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2016年3月19日,陳年喜在北京
他當了15年爆破工人,以一首《炸裂志》在詩壇成名
人物簡介:陳年喜,生于1970年,陜西省丹鳳縣桃坪鎮(zhèn)金灣村人。在外打工,并寫詩多年,在《詩刊》《青海湖》《中國詩歌》《山東文學》《五臺山》等雜志發(fā)表詩作若干,有數(shù)首作品入選全國性選集并獲獎。在當爆破工人時,寫下代表作《炸裂志》,受到廣泛關(guān)注。
3月17日,《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采訪陳年喜當天,他清晨一起床就在博客上更新了一篇詩作——《耳聾記》。里面寫道:“路過的那個人/ 那天剛過四十四歲/ 更不知 那人此一去再也沒有回來?!?/p>
“那個人就是我自己?!边@位與炸藥、雷管、礦井打了15年交道的巷道爆破工,在2014年正月的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猛然間開始聽不到聲音,“那天是兩個分界線,一方面,能干的我走了,我再也不能繼續(xù)從事爆破工作;而另一方面,健康的我也走了,我的身體再也跟以前不一樣。”
那天之后,他依然寫詩——這是他從年少時就有的一個愛好。他的詩歌曾經(jīng)多次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過,也獲過獎,其中那首寫自己爆破生活的《炸裂志》在網(wǎng)上流傳最廣,甚至讓他獲得了“炸裂詩人”的標簽。從礦山回來之后的這兩年,他寫得不比以前少,“但我的心里空空蕩蕩?!甭曇糁型嘎冻鲂┰S傷感、些許彷徨。
陳年喜的家在陜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桃坪鎮(zhèn)金灣村,拋卻這些復(fù)雜的行政地名,兩個詞就能概括:大山深處、半山腰上。距離最近的縣城,有50多公里,山路崎嶇,坐車得3個多小時。
祖祖輩輩的生活都很苦?!拔覀冏嫦仁菑陌不沼戯埖竭@里的,后來就不走了。其實這里的生活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土地很少,小麥、玉米都只能種在山上,野豬卻有很多。我記得小時候糧食長出來后,我父親他們?yōu)榱朔酪柏i糟蹋田地,就在山上搭窩棚,整宿整宿看著?!?/p>
這片貧瘠的土壤,卻也是能“長出神話和花籃”的地方,“我父親他們那輩人,都能唱秦腔、孝歌之類的民間小調(diào)。”陳年喜至今仍能回憶出幾句:“一更里來英臺哭嚶嚶,罵聲爹娘好狠心。不念女兒年紀小,不念學堂曾許人?!敝v的是《英臺鬧五更》,還有唱“三國”、唱姜子牙、唱包拯的……“小時候去地里,離父親的棚子還很遠,就能聽見他和村人在唱。我對歷史最早的了解、對人生的理解,都是從長輩的歌里來的?!?/p>
當?shù)亓餍幸痪湓挘骸芭罾?,男愁唱。”女的心情不好,就去串門、逛集市,男的要心里有事,就唱秦腔、唱孝歌。父親哼唱中的凄婉、哀愁,在陳年喜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1987年,陳年喜高中畢業(yè)。就在那一年,同為丹鳳老鄉(xiāng)的作家賈平凹憑借《浮躁》獲得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陳年喜對這位文壇前輩充滿欽佩,在自己心中埋下一顆叫做文學的種子。一面外出打工,一面用空閑的時間思索、寫作。
那幾年,他在《陜西日報·秦風詩苑》發(fā)表過兩篇作品,還在河北《詩神》雜志舉辦的一次詩歌大獎賽獲得過優(yōu)秀獎。然而,陳年喜澎湃創(chuàng)作時,詩歌早已不復(fù)上世紀80年代的風光。發(fā)表詩作的所得,遠遠不足以讓陳年喜維持生計。27歲新婚之夜,他浪漫地為妻子寫下一首詩:“我水銀一樣純凈的愛人/今夜,我馬放南山,繞開死亡/在白雪之上,為你寫下絕世的詩行”。但孩子剛一歲,陳年喜就不得不承擔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在理想與現(xiàn)實間抉擇。
“我心里知道,我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兒子,我有老有小,生活在哪兒我還是搞得懂的,我心里不糊涂?!被貞浧鹉菚r的放棄,陳年喜在無奈中,也有一絲堅定。
1999年,一位熟人告訴陳年喜,秦嶺南坡的靈寶金礦缺一個架子車工,看他去不去。陳年喜沒怎么猶豫就走了。
堅硬幽深的礦山,和陳年喜的性格并不搭調(diào)。別看他長著一米八幾的大個,皮膚、外表都是西北人的粗莽,內(nèi)心卻有陜南文化中敏感、浪漫的一面。他從小手藝活就很細致,“在戶縣打工時,當?shù)赜幸环N紅豆杉,很名貴的樹。我用掉下來的樹枝磨手串,能做得和工廠機器加工的一樣好看。從小哪怕和陌生人說話,我都會在心中胡思亂想,猜測這個人是哪里的、什么性格。我還很怕聽別人受苦、受傷的故事,工地上有工友流血,我都不敢看?!?/p>
但這種天生的敏感、細膩也讓陳年喜在礦山有了不一樣的收獲?!拔覍δ切┕ぞ?、巖石特別在行,仿佛是有靈性相通的?!甭犞ぞ叩穆曧懀惸晗簿湍芘袛喑瞿睦镉忻?,還能支持多久;看到巖石的構(gòu)造,摸著巖石的質(zhì)地,陳年喜就能推測打幾個眼、用多少炸藥爆破??恐@種經(jīng)驗,他從一個賣苦力的架子車工,成為身懷“絕技”的巷道爆破工?!暗V主和工隊都喜歡和技術(shù)好的炮工合作,我成了散兵游勇,哪個老板打電話就去哪里。”
陜北、河南、青海、新疆……杳杳深山,荒無人煙。孤寂只是一方面,這個工作又苦又危險,在幾千米甚至幾萬米的地下,高溫高濕的環(huán)境里,把機器和炸藥帶入一條窄窄的巷道,打眼、爆破,陳年喜能用最少的炸藥,最少的炮眼,打出最干凈整齊的巷洞?!耙驗樵肼晿O大,在起爆后休息的一小時,我的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音?!?/p>
死傷在這里是尋常事。共事過的炮工中,牛二失去了兩根手指一條肋骨;老李被炸斷了一條腿;小宋查出矽肺病;楊在處理殘炮時,被燃燒緩慢的炸藥炸成血霧……他們不只是睡在一個帳篷、每天一起吃飯、工作的兄弟,“他們好像就是我自己”。那些傷與痛都憋在心里,無人訴說。陳年喜重新開始寫詩,并在2010年開通博客,把詩歌發(fā)表在網(wǎng)上,“有時候山里沒信號,也買不到紙,就先記在香煙盒上”。
2013年年底,陳年喜在河南內(nèi)鄉(xiāng)的一個銀礦接到弟弟電話:母親查出食道癌,晚期。陳年喜恨不得立刻飛回去,可家里現(xiàn)在最需要的不是他,是錢。他只能留在礦上,誰也沒告訴。
陳年喜在夜燈下創(chuàng)作。
一夜無眠,他寫下那首流傳很廣的《炸裂志》:“早晨起來/頭像炸裂一樣疼/這是大機器的額外饋贈/不是鋼鐵的錯/是神經(jīng)老了 脆弱不堪/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堅硬 鉉黑/有風鎬的銳角/石頭碰一碰 就會流血/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 把一生重新組合/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 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p>
“那段時間,真的想把自己炸裂”。陳年喜說這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日子。
《炸裂志》仿佛是一個破折號,在此之后,陳年喜的人生出現(xiàn)轉(zhuǎn)折。詩歌評論家秦曉宇彼時正在策劃一本“打工詩人”題材的書,看到這首詩,立刻找到陳年喜,并拍攝了以他、鄔霞、老井等為主角的紀錄片。2015年8月,書出版;11月,紀錄片上映。此后,陳年喜受到很多關(guān)注。
2015這一年,也不僅僅是甘霖,命運往往是給你一顆甜棗之后再打你一巴掌——4月,陳年喜在西安一家醫(yī)院接受頸椎手術(shù);9月,癱瘓多年的父親離世;因為失聰、頸椎等身體原因,他不能再繼續(xù)當炮工?!斑@個工作對身體素質(zhì)要求很高,你的反應(yīng)要靈敏,眼疾手快才行?!?0多年的爆破生活,雖然是險中求生,但也是一身本事,能養(yǎng)家糊口,能解決很多實際問題。“我一生所有的技術(shù)都在里面,現(xiàn)在回到這個世界、回到現(xiàn)實中,我好像什么都不會了?!?/p>
陳年喜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能離開生活的詩人?!袄畎缀投鸥ο啾?,我肯定是屬于杜甫這派的。要在生活中,要有內(nèi)容?,F(xiàn)在,可能影響你的東西很多,能吸納西方和書齋派的創(chuàng)作方法,寫一些很時髦的東西,可以寫這寫那。但畢竟你處在什么時代就做什么時代的事情吧。我對詩歌還是有點野心的,歷史過去很多年,他們看到你的詩歌,會看到你處在什么時代,有什么樣的情感。所以對那種特別雕琢、奇技淫巧、記錄小情緒的、放在哪個時代都可以的那種詩歌,我從內(nèi)心是排斥的?!?/p>
2015年11月,一檔真人秀節(jié)目《詩歌之王》找到陳年喜,邀請他與歌手羅中旭組成搭檔,一個寫詞,一個譜曲并演唱?!爱敃r找我時,我就想,反正現(xiàn)在也沒法去礦山,他們管吃住,也給辛苦費,就當是去打工吧?!泵科诠?jié)目都有一個主題,如同“命題作文”,陳年喜修改或創(chuàng)作了14首詩作(有的詩作之前已創(chuàng)作好)。
他并不適應(yīng)這種純粹搞創(chuàng)作的生活?!翱赡芎臀业纳?、心理不太搭,比如寫青春。我的青春早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的我內(nèi)心充滿了滄桑,寫出來的詩歌和我早年寫的風格都不一樣,怎么也寫不出那種青春的亮色和感覺。而我以前寫詩,心里有感觸,就寫下來了。那些才是對生活的訴說。”
現(xiàn)在這種生活,在陳年喜看來,“是特別無奈的,很漫長,幾乎是一種黑暗的生活”。連續(xù)3個月,他都不知道該寫什么?!霸诘V山時,至少我能說我還活著,現(xiàn)在我是由活到死了?!闭纭抖@記》里陳年喜所寫的:那一天是他一輩子的最后時光/那一天之后/他活得何其漫長。
至于寫詩,陳年喜說這仍是他心有觸動時的一個愛好,但沒指望后半生靠這個。他的夢想是能去某個礦山做管理或技術(shù)指導(dǎo)?!拔抑涝姼璧默F(xiàn)狀是什么,在這個時代,它依舊是一種很奢侈的玩意,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