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冰
老人山崩地裂地咳嗽起來,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氣跟喉嚨里那縷游絲搏斗。每咳一下,身體就劇烈地痙攣著,額頭上涌出無數(shù)的汗珠?;苄佬募比绶俚卦谂赃呎局?,隨著母親的咳嗽,忙不迭地幫老人擦口涎。而蕊欣在不慎掃翻熱水瓶的同時,又將擱在凳子上未來得及倒掉的便盒碰落在地上,黃褐色的尿液頓時順著地板浸洇開來,散發(fā)出來一股濃烈的騷臭味。蕊欣張著手呆在那里,一時間忘了自己剛才的滔滔宏論,后經姐姐提醒才沖到衛(wèi)生間去拿拖把。母親自腦血栓發(fā)作后就失去行走的能力,每次挪動都像焊在那里一般。姊妹倆正合力將老人扶到床上,外面響起了竇竇的敲門聲。怯怯的兩下,有點猶疑不決?;苄雷哌^去將門拉開,一張臉從門縫里露出來。是那種鴨蛋型的,鼻翼中間滿是雀斑,頭上頂著黃綠格的方巾。
這里是芳草汀小區(qū)嗎?郁姐叫俺來的。
女人的身體朝前佝僂著,背上馱著很大的包袱,打橫勒在胸口。藍布絳子在中間系個疙瘩,后背上卻高高地隆起。這使她看上去有幾分吃力?;苄雷哌^去,想幫她將包袱卸下來。女人本能地朝后躲閃了一下。藍花包被里藏著一張熟睡的孩子臉。拳頭大小的面頰,眉宇處覆著兩彎鵝黃色的絨毛。在卉欣看過去的時候,嘴巴上有個極淺的笑靨,倏地又消失了。
卉欣遲疑地問,咦,你這是?打工哩,女人說,中介所的郁姐沒跟你們講咯?卉欣說,哦,提起過……進來吧。女人走到屋子里,吃力地將孩子卸到沙發(fā)上。孩子依舊沒醒。有股子刺鼻的氣息卻從襁褓里散發(fā)出來,是某種攙雜著腥膻、騷臭,既像溺過奶又像尿布片長久未換洗的氣息?;苄荔@訝地問,會不會走路?女人有點遲疑,才學步的。蕊欣從旁邊走過來說,你……沒走錯門吧?
女人很有把握地說,不會的。然后從包被夾縫里掏出半張皺巴巴的紙。這里有幾個芳草汀?。?/p>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女子如釋重負。她不再說話,而是手腳不停地在房間里拾掇起來。由于連日陰雨,許多剛從洗衣機里拎出來的衣物依舊掛在繩上。木盆里堆著幾雙浸泡多日的,已經起沫的拖鞋。桌子上各種拆封或沒拆封的中草藥熬劑,廚房的碗盞上布滿厚厚的塵垢。這種天下大亂的局面,緣于母親病得太突然。由于卉欣在銀行上班脫不開身,只好到處雇保姆。這一找才知道時下家政市場很混亂,能雇到合適的并不容易。幸虧妹妹蕊欣休假從省城趕過來看母親,勉強支撐了幾天。望著沙發(fā)上的孩子,卉欣滿腹狐疑地追問了幾句,女子一一作了回答。談話中卉欣知道女子叫銀環(huán),住在銀城周邊的鄉(xiāng)下。因為兒子在聾啞學校讀書,抽空出來干活補貼家用的。
孩子依舊熟睡著,小手不知什么時候從包被里掙出來,在頭頸周圍不經意地抓撓,很快將鼻梁蹭了幾道紅杠杠。銀環(huán)沖上去,啪的一掌打落,然后充滿歉意地說,不礙事,不礙的。她忙得有些出汗了。綠格子包頭巾堆在脖頸上,一把頭發(fā)隨便絻在腦后?;苄罌]再說話。她們對這個新來的女人充滿好奇,屋子很快變得干凈起來。桌子,幾案,連燒熱水的茶壺都被擦得锃亮。甚至去年在黃山買的竹節(jié)游龍,也從茶幾底下游出來,爬上擦試干凈的古玩架。這種做活的速度,不顯山不露水。正忙碌著,母親在小屋那頭咳嗽起來,幾個人像出膛炮彈似的射了出去。跑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小保姆。她半倚在老人身后,靈巧地用膀子環(huán)起她的腰部,輕輕一用力,老人竟然顫微微地,奇跡般地站起來。蕊欣趕緊將尿盒遞過去,心里卻不得不佩服那女子的臂力。伺候老人尿完,孩子在外面哇地哭起來,大約也憋了屎尿。卉欣有些煩躁。她知道中介所在推薦雇工的時候,又打埋伏了。
女孩精瘦,爆炸頭,長發(fā)帶,露臍眼的牛仔短褲上凈是窟窿。坐在沙發(fā)上,眼珠子滴溜亂轉。進門后到處轉悠,將幾個房間都看過了。問哪間房是自己單住的,家里伙食怎么樣,有沒有雙休日,能否會朋友等等,中間掏出手機嫻熟地撥弄著,幾次笑得前張后仰??粗砍煞圩仙闹讣祝苄酪尚乃咤e了地方。這樣的女孩在發(fā)廊或美容院打工似乎更合適。盡管揣著疑問,卉欣還是交待著日常該做的事項。女孩一邊發(fā)短信一邊說,做飯?哦,面條,米飯……菜多數(shù)從食堂訂的,這就好。起夜,三次?五六次?這么多……其他時間不用過問?太好了!
正聊著,女孩的手機不管不顧地唱上了。突然傳來一聲槍響,這匹狼它受了重傷……救它的是一只羊,從此他們約定三生。卉欣漸漸皺起眉頭,心想什么亂七八糟的。狼說多謝你照顧我,羊說不客氣,誰讓我愛上你。女孩始終沒接,讓手機不厭其煩地唱著。然后跟雇主老練地討價還價。在談到月薪八百的時候,女孩終于將目光聚攏,問白天還是晚上?卉欣說全天的活。女孩遲疑了一下說,晚上另外算工錢的?;苄赖男牧⒖烫崞饋怼2贿^和銀城雇工的同等條件相比,應該還算便宜。貪她年輕,就又加了二百。女孩不情愿地點了點頭,又提了若干小要求。望著女孩那對熊貓眼,卉欣心里再次敲起邊鼓。
過了幾日,妹妹蕊欣從省城趕過來。進屋后聞著滿屋子的劣質香水味,皺著眉頭問哪來的?;苄肋芜巫彀?。那女孩子正在陽臺上打手機,狼跟羊又在沒完沒了地傾訴著。卉欣無奈地說,高護專業(yè)的,先留著試試吧。誰知干了三天,女孩很快露出顧前不顧后的毛病。先是煮飯淤鍋撲了煤氣,接著老人幾次解大便不及時,拉到了床上。女孩嘴巴里嚼著橡皮糖,耳朵里塞著MP3,只顧坐在沙發(fā)上昏天黑地看著韓劇。一家人忍捱著,盼著女孩盡快將手上的活熟絡起來。一周以后,女孩卻推說家里有事,托人捎話不來了。卉欣打電話問怎么回事,那邊解釋說男友攔著?;苄老氩粫悄侵粣凵涎虻睦前桑坷歉蚨汲闪艘患?,這年頭實在搞不懂了。由于老公常駐外地工作,趕上銀行事多,母親又不能沒有專人護理,卉欣一時間滿嘴燒起潦漿泡。網(wǎng)上掛,墻邊貼,中介所跑了幾趟。最后讓科室的同事幫著物色。幾天后終于得到回音,到銀城周邊的八里屯去面談。
沖著親戚呢,我是想去的……聽完來意,那家的女人垂著眼皮不緊不慢地說。同事的遠房親戚住在離銀城很遠的山腳底下。進屋的時候,卉欣聽見他喊那個獨眼女人表舅母?;苄雷诘首由?,聽到對方繼續(xù)說,可有季麥子等著割哩?;苄绬柛钔犒溩右獛滋欤砭四概e起三個指頭,個把月吧。卉欣將狐疑的目光轉向同事,覺得沒譜的事,怎么就跑來。同事有些尷尬,就跟表舅母攀談起來。
女人咿哩啊啦,說的全是本地語。卉欣一句沒聽懂。心里卻掙扎著,等著那邊交談的結果。捱過半天,表舅母始終像搖頭繭似的晃動著腦袋。大家只好告辭出來。出了村口,同事說,表舅母早說要外出打工。卉欣泄氣地說,那么多孩子呢。同事說,那倒未必……是嫌丑。卉欣說,哪個嫌了?同事說,眼睛被手術刀割錯地方,再扒開補沒錢了?;苄莱泽@地問,有這等荒唐事,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怎么處理的?同事說,賠了五百元……鄉(xiāng)下這類事不稀奇,還有一分不補的。
因為單位忙,同事騎著摩托車先走了。臨走前說,村干部吞了拆遷款,告了半年沒著落,表舅母還會出去打小工……比方說干點泥瓦活啥的。
銀環(huán)來的時候已近秋天。那段時間家里正是一地雞毛,終于盼到有人上門,卻帶來一個未滿周歲的孩子?;苄揽扌Σ坏?,眼看著小保姆團團亂轉周旋于母親、家務和孩子之間,思忖著吃過飯趕緊把她打發(fā)掉。這樣的狀態(tài),不要說照顧老人,單說她那個不會走路、動步跌跟頭的孩子,沒有專人跟著也不行。幾次哭鬧起來,都是她們幫著哄。那孩子叫來寶,有些認生。總是瞪著兩只滴溜亂轉的眼睛到處找媽媽。一看抱的人不熟,就胡亂發(fā)作起來。小保姆嗅覺出奇地靈敏。吃過飯收拾停當,沒等卉欣開口,就張嘴說話了。
先做一周吧,不行我會走的。她依然像剛進門那天的樣子,有點卑微。看人的時候卻目光執(zhí)拗,一眨不眨,直到你承受不住先將眼睛挪開。
由于距離很近,卉欣看到她的額頭上有幾道很深的抬頭紋,幾粒淺白麻子,像草籽般散落在溝垅里。因為一直在忙碌,她的臉頰甚至泛起兩團酡紅。一家人正疑惑著,來寶又歇斯底里地哭鬧起來,銀環(huán)趕緊沖過去將孩子抱起來,一揭抱被,才發(fā)現(xiàn)孩子尿了褲子。蕊欣這邊沉不住氣,臉上早就掛了相。打工還帶著孩子?倒是頭回見呢!
銀環(huán)為難地說,村上都這樣的,小茤的孩子沒斷奶就上深圳了,還有翠艾跟小萍……卉欣暗想難道都帶著孩子打工嗎?
里外灑掃完畢,銀環(huán)就跑到廚房忙起午飯。來寶說也奇怪。小保姆不干活怎么都安靜,一旦手頭有活,必將驚天動地地做著伴奉。蕊欣果斷地跟姐姐說,讓她趕緊走人,否則管兩個人的飯,別人還得幫她看孩子!話聽著刻薄,但這樣說是有依據(jù)的,如今城里女人生孩子,哪個不是兩家老人圍著,把捧著伺候。銀環(huán)在廚房里煙霧騰騰地忙活著,油鹽噼里啪啦滿鍋亂炸。大約忘了開油煙機,熗鍋的時候油煙熏得人直咳嗽。蕊欣只好捂著嘴巴沖進去教她開油煙機。卉欣急著去單位,對妹妹的話只當沒聽見。
又過了幾天,卉欣早晨去上班,出門沒多遠,碰上幾個鄉(xiāng)下親戚簇擁著走過來。是來看母親的。卉欣趕緊折回去招呼保姆沏茶倒水,屋子里頓時飄滿鄉(xiāng)音。沒有合適的拖鞋換,地板上亂七八糟盡是帶泥的腳印子?;苄琅阌H戚說過幾句話,就到單位去了。一路愁著這么多人吃飯怎么打發(fā)。中午下了班,慌不擇路地跑到超市買了幾樣,進門后發(fā)現(xiàn)親戚們團團圍著桌子,正喝得杯盤狼藉。銀環(huán)在廚房和客廳里來回端菜,來寶像炮彈似的在她另一只手里托著,手里的撥郎鼓搖得咚咚作響。
卉欣揪著心進了廚房。銀環(huán)又在用萵苣炒雞蛋。藍花瓷盤已經裝好了,她從筐子里摸出半截剩下的,還在飛快地切著。孩子像小狗似的偎在她的腿邊,左右不肯離開?;苄佬睦镱D時涌起一陣感動,趕緊幫她端起盤子朝桌子上遞。銀環(huán)說等等。卉欣說怎么了?銀環(huán)說,量不夠?;苄酪豢幢P子,菜果然淺淺地覆在盤底,不經意卻看不出的。說話間那邊鍋里已爆起熱油,幾下炒好放到盤子里?;苄缹⒉硕说阶雷由?,看到舅舅喝得紅頭脹腦的。丫頭不錯啊,舅舅說,嘴巴也甜,都當自家活干哩。正聊著,蕊欣懷里抱著毛巾被從陽臺上走進來。皺著眉頭說,怎么又忘了開油煙機?然后走過去將開關啪地一摁。銀環(huán)抱歉地說,開著窗子,怪費電的。蕊欣說,多張嘴吃飯都不怕呢!銀環(huán)前后拾掇著,假裝沒聽見。
蕊欣學問做得太久,敏于言而訥于行,家務活上基本等于半個廢物。除去推老人到陽臺上曬曬,洗涮廚藝,把屎端尿都不在行。經常將尿盒不慎碰翻到地上,再不就是燒水忘了灌,任憑壺哨子震破耳鼓,這邊才手忙腳亂地從書堆里回過神來。母親犯病后一直臥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保姆沒落實那陣子,卉欣忙于單位的事情,蕊欣剛好從省城趕過來,只好暫時挑了大梁。連著幾個晝夜沒睡好,耳鳴眼花兩腿打晃,各種后遺癥都冒出來。蕊欣在某家科研機構工作,由于所學專業(yè)不對口,這些年事業(yè)婚姻都不順。眼下正在跟老公協(xié)議離婚,帶累得內分泌失調,性格上益發(fā)乖張?zhí)籼?。沒想到姐姐挑來挑去,最后竟找來一位帶著孩子打工的女人!來寶上了門,一切都覺得新鮮。凡觸手碰到的東西,先捏起來瞅瞅,第二步就塞到嘴巴里。蕊欣一直沒生養(yǎng),少的是母愛和耐心??吹胶⒆雍[,就打著滴溜摜到沙發(fā)上。乖乖的,不許亂來哦!來寶不認生,沖她眨巴眨巴眼睛。蕊欣剛要轉身,那邊一個跟頭跌下來。再拎上去,再跌下來。來寶動作越來越熟練,中間幾次拖著鼻涕笑得咯咯的。帶累得蕊欣耐性越來越小,火氣卻越來越大。銀環(huán)那邊自顧忙碌著,有時看見蕊欣拎著來寶滿沙發(fā)亂扔,亦像沒看見一樣。蕊欣手上益發(fā)沒了輕重。自從銀環(huán)進門,似乎總有干不完的活。忙過飯菜忙洗涮,忙過洗涮忙灑掃。蕊欣就奇怪了,平時也沒這么多活呢。正思忖著,那邊來寶又跟頭把式地躥下來!蕊欣一把將孩子抄起來,沖著屁股啪啪摑了兩下,打工的,是你雇我?還是我們花錢雇你?銀環(huán)拎著半顆白菜跑過來說,別理她,由她自己玩去!然后跑到廚房繼續(xù)洗菜。倒是來寶,莫明地悶在那里。顯然被蕊欣兇巴巴的聲音震住了。
母親又在北屋咳嗽起來。蕊欣直著嗓子喊,銀環(huán),銀環(huán)!就聽廚房里哎喲一聲,小保姆捏著指頭跑出來。恰在此時,來寶又驚心動魄地開始了伴奏,蕊欣的耳朵習慣性地嘶鳴起來!她將亂糟糟的書頁闔上,悻悻地走過去,準備先收拾那個小祖宗,再跟銀環(huán)徹底攤牌。迎頭碰上銀環(huán)有些惶急地跑過來。兩個女人躲閃不及,撞個滿懷。蕊欣抓過她的手,發(fā)現(xiàn)指縫間鮮血淋漓。心里不免震了一下。銀環(huán)拿眼睛看她,不說話。蕊欣說,要考慮雇主的感受呢!
銀環(huán)從衣服里拽出半個乳房,下意識地塞到孩子嘴巴里。蕊欣想讓小保姆進入自己的談話軌道,仍舊不管不顧地說,這樣下去合適嘛?銀環(huán)小聲辯解說,沒耽誤哪樣呢!她很聰明,并不接蕊欣的招。這樣一說,蕊欣反被噎住了。廚房的茶壺哨子卻突然響起來。蕊欣習慣性地吩咐保姆去沖水,才要張口卻停住了。因為在跟銀環(huán)目光對接的時候,她看到里面有種叫做凜然的東西。來寶吮著乳頭,小手抓撓著,嘴巴里不斷發(fā)出滿意的支吾聲。蕊欣只好自己到廚房關煤氣。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戶打進來,照在母子倆身上,宛如一座靜態(tài)的雕像。蕊欣意識到該跟這個女人說點什么。說什么呢?女人沒有抬頭,她顯然知道自己正看著她。蕊欣知道兩片嘴唇一磕,這個女人就得走人。眼下是市場經濟,只要有錢,還會雇到更合適的。蕊欣突然躊躕起來。這種生殺予奪讓她感到殘酷。
一周約定的時間很快到了?,F(xiàn)實、同情和理智每天都在老人、孩子和保姆之間此消彼長。卉欣戀著小保姆手里出活,左右不肯張口辭人。銀環(huán)有女主人撐腰,漸漸地,對蕊欣不再像原先那樣忍氣吞聲了。有時候來寶鬧得緊,啪啪幾巴掌。雖說扇在自家孩子屁股上,卻將蕊欣的奚落搶先一步堵在嘴里。活計上卻做得屋瓦不漏的。老人依舊驚天動地地咳嗽,來寶依舊滿地亂爬,蕊欣依舊皺著眉頭進進出,卉欣依舊昏天黑地地在單位忙活。新的生活秩序,卻在不知不覺中建立起來。首先是屋子里的條理性,廚房里的灑掃,定時定點一日三餐的安排,老人的衣褲……連卉欣用來焐手的銅焐套子,也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掛到晾衣架上。那只套子自打套上就沒拆洗過。小保姆的活計既然上手,又臨時找不到更合適的。雙方就暫時形成了利益共同體,都不再提舊話。重要的是,這個勤快的女人將所有的活都當自家的做。母親的臉上漸漸也出現(xiàn)了紅潤。當然更多的時候,來寶還是沒根的陀螺,在房間里制造出若干插曲。
銀環(huán)很謹慎。似乎不愿意多說話。后來逐漸熟悉了,蕊欣才知道她家里的一些情況。銀環(huán)有個兒子叫來明。三歲了,還整天掛著鼻涕傻笑。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查過幾次,醫(yī)生說是先天性耳聾。要盡快送到離村子幾百公里外的智障學校去。來明依舊在村頭石碾子上玩泥巴,男人槐生卻迷上了賭博。銀環(huán)將骰子藏在門口的石敢當?shù)紫拢趲状嗡捍蛑胁簧魉ふ哿死吖??;鄙蛇^架后就蒸發(fā)了。婆婆嘴緊,壓根問不出去了哪里。
幾個月后,男人將一沓鈔票摔在女人面前。送龜孫去學校吧!槐生說,養(yǎng)這么大,沒聽他喊過爹呢!銀環(huán)問哪來的錢?男人說打工掙的。然后來明就上學了。幾個月后回來,果然會喊爹媽了。只是喉嚨像被砂輪磨過。再問,就咿咿呀呀比劃著手勢跟跳大神似的。此后槐生以同樣的動作甩給銀環(huán)兩沓票子,其中三分之二是給來明作學費的。除去喊爹以外,槐生還想讓他說點別的,比如冷,餓,要……等等。奇怪的是來明從此閉了嘴巴,臉上的表情卻更加詭異,包括歪鼻斜眼跺腳罵人吐唾沫。男人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后來干脆不知去向。村里人看著銀環(huán)說,槐生真精哩。銀環(huán)說怎么?村人說,他在外面養(yǎng)小的,家里得有人養(yǎng)老的。銀環(huán)知道男人不會跟自己離婚,心就放了。日子卻一天天難熬起來。
槐生在邊境種那個嘍!半年后銀環(huán)聽到從廣東回來的人說。銀環(huán)問種麥子嗎?來人詭秘地笑笑說,草果殼。銀環(huán)一愣。那人說,整天活得跟神仙似的,女人又換成廣西的。然后扔下兩包芒果干走了。銀環(huán)就明白男人再也不會惦著這個家。但兒子要說話,就得朝學校扔錢。因為欠費,來明幾次被學校攆回來。呣,呣,來明拖著鼻涕,一邊跺腳一邊跟銀環(huán)捻指頭。呣,是來明在喊媽。因為嘴巴張不開,只能呣呣地叫著。銀環(huán)豎著頭發(fā)根子想了三個晚上,然后將來明丟給婆婆,一咬牙,背著來寶進了城。
那死鬼,抵死不開門呢……銀環(huán)講述的時候語調很平靜,看上去就像講別人的故事。在提到半夜爬著去潘家找男人時,她甚至笑著說的。蕊欣驚訝地問,竟有這樣的男人?銀環(huán)說,幾次都拿來寶的錢出去賭的。蕊欣說,真沒良心!銀環(huán)說,閨女掙的錢,老了讓他還好啦!蕊欣說你連人影都見不著,怎么還?這樣的男人要他干嗎?銀環(huán)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不能這么想,好賴算個名分。蕊欣見她認真,就不往深處說了。認命吧,銀環(huán)說,要是不賭,日子還不錯的……他早年跟人家學修理,給我買過紗巾。蕊欣問是不是來寶包被上墊的那條。銀環(huán)說,是的,剪成了奶嘴子。銀環(huán)又說,他中間回來看過我。蕊欣說,是大款派頭?銀環(huán)說,瘦得跟猴似的,只是整夜的不歇……后來才知道,是因為那個。蕊欣嚇了一跳。不會是吸毒吧?鬧著玩的,銀環(huán)連連擺手說,……富安說南邊人都玩會這個,他還燒了讓我聞,啥滋味沒有。
蕊欣的心越來越沉。第二天就走啦,銀環(huán)說,他說下回帶錢讓來明上學!蕊欣說,你信嗎?銀環(huán)說,怎么不信?給過我兩回錢……要不來明連爹媽都不會喊呢!蕊欣說,跟著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心里肯定沒譜的。銀環(huán)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說,女人不都是這樣過的嘛。蕊欣說,小霞小芝也是?銀環(huán)說,人家比我好啊。蕊欣說,怎么好了?銀環(huán)說,掙錢多,家里都起了樓。蕊欣狐疑地問,你知道她們在外做什么?銀環(huán)說,能起樓就是本事咯。蕊欣說,村里人都這么看嗎?銀環(huán)說,百人百命,要不是來寶墜腿……唉,來明急著上學呢!
看著銀環(huán)那張還算受看的臉,蕊欣不敢再深聊了。
時隔不久,銀環(huán)同村的姐妹小茤進城謀生了。很快就是改天換地的模樣。頭發(fā)做成拉絲燙,眉毛全剃了,紋成兩根細線,最顯眼的是嘴巴,涂了銀粉。在跟銀環(huán)講話的時候,東張張,西望望。她們講的是本地話,蕊欣跟姐姐都聽不懂。小茤走后,蕊欣發(fā)現(xiàn)銀環(huán)有些恍惚。有幾次老人小解,喊過很久,銀環(huán)才急急地跳起來跑過去。
蕊欣心里有點不踏實。這種感覺只能意會,卻無法得到印證。幾天后,銀環(huán)推說家里悶得慌,晚飯后要帶來寶出去轉轉。開始姊妹倆都沒在意,只當她去找老鄉(xiāng)聊天。銀環(huán)說她有個老鄉(xiāng)在附近開發(fā)廊,會不會帶來寶到她那兒呢?蕊欣存了戒心,等銀環(huán)再帶孩子出去的時候,就不遠不近地跟著。頭幾回都跟丟了。第三次上了心,幾乎是腳攆腳的距離。轉過廣場,又過了小巷。影影綽綽的,看到前面有座美發(fā)店,果然是那種掛霓虹小彩燈的門面。有幾個頭面可疑的男人在門口來回晃悠著。銀環(huán)抱著來寶進去了,推門的動作很熟練。蕊欣的心跳開始加速,兩只腳卻生根似的粘在地上。蕊欣站得兩腿發(fā)麻。她簡直不敢想象,晚上回去如何對姐姐解釋。那個叫銀環(huán)的,看上去還算良善的女人,又怎么用謊言蒙過她們。幾分鐘后回過神來,蕊欣晃眼看到有個黑影子戳在那里。
定睛一看,是銀環(huán),那個帶著孩子打工的女人。
銀環(huán)愣愣地看著蕊欣,蕊欣也看著對方。兩個人就這樣對視著。還是蕊欣先開了口,常到這里來?銀環(huán)顯得有些慌亂,搪塞說,偶爾來閑聊的。蕊欣說,只是聊天嗎?銀環(huán)說,是呀,有時……也幫他們做點事。蕊欣說,做什么呢?銀環(huán)沉默了。蕊欣厲聲說,看你那副樣子,給我們做的飯還能吃嗎?!銀環(huán)愣了一下,怎么了,又沒偷人哩!蕊欣不顧一切地說,太惡心了!你竟然在這里鬼混!這話委實有點重,兩個人頃刻間悶在那里。過了半晌,銀環(huán)開口了。她說得有些艱難,但不再像剛才那樣忍氣吞聲。小茤讓我燒開水,掃掃頭發(fā)……蕊欣說,到發(fā)廊打工,你覺得合適嗎?銀環(huán)說,怎么了,不都是人吃的苦嘛!蕊欣提高了嗓門說,你知道他們還做什么?銀環(huán)有些底氣不足。小聲說,各有各的難處呢!蕊欣冷笑著說,怕是早晚讓公安局給端了!銀環(huán)說,那就是命了,可我的手是干凈的。說完,抱著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蕊欣這才覺得自己不夠冷靜。扭著高跟鞋跟了幾步,頹然坐到涼椅上。
回省城那天,銀環(huán)幫蕊欣打點行囊。里外忙得風車般亂轉。蕊欣心里有些歉疚,就拿了包巧克力塞給來寶。銀環(huán)左閃右躲推讓不及,那邊早被來寶攥到手里,飛快地將袋子扯開。銀環(huán)搶上去,連人帶袋子摜倒在地。來寶瞬間哭鬧起來,兩抹鼻涕照例掛落在臉上。銀環(huán)似乎還不解恨,又揪著耳朵啪啪幾巴掌,整得滿屋子都是動靜。
蕊欣看不下去了。多大事嘛?這樣對待孩子?銀環(huán)冷著臉不說話,將來寶攏到懷里擤鼻涕。那小人兒把巧克力豆一股腦捂進嘴巴里,幾次噎得直翻白眼。蕊欣站在那里走坐不是,末了對銀環(huán)說,外面太亂了!小保姆看著她,眼珠子后面分明藏著另一雙眼睛。蕊欣只好裝作沒看見。臨走前將一只信封掖到銀環(huán)的枕頭底下,那里面裝著她剛收到的一筆稿費,不多,只有三百多元。她知道小保姆想讓兒子上學。這樣的舉動,除去讓自己花錢買心安以外,幾乎等于杯水車薪。小保姆還會到發(fā)廊去,她沒有理由攔住她。
臨上車的時候,蕊欣對姐姐說,將姐夫調過來吧,過日子身邊沒個男人不行的?;苄勒f,銀環(huán)挺好的。蕊欣猶豫著要不要將看到的事情說出來?母親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她不想再跟著添亂。直覺告訴她,銀環(huán)在這里做不久的,她需要更多的錢。這時候火車來了?;苄揽粗妹?,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時值年底,單位里的應酬逐漸多起來,卉欣在各方面益發(fā)對銀環(huán)放了手。這其實在給小保姆暗示。如果愿意,她可以在卉欣家長期做下去。銀環(huán)心里裝著感激,手上的活更加上心。只是夜間摸著枕頭底下那只薄薄的錢袋,琢磨著兒子上學的事,就又變得心緒不寧起來。上次跟蕊欣沖突以后,銀環(huán)很久沒再去發(fā)廊。但小茤托人捎話,說店里人手不夠,讓她繼續(xù)綽空幫著干雜活。錢不都是人掙的?小茤說,賣X也得掙,不然城里哪個正眼瞧你?銀環(huán)覺得話粗,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駁她。所以蕊欣走后不到一個月,她又偷偷跑到發(fā)廊兼零工。其實銀環(huán)早就知道小茤吃的是青春飯。更讓她心慌的是,老板娘有幾次盯著她的屁股,跟小茤嘀嘀咕咕。門口的小彩燈撲朔迷離,晃得她頭暈,銀環(huán)晃眼看到有只耳朵掛在那里,似乎隨時就會啪地掉下去。
小茤家里又起樓嘍!老板娘笑嘻嘻地走過來,嗑著瓜子對她說,一道出來混的……我這邊客人排不上,有空你就過來。
那人將來明朝門檻里一推。我走了,天黑之前得跑掉!半年后的某個下午,卉欣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有個中年男人倚著門框站在那里,將眼睛戳到走廊的天花板上。他穿著舊的黃軍大衣,用繩子捆在腰里。右手拽著一個手腳皴裂的孩子。來明想娘嘞!那人繼續(xù)說,來明不上學,要跟你過幾天呢!銀環(huán)在屋里不吭聲,繼續(xù)在水池子旁邊嘩啦嘩啦洗菜。來明病了,那人又說,要多吃點好的補補嘞!
卉欣正欲上前說話,忽聽耳邊發(fā)出一聲尖叫。那聲音很奇怪,壓抑著,從喉嚨里擠出來。不是還有個帶把的么?男人怔了怔,哪個帶把的?銀環(huán)說,跟別人生的那個!男人說,哪的話,我剛進局子熊女人就帶人跑了!
卉欣的心狂跳起來。看那人模樣還真像從監(jiān)獄里剛放出來。就存了戒心,讓小保姆跟男人到門外說話。幾分鐘后,外面?zhèn)鱽磬栲枧九镜膹P打聲。卉欣怕出事,趕緊將門打開,發(fā)現(xiàn)那人正跪在地上抽打自己,而銀環(huán)披頭散發(fā),正瘋狂地拽住他的手?;苄琅锣従涌葱υ挘s緊走過去喝住他們。哪知道女人一松手,那人就像泥鰍似的滑脫了。然后連滾帶爬地跌下樓去,頃刻間沒了蹤影。銀環(huán)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姐,沒法活了!
卉欣試圖將銀環(huán)扶起來。但她的腿軟軟的,怎么也站不住。那個叫來明的孩子,卻揪住來寶的辮子不知好歹地撕扯著。呣,呣!來明嘴巴里發(fā)出嗚咽含混的嬉鬧。來寶嚇傻了,拼命朝媽媽懷里鉆。銀環(huán)扶著門框吃力地站起來,掄圓巴掌朝兒子臉上猛地摑過去!小男孩仰面朝后一仰,娘仨同時跌坐到地上!卉欣大為不忍,趕緊將來寶拽起來,招呼保姆去屋里。銀環(huán)將手扣在門框上,抵死不肯進去。好說歹勸,銀環(huán)才拉著大的拽著小的,慢慢踱進屋里。
晚上吃飯,卉欣特地多燒了兩個菜。銀環(huán)看來明滿桌子亂撥拉,幾次拿筷子摔他的腦袋,來明不撥拉了,卻將桌子上的粥碗嘩啦搡到地上?;苄绖胥y環(huán)要耐心待孩子,心下卻覺得來明少管教。銀環(huán)似乎覺察到女主人心思。趕緊起身收拾地上的碗筷,惶急中用袖子拼命揩著地板上的稀飯??蓙砻鞒灾灾?,卻從凳子上哧溜滑到地上。呣,呣,來明說,呣!銀環(huán)以為來明作怪,拽著兒子的耳朵一溜兒扯到陽臺上,將門啪地關上。任他在外面瘋似的踹門,左右只是不開?;苄揽床幌氯ィ瑒袼龑⒑⒆臃胚M來。銀環(huán)說,都是在老家慣壞了,瘋勁過去就好啦!
卉欣因為單位有事,吃完飯急匆匆地走了。晚上散會回來,看到銀環(huán)正手忙腳亂地給來明穿外套?;苄绬査鍪裁?。銀環(huán)疑惑地說,孩子老犯暈呢!卉欣蹲下去摸摸那孩子的額頭,似乎并不發(fā)燒。就讓她先下樓到社區(qū)診所看究竟。銀環(huán)抱著孩子出了門。半個小時后,卉欣正在給母親熬藥,外面響起急促的砸門聲?;苄雷哌^去把門打開。銀環(huán)獨自一人站在門外,大口喘著氣說,大姐,能不能把下個月的工錢先支給我……醫(yī)生說要到中心醫(yī)院檢查?;苄佬睦锟┼庖幌?,看看墻上的掛鐘已經八點半,就從包里拿出醫(yī)療卡說,先用這個……你帶孩子上醫(yī)院,我伺候老人上床后去找你!
銀環(huán)一把抓過醫(yī)療本,沒顧上謝謝就走了。
那晚說也奇怪,母親遲遲不肯入睡。隔幾分鐘解一次小便,來回折騰兩個多小時。每次卉欣快要離開的時候,都被老人喚回去。直到晚上十點多鐘,看樣子實在筋疲力竭,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苄磊s緊打車朝醫(yī)院趕。一路上都在堵車,所有的路口都是紅燈。卉欣不清楚銀環(huán)跟她的孩子怎樣,又怕母親中間起夜,一時間心急如焚。終于來到院門口,遠遠看到昏黃的路燈底下,銀環(huán)正倚著樹根坐在那里,身邊偎著兩個小狗似的孩子?;苄蓝紫氯ダ氖?。同時聽到一句話,是從小保姆喉嚨里發(fā)出的。大姐,天這就塌了!
卉欣想把這個女人從地上拽起來。小保姆渾身癱軟,將一張揉皺的紙團塞到她手里。直覺告訴卉欣,那應該是診斷書。她屏住呼吸,在昏暗的路燈底下打開那張紙團。那里揣著一個謎底,一個在她看來還算堅強的女人被瞬間擊垮的魔咒。她小心翼翼,一點點將紙片捻開。
路上車水馬龍,醫(yī)院門口人流如織,可卉欣的耳朵突然失聰了。滿世界只剩下自己,耳邊的風聲,還有那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可憐的鄉(xiāng)下女人!紙團上的字有些模糊,但卉欣還是看明白了?!拔刺郊白竽I”幾個字在上面彎彎曲曲地爬行著,蚯蚓一般,牢牢地攫住了她的目光?;苄赖耐姿查g放大了若干倍!天吶,趕快報警!她下意識地顫抖著聲音說。
銀環(huán)無力地搖了搖頭,她知道跟東家的緣分到頭了。而霓虹小彩燈正一串一串地在眼前亮起來,閃閃爍爍,照耀著她今后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