤煅摹薄ⅰ肮卵恪?、“孤月”、“浮萍”、“孤影”、“漂泊”、“飄零”、“孤墳”、“荒?!薄ⅰ皭豪恕?、“苦雨”、“寒窗”、“衰草”、“寒煙”、“寒光”、“陰霾”等意象詞匯,在1920年代女作家作品中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經(jīng)常見到的還有一些表現(xiàn)感覺的詞匯如“哀鳴”、“悲鳴”、“冷寂”、“死寂”、“孤寂”、“寒顫”、“隱痛”、“漂浮”、“零落”、“凄苦”、“冷澀”、“冷酷”、“灰幕”、“渺茫”、“孤清”、“凄愴”等。
第一代女作家大多是以獨立自足性不足、依賴性較強的女兒身份出現(xiàn)的,在五四個性解放精神的感召下,也急切地如男性一樣成為叛逆封建家長、承擔社會責任的一代。但是,與男性相比,在內(nèi)在理想與外在壓力的交戰(zhàn)中,她們對所要追求和爭取的前途與命運更加充滿焦慮與迷茫,承受著新舊文化更加激烈的沖突與夾縫的壓力。
首先是被迫失家的痛苦。如果說第一代女作家的漂泊主要表現(xiàn)在主動外出留學或工作,創(chuàng)作中抒發(fā)的是一種作為未出嫁女子與傳統(tǒng)家庭扯不斷理還亂的思緒,以及工作無著、情感無所歸依的痛苦的話,那么這個時期,女作家遠離家鄉(xiāng)、遠離親人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種被動無奈的選擇。這個時期的女作家大都已經(jīng)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擁有自認為可以托付一生的情感伴侶。但是,處在國土日漸淪喪、民族國家日益危亡、硝煙戰(zhàn)火日益彌漫的背景下,她們的小家猶如在狂風暴雨的大海中一艘無法駕馭的小船,不僅隨處漂泊,而且隨時都有被沖毀的危險,夫妻、母子隨時都會被拆散,任何一方都有可能被湮沒在狂濤駭浪之中。丁玲丈夫胡也頻被殺,白朗丈夫舒群被捕,致使丁玲、楊剛、謝冰瑩非常無奈地把孩子送回老家,這都是對她們作為女性在追求完美意義上家的過程中最致命的打擊。另一方面,家鄉(xiāng)故土逐漸淪入日本人之手,她們或被迫流亡他鄉(xiāng),或主動走上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無論何種形式,作為知識女性的她們在情感上都會有一種“國破家亡”的感覺。蕭紅在短篇小說《小城三月》和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以及散文《失眠之夜》中充分表達了對“家”的渴望和對故土的留戀。
其次是感情上追求男女真正意義上的和諧平等而不得的痛苦。即使在戰(zhàn)爭的背景之下,覺醒后的廣大知識女性也沒有放慢追求男女真正意義上平等的腳步。在長達幾千年封建帝制的中國社會,男女不平等的封建傳統(tǒng)思想根深蒂固,即使如子君經(jīng)過了五四時期啟蒙思想的洗禮,也難以從根本上消除深藏在意識深層的男權(quán)主義思想。這種事事時時處處都顯露出來的男權(quán)主義思想和男女兩性性別的不平等,讓敏感、細膩的女性強烈感覺到,女性作為一種性別標識而被歧視、被欺騙、被背叛,作為弱者而被強者極力擠壓,在危機四伏的社會中左沖右突的艱辛與磨難。由此所導致的情感上的無處寄托、無所歸依,使得白薇、謝冰瑩、蕭紅等知識女性相比無家的感覺更加刻骨銘心,隨之而來的是漂泊意識更加凸顯而強烈。其中,蕭紅是這個時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她集多方面因素于一身,是漂泊意識最強烈的作家。從小深受性別傷害之苦,為爭取婚姻自由和上學的權(quán)力被父親逐出家門,與蕭軍的感情又走到了崩潰邊緣。懷了簫軍孩子的蕭紅,凄慘地對朋友梅林感慨:“我為什么總是一個人走路呢?過去,在哈爾濱。后來,在日本,這回在重慶。我好像是命中注定要一個人走路的。世界上那么多的人啊。逃難的時候,你看看,成千上萬的,跑警報的時候,幾十上百萬的。到了重要的時候,就是一個人。只能是一個人。這是為什么?”*梅林:《憶蕭紅》,季紅真:《蕭蕭落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111頁。僅有31年生命歷程的蕭紅,既失去了賴以棲身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也沒有找尋到情感可以寄托的所在,在有生之年被迫一步步遠離故土卻沒有機會看到故土的收復(fù)。一生處在漂泊流亡之中,始終承受著無家的慘痛與情感的孤寂。從中國的最北端一路漂泊,行程幾萬里,在硝煙戰(zhàn)火中,生命最終默默地終止在幾乎是中國最南端的香港。
建國后,在“婦女能頂半邊天”和“男女都一樣”的強烈影響下,廣大女性普遍走上了工作崗位?!八暮榧摇焙鸵粤硪环N方式誕生的集體主義大“家”的出現(xiàn),使得個人情感寄托的小“家”開始弱化,女性性別意識日益淡化。這讓廣大女性轉(zhuǎn)移了自己的注意視線,由狹小的自我空間轉(zhuǎn)向了外界廣闊的社會大眾,自認為只要求得政治經(jīng)濟上的解放,就會與男人站在同一地平線上,因此也大大縮小和遮蔽了生命和情感體驗表現(xiàn)的藝術(shù)空間,暫時緩解了“漂泊之苦”,有了一種表面上看來當家做主人的強烈幸福感覺。然而,隨著形勢的變化,整個社會逐漸陷入了極度混亂的時期,正常的社會秩序和家庭倫理秩序被拆解、被打破,包括夫妻、母子在內(nèi)的各種人際關(guān)系被納入到階級路線體系中進行審視,人們處在精神家園迷失的“失樂園”狀態(tài)。
在作家們的筆下,陸羽(《羽蛇》)、尹小跳、尹小帆(《大浴女》)、吳為(《無字》)、黛二小姐(《無處告別》)既有對父母親情長久的祈盼,又有對理想愛情婚姻撕肝裂肺的強烈追求,還經(jīng)歷了求職上的曲折和磨難,最終陷入精神困惑之中。歸納起來,這種尋找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親情和愛情;第二,可以實現(xiàn)價值的事業(yè);第三,精神家園的建造。有時候這三方面是纏絞在一起的,前兩個方面最終指向的常常是第三個方面。
張潔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一直在尋找理想的愛情和婚姻,具有很大的代表性。這位1937年出生的女作家,歷經(jīng)時代風雨的洗禮,從《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到《無字》,筆下的女主人從對理想愛情婚姻的向往與追求、進入婚姻之后所面臨的失望與無奈的殘酷現(xiàn)實,到最后走出婚姻,招致社會上的流言蜚語。事業(yè)上的成功,卻無法彌補感情上的無所寄托和自然情欲上的壓抑,這樣就使得她們個個顯得那樣孤獨無助。在《無字》中,張潔追述了一家四代女人的生命故事,整整橫跨了一個世紀,印證的是女性在整個20世紀的漂泊歷程。這部幾乎是作者自傳體的小說,所描寫的不僅僅是主人公吳為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和情感經(jīng)歷,也是作者記憶當中女人“幾乎沒有燈光”的歷史境遇,是女性在歷史和文化中的真實處境。
在追尋過程中,有的作家把希望寄托在掙脫了中國歷史和文化束縛的國外,禪月、尹小帆、陸羽、黛二小姐都把目光投向了異國他鄉(xiāng)。然而,那里也并非理想之地。如尹小帆只有在回到故鄉(xiāng)時才能夠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真真切切地撒嬌使性;黛二小姐在美國只生活了三個月就毅然決然地打道回府等。
在以男性血脈為中心的文化譜系中,女性難以找到自己的精神文化譜系。與男性作家都把自己的精神之根深深扎在故鄉(xiāng)這片土地上相比,女性作家很難在哺育自己長大成人的故鄉(xiāng)找到精神歸屬,找到現(xiàn)實和心靈的故鄉(xiāng)。即使如孫惠芬這樣在遼寧莊河長大,又把文學之根扎在這個地方的作家,也僅僅是這里過節(jié)時候的匆匆過客,更別說在王安憶眼中,一直認為自己是上海這座大城市的外來戶,好像中間隔著一層,始終無法親密無間地融入其中。鐵凝始終思念著寄居長大的北京,遲子建表現(xiàn)著外婆的北極村,但這都不是自己真真切切現(xiàn)實和心靈的故鄉(xiāng),不可能像魯迅之于“魯鎮(zhèn)”、沈從文之于“湘西”、賈平凹之于“商南”,莫言之于“高密東北鄉(xiāng)”那樣,把愛恨交加的故鄉(xiāng)看作生養(yǎng)自己的“血地”,是埋葬著祖先、也將埋葬自己的精神文化之地。在她們的作品中,飄蕩著一群天南地北漂泊的靈魂。這種漂泊折磨著作品中的人物,更折磨著作者自己。因此,她們開始執(zhí)著地尋找母系血緣譜系,試圖通過尋找生命之根確立母系家族起源的方式,尋找自己的精神文化之源,進行精神上的尋根之旅,來擺脫糾結(jié)于內(nèi)心的無根感和漂泊無依感。結(jié)果卻是,《大浴女》中漂泊到福安市、說著北京話的尹小跳、尹小帆、唐菲,始終記掛著無法回歸的北京;《紀實與虛構(gòu)》中對“茹”氏家族的尋找也是虛妄。最后張潔憂傷地感嘆:“我們沒有故鄉(xiāng),沒有根。我們是一個漂泊的家族,從母親,到我,到禪月。如今的我,更是一無所有?!?張潔:《無字》,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56頁。王安憶的結(jié)論是:“沒有家族神話,我們都成了孤兒,棲棲遑遑,我們生命的一頭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另一頭隱在迷霧中?!?王安憶:《紀實與虛構(gòu)》,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191頁。《紀實與虛構(gòu)》中的主人公,作為女性的“我”,從小到大自始至終都感覺到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盡管她為自己的祖先虛構(gòu)了一個輝煌的神話歷史,在事件的縱橫坐標上為自己尋找到了堅實的歷史依據(jù),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卻是作為一個孤兒的后代,在上海以外來人的身份開始重新建構(gòu)自己的人際關(guān)系。
既然女人的過往無法追尋,那么來生的靈魂歸依何處?于是張潔“轉(zhuǎn)而尋求一個靈魂的故地??桑擞徐`魂的故地嗎?我靈魂的故地又在哪里?尋找是一個怪圈,最終可能一無所得。所謂‘故地’,也許是個手也摸不著、腳也走不到,根本不知道在哪兒的地方。說不定就懷著‘回歸’的假設(shè),死在‘回歸’的路上——這個結(jié)局倒也不錯。但‘尋找’的過程,是一個讓漂泊之人感到有所歸屬的過程?!?張潔:《無字》,第56頁。石評梅凄涼孤單地病逝于北平,蕭紅不甘心葬身于亂世的香港,張愛玲死于異國他鄉(xiāng)洛杉磯公寓而無人知曉,蘇青的骨灰?guī)啄旰蟊挥讶藥С鰢T,生前要在自己的墳前立一塊“文人蘇青之墓”墓碑的愿望也難以實現(xiàn),等等。一代代才女們凄慘悲哀的下場,不都是《紅樓夢》中黛玉《葬花吟》中感嘆的“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還有祥林嫂對人死后有無靈魂的強烈質(zhì)疑?
新時期之后的女作家筆下,女人們不知所往、不知所終,普遍具有一種無所歸依的生命懸浮感和無根感,有的甚至屬于人類所共有的漂泊意識,顯示出女作家在更深層次上揭示女性漂泊意識的同時,對女性自我、人類自我的認知也更加深刻。
毫無疑問,20世紀中國女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中國新文學中獨具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現(xiàn)代男作家對自我的觀照、對生命的深刻感悟與對知識分子生存狀態(tài)的展現(xiàn),建構(gòu)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過程,同樣深深影響著她們。“文學必須受制于民族文化。”*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xiàn)象研究》,第189頁。由于廣大女作家更加敏感于自身的性別特點,在抗拒男權(quán)中心文化的過程中,她們一直在尋找或者建構(gòu)著自己所存在的文化,發(fā)掘女性長期以來被男權(quán)文化遮蔽了的個體生命意義,對女性漂泊意識的呈現(xiàn),盡管也有男性作家同樣具有的“由文化的衰竭與斷裂所生成的無根感”,實際上更多的卻是女性文化建構(gòu)的艱難過程。對此,徐坤闡釋說:“無論在獨立于男性文化之外是否真正存在著一個女性文化與否,母親血脈鏈條在歷史上的被割斷畢竟是一個事實。過往的歷史,都是以男性為中心的、陽剛譜系的書寫史。短暫的母系制社會過去以后,女性的生命血脈延續(xù)史就被割斷了,不再見諸于記錄。女人的生命鏈條無以追蹤和接續(xù)。天地人神,宇宙萬物,無論是神話的譜系、帝王的譜系,以及民間宗族、宗法譜系,無不是在記錄和書寫一部男性的血緣血脈史,女性譜系的書寫之頁呈現(xiàn)為一片空白。女性作為人女、人妻、人母,雖則擁有自己的姓氏和名字,然則那種依傍于父親或丈夫的姓名,隱匿在一個龐大家譜當中的角落里,看似有名,實則處于‘無名’狀態(tài),其實是一部男權(quán)的文明史然。在一個強大的陽剛菲勒斯審美機制的壟斷之中,母性的歷史無從展現(xiàn)。在母親形象的書寫中,除了一個源自于神話傳說之中的‘地母’原型在千百年來陳陳相因,余者多是統(tǒng)一于男人視閾之下,兩性關(guān)系中作為男人之對象化關(guān)系而存在的女性。這種‘作為對象化關(guān)系之存在的女性’,不需要有什么獨立人格和獨到見解,女性的一切,在男性主體敘事人的解說之中”*徐坤:《雙調(diào)夜行船》,《小說界》1998年第4期。。
個體心理學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每一個問題幾乎都可以歸到:職業(yè)、社會和性這三個主要問題之下。而每個人對這三個問題作反應(yīng)時,都明明白白地表現(xiàn)出他對生活意義的理解和最深層的感受”*阿德勒:《超越自卑》,徐家寧、徐家康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頁。。顯然,在整個20世紀,女性在這三個方面都沒有很好地找到自己的歸屬感。
如果我們把女作家的漂泊意識放置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大背景中去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其獨特的意義與個性價值,在漂泊意識產(chǎn)生的機制和表現(xiàn)形態(tài)方面,女作家顯然與男作家不同。首先,相比男性,女性還沒有真正找到男女平等意義上的和諧,更難以掙脫情感方面的羈絆,無論是血緣親情還是婚姻愛情。其次,在融入社會、爭取個性獨立方面,女性也無法與男性站在同一地平線上。王安憶對女性的界定是,“相對男性的社會屬性來說,女性更像一種動物,更多自然屬性,更注重個人的情感世界,她們天生地從自我出發(fā),去觀望人生與世界,即使如知識女性?!?王安憶:《我是女性主義者嗎?》,王安憶:《弟兄們》,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年,第324頁。所以說,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更大程度上是基于一種生命與情感的需要,在體驗生命的深度與豐富性方面甚于男性,比男性作家多了一層來自生命意識深處最本質(zhì)的體認與感悟,在現(xiàn)代社會有著極為獨特的建構(gòu)意義。知識女性既想在社會變革的大環(huán)境中找尋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空間位置,又想在精神和愛情層面尋覓到女性的精神家園和情感歸宿。一方面,在情感歸屬上,都在為積極爭取男女真正意義上的平等進行堅持不懈的斗爭。不僅追求父母之愛,還在更高層面上追求男女之間的情愛,尋找精神棲息地。由于性別特點,在尋找的過程中,她們充分顯示出在男人面前堅強與脆弱、獨立與依賴復(fù)雜、矛盾、糾葛的一面。另一方面,在婦女解放的步履中,知識女性已經(jīng)漸漸失去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依附心理,依照男人來確定自己“家”的位移,而是隨著自己或父母、丈夫?qū)W習或工作單位的流動發(fā)生著變換,“娘家”固然不是自己的家,作為夫家的媳婦,也同樣失去了傳統(tǒng)意義上那個固定的“家”的歸屬。她們不可能像男人一樣,無論走到哪里,都能夠準確地追尋到自己的故鄉(xiāng)、根的所在。既然失去了夫家這塊可以依附的根據(jù)地,她們就會感覺自己就如浮萍一樣,漂浮不定,無可依傍,無可歸屬,處于無處扎根、無處認同的狀態(tài)。有夫之婦尚且如此,更何況處于動蕩不定的愛情婚姻關(guān)系歸屬中的女性!作為一個日漸獨立、不想依附男人過日子的單位個體,在與男權(quán)文化抗爭的過程中,她們在開始思考“來自哪里”、“歸向何處”這些含有哲學意味的命題。男人可以依照血脈宗親的傳承,追溯到自己根系的源泉,女性的血脈根宗該如何追溯,也同樣困惑著這些具有獨立意識的女作家們。第三個方面就是,女性作家在20世紀不斷變換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人生價值的歸屬與實現(xiàn)。這幾個方面時常糾纏在一起,只是側(cè)重點不同??v觀20世紀,女作家不斷地在向著自我生命深處探尋著生命、精神與情感的著陸點,安放漂泊已久的靈魂,尋找存在的文化。
許紀霖對知識分子有過這樣的界定:“知識分子永遠是最不安分的,總是不愿被某個固定的模式禁錮,即使他們已被定位在社會體制的某一個環(huán)節(jié)上,仍然沒有安身立命之感,總是要不斷地尋求著突破與更合理的歸宿。在靈魂深處,他們總是漂浮的,自由地漂浮著?!?許紀霖:《中國知識分子十論》,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1頁。但是,“任何一個生命個體都要受到來自社會的、歷史的、文化的、自然環(huán)境的以及自身生理的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作家的心態(tài)必然是復(fù)雜的”*楊守森:《20世紀中國作家心態(tài)史》,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48頁。。女性作家作為一個更為復(fù)雜的存在,其心態(tài)將是更加深幽而復(fù)雜??v觀20世紀中國女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她們在尋求和探索自由和理想的過程中對自身漂泊意識的呈現(xiàn),體現(xiàn)的既是知識女性作為知識分子中的一員,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一步步深入思考的過程,同時又是作為中國女性在整個20世紀性格特征和精神心理特征的整體發(fā)展概貌。
[責任編輯:以沫]
收稿日期:2015-09-16
作者簡介:翟瑞青,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編輯部教授(濟南 250103)。
On the Wandering Consciousness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ZHAI Rui-qing
(Shandong Youth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Editorial Department, Jinan 250103, P.R.China)
Abstract:The literature works by the 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women writers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unique. Throughout the 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women literature writing, there has been a refuge for wandering nothing latent consciousness, which has its different rendering features though each period. If we placed the women writers’ wandering consciousness in the context of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we can find its unique significance and value individuality. Women writers have obviously difference between mechanisms and manifestations in terms of awareness generated by wandering from male writers. Since the majority of women writers are more sensitive to their own sex characteristics, they have been looking for the existence or construction of their own culture from the resistance to the patriarchal culture in the process, in order to explore female’s culture which has long been obscured the significance of individual life. It is female cultural construction process that women writers constantly toward self life to explore the depths of life, spirit and emotion of the landing site, in order to place their own long wandering soul and look for the cultural value of their own existence.
Keywords:The 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Wandering conscious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