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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

2016-04-07 10:36蘇托
上海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宅院外婆爸爸

蘇托

我不用閉上眼睛就可以看見媽媽。

就像剛才,獨自在家附近的小路上散步,天黑著,下著小雨,我撐著傘,邊走邊想被歲月碾碎了的那些人與物。沒有呼喚,她就來了。

路邊有一排小松樹,樹后面是一棟大樓,隱約燈光閃爍,四周沒有人,我卻清楚地看到她,彌漫在空氣里,沒有形體,沒有氣味,沒有言語。但,是她。

她總是突然降臨,從我這里出去,讓我看見她。

多少年來,我不敢落筆寫她。好多次想寫,但總寫了幾句就擱住了。找不到恰當的詞,有關記事雜記等等用在別人身上的,通通不合尺寸了。對媽媽,我能說有關或記事嗎?

近到不能用文字。

可除了文字,我一無所有。

媽媽活在20世紀。那個世紀,整整一百年,中國像海,漂在上面的每一個人腳踏不到地,所有人隨波逐流,載沉載浮。誰都不知道明天會有什么,或許根本就看不到明天。活,變成一件千辛萬苦,不知所措的事。

可是無論怎樣變故,都沒有使媽媽驚慌過。

媽媽一生有過四次大變故。

第一次變故是從榮華富貴跌到戰(zhàn)亂貧瘠。抗戰(zhàn)期間,媽媽離開省城的官邸,隨爸爸工作的教育廳遷至偏僻山城的永安縣。在簡陋的民舍,媽媽生下大哥二哥。從小傭人前呼后擁嬌生慣養(yǎng)的她,不得不一切自己動手,白天工作,夜間挑著油燈洗衣做飯。

第二次是爸爸得病。1945年抗戰(zhàn)結束,全家從永安搬回福州文儒坊63號宅院。爸爸得了肺結核。肺結核當年是死癥,爸爸離職在家養(yǎng)病。

媽媽并不慌亂。她知道要是爸爸整天一個人發(fā)呆,病反而會加重,于是喚親呼友,家里賓客不斷。爸爸混在親友中,吹拉彈唱,玩起濟公。宅院里天天熱氣騰騰,一派鶯歌燕舞。家里開銷陡增,媽媽工資不夠用,就把外婆留下來的首飾典當掉。這樣的生活維持了兩年,爸爸的病果然好轉了。

第三次是1951年“三反”“五反”。媽媽當時是師院出納,爸爸是校長秘書。兩個人天經地義被認定貪污犯罪(據說只要爸爸蓋章,媽媽就可以取錢),一起被關進學院,日夜經受“打虎隊”圍攻,一個多月后才得以返家。

最后一次是“文革”。這一次打擊最狠最漫長。爸爸被扣上反動學術權威帽子,工資扣發(fā)。媽媽又一次變賣首飾補貼家用。家變得凋零四碎。爸爸和大哥被關進學習班,二哥三哥上山下鄉(xiāng),媽媽下放農村,家里就剩下我跟爺爺。五十多歲的媽媽平生第一次干起農活。我去看過她,住在鄉(xiāng)村土樓,沒有窗戶的木板房,吃婦女耕山隊食堂的飯,每天三餐鹽水煮菜或鹽水煮海帶。

但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就是她不在眼前的日子,也從來沒讓我覺得少了什么。好像有她,世界上就什么也不少了的樣子。

媽媽最了不起的是永遠不提過去與外界。她像一扇門,把所有的歷史和現在擋在門外,不讓它們走進家來。家內,滲透著的,就像她臉上的神情,一盞蒙著綠色燈罩透出來的燈光,柔和安寧,靜謐祥和。

我現在知道了,那種走到心里的寧靜,絕非媽媽一生一世修煉而成。她的每一個細胞里,都流淌著某種恒古的東西。就像一條河,彎彎曲曲沖洗過黃土高原,九曲十八彎,經過幾十幾百年的洗刷,幾百幾千支流中的一支,從遠古流進媽媽心田,肥沃著那里的每一寸土壤。

那寸土壤也肥沃了媽媽跟爸爸的關系。他們像安徒生童話《老頭子做事總不會錯》里的老頭子與老太太。夫唱婦隨,老頭子永遠正確。

1949年解放后,父親每月工資一百三十多元,但除了交大哥學費,一般家用就靠媽媽一個月七十二元的工資。父親的錢差不多只夠他自己花。但媽媽不說父親。她不是忍,忍是火山,也不是寬容,她就是對父親沒有要求。

一切自自然然,好像這個家就該歸媽媽守,爸爸可以像一只輕松的候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兩個人從來不吵嘴,連臉紅也沒有過。

家里需要錢時,媽媽就去借。小時候媽媽常常帶著我去院部一個教授家。晚上。進了門就坐在客廳里。師母頭發(fā)盤在腦后,臉很好看,善良。教授戴眼鏡,拿一個拐杖。媽媽經常去借錢,拿到工資后歸還,下個月再借。

媽媽記得的,都是爸爸對我們的關愛對她的好。比如:爸爸在我出生前說,如果是男孩就不辦滿月酒,如果是女孩,就辦。

再比如:1960年媽媽得了肝炎,需要吃糖。只要有了點糖,爸爸都會特地從城里坐個把小時公交車拿回來給她吃。

她無數次對我念叨這類小事。

于是我知道,媽媽有這樣一雙眼睛:所有爸爸的不好都被過濾掉,留下的全是金子,永遠在媽媽頭腦里發(fā)光。

父親去世,從火葬場回家的那天下午,我和媽媽并排躺在床上。媽媽沒有哭,臉上很平靜,既不沉重也沒有悲哀。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還是什么都沒有想。我那時只是覺得,原來也可以這樣,人也可以不因為親人的走而落淚。這,給了我奇怪的寧靜與安慰。好像爸爸走與沒走一樣,一切都不會改變。

你從不懷疑爸爸嗎?我問媽媽。1953年,爸爸從師院調到閩劇團當編劇。離家遠了,他一星期就回家一天。有段時間,許多人風傳爸爸跟一著名女演員有瓜葛。

媽媽神情驚訝,似乎我的想法是海市蜃樓。她居然從未懷疑過爸爸!我吃驚了。不懂她哪來的這種自信與安全感。一想,當然是爸爸給她的?;蛟S爸爸并不知道自己給了媽媽什么,但的確給了。緣由于愛,由愛而體悟的被給。

這當然是奇跡。對人能有這樣的默契與信任。

我就是這種奇跡的產物。想到這,我真有一種想跪下的沖動。

但平日,你來我往,生日來生日去,媽媽從不熱心。跟所有人,她也都不親密到黏黏糊糊的地步。除了春節(jié)拜年,她幾乎不串門。細想過去,媽媽對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離。她的愛,不張狂,不顯山露水,即使對兒女,她也不強加于人。而她,沒有恨。她不計較得失。小舅媽悄悄把63號宅院媽媽住過的廂房賣掉時,媽媽不卑不亢,一輩子就當不知道似的一聲不吭。

她不貪。什么都不貪。男人金錢地位名譽,什么都誘惑不了她。她守住她有的那一份。無論丈夫兒女,守不住了也就毅然放棄。該丟的丟,該棄的棄。自尊大氣。她對自己的一生非常滿足。她是你無法誘惑,最強大的那種人。

所有這一切,我想都是外公外婆跟63號宅院給她的。

從大家閨秀到賢妻良母。

現在這樣的女子大約已經沒有了。出自舊式大家庭,為延續(xù)舊式大家庭培育出來的女子。

媽媽十七歲那年,曾經去東門地藏寺,求佛祖給自己減壽,贈壽給得病的外婆。十七歲的少女,帶著全部的虔誠熱情與夢想,跪在佛祖面前。

但外婆還是死了。

外公在湖北海軍供職,無法返鄉(xiāng)。媽媽說,她跪在大伯面前,懇求他主持外婆的喪事。每當我想起這一細節(jié),總是很悲哀。媽媽不得不在那一夜間變成大人。她身后跟著姨娘(外公的妾),五六歲同父異母的弟弟,眼睛不好的妹妹。

因為是男孩,外婆出殯時,小舅做了喪主。媽媽一定是緊緊抓住小舅的手,披麻戴孝跟在外婆的棺材后面,送外婆走出了這個世界。

她那時才十七歲呀。

從此,媽媽不再信佛。什么東西在她心里永遠地死去了。

現在我女兒也十七歲。我看著女兒每天去上學,從學?;貋怼E畠焊抑v她在學校里的許多事。我看著她漸漸長大,越來越成熟起來的臉,偶爾會有個念頭襲來:要是突然失去我,她會變得怎樣?

我的心一下變得沉重。有一瞬,媽媽的臉似乎就疊印在女兒臉上。

女人誰沒有過少女時代。

媽媽也有過呀。

但不管怎樣,心底里,我無法接受把媽媽想像成少女。媽媽在我,永遠是媽媽。無論是她活著,還是她死去,永遠是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永遠是她俯視,我仰視。她永遠像一盞明燈,在歡樂的陽光下隱去,照亮著的,都是我生命中那些最黑暗無助的日子。

外婆死后,外公一直在湖北供職,直到抗戰(zhàn)間去世。結婚以后,媽媽一直在63號宅院住到1950年。媽媽是個平凡的女子,我想她這一輩子就做兩件事:一工作。因外婆的一句遺言:女人在經濟上一定要獨立。媽媽刻骨銘心。外婆死后,媽媽從到福安當小學教員開始,一直工作到退休,從未間斷。二守家。家要人守。女人來守。守住就是一切。一輩子的不棄不離。她一直守護著兩個家。爸爸家和自己爸爸家。

媽媽愛她的家。小時候,逢年過節(jié),或休假日,媽媽常常帶上我回63號宅院去拜年,去走訪親戚。我喜歡63號宅院里的氣氛。那里永遠寧靜。高高的門坎,靜謐的大廳,供桌上祖先的牌位,光亮的八仙桌,方正的太師椅,從各個廂房里透出來好聞的香味。

姑婆,媽媽,姨媽,嬸婆,娘姨,等等等等。都是女人?,F在想起來,從63號宅院里出去的女人不知道為什么都愿意回到那里去,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推著她們往那里走。家,或許就是這樣的東西吧。你弄不懂它是什么,但你的腳就往那里走了。

或許在媽媽的潛意識里,只有那個大宅院,才是她真正的家。

“文革”過后,63號宅院舅媽對面的鄰居搬往外地,舅媽曾經建議媽媽把那套廂房買下來。但媽媽沒有接受。

那時候的63號宅院已經面目全非,破爛不堪,所有的東西都殘缺不全。1949年以后新搬入的一些住戶已經把它住成垃圾堆了。

晚年,每年小舅過生日都會再三邀請媽媽回去。但媽媽熱情不高,她幾乎不回去?;蛟S,媽媽已經不把那里當作自己的宅院了。

我從小跟媽媽睡一張床。開頭睡爸爸媽媽結婚時睡的鐵床?!按筌S進”時期媽媽眼睛不眨就把鐵床捐出去煉鋼鐵(政治對媽媽像天書)了,我們換睡木床。爸爸一個星期就回來一天,記憶里,床上永遠只有我跟媽媽。媽媽靠外睡,蓋一床紅色綢棉被,我靠墻睡,蓋綠色棉布棉被。我躺下去時,床頭總是亮著一盞燈,媽媽下半身捂在被子里,背靠著床看書。我總是側身,面朝媽媽,看著媽媽的側影睡。冬天,我喜歡鉆進媽媽被窩,一只手抱住她身體,一只腳搭在她腿上。媽媽像暖壺,我冰冷的腳,擱在她身上,很快就捂暖了。

婚前的那二十多年中,只有三次,我和媽媽分開過。印象最深的是小學三年級,大學圖書館組織職工去廈門度假,媽媽離家去了半個來月,我住到叔叔家。開頭感覺新鮮,一個星期很快過去,然后就不行了,我變得非常想媽媽,想回家,越來越想,坐立不安。堂姊妹陪我去田野玩,逛商店,買東西吃,百般安慰我。但,什么都不行,怎么都排遣不了,都壓不住我的焦慮。我恨不得飛到媽媽身邊。

我跟媽媽一起睡,直到二十八歲我結婚離開家。

小哥和小嫂結婚后,媽媽把木床和大房間讓給他們,自己搬到小房間,睡一張小床。就算這樣,我有時回家還是跟媽媽擠在一起。我喜歡媽媽的小單人床。那是媽媽的小小世界,我熟悉的氣味,干凈溫馨。疊得整整齊齊的棉被,床頭放一只手電筒,一張手絹,偶爾還有一兩本書。床太小,鋪不了兩個被窩,我跟媽媽就睡一個被窩。夜里,我們經常并排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閑聊,說什么我一點也記不得了,但那個畫面,那種氣味,一呼喚,就鮮明地浮現在眼前,幾十年了都像昨天才發(fā)生的一樣。

忘了是誰問過我:你怎么感覺到你媽媽愛你?

我愣了一下。是呀。人通常對空氣沒有感覺。一有感覺,就是病了。比如我哮喘。喘的時候對空氣特別有感覺,但那種感覺不好。于是我要想。很困惑。言語其實是很難表述空氣的,勉強為之,也大約言不達意。

比如:大約四五歲吧,有一次媽媽把我送到全托幼兒園。第一天,吃完晚飯,我就偷溜回家。幼兒園離家有十來分鐘路。天已經黑了,可我一點不怕。回到家,聽到家人在飯廳里說話的聲音。我不敢走進去,就躲在飯廳后面的儲藏間。以后的事情記不清了??傊?,當天晚上我就在家里住下了。從此,媽媽再也沒讓我在幼兒園留宿了。

再比如:上小學時,媽媽晚上在圖書館值夜班,有時我堅持要跟她去??刹坏剿掳辔揖屠Я恕鴰炖锖?,我不敢躺在里面睡。外面是寬大的閱覽室,燈光明亮,許多大學生坐在大書桌前自習。媽媽坐在柜臺里面,哪個學生需要書了,她就站起來,從旁邊的書架上取下來給他。但通常沒有誰來借書,大廳里安靜極了。我困得不行,就躺在媽媽邊上的柜臺上睡著了。我不記得她有責怪過我。只是,有段時間她晚上值班就不帶上我了。但到最后,經不住我糾纏,總是又帶著我去了。

對我,她總是妥協(xié)。她知道跟我沒有道理可講。我說不出自己的感受。孩子很難用言語來表述感受。她知道這個。她永遠讀得懂我的體勢,我無聲的吶喊。她知道我在什么時候真的撐不下去了,從不勉強我撐,只一次又一次修正自己的決定。

其實媽媽并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感情。小時候,偶爾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媽媽睡在我旁邊,她以為我睡著了,就在我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我沒有睜開眼睛,只感覺到一股微微的暖意。三十多歲時,媽媽到東京來玩,我們還睡在一張床上。一天清晨,朦朧中,我感覺到媽媽又在我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我才想,除了這兩次,她一定有無數次這樣吻過我,在我睡著,她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

我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愛要表現得這樣含蓄。但從這一小小的動作里,我體會到她整個的愛。愛是媽媽用體溫捂出來的。如果一定要用言語說的話。

我怎么可能懷疑她對我的愛。如果說這個俗世上還有什么能讓我堅信,恐怕也只有她的愛了。這幾乎等同于信仰。

這幾十年來,在她身邊的日子,不在她身邊的日子,我接受了從她那里流淌過來一股又一股源源不斷的愛。像奶水,像酒,流淌在我血液中,儲存在我身體里。我看不見它們。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但它們在發(fā)酵。一天天,一年年,幾十年過去,它們釀造出了我。媽媽的愛變成了我的愛。現在我看到了它們,感覺到它們正從我身上流淌出去,源源不斷地流向女兒,像媽媽當年一樣。

媽媽一定是接受了從外婆那里來的流淌。外婆呢?接受了曾外婆的。無止盡的一條長河,從天邊宣泄而下,流過外婆的身體,媽媽的身體,我的身體,女兒的身體,所有的身體轉瞬而過,承載著某種不可視物,似乎我們每一個人就是為了這種傳承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到前年底為止,我一直覺得自己愛媽媽,非常愛。

可前不久開始懷疑,我問自己,真愛她嗎?

我要想很久才能想起來我為她做過什么。幾乎沒有。有一次,媽媽已經去世了,表哥跟我聊起他友人對母親的孝順,說她請了三個保姆,每天為母親煲各種湯,買最新鮮的瓜果。我突然感覺慚愧。我怎么就從來沒想過給媽媽做點什么好吃的?

何止吃飯,我也沒有想過要為媽媽買點什么。我的眼睛看不出她缺少任何東西。

這么多年來,我經常把生命的熱情跟許多朋友分享,但唯獨沒有輻射到她。我總是反應遲鈍,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叵脒@幾十年從小到大,她說過無數的話,我又有過幾次當回事?為什么,人,總是忽視最愛我們的那些人說的話呢?

這種不訴諸行動的愛能稱作愛嗎?

況且,長年不想,面對面也不一定就想,一出門更是把她忘記。逢年過節(jié)或悲哀歡樂時想什么呢?不清楚,總之不想她。就這樣,憑什么我以為自己深愛她呢?

難道憑我覺得深愛就深愛了嗎?

好像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可為什么會這樣?難道媽媽跟我的關系就定格在我的孩童時代?永遠是她給予我接受?難道這種關系深深嵌入我的骨縫,抑制了我的思維,遮蔽了我的眼睛?難道在她面前,無論我?guī)讱q,不知不覺就回到了童年?在她面前,我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不僅在她潛意識,在我潛意識里也一樣?

即使是現在,想起這一切,對她,我仍然毫無歉意。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我可以為所欲為而不會感到歉意的人。

《圣經》上說: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妒忌,不夸張,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這是理想的愛。至高無上的愛。在我心里,媽媽就擁有這一切。

媽媽的晚年過得很平靜。她有許多戒律。

比如,每餐吃飯,湯只能喝八勺,一勺不能少,一勺也不能多。誰也不知道八這個數字是怎么從她頭腦里蹦出來的??傊淮纬燥?,我突然發(fā)現她喝一勺湯數一個數,很奇怪,就問。她認真地說她在數著數喝湯。我吃了一驚,又問,喝幾勺呢?她依然很認真地說,八勺。在座的人都禁不住暗笑。

再比如,每天晚上媽媽一定要看天氣預報。大約在天氣預報節(jié)目開始前半小時她就坐在沙發(fā)上等了。這段時間里她把要吃的幾種藥從盒子里拿出來,擺在茶幾上然后依次打開瓶蓋,把藥倒入手中,確認粒數后送進嘴里。她吃得很慢,每一個動作都極其專注。等她吃完藥,天氣預報也差不多要開始了。

電視機擺在沙發(fā)前五六米左右的臺子上。她眼力聽力早就不好,又不肯戴助聽器,誰也不知道她聽到什么看到什么了。偶然一兩次,她上廁所或干什么錯過了看天氣預報,她就會問旁邊的人,明天好天還是壞天,最高溫度幾度最低溫度幾度。有時問了一個人不放心,還要再問另一個。有幾次電視機出了故障,到時間看不到天氣預報了,她就會嘮叨,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天氣呀等等。其實她從不出門,天氣跟她幾乎沒有關系,但她就是比誰都關心天氣。

她幾乎不吃肉,就吃魚,別的魚也不吃,只吃一種魚——非洲鯽魚,十幾年不變,每天一條,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同一種做法:用醬油加姜片麻油等佐料燉,味道從來不變。每餐飯吃魚前,她都會笑瞇瞇地問我們,要不要吃一點呀。我們誰都搖頭。女兒開頭還有興趣,但吃了幾次,就再也不吃了。

有次吃飯,吃到一半,媽媽的假牙突然掉了下來,嘴巴一下癟了進去,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女兒吃驚得連筷子都拿不住了。

我們都笑她,當面笑她,好像她有數不盡可笑的事。她的問題永遠就那么幾個,被她問得不耐煩了,我們就大聲回答她。但媽媽從來不生氣,笑瞇瞇地任我們說。

她的生活跟鐘擺一樣有規(guī)律,只是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清醒的時候常常一個人玩紙牌。她說是爸爸教她的。爸爸活著的時候也是常常一個人玩紙牌,而那時,媽媽從來不玩。

她不用空調電風扇,說是那種風吹到身上毛孔會松。福州夏天炎熱,溫度有時高達四十度。她睡的房間朝南,有窗有門,常有對流風進出,只是床沒擺在通風地方,躺在床上時風吹不到身上。有年夏日氣溫特別高,我就想把她的床移到面窗的位置。問她。她搖頭。我看天氣實在太熱,就自作主張,趁她不在房間的時候把床移了個位置。沒想到她看到后認認真真地生起氣來,叫我馬上把床移回去。

我很驚異,覺得她不可理喻。但介于她從未有過的嚴肅,雖然極不情愿,我還是照她的話做了。她監(jiān)督我,看著我把床擺回原位后才肯離開。

我無法解釋她這一舉動,好久耿耿于懷。為什么她寧可忍受熱,也非要床擺在她習慣的位置上?為什么她的身體,看到床移位后會引起那么強烈的反應?

直到現在我才想通了。不,不是解釋,不需要解釋,跟言語無關。熱,我身上感受到的熱跟她身上感受到的熱不是同一個東西。我怎么能感受到她身體當時的感受呢。一個四十多歲人的感受能跟八十多歲人的感受一樣嗎?我對她完全沒有體悟。古話說七十古來稀。人類有史以來沒有經驗過現代這樣的長壽。九十歲的老人是怎么回事?他們在想什么?怎樣感受世界?他們需要什么?有著什么樣的身體?全世界找不到一本經過時間檢驗的經典,或一份完整的記錄,或一個積累了足夠經驗的專家,來指導提醒我們怎樣理解他們。

這是一個全新的問題。我們正在經歷著一個開始。

所以我覺得孝順這兩個字說得特別好。孝,古意為順。順,順也。雙重順。無條件順。就因為你不明白,無法體悟。第一次當母親,大多數人會為嬰兒的啼哭驚慌失措,于是要問前輩,看書,漸漸領悟到哭的含義??奘菋雰旱难哉Z。九十歲的老人像孩子,經常難以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但他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們有他們的表達方式,雖然有時會表現得極其固執(zhí)或不可理喻。但這,不也可以理解為他們身體發(fā)出的強烈吶喊嗎?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十月上旬,一天,天剛剛亮,我被阿姨叫醒。你媽媽不行了,她說。我跳起來,跑到隔壁房間。媽媽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叫了幾聲,她沒有回答。我趕緊把女兒和小哥叫起來,又通知二哥大哥與小舅媽,打電話取消了廈門之行,找殯葬公司……靈柩很快送來,布置好靈堂。大哥從北京趕回來。一切按部就班。我們四個兄妹守了一個晚上的靈。

因為是喜喪,所有東西都用紅色的——紅紙紅布紅綢布……

葬禮簡單冷清,放了幾串鞭炮,幾乎沒有什么儀式,參加的只有我們兄妹與幾個最近的親友。我和大哥挑了一個骨灰盒。這是媽媽的愿望,她不想驚動任何人。

早些年,媽媽說過想去老人院。但我們沒有理她。我們都覺得老人院不好家里好。她也說過死后要把骨灰撒掉的話,但我們還是沒理她。

撿骨灰的時候,火葬場燒骨灰的師傅說媽媽生前一定是好人。我很吃驚,問,看得出來嗎?師傅說,看得出來。

媽媽的骨灰非常白,沒有一絲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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