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淇
編草鞋換米的哲人——莊 周
莊周住在逼仄的土巷一間歪斜的臨街小屋里。
莊周落滿灰塵草屑的蓬發(fā)是黃的,細(xì)長的脖頸是黑瘦的,穿著的袍子是打了補丁的。
他編草鞋。他手不笨,編得又快又好。
他可以講學(xué),述而不作。
“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p>
道不能當(dāng)飯吃。草鞋能換米。草鞋是要編的。越編越多,滯銷產(chǎn)品堆積了一屋子。
弟子不少,采取包銷的辦法吧!每人一百,一律打七折。別怠慢了“道”。
“賣草鞋嘍!”滿街叫喊,“道”也可進入市場,所得,除了米,還買了幾尾魚。
久矣不嘗魚鮮了,老莊直流涎水,回去烹煎佐酒吧!
可偏偏碰到老朋友——做梁國宰相的惠施。
好威風(fēng)!滾雷般三百匹馬,一百輛車子,轟轟的,把莊周擠到街沿邊兒去了。
委實多余,一切都是空的。魚呀,我占有你們干什么?我吃了你們,我又當(dāng)誰的犧牲?還是放你們回歸江河吧!
這樣的莊周營養(yǎng)不良還不得死得快么?
生前草鞋推銷不出去,死后搞點贊助排場排場,弟子們?yōu)榇擞懻摰煤軣崃摇?/p>
病危的莊周說:“天與地就是我的棺槨;太陽與月亮是我墓的連璧;珠璣星辰綴在我墳地上空;萬物都是我的殉葬品,要你們瞎摻和什么?”
一弟子答:“扔在野地里怕烏鴉和鷂子啄吃你呀!”
“唉,傻瓜!”
“天葬讓飛禽鳥獸吃,土葬呢,讓螻蛄螞蟻吃。你們?yōu)楹纹难??一定從烏鴉鷂鷹嘴里奪下送給螻蛄螞蟻吃呢?”
說完,莊周就斷氣了。
重逢歌手李龜年——杜 甫
到了晚年,又老又貧又病。在湘江邊的長沙城里,忽而遇到故人李龜年。
是我們的歌手么?想不到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聽了你的歌我掩面而泣,當(dāng)哭,哭我們逝去的盛年。
且典當(dāng)了我的百衲布衣,上酒樓痛飲一樽。
還記得歧王宅第、崔滌廳堂么?還記得公孫大娘的“劍器渾脫”么?女子戎裝舞劍器,裸身跳渾脫,柔媚和雄渾交織,寶劍如雷電光歇,神技若羿射九日。你的歌同樣偉大,唱得云停風(fēng)止,群鳥也不再啁啾??鞛槲覔艄?jié)唱一曲吧!可惜我耳聾重聽,大聲,更大聲些!唱“紅豆生南國”,看,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
你老了,我也老了,都不勝酒力矣!舊日長安,今朝湘江,關(guān)塞蕭條,行路彌艱。最讓人懷念的是浣花溪畔的成都草堂,茅屋為秋風(fēng)破,只剩一地的星光;而今萬事已黃發(fā),老來閑身,且隨沙鷗浮沉天地……
你問我以什么為生?我既不能歌,又不會書畫,賣唱鬻字無門,我只得在漁市設(shè)攤賣藥。我這藥可是貨真價實決不摻假!如今我患疾病舟泊于洞庭,緣岸而居,何時你來舍間,觀岸邊桃花灼灼,佐我兄弟酒興。
朋友,今日相逢明朝飛篷遠去西東。你說也許客死羈旅,聲帶迸裂;也許荒郊野墳,為孤鬼一嘆!我祝愿你歌筵重開、聲名再振。來吧!且將杯中酒干了,我的絕代歌人李龜年!
四月的一個夜晚,長沙城兵刃血災(zāi)。杜甫又要攜家逃難。到秋冬,蕭森木葉作辭枝哀賦。杜甫于舟窗中見參星出現(xiàn)在冬月的南天,陰霾的水鄉(xiāng)傳來祭鬼的鼓,為葬在岸邊的早夭的女兒,還是引渡奄奄一息的詩人的幽魂?
胡笳吹出蕭關(guān)月——岑 參
“邊草無窮日暮”。
日暮,只有日暮時,草原才顯得格外的蒼莽。
而那匹無所適從的馬,如獨行俠,在夕照中長嘶,仿佛不知往何處去才是寄身的天地。
岑參兩次出塞安西河西,走得很遠,很遠。先是送別顏真卿到隴右,京都的胡笳就已吹奏出蕭關(guān)的月、河西的秋。當(dāng)他日后親歷了寧夏的固原、青海的樂都,驅(qū)馬入邊城,荊榛圍繞著堞墻滋蔓著憂愁。
不知他途經(jīng)陰山斛律金唱的敕勒川否?不知他親見獵火照徹的狼山否?不知他過蒸沙爍石的大磧時騎了駱駝否?額濟納居延海的野鶴,曾聞其唳嚦否?如弓的黃河如弦的長城將詩人架在箭上否?
絲綢之路多險阻,昆侖山下伐戰(zhàn)鼓。大宛的汗血馬悲鳴在樓蘭。髑骼臺畔的暮角向晚吹……蒲昌海,羅布泊,白沙莽茫茫,千年仍大荒。行客兒上馬捉不住鞭,折楊柳驅(qū)入歷史的深淵。
那一年春天,岑參跟著高仙芝從新疆調(diào)任甘肅到了武威,這是王之煥的涼州,王昌齡的涼州,旗亭里歌女依然唱不盡哀哀涼州詞,戍樓上誰人吹笛聲聞“七里十萬家”?
難道不比在長安受窩囊氣強?這里停止征戰(zhàn)便歌舞升平,沒有四方的紅墻阻擋,自由如同遠翔云低的小鳥。岑參不必勉強發(fā)出豪言壯語,贊將士兵卒如何地為國捐軀;也不必腸斷夢懶,望盡雁歸路。且夜夜中酒客舍花門樓,聽當(dāng)壚的老人歌秦腔高調(diào),琴弦子撥走在低音上。
有時突厥小王忽來,命燃炬燭重開筵,一昆侖奴為客斟酒,一奚人隨侍左右。小王颯爽豪邁,笑聲雷轟,使?jié)M座皆驚。他旁若無人,倒率直得可愛。接著,羌笛觱篥胡琴琵琶齊奏,胡姬跳起了北旋舞,雙乳抖動,裙裾撒開,如花朵綻放在紅氍毹;媚眼兒亦飛旋,使詩人醉倒筵前。
醉后登樓頭欲白。岑參不禁微吟高適的一首七絕?!睹坊洹肥且恢Ч徘?。風(fēng)吹一夜?jié)M關(guān)山的非為梅花也,而是千樹萬樹的梨花——那撲面而來的最后一場春雪!
長安米貴居不易——白居易
十六歲那年,離開并不是故鄉(xiāng)的江南,夾著詩稿進京闖天下,猶如今日打工仔。留心上船落船,莫管長亭短亭。
喲!長安好繁華!好繁華!
那鐘鼓城樓的喧闐,妝閣妓館的旖旎,長安道上麗人行,性饑渴的小白視為天仙。
沒有后臺便沒有根,為了搞關(guān)系去拜見名人,那名人叫顧況,一見來了個年輕人,渾身上下冒著土氣和傻氣。
遞上名柬,顧況笑了:“長安米貴,居大不易?!?/p>
翻撿少年習(xí)作,立馬正色,不禁失聲:“道得個語,居即易矣!”
那是首傳誦千古的《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
死去二十年的杜甫當(dāng)時曾嘆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憔悴的是另一撥老實人,白居易運氣不錯,二十八歲便中了進士。再則他的詩,因時合事而作,他的詩流行。
好友元稹說他:“炫賣于市井,持之以交酒茗?!保ㄊ渴?、僧徒、孀婦、牛童、馬走……)《新樂府》、《秦中吟》,日常所聞所見都奔流筆端。他寫《輕肥》反貪;他寫《不致仕》諷刺那些到七十不肯退的主兒,“占著茅坑不拉屎”。每寫一首詩都會“對號入座”,“眾口籍籍”,“眾面脈脈”,“執(zhí)政者扼腕”,“握軍要者切齒”。于是降謫為江州司馬,從此一首諷喻詩也不再寫。
然而詩歌不朽,在戰(zhàn)禍的烈焰硝煙中涅槃。人性不泯,詩藉野火而熠熠,總會被春風(fēng)吹萌。
我曾在陰山紫塞殘照中登上古烽火臺的荒墟,耳畔是亂蛩嘶嘶,游子的別情遠望益顯蔥翠,不禁印證著關(guān)于古原草的詩。
隨著白居易的足跡,一步步從少年步入衰翁,正如上陰的宮女“紅顏暗老白發(fā)新”,覺得只在轉(zhuǎn)瞬之間。
去追逐長安瘋狂的牡丹,一朵花價值千金;
去詠嘆歌女樊素的櫻桃小口,舞姬小蠻的楊柳腰肢;
去敘述舊日的故事,放飛長生殿的流螢,七夕夜半,悄悄尋覓;
去和他在燈前抱膝對坐,靜聽雪的重量壓斷竹枝折裂的聲音……
然而,“塞北花,江南雪”。然而,“花非花,霧非霧”,唯有命途坎坷才能深化樂府。
唯有貶謫江州的時候,一曲琵琶將零落的身世訴說盡了。他的淚為誰濕了衣襟?為女人還是為自己?
音樂實在太妙了!詩人有幸在蘇杭勝地當(dāng)南面王,可以一手抓政績,一手抓文藝,招集商玲瓏的箜篌,謝好的箏,陳寵的觱篥,沈平的笙,有館娃官、苧蘿村的美人,搞舞蹈的李娟和張態(tài)(見施蟄存《唐詩百話》),“吳娃雙舞醉芙蓉”,曲罷從茲不相逢!
壽翁自己不致仕,官越做越大,一直做到洛陽,夜夜皆是“南山賓客東山妓”、“九燭臺前十二姝”。
不知考據(jù)家有無資料?此公修白堤、鑿龍門八節(jié)石灘的工程,當(dāng)真為民解難?究竟吃了“回扣”否?
無言獨上西樓——李 煜
這一天,對李煜來說,和所有的日子一樣。
四十二年生命,四十二度春秋,分解為每一次日出夕落、陰晴圓缺,只知歡娛、只知悲傷,日子就如此渾渾噩噩,唯有心靈的閃光照亮過片刻,化為一闋至情的詞曲……
這一天,和他所有的日子相同,但李煜感到有點兒異樣,仿佛有什么即將終止,有什么周而復(fù)始。
觱篥鼙鼓,刀光劍影,宋兵如潮,拍打著崩塌的石頭城。百姓遭災(zāi)饉兵燹,猶同草木冬凋,只剩下蒼茫茫一片白地?;栌沟膰鬏p易地把三千里江山斷送。
采石磯下,庵堂旁的石塔,躲藏著后主輕信的小長老,讓他游說退兵,他卻一去不返。敵軍死死地圍困金陵。城破之日……李煜命左右架起一堆柴火,準(zhǔn)備全家一個個投入火中自焚,結(jié)果卻燒毀了珍貴的萬卷圖籍,定格了千古罪人。
城破的日子。
“倉皇辭廟,垂淚宮娥”,還有大周后,轉(zhuǎn)眼間,她不見了,化為火鳳凰飛騰而去。那都是轉(zhuǎn)瞬間的事。沖殺聲中,事情來得太快了。他的真正的苦難的人生從茲而始。
方知此身是客,朱顏易老,即使曾經(jīng)的帝王亦無法留得春駐,更何況失去了家園?
從此,他名為“隴西郡公”,實乃階下囚。歸為臣虜,活不如死。他日夕以淚洗面,哭泣無已。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p>
落紅無數(shù)如淚灑,留一重悲苦的醉意的,是同為俘虜?shù)谋毁n封什么“鄭國夫人”的小周后。深夜相擁而泣,恍惚間時光倒流——
停留在夢斷的江南,那衰柳頹樓的黃昏角,獨自莫憑欄呵!停留在園中空竅玲瓏的太湖石上那灰白的身影,正是父親詞中眼目:“眾芳蕪穢,美人遲暮?!?/p>
黃鶯空啼而弦音絕。寂寂的小徑,通向寂寂的死的池塘,漂浮著萍蹤似的破碎的天光,仿佛鐘愛寵幸的小周后羅襪偷步幽會時雙目交注的流盼,羞澀又渴望,燃燒了又熄滅。
魂兮歸來哀江南!永別了!他被押解著離開故都,到他陌生的汴京去。
這不是我的小樓,這不是我的庭院,這不是我的聽雨的芭蕉,這不是我的聞秋的梧桐!這,這不再是我的傾國傾城的小周后,這也不是我的幾名年老色衰卻善音律的舊宮娥老歌伎。
她經(jīng)常被那匹夫叫走,她為了我,不敢抗命,我不能保護她是我的恥辱……那混蛋懂得什么?懂得什么是詩什么是愛么?將美撕碎成紛墜的落英委于塵泥……她每次都啜泣著回來。我聽到小周后的步輦,碾壓著我的心……鈴聲漸近,哭聲亦漸近……
“你回來了?”“讓我們死吧!”
李后主為什么不學(xué)學(xué)劉后主、陳后主,說我愛吃驢肉,我愛喝酒,我樂不思蜀?他所以沒有趕快地死去,并非貪生,而是覺得胸中還洶涌著活潑潑的火焰。然而,今天,平凡而又異樣的日子,他覺得他的傾吐是所有的“零余者”、“斷腸人”千古登臨的心境。恰似一江春水的愁,永無休止地流?!疤禊Z之歌”,他要寫出來、唱出來!
“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彈古箏的、弄鳳簫的、雙髻吹笙的,以及小周后的纖纖玉指拍按香檀,哀怨凄惻的歌音,將那唱詞傳遞出被幽禁的宅第墻外。
宋太宗隱隱聽到了歌吹,他故意問南唐降臣徐炫:“李煜在做什么?”徐炫誠惶誠恐:“他不過在唱他自己做的詞曲……”
亡國之音,不吉!不讓他唱了,讓他永遠緘口吧!
樂曲戛然中止。弦斷了,簫折了,氣絕了,太宗傳旨賜服的“牽機藥酒”送到了!
據(jù)說這牽機毒酒,使人臨終痙攣如滿張的弓,頭足相就如牽機狀,生命之箭于是“嘣”的一下脫簇而去。
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隴西公薨。小周后亦薨。
這一天,對李煜來說做完了許多事。
人們愛他,因為他是讓人難忘的詞人。其實他血寫的詞,對他來說也是一杯毒酒!
透過煙柳重重,我仿佛僅僅見到一名詞客的背影,剪著手,“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我最為喜歡的這一句!
陶庵的夢憶正是我的夢尋——張 岱
春到江南對,固然草長鶯飛依舊,卻物換星移,我與景皆非。
我是但求喝到一壺雨前的新茶,村姑的指尖掐下不久,剛經(jīng)土法炒焙的。缺月疏桐總是有的,高槐深竹總是有的,若使宜興供春壺瀹之,最好,沒有陶庵所記的明代宣窯瓷甌呢,水晶似的玻璃杯倒也罷了。
聞一聞這朝朝朝陽熏過,夜夜夜露浥透,還帶有鄉(xiāng)野草氣的嫩芽,喝一口這清香芳冽的茶湯,便知道什么叫做中國的江南了。
和茶農(nóng)田夫共一條板凳,或一卷晚明小品在手以佐茶獨飲,心境會漸漸地靜。恍若漆園之蝶。
陶庵記他覓得少有石腥的禊泉,取瑞草松蘿焙法,茶色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一種蛋青和粉綠,一種心澄無邊的透明。收集新雨過后一池蓮塘上的荷珠。吃姜芽般的小菱。閑鋤明月種梅花……梅和我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白梅若紛灑的鵝雪、鶴羽、瑤葩,長伴江南清淺的黃昏。
張岱半百之后,國亡家破,身無長物,只有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才知人間憂患,隨手記下的是他的懺悔錄呢還是他的自傳?黃粱黍熟,他竟未得即醒,仍若魘若囈著。
張岱所憶的江南已非我見到的江南;我壯游的江南亦非我夢中的江南。陶庵之夢憶,已是江南所無,更何況我的江南,也許壓根兒不是真實的,浮光掠影、一夢蹺蹊而已。
塞垣的月光,潑地成霜,照我白頭。舉觴為青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