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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樹,臭椿樹

2016-04-07 09:22周新天
雨花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五香椿奶奶

周新天

到顧二奶奶家做匠人是福分,二奶奶對匠人,賽如供菩薩。二奶奶所在的銀杏村,還有周邊村莊,甚至竹園鎮(zhèn)市面上,大家都這么說。

工價是一樣的,顧二奶奶可不想壞了規(guī)矩,讓別的主家怨恨;在她家干活的匠人,享的是口福。匠人吃千家飯,憑手藝掙工錢養(yǎng)家,按理說不該講究吃喝。但是,民間都知道,匠人嘴上不說,心里就圖一樣,吃。行有行規(guī),無論哪一行,在工價上都要求一視同仁,絕無二價。這樣一來,就剩下飯食一樣,最能表達主家對匠人的態(tài)度。

“不省三年油鹽醬,不請木瓦匠。請來木瓦匠,還要有副大肚量?!?/p>

在蘇中,這段歌謠廣為流傳。比方說,張三家蓋房子,三間正房花了兩個月時間;原班人馬為李四家砌房子,同樣是三間正房,卻要花三個月時間。算算吧,多出一個月工錢不說,還得白出一個月飯食錢。木匠磨斧子、磨鑿子、磨刨刀、銼鋸子,瓦匠找水平、正大角、掛樣線、劃灰線,都要花時間,這個時間是他自己出,利用飯后休息期解決,還是你主家出,就看主家是不是上心。主家對匠人好不好,表現(xiàn)在兩方面,兩個字就能概括:軟,硬。軟,說軟話;硬,上硬菜。

硬菜,專指貨真價實的葷菜,比如大魚大肉、蹄髈大排、整雞整鴨、香腸香肚,至于肝臟胰臟、豬血鴨血、鵝腸雞雜之類,雖說同歸于腥,只能算小葷。農(nóng)家再苦再窮再儉省,每逢辦大事,必上六碗腥:大碗紅燒肉、整條紅燒魚、大盆肚肺湯,這三碗是正三腥,屬于硬菜;另外三腥可以馬虎些,炒肉絲、豬血豆腐、炒蛋或者漲蛋。炒蛋以純蛋液入菜,雞蛋鴨蛋都可以,不添加面粉,與青椒絲混炒;漲蛋是以蛋液與面粉攪勻,以香椿芽、大蒜末或韭菜末調(diào)味,分量比較多,下鍋后漲得比較厚實,故稱漲蛋。不過,紅事,也就是喜事,客人能動筷子的只有五碗腥。比如娶親、生子、升遷、進學、上梁、喬遷、慶壽、結(jié)拜、壽材掛紅等等,那條魚是不能動的。魚者,余也,鄉(xiāng)親們誰不希望年年有余?“吃陳糧,燒陳草,賽如捧元寶?!庇杏啵瑲v來是殷實富裕的標志。紅事宴席,上魚時,由一個頭臉干凈的有福大媽,雙手高舉一個周身都是青花魚紋的大盤子,盤中盛一條品相完好的紅燒魚,恭恭敬敬擺到主桌上,高喊:“魚啊魚啊魚?。 彪S后,主桌上的年長者也恭恭敬敬說:“有魚了,有余了,端走?!贝髬屢膊煌妻o,仍是雙手端過魚盤,昂首回廚房。白事例外,誰也不想這種事“有余”,因此,上魚時悶聲不響。魚一落桌面,年長者馬上招呼:“請呀請,吃光?!边@條魚的結(jié)局是另一番光景,僅留一副骨架,一絲肉也不會剩下。

在不少人看來,雞蛋鴨蛋不算葷菜,有些吃齋念佛的居士,常年吃雞蛋,吃得心安理得。他們認為普通雞蛋鴨蛋沒有受孕,不是色蛋,沒有生命,跟青菜豆腐沒有區(qū)別。不過,從分類學上講,祖先把蛋類歸于葷菜沒有錯,蛋是雞鴨鵝下的,不是土里生的樹上長的,怎么著也不能歸到素菜里。現(xiàn)代人的解釋則要簡單得多:蛋屬于動物蛋白,大豆、豆腐屬于植物蛋白,二者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

農(nóng)戶請匠人,開工酒和結(jié)工酒,一般是三碗腥,建房加一頓上梁酒。這三碗腥有區(qū)別,一碗大葷,一碗中葷,一碗小葷。大葷油水最多,鐵定是紅燒肉,其地位穩(wěn)如泰山;中葷其實也是全葷,絲毫不馬虎,只不過油水不多,比如一條魚,一碗雞,一碗鴨。小葷沒什么講究,一般是豬血燒豆腐;沒有豬血,在切肉時剮下二兩來,切成絲,隨便和哪樣菜蔬混起來一炒了事。

農(nóng)家雖說日子過得緊巴巴,但緊的是自家,“省酒待客”是一貫作風。客人上門,匠人上門,砸鍋賣鐵也要盡量讓對方滿意。當然,匠人心里有數(shù),對這樣的人家一般都抱有同情。比方說,老榆樹疙瘩家,大兒子二十出頭,說下親事了,可一家老小窩在三間土墻草頂?shù)睦戏孔永铮@有點說不過去。于是,榆樹疙瘩老兩口半夜盤盤家底,天明走走親友,拍板蓋房:三間,面墻砌青磚,后墻、兩山壘土坯,軟望,青瓦。軟望指檁上鋪毛竹梢,鋪蘆席。硬望是檁上釘椽子,鋪望磚。窮人蓋房,同樣三頓酒,開工酒,上梁酒,結(jié)工酒。其他日子沒什么講究,中飯晚飯,豆腐百葉蔬菜為主,豬血也算腥。老實巴交的榆樹疙瘩懂得做人,開工前先請了一桌議事酒,談工期,談工價。人不多,主客兩個,頭家?guī)煾?,也就是木工頭和瓦工頭,農(nóng)家蓋房不需要漆匠,陪客四個,族長和三個小工。小工也上臺面?小工可不是外人,都是最可靠的,要么是自家兄弟,要么是最好的街坊。小工不拿一分工錢,每天跟著吃四頓飯—三頓之外,有一頓加餐,下午四點鐘左右吃晚茶。

面對榆樹疙瘩這樣的主家,木工頭、瓦工頭都不會刁難。一來,榆樹疙瘩家雖說沒有硬菜,但態(tài)度極好,對匠人很客氣;二來,這樣的人家容易讓匠人觸景生情。工頭一般都是中年人,家境比榆樹疙瘩好不到哪里去,兒子也大了,也得為三間房操心,甭管草房瓦房,總得給孩子一個另立灶臺的地方哪。

不過,對那些家境殷實,為人吝嗇的肉頭地主,工匠們就不那么好說話了。肉頭地主是此間一個專門稱呼,指的不一定是真正的地主,富裕戶也算。肉頭,不是指膘肥,指為人刻薄,不好說話。一個人家境殷實,而又為人刻薄,要想不招人厭棄,那是不可能的。比方說,嚴徐莊的嚴老五,田畝不少,還有兩條船,一座販木材的碼頭,但他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都很苛刻。對己吝嗇,情有可原,為子孫后代積累資本嘛;對人苛刻,后果就很嚴重,不要說他本人一輩子交不上朋友,就連子孫后代,也會背上罵名,蒙受偏見。

嚴老五蓋新房,未曾開工,倒也規(guī)規(guī)矩矩請了一桌,談工期,談工價。菜上桌了,也有三碗腥。木工頭是扣喜,一個手藝高超的木匠,為人爽快,敢做敢當??巯彩炙嚭?,加上名字討喜,扣喜,鎖住喜慶,很是吉利,因此常年活路不斷。剛開席,扣喜直奔紅燒肉,一筷子捅下就發(fā)現(xiàn)玄機,什么大葷,就是一層殼子,下面全是豇豆。嚴老五舉箸招呼道:“先吃這個,豇豆燒肉,有葷有素。我跟老婆子講了,切肉要切大塊,不要弄得牛虱子似的,一不方便,二不公道,你大我小、你多我少的。還是這樣好,一人一塊,清清爽爽,瞎子吃餛飩心中有數(shù),誰也不吃虧?!币粭l鰱子魚,看上去倒是不小,就是太瘦,瘦得讓人不忍下手。嚴老五招呼:“吃魚,早上才捉的,起水鮮?!币煌胴i血燒豆腐,湯湯水水的,豬血、豆腐都切得很薄。嚴老五又招呼:“豬血是剛接的,新鮮。喏,老豆腐,拿脂油煎過,可香了。吃呀,別客氣?!?/p>

扣喜心里涼了半截,議事酒辦成這樣,平常伙食可想而知。但有活不能不接,況且嚴家這次大興土木,工期很長,大半年工錢有著落。

開工酒之后,嚴家每天四頓飯,花式固定。早飯是一人一個大湯圓,脂油白糖餡的,很香,余下就是粯子粥,放了山芋干。中午三個菜,一碗燒豆腐,一碗百葉炒青菜,一大盆蔥花鴨蛋湯。蔥花鴨蛋湯挺實惠,鴨蛋是整個打進的,不攪散,每人一只,嚴家有碼頭,有河,河里養(yǎng)著大群鴨子。主食是糙米飯,管夠。晚茶是混合面酵餅,茶碗口大小,一人兩只。晚飯菜跟中午一樣,主食換成蕎麥面條。

扣喜剛收一小徒弟,十六七的半大小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鞍霕蹲?,飯缸子”,這種歲數(shù)的孩子飯量都大。進嚴家頭一天,小徒弟吃完脂油白糖圓子,見粥里有山芋干,粉嘟嘟的,挺好吃,就撈上一碗,也不細細咀嚼,囫圇吞下;一碗不過癮,又來一碗。哪知道這玩意不好消化,吃多了燒心。晌午,小徒弟肚子里開始鬧騰,吐酸水,一口出來就是一汪??巯部丛谘壑校裁匆矝]說。吃午飯時,扣喜把屬于自己的那顆鴨蛋撥給小徒弟:“你就吃蛋喝湯,豆腐百葉都不要吃,山芋干吃傷了,肚子對付不了,要得豆腐積。”豆腐積,食用豆制品引起的消化不良,一般是孩子容易得,不嚴重,能自愈。

第二天吃早飯,扣喜對小徒弟說,不要吃山芋干。說著就把自己碗里的湯圓往對方碗里撥。小徒弟躲閃著不要,扣喜瞪著眼說:“聽話!過來!”小徒弟只好接受??巯仓怀粤艘煌肷接蟾芍?,一個時辰后就餓了。剛開工,木匠都是重體力活,拉大鋸剖椽子,那一碗粥,頂個屁事??巯灿械氖寝k法,不拉鋸了,坐下來銼鋸口。哧—杭!哧—杭!哧—杭!聲音很大,讓人耳膜亂顫,頭皮發(fā)麻。

銼鋸、刮鍋、母豬作窠,是民間公認的“三大難聽”。刮鍋,就是把鐵鍋扣在地上,拿鏟子鏟鍋灰,鐵鍋燒久了外層會積灰,影響受熱。作窠,專指母豬發(fā)情,整天整夜叫喚。

扣喜沒完沒了銼鋸,嚴老五受不了,就笑瞇瞇跑過來給他遞水煙筒:“歇一歇,弄泡煙?!笨巯猜龡l斯理抽煙,連抽三泡,才算過足癮。放下水煙筒,他不再銼鋸,改磨斧頭。磨斧頭不吵人,嚴老五坐在對面看了好一會兒。扣喜磨一陣,便把斧刃朝上,隔在他和嚴老五之間,閉上一只眼,看刃口?!罢垇砟就呓?,還要有副大肚量”,這話嚴老五很熟悉,他心里說,磨斧子?磨洋工!磨吧,今天磨了,明天總不能再磨吧?老五我別的本事沒有,多管你幾頓飯,問題不大。

又一個晌午,扣喜不磨斧子了,磨刨刀。嚴老五還是笑瞇瞇的,給他讓煙。接下來,一到晌午,扣喜就坐下來,磨他的鐵家伙,輪番磨。

這天,嚴老五來給扣喜讓煙,卻發(fā)現(xiàn)扣喜沒有磨鐵器家伙,干坐著。嚴老五笑瞇瞇說,正好,歇一歇,弄泡煙??巯舱f:“不弄煙,徒弟叫我說合子呢?!闭f合子,木瓦匠的嘴上功夫,專說喜慶話,有時也說俏皮話。

“哦?說合子?好啊,說得好,給喜錢!”嚴老五主動提到錢,難得。

扣喜也不推辭,兩邊太陽穴上筋腱暴起,用說合子的固有腔調(diào),大聲吼起來:

荷花葉子仙湯,灌到木匠頸項。

不曾摸到斧子柄,老師傅尿了九趟。

小徒弟,性子剛,兩個時辰尿一場。

師傅問他護身寶,尿泡脹得霍霍亮!

徒弟,小工,還有湊熱鬧的鄰居,全都哈哈大笑。嚴老五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傻站著不說話??巯膊豢磭览衔?,接著唱:

薄粥灌肚,下邊吃苦。

跑來跑去,放水澆土。

肥了韭菜,肥了桑樹。

肥了主家菜田,虧了魯班老祖。

老祖老祖,不要喊苦。

華堂落成,有情后補。

鄰居們笑得更厲害。你聽聽,做匠人也不容易,為了改善一下伙食,不惜拉大旗作虎皮,連祖師爺魯班都搬出來。還好,最后那句“有情后補”給主家提了個醒,嚴老五總算找到臺階下:“有情后補有情后補。不對!不等后面補了,明天早上開始,每人三只脂油圓子,我保證,個個有豬心大,三只就管飽!”

碰上富而好禮的主家,扣喜之流才能大飽口福。往往是第一頓,紅燒肉管飽,殺一殺肉量。主家通常要宰殺一頭不大不小的豬,借助開工,把親朋好友,左右鄰居都請來吃一頓。主人說:“沒菜,肉上找。肉打滾,吃肉!”扣喜和瓦工頭,往往會湊趣,借助打賭,敞開肚皮吃頓紅燒肉。通常是瓦工頭挑起事端:“不錯,你是木匠,魯班為大,木匠沾光,你排上首,我服;不過,你的肉量酒量,我不服?!敝骷亿s緊表態(tài):“當面較量!反正豬也殺了,又沒冰房,吃到肚子里管穩(wěn)?!笨巯残χf:“老板仗義,大人有大量,發(fā)財靠肚量。我就接了哈,不要不服,一人一碗酒,兩碗肉,怎么樣?敢不敢?”

“不敢?笑話!來吧!”

“來就來,倒酒,上肉!”

賭吃的結(jié)果是,雙方打成平手,不分勝負。

近二十年,顧二奶奶家的木匠活,都由扣喜承擔。在她家,扣喜不會與人賭吃,顧二奶奶也不允許。顧二奶奶說,不能吃傷了,吃傷了,以后看到就怕了,那才是沒口福。

顧二奶奶的壽材是扣喜做的,木材有兩種,香椿和臭椿。

嫁到銀杏村的第二年春天,顧二奶奶在家園四周種下兩棵香椿,八棵臭椿。鄰居都明白其用意,暗暗夸贊:“嘖嘖,顧竹匠的女將,眼光長遠,這是給自己準備壽材呢?!鄙皽蕚涞墓撞慕袎鄄?,又叫壽器,死后趕制的叫急材。

蘇中平原長得快的樹有楓楊、楊樹、柳樹、臭椿。前三種樹,樹身不直溜,主干不高,木材脾氣大,縮水后容易翹曲;臭椿樹直溜,高大端正,十幾年能長到五六丈高,木材脾氣好。長得慢的樹是銀杏、棗樹、榆樹、槐樹、香椿。說到香椿,無人不喜。香椿是鄉(xiāng)間樹王,是平安樹、吉祥樹。香椿木材質(zhì)堅硬,色澤紅潤,防腐隔潮,被視為靈木。據(jù)說呂洞賓得道升天之前,常年以香椿木當枕頭。香椿芽是極好的爽口小菜,香椿芽煎蛋,自古就是宴席名菜。至于臭椿,名聲不太好,一個臭字,就把一種樹給毀了。在顧二奶奶看來,這不公平。臭椿臭在哪里?樹葉。這叫什么事?樹嘛,主要看木頭。臭椿見風就長,長得很快,二十年能成大用,這還不夠嗎?

顧二奶奶的男將,是個竹匠。竹匠跟篾匠不同,篾匠主要做生活用品,席子、籃子、籮筐之類,竹匠主要做生產(chǎn)、建筑用品,扁擔、竹篙、跳板、屋架之類。粗略地講,篾匠所用原材料是青竹,民間叫篾竹,竹匠所用原材料是毛竹。顧竹匠家境很好,有十幾畝田,不算多,但都在河邊,旱澇保收。加上顧竹匠手藝好,手頭活錢不缺,顧二奶奶又勤快,雞鴨豬羊,滿圈活泛,日子越過越紅火。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婚后第十六個年頭,顧竹匠得了惡疾,兩個月就亡故,撇下一雙兒女。其時臭椿樹已長到足夠高,但不夠粗,刨去邊材后做不了“兜底三”。顧二奶奶就讓人伐倒兩株香椿中較大的那棵,截取最粗的根段,其實沒多粗,香椿長得慢,勉強裁成六寸寬板材,夾在兩塊六寸厚的杉木板材當中,做成兜底三,六寸頭。兜底三,棺材制作術(shù)語,指用材粗大,整個底板只用三塊板材拼成。六寸頭,板材厚達六寸。

十五歲的兒子不讀私塾了,無師自通,做起了細料竹匠。他只做文房家具,就那么幾樣,書柜、書案、書箱,座椅、躺椅、腳凳,再就是衣帽架。樣樣美觀,件件典雅,很快就有了名氣,每一件都不便宜,但常年有生意。

顧二奶奶沒有改嫁,養(yǎng)兒育女,勤儉持家。虛歲六十那年,兒子提出要給老人家做壽。顧二奶奶說,不做壽,做壽材。

木匠扣喜登門。吃下兩大碗脂油白糖桂花湯圓,扣喜去看樹,隨即說:“香椿不能鋸,要出,出樹能漲出料來。喊一個小工來。”出樹,就是挖,連根挖的樹,比齊根鋸倒的樹,主干至少能多出半尺的長度,有的甚至多出一尺開外。

一聽這話,顧二奶奶知道扣喜是真心相待,趕緊去央人。不出一個時辰,高高的香椿被伐倒。中飯之前,扣喜又鋸倒三棵臭椿,仔細丈量之后說,夠了,兜底三,八寸頭。鄉(xiāng)間做壽材,講究的是六寸頭,除了大財主,或者當官的,很少有人用八寸頭。

中飯三碗腥,樣樣是硬菜。燒蹄髈,整個兒的,紅彤彤,油光光。燒青魚,連頭帶尾少說有一尺半長。雞湯,一只肥碩的老母雞,囫圇團在深口盆里。至于時令菜蔬,就不用說了??曜右环?,油嘴一抹,扣喜一分鐘也不休息,先打枝,再斷料。顧二奶奶叫他稍微歇歇,他說沒事,做了幾十年,習慣了。四棵樹的樹枝砍凈,扣喜坐在樹干上一邊咕嚕嚕、咕嚕嚕抽水煙,一邊瞇著眼打量眼前的樹干。同一年載的樹,臭椿和香椿一樣高,但腰圍要大出許多。

扣喜忍不住贊嘆:“真是好木頭,再好沒有?!?/p>

顧二奶奶喜上眉梢:“都是工夫,都是工夫?!?/p>

三泡煙之后,扣喜開始斷料,斷料其實是初步放料,只定長度,鋸成一段一段。斷料既要精打細算,也要留有余地?!伴L木匠,短鐵匠,不長不短是雕匠。”木匠放料,只能長不能短,短了無法補救。鐵匠放料則相反,短了可以通過鍛打抻出來。雕匠需嚴格照圖樣操作,大小沒有余地。

臭椿太粗,斷料要把樹身抬起,扣喜和小工兩個人弄不來。這關(guān)頭,顧二奶奶的好人緣顯現(xiàn)出來了,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大嫂喊了一嗓子,很快就聚攏來七八個,男的女的都有,撬的撬,抬的抬,不怎么費勁就把巨大的樹身墊高了。

放到哪里漚呢?這里的風俗是,新鮮樹干要放到水里漚制,把水分樹脂排掉,日后木材才不會翹曲。

“河里,人家都放河里?!?/p>

“太遠了,再說這料很短,才六七尺,不需要放河里。”

“灰塘,就放灰塘,還能殺蟲?!鳖櫠棠绦赜谐芍??;姨潦菍iT傾倒生活垃圾和草木灰的泥塘,平時有樹葉、青草,也壓在里面漚制綠肥。草木灰能治蟲,農(nóng)家把它培在韭菜田里,殺韭蛆。

不等顧二奶奶吩咐,大家自發(fā)回去拿工具,把灰塘里的肥料清出來,又把泥塘挖深擴大了些。隨后打起號子,把粗壯的木料滾進灰塘,三個婦女打井水,四條漢子挑河水,很快將灰塘灌滿。顧家兒媳婦用簸箕從灶間裝來草木灰,倒在水里拿棍子攪。顧二奶奶見插不上手,干脆說:“這一塊我不管了,我去殺雞殺鴨?!币蝗舜蛉ふf,二奶奶,老母雞就不殺了,咬不動,就殺今年的鴨子吧,嫩點就嫩點,沒人嫌棄。

晚飯后,扣喜交代:今年不談,明年春天撈木頭,晾到夏天,下料;再晾到冬閑,正式動手。當?shù)匾?guī)矩,棺材需一天趕完,不能拖到第二天。當然,斷料、下料等準備過程,以及油漆、填彩等后續(xù)工程,不包括在內(nèi)。

來年夏天,顧二奶奶掐著日子,約扣喜來下料。下料是兩個人,拉大鋸,扣喜,還有一個壯實的徒弟。那徒弟早就滿師,但對師傅很尊敬,只要師傅有活計需要幫襯,隨喊隨到。

斫、鋸、刨、鑿,是木匠的四項基礎(chǔ)技能,拉大鋸是其中最耗時費力的。舊時沒有電鋸,整塊木頭無論是剖成方材還是板材,全靠鋸子拉。比方說,一塊一尺見方的杉木方材,要鋸成半寸厚的板材,除去鋸縫損耗,大概能剖成十六片,必須拉十五輪大鋸,一輪也少不了。大柜六尺高,側(cè)板、背板就是六尺長,相應(yīng)地,每一道鋸口就是六尺長,全靠木匠上上下下,一鋸子一鋸子拉出來。

香椿的芯材紅亮,臭椿的芯材白凈??巯部滟澱f,好木頭!除了邊皮,沒一個蟲眼,少見。香椿易招蟲,難得,難得。

顧二奶奶說,都是工夫。年年夏天,都要拿煙鍋水藥蟲子。

顧二奶奶自小充男孩子養(yǎng),不曾裹腳,無論是下地干活,還是上樹采桑,都很麻利。樹栽下的第三年夏天,她發(fā)現(xiàn)香椿臭椿都生了蟲。有啃葉子的蟲,地上有蟲屎;有鉆進樹皮啃木頭的蟲,樹身有木屑。顧二奶奶有辦法,這竅門她打小就知道,多次看見爺爺用煙鍋水殺蟲。水煙筒需要天天清洗,清洗之前,要把煙鍋水倒掉。爺爺總是把煙鍋水收起了,留著殺蟲。顧二奶奶殺蟲,裝備齊全,有瓶子、盆子、刷把、棉花和錐子。樹葉上的蟲子,用盆子盛水,兌上煙鍋水,拿刷把蘸濕均勻灑在葉子上。對付鉆洞的小蟲,也有辦法,拿棉花蘸上煙鍋水,用錐子把棉花填進蟲眼,塞緊,蟲子必死無疑。樹漸漸長高,顧二奶奶夠不著了,怎么辦?她讓扣喜用最輕便的杉木,打制一架高凳馬。高凳馬形同凳子,其實是雙面梯,兩邊能上,可以騎在上面作業(yè),如同騎馬。為便于二奶奶上下,扣喜對高凳馬做了改良,一是改成四面梯,更便于攀爬,二是增加了梯階的密度,別的梯子都是一尺多一級,他改成六寸一級。有了這匹良馬,顧二奶奶對付害蟲,更加順當。治蟲時,也有平輩的促狹鬼說葷話:“二嫂當心,踏步斷了摔屁股,剮了褲襠,戳成豁嘴?!鄙┳幼杂袘?yīng)答:“不敢,怕你笑成豁嘴!”

下料完畢,扣喜說,等冬閑擇下日子,帶兩個徒弟,一天就好了。

因為不是急材,主家要請陰陽先生擇日子。顧二奶奶點頭答應(yīng):“嗯哪,到時候請你。”

冬天的一個黃道吉日,扣喜來做棺材。因下料準確,木材干燥,加上帶來的徒弟得勁,雖說木料粗大,每塊八寸厚,壽材還是在太陽落山前做好了。兜底三塊料,中間是香椿。頂蓋五塊料,當中也是香椿。其他木料都是潔白的,這兩塊卻是通紅的,這就使得巨大厚重的棺木不同凡響。

扣喜一邊叩擊棺材幫,一邊對徒弟說,聽聽,這才是真正的銅聲。椿樹除了名字好,椿,開春,新春,長壽如意都在里面,還有一個好處,聽聽,這聲音多好。椿樹不是硬木。硬木敲起來是叮叮叮的,雜木敲起來是篤篤篤的,動靜都不大。松木、杉木,嘭嘭嘭的,動靜大些,不怎么好聽。只有椿木,敲起來是哐哐哐的,銅聲。什么是銅聲?就是接近銅鑼的聲音,小銅鑼打起來是唐唐唐的,大銅鑼是哐哐哐的。

晚餐很豐盛,除了紅燒肉和老鴨湯,還有扁團。扁團是當?shù)靥禺a(chǎn),以蕎麥面為皮,包餡兒,壓扁之后上籠蒸。光是餡兒,顧二奶奶就做了三種,葷的,素的,瓤子的。葷餡兒以豬油、油渣、蝦皮、豆腐和焯水蔬菜拌成;素餡兒以香菇、木耳、香干、綠葉菜和菜籽油拌成;瓤子餡兒最特別,蕎面摻面粉,拌脫皮芝麻、香料和鹽,以花生油炒熟,吃在嘴里沙沙響,噴噴香。

拿了工錢,扣喜說:“二奶奶,好福氣!好壽器,能添壽,百歲之前,你用不著這寶貝了。”

“托你的福?!倍棠陶f,“你呀,還要來一趟。”

還來?扣喜有些糊涂,就剩刷油漆了,刷漆他可不在行。

“不用你刷漆,我自家來。等我擇下日子,請客,掛紅!你來說合子,給你封喜錢?!?/p>

“掛紅?”扣喜笑了,“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滿熱潮!”

此地的風俗是,蓋房子,上梁,親朋好友來賀喜,叫掛紅。棺木是人到陰間后的住房,棺木主人健在時,只要其同意,同樣可以舉行掛紅儀式。滿熱潮,又叫大熱潮,是慶典用語,即親朋好友送來賀禮,一概收下,一概招待。小熱潮,則不收賀禮,只是請本家至親吃一頓。

臘月的一天,顧二奶奶的壽材掛紅。木匠扣喜應(yīng)邀出席,當場說了一段合子:

日照霧散彩云開,魯班打掃仙露臺。

天宮蟠桃送萬福,二奶奶是福奶奶。

三陽開泰從地起,五福臨門天上來。

家有千年大富貴,子孫百代享安泰。

鄰居們歡呼叫好:“說得好!二奶奶,封喜錢!”

開春后,二月底,天氣和暖,顧二奶奶開始給壽材上第一道漆。兒子和媳婦怕她辛苦,勸她不要動手,請漆匠就是,工錢有限。二奶奶說,不是的,這寶貝,一年要刷一道漆,要是活到八十,還不得請二十回漆匠?

孫子接口說:“活一百歲,還不得請四十回?”

二奶奶喜不自勝:“大孫子,賬算得不錯。管它二十回還是四十回,我自家動手,不用算細賬,一個春天刷一回?!?/p>

等到刷第四遍油漆,顧二奶奶差不多已成為一個熟練的漆匠。油漆七遍之后,漆皮已經(jīng)很厚了,巨大的棺木,黑得讓人驚心,也亮得讓人驚心。七遍漆之后,無論再刷幾道漆,名稱不再改變,都叫“七道油”。漸漸地,顧二奶奶的壽器,“八寸頭,七道油”,四鄉(xiāng)八集都有人提起。

顧二奶奶虛歲七十三那年,壽材已經(jīng)刷了十幾道漆。鄰居跟二奶奶開玩笑,這么多漆刷上去,好家伙,就這寶貝,比銀子打的都關(guān)氣,比瓷瓶子都隔潮,百老歸天住進去,肯定是萬年不壞。

二奶奶笑著打哈哈:“阿彌陀佛!萬年不壞?那還了得,不成妖精了?”隨后又嚴肅地說,“我只擔心今年,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請自己去?!?/p>

大家都說,這話還不好懂?是讓年紀大的多保重,人老了更要當心,不要磕著碰著,不要受熱著涼??纯茨悖@么精神,今年就不用白操心了,到八十四再操心也不晚。

秋天的一個午后,頭發(fā)花白的木匠扣喜不請自來。在前廳說了幾句客套話,扣喜來到正房堂屋,看他親手制成的壽材,不時用手叩擊:“漆皮厚了,聲音不同了,不像銅鑼了,像銅鐘,還是銅聲。”棺蓋和棺體是分開放的,棺蓋朝下擱在兩條長凳上,便于刷漆。

二奶奶說,每年油一回,都是自家動手。

扣喜圍著壽材轉(zhuǎn)圈,一邊轉(zhuǎn)一邊敲,走了好幾圈,臉上漸漸顯出憂慮:“二奶奶,聽說了嗎?土改了,要劃成分?!?/p>

顧二奶奶倒不是很擔心:“聽說的。我家八個人,十三畝田,不算多呀,評地主,評富農(nóng),都夠不上吧?!?/p>

扣喜說,房子多呀,都是瓦房。

顧二奶奶臉色變了:“也不算多呀,連廂房才十間?!鳖櫦沂乔昂髢蛇M,各三間,天井東西各有兩間廂房。

扣喜說,老葉莊的葉家權(quán),六間瓦房,十五畝田,評的是富農(nóng)。只給他留了三間房,五畝田,浮財都分了,家具一件不留,桌子、板凳都分光了。還有壽材,拆散了,拆成六塊,分了。

棺材是給死人用的,然而民間并不認為棺材會帶來晦氣,相反,認為棺材會帶來好運。棺材,官、財、才,升官發(fā)財有才,多好的事??!因此,窮人能分到棺材板,都是樂滋滋接受。分到底板、頂板和墻板的,往往拿來剖成板材做門扇,關(guān)住官運、財運,也關(guān)住才氣;分到頭板、腳板的,因為面積不大,一般是給孩子打制讀書寫字用的小桌子,指望孩子將來能升官發(fā)財有才。

顧二奶奶臉色發(fā)白,伸手按在眼前龐大的壽材上,好一陣不說話??巯搽p手撫摸壽材,嘆息說,太過分。連壽材也分,還拆碎了分,這些人心腸真硬。

顧二奶奶眼盯著壽材:“大侄子,你放心,我這寶貝不能被人拖走,更不能拆了分掉。我二十歲栽樹,看著樹長大,看了四十年!看著你出樹鋸樹,斷料下料,拉大鋸刨板子,看著六面八寸頭合到一起,成了形。年年刷漆,一個春天刷一層,說是七道油,其實刷了十三層!大侄子你想想,不要說什么四十年的香椿臭椿,不要說什么八寸頭,就算是紙糊的,多少工夫、多少心血貼進去了?我怎么舍得它被別人拉走,拆了分掉?”

扣喜說,這么大,這么重,不好藏啊。

顧二奶奶雙目炯炯,看看壽材,看看扣喜:“大侄子,你放心,我有辦法。這寶貝里,有你的工夫,也有你的心血,我舍不得丟給別人?!?/p>

扣喜不看二奶奶,表情復雜,默默離開。

晚飯后,顧二奶奶對兒孫說:“就不麻煩鄰居了,也沒多重,椿木不重的,干透了更輕。你們把壽材蓋子放到上面去,蓋子朝上。我人還在,不作興朝下?!?/p>

雖說有些狐疑,但兒孫都很孝順,隨即來到后面堂屋,按老人說的辦了。

天蒙蒙亮,兒媳婦來到廚房,發(fā)現(xiàn)婆婆不在,往常這時候老人都忙著煮早飯。兒媳婦也沒太在意,往鍋里放水,調(diào)勻元麥粉,準備煮粥。

第二次開鍋后,兒媳婦一邊吹著水汽,一邊用銅勺撇浮沫。小孫子慌慌張張跑進來,拖著鞋,敞著懷,喘著粗氣喊:“奶奶奶奶!快去快去!太太,太太,太太……”

“老太怎么啦?好好說?!?/p>

“太太睡在棺材上,最頂上,蓋子上!我喊她,不睬我!”

當啷一聲響,銅聲,單薄脆弱的銅聲,是勺子砸在青磚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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