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興
一
大半夜里柏乙睡不著,腦海里始終有一簇對他搖擺著的狗尾巴草。
他盯著天花板目不轉(zhuǎn)睛,想以此集中注意力,一會兒他有點喪氣,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還是與狗尾巴草,與老婆媛鳳有關(guān)。
與媛鳳分床睡已經(jīng)有好幾年,是她提出來的,說受不了他睡覺時打呼嚕。他也就認了,開飯店以后他大早要起來去買菜,分開來睡不會驚擾老婆,一個人睡一張大床,翻身打滾也落得自在。
開了飯店以后,媛鳳這個老板娘在前臺負責(zé)來人接待和餐后結(jié)賬。俗話說,來的都是客。媛鳳迎來送往的虛情假意免不了,弄成了習(xí)慣對丈夫也這樣。柏乙最緊張的就是她胳膊上挽個包出去結(jié)賬,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打扮起來的媛鳳就不丑了,瘡臉斑一撲粉就一星點兒都不見了,肥厚的嘴唇讓唇膏一描摹也變得好看。柏乙做涼菜的時候,遇到品相不好的食材經(jīng)他收拾得色香味俱全,會得意地看著盤子對助手說:“丑婆娘怕個三打扮。”而見到老婆打扮得漂亮,他的贊許只會是“這個冷盤拼得不丑”!
高中畢業(yè)生媛鳳評價初中未畢業(yè)的柏乙除了做菜以外其他方面格調(diào)不高??删褪沁@樣一位情商不高的人,卻因為一簇狗尾巴草而無比地沮喪起來,并且已經(jīng)幾天悶悶不樂。
狗尾巴草蹊蹺地長在一堵墻的墻頭正中,墻是飯店與相鄰的雅思樂之間的隔斷。這家平時嘰里哇啦的英語培訓(xùn)機構(gòu),竟在柏乙驚訝這簇狗尾巴草的存在時,莫名其妙地放起桑巴舞曲。激情奔放的旋律中有兩根狗尾巴舞動起來,舞動得熱情洋溢。
柏乙愣怔在那里,看著看著就覺得這是一男一女在跳舞,那翩翩妖嬈的一根當(dāng)然就是老婆媛鳳。讓他非常生氣的是,它們跳了一陣子后居然交頸相擁……
柏乙眼前一黑,只怨自己個頭矮,少一截身高,要是夠得上墻頭他定薅了它們。他當(dāng)時做出一個決定,也要找人到體育館去跳一場舞,要跳到媛鳳面前去氣一下她。你跳—我也跳!
飯店生意清淡下來后,媛鳳的生活內(nèi)容倒是豐富起來,開始在下午打打小麻將,近一陣子又大清早起來到體育館去跳舞。打牌也好,跳舞也好,柏乙原先是支持的,夫妻倆都綁在門可羅雀的飯店里,大眼瞪小眼會更難受。只要媛鳳高興的事,柏乙都會樂意。直到有一天過去的工友老佘告誡了他一下。
老佘說:“跳舞是個男女混搭的事情,跳跳就貼一起去了?!?/p>
老佘原來在廠里保衛(wèi)科,下崗以后在街上踏三輪車,社會上的事情見到得多,可謂是家家熟。柏乙對老佘說的裝得不以為然,說不怕媛鳳跳舞,這樣的丑鬼有誰愛了去好,他可以轉(zhuǎn)讓,倒是解脫。老佘這就干脆把話說明了:“你老婆的舞搭子是個外地口音的小年輕,前陣子是在人民公園跳的,老是和一幫老太太跳了舞以后去吃包子,我女兒說這種人現(xiàn)在叫小鮮肉。”
老佘的提醒讓柏乙每天早上醒得早了,聽著媛鳳起床的動靜,知道她出門去和人家跳舞,他便開始一天的不舒服。
“有些事情看到與看不到是完全兩樣的。”兩株糾纏在一起的狗尾巴草,像是實況轉(zhuǎn)播了老婆和別人跳舞的情景,讓柏乙不得不去面對和重視這件事。
柏乙胡思亂想到凌晨才睡,猛然被媛鳳出門時的聲響驚醒。他趕緊起床,準(zhǔn)備去體育館去和媛鳳唱對臺戲。洗漱的時候他非常奇怪,家里的暖水瓶少了一只,只剩下一只空的。空的暖水瓶是媛鳳用過的,而往日她會給他留著一瓶滿的。
他花幾分鐘時間找了一下,沒有找到。看到時間不早了,他急慌慌地換上買回來從沒穿過的藏青西服,系上領(lǐng)帶,出門前用一根布條下勁拉了拉皮鞋的鞋頭。
到體育館門前,已經(jīng)在等著他的年輕婦女小賈眼睛一亮,“啊呦喂,柏老板還是蠻帥的嘛!”夸完了,也讓柏乙看她打扮得怎么樣?還轉(zhuǎn)了轉(zhuǎn)身說讓他看個3D。
小賈是柏乙做足療的時候認識的。小賈三十歲不到,長得本來就好,再一打扮真是招惹人,柏乙偷瞄一眼她鼓起來的胸圍,撲哧笑了一聲。小賈估摸達到了他的要求,說加一個鐘,柏乙說沒問題。他讓小賈先進去。
待小賈進去有兩分鐘,柏乙裝著單身逍遙的樣子往舞廳里晃。門口驗票的一個老頭攔住他,問他是刷卡還是買票?他愣了一下,說買票吧。掏掏口袋,里面一沓百元的鈔票,就是沒有零錢。驗票的老頭鄙夷地搖搖頭,說不想買票的人都玩這一套。柏乙想解釋,想丟一張票子下來不用他找零了,身后等著進去的一位大姐替他解了圍,用她的卡替他刷了一下。柏乙說“謝大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大姐盤著高高的發(fā)髻,嫣然一笑,說一聲“不謝”,身子一擺,翩翩地走著舞步進去。
體育館的舞廳柏乙沒有進來過,原來就在室內(nèi)運動場里,大功率的音響放著嘭嚓嚓的舞曲,幾百個人在里面忙忙碌碌地走著快三舞步。他一下子沒有找到小賈,貼著看臺往里面走,這個過程里他的頭始終偏向看臺,不想讓媛鳳發(fā)現(xiàn)他。
一曲舞終,中間有一段不長的間隙,跳舞的人回到自己原來待的位置,或者瞄準(zhǔn)了誰走過去。柏乙站了下來,那位幫他刷卡的大姐擋在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著他。她問他是不是在找人?他搖搖頭說,“我就是來看看。”
舞曲響了起來,是舒緩的四步,大姐謝絕了一位來邀她的人,繼續(xù)和柏乙說話。她告訴他,舞跳起來時不要在場子里跑著找人,即使是舞池邊上也會被跳舞的人注意,只要站在什么地方不動,你就可以看別人,所有跳到你面前來的人都被你看,一個跑不掉。
柏乙點點頭,笑了笑。她從口袋里拿出瓶口香糖,撳開蓋子伸到柏乙面前,柏乙亮出手掌由她叩一顆在掌心上。她也給自己弄了一顆到嘴里,邊嚼邊說,“你一定是第一次到這里來,這里雖說老年人多,但是不興叫大姐和小姐,男士們都稱呼我們小妹……”
柏乙心不在焉地聽她說著,眼睛不時地瞄一兩眼舞池里。她在舞曲放到一半的時候拉了一下他胳膊,說:“我們跳個舞吧!”
他有些不情愿,又無法拒絕,到舞池里好一陣子腳步繚亂。不過小妹舞姿嫻熟,跳跳就讓兩人合了拍。按理說他是應(yīng)該正視這個舞伴的,她盤起的發(fā)髻讓他想起中學(xué)課文里那句“像高高的富士山”,還有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和扁平的臀部被彈力褲勒得現(xiàn)出了原形,別人對她這個樣子難免要評頭論足,跟她跳舞的人也難免不被人笑。想到這點,柏乙還真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想往舞池的中央走,可主動權(quán)好像不是他的,小妹幾乎是半拖半拉地和他靠邊跳著。他看到了小賈,小賈做了個懷抱的動作,大概是要他將舞伴抱得緊一點,好讓人取笑。他覺得小賈的心眼不好,只希望這支舞早點結(jié)束。
跳到一個位置,他看到了媛鳳,她在舞池最里面的練功鏡前面。
柏乙不想跳到媛鳳面前去,不想讓她看到他與這么個小妹在跳舞,他一轉(zhuǎn)身帶著小妹往回走,跳到小賈面前時剛好舞曲結(jié)束了。他謝了小妹后就撇下她徑直走到小賈面前,搖了搖頭做痛苦狀。
他希望舞曲盡快地響起來,他好摟著小賈跳到媛鳳面前去。接下來卻是拉手舞,有人過來邀小賈跳舞,小賈看著柏乙,希望得到他的同意,見他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就對邀她的那個人說她要休息一下子。待那個人悻悻地走遠了,柏乙說,“今天你只能和我跳,否則我很沒面子。懂不懂?”小賈乖順地點點頭。
再下一支舞是慢三,柏乙的舞技連入門級都算不上,只會走走簡單的四步。小賈總站在那里難受,就怕再來一個什么人邀請她跳。她鼓勵柏乙跟著她學(xué)慢三的跳法,柏乙頭直搖,說他今天到這兒可不是獻丑來的。不過他還是和小賈下了舞池,他要和她就著舞曲跳四步。小賈有點勉為其難,不過她還是以步合拍地配合他跳起來。
柏乙得意地說:“跳舞的最高境界是沒有舞步。什么三步四步,摟住了慢慢晃就是。”小賈說:“柏老板,你狠!跳舞不比做菜差?!?/p>
柏乙還想說什么,看到了媛鳳,她拿出了放在什么地方的暖水瓶在給那個小伙的茶杯里添水,那個小伙和她有說有笑,柏乙看到心里有點堵,氣不平地對小賈說:“你就不能和我再靠近點?”小賈稍靠近些他,他不滿意,往懷里拉小賈,小賈推著他,要保持距離。無奈,他說再加一個鐘,小賈馬上貼近了他。到媛鳳面前時,他說再加一個鐘,小賈的反應(yīng)真是快,抱緊他,頭靠在他的肩頭上。
媛鳳馬上看到了這一幕,她驚呆了,本來是拿起小伙喝的茶杯想喝一口的,送到嘴邊上卻停在那里不動了。
柏乙轉(zhuǎn)過身去當(dāng)做沒有看到她,翩翩然跳過去,再欣欣然跳過來。
小賈在柏乙耳邊說:“媛鳳將茶杯重重地擱下了……媛鳳氣呼呼地一直盯著呢……媛鳳甩了那個男的一下,看起來不愿和他跳舞……”
跳了幾支舞以后柏乙就離開了,他知道掌握尺度。小賈沒有走,是他故意留下的。戲還沒有唱完。
果不其然,他前腳離開,媛鳳就找上了小賈。媛鳳對小賈說,那么個糟老頭子你也抱著跳,渾身的油味、餿汗味,就不怕熏死?小賈對媛鳳說,她喜歡,非常喜歡,一點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
柏乙關(guān)照過小賈,千萬不要和媛鳳有大的沖突,不可以罵她,小賈說她都做到了。
這天媛鳳沒有到店里來,柏乙知道氣到她了,但他只快活了大半天,到傍晚時便心事重重,想著回家見到媛鳳是一個什么后果。
他決定回家情況要是不好的話就摔樣?xùn)|西,和媛鳳吵架他只要摔東西媛鳳就會馬上收聲。摔什么呢?就摔那只她提到體育館去的暖水瓶,不值錢還有警醒的作用。
晚上店里打烊后柏乙回到家,進門打開客廳里的燈,見媛鳳果真悶坐在沙發(fā)里。他裝作若無其事,裝作習(xí)以為常,嘴里哼了兩聲早上體育館放過的舞曲。
媛鳳細聲細語地說:“蝶園廣場那里有跳舞的夜場,你沒有去跳?。俊?/p>
柏乙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我沒有那么閑,今天飯店忙著呢,做了幾個散臺……”
媛鳳的聲音大了起來:“今早,造影響是不是?找個狐貍精到我面前來顯本事,貼那么緊,要不要臉???”
柏乙哼一聲:“這是我和你一起不要臉,一起跳,將這個家跳散了。”
“你不要臉怎么又拉上我了?你不要臉我可是有證據(jù)的?!辨馒P說著拍了拍桌上的手機,“我馬上就發(fā)到兒子的手機上,讓他評判一下是非。”
柏乙心里想,不好,沒有一點她的證據(jù),倒被她倒打一耙。她要告訴兒子這是點他的麻筋,他還是要硬下去,“你敢,兒子上大學(xué)也還是個學(xué)生,你敢打擾他……我這是你做初一,我才做了十五。”
“我怎么做初一的?你說呀……”媛鳳質(zhì)問他。柏乙一下子覺得沒有什么可說了,他做出很氣憤的樣子四下里尋東西。
“是不是要摔那個暖水瓶?”媛鳳鄙夷地說,“就知道你會有這一出,我寄存在體育館了。你明天到那里去摔。”柏乙馬上蔫了,一聲不吭,待了一會兒跑自己的房間里去抽煙。
媛鳳冷了他一會兒,推開門站到他面前說:“什么玩意,動不動就摔東西。”柏乙不再吭聲,媛鳳也就收場,拉他出去。
她拉他出去做足療,居然買回來一只泡腳的木桶,打開一袋泡腳的藥料倒了進去。
“我交代你,你以后不許到外面去泡腳,跳舞從今往后也必須伺候我去跳,我的國標(biāo)已經(jīng)練得很好了?!?/p>
柏乙不理會她,泡上腳以后瞇上眼,當(dāng)媛鳳的話是耳邊風(fēng)。他搞不明白,怎么就一下子被動了,制約她不成,倒被她套住了。
“你明天早上就和我一起去體育館,以后風(fēng)雨無阻。要不你就要告訴我,那個和你跳舞的女人是誰?”
“那個和我跳舞的我不認識,體育館里那么多人,誰能夠每個人都認識。要我從今往后天天和你去跳舞,更是不可能!我早上要買菜呢,明天我就要起大早,溥老訂了飯,還要野生的清蒸甲魚……”
“呸,他就是只老甲魚,還不趕緊躺老干部病房去,早死早好,害我們開這么一個倒霉飯店,餓不死,脹不昏,手腳都被他捆住了?!?/p>
柏乙一聽媛鳳罵溥老,眼睛睜大了。媛鳳說,“看什么,不能罵啊,我以后天天罵。你這個月月虧的飯店開著干什么?”
柏乙說:“繼續(xù),繼續(xù),繼續(xù)罵!”
在他的記憶里媛鳳從來沒有說過溥老一句壞話,更不用說罵了。她很欣賞溥老,以往看到溥老連眼睛都會馬上亮起來。有這么一陣子他都懷疑過她和溥老有點不明不白。
媛鳳不罵了,她問柏乙:“你說我們這一出是不是閑出來的,沒事找事,找茬斗是不是?”
二
柏乙對溥老感情很復(fù)雜,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在媛鳳去跳舞前就出去買菜,他要依溥老的交代到高郵湖邊上買湖里捕的野生魚蝦,也算溥老有口福,他買到了一斤多十來公分長的銀魚和一只近二斤的野生甲魚。
溥老喜歡請剛退下來的干部吃飯,那些年泗方市部委辦局的人調(diào)侃某個人,或者知道某人要退了,就背地里說“溥老要請他吃飯了”。這兩年退下來的干部十有八九和溥老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這樣的事情自然也就少了。不得已,蜻蜓吃尾巴的事情溥老也做,他做了東以后被請的人再輪流做東,有那么數(shù)次以后,這些復(fù)東的人想想買單找不到主了,就很頭疼。在臺上與不在臺上是區(qū)別很大的,掏自己的腰包畢竟很傷人,這也是大食坊生意淡下來的原因。
有一個基本上類似的情況,那些到齡退下來的干部剛歇到家里時會有一陣子不愿意接電話,怕人家稱呼他原來的職務(wù),怕別人找他工作上的事情。遇到溥老這樣的邀請感覺上很不爽,總想離他遠遠的,不想加入他那個圈子,就像要死的人不甘心離世和怕提殯儀館似的。而溥老總是在飯桌上知道誰誰誰退了,又總是馬上拿出電話打,打電話之前還翻出這個人過去什么時候被他照顧過的陳年往事,話說得很滿,被他請的人要是不來他豈不很沒有面子?所以,他有時候要霸王硬上弓。
一次溥老聽說教育局的胡局長退下來了,立馬要將他“捉”過來。柏乙當(dāng)時在桌上敬酒,恰巧看到這一幕。打了三四次胡局長的手機沒接,溥老的臉色很是難看,桌上有人趕緊說胡局長一定是機身分離,洗澡了,看電視或者跑步去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這是溥老在找他。也有人憤憤不平地說,胡局長也都退了,還有什么可跩的?柏乙則想到溥老過去是管工業(yè)出身的,雖說做過兩年常務(wù)副市長,教育口子的人畢竟不是他的親兵親將。
溥老眼珠子一轉(zhuǎn),從他的包里拿出《泗方市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通訊錄》,翻找到胡局長在檔案局當(dāng)副局長的太太的手機號碼,電話馬上就接通了。溥老像是要挽回面子,將電話按到免提上,讓大家都能夠聽到她說什么。
“小徐啊,我是老溥!我還在你的檔案里吧?”
“啊呀,是領(lǐng)導(dǎo)啊,想起來關(guān)心我了,感動,感動……”(銀鈴一樣的笑聲)
干咳兩聲,溥老讓自己也有些笑意,對著電話說:“我關(guān)心的是小胡……”
“那我替他感謝您,也一樣感動?!彪娫捘穷^說。
“你感動之余吧,請帶個信給小胡,就說老頭子想他,讓他出來走走,我為他換心情,一回家,連個電話也不接了……”
“他一定不知道是您的電話,他不敢的。我代他請您,明天讓他陪您……”
“其他地方我不去,現(xiàn)在沒有一家飯店沒有大院里的人在吃飯,我就在大食坊這個小地方,圖個清靜??瓦€是我請,這個說定了。”
“好的,好的,好的!”
第二天下午,天還沒黑胡局長就騎自行車來了大食坊,想早溥老一步到的,哪知道溥老已經(jīng)在飯店里打了半天牌,摜蛋。
過了幾天,被溥老改稱為大胡的原胡局長在大食坊復(fù)東回請溥老,飯后買單的是教育局辦公室主任;后來再一場飯局為大胡做東買單的是印刷廠,是做校服的服裝廠廠長;再后來是學(xué)生家長或者大胡的什么朋友;再再后來大胡就躲得遠遠的了,不論是圈子里的什么人請也不來,溥老也喊不動他。
原農(nóng)開局的副局長老余專門拜托溥老請大胡,為孫子就讀實驗小學(xué)行個方便,溥老硬是叫來大胡,大胡酒喝得開心,就是沒有將事情辦成。他一口回絕,說實驗小學(xué)的校長換了幾茬,現(xiàn)在的這個校長在街上和他撞個跟頭也不認識他是誰。還說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
溥老從桌上下來到洗手間的時候,大胡乘機跟著,伺候溥老上洗手間的柏乙在外面聽見大胡對溥老說,以后吃飯就吃飯,不要有麻煩事情。那樣就沒意思了。溥老訕訕地說,就只是關(guān)心一下,能辦就辦,人家也沒有勉強。
溥老在有新成員加入的時候,會說明一下他這個圈子的宗旨:退就退了,我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大家聚一起是為了加強聯(lián)系,是為了玩玩。
大家在一起玩玩這句話是被溥老反復(fù)強調(diào)的,話是這么說,溥老有很多時候要關(guān)心一下什么事情,幫人家操作一下。
柏乙在洗手間門口聽到的大胡對溥老的一番話,讓他知道溥老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過去哪有人敢這么對溥老說話?。克膊粫葸@樣的人。
這天柏乙在處理那只湖邊上買來的甲魚時費了番周折,一般的甲魚只要被他踩住了背頭馬上就會伸出來,而這只老甲魚任他怎么用力就是不露出頭來挨刀。他只得用筷子去戳了一下縮在甲殼里的魚頭。甲魚的報復(fù)心很強,一口咬住筷子不松口,即使是刀已經(jīng)在它的脖子上割開了也不松。
大概是想著溥老,柏乙的手上沒有了輕重,竟然將甲魚的頭割了下來??粗佐~頭落地,他愣在了那里。
溥老喜歡清蒸甲魚,將甲魚的內(nèi)臟掏空,在里面塞進冬菇,油炸過的虎皮鵪鶉蛋。每次必須由他將甲魚頭撥下來夾給請客的人,逢他請客他也不怠慢自己,這幾成規(guī)矩??磥?,今天這只老甲魚只有拆開來做了,到時候記著將甲魚頭放在餐具當(dāng)中一個顯眼的位置,不要害得溥老翻找就是了。
中午生意仍然清淡,只有幾位撞到店里來的游客,想是圖這里的清凈。這里靠著文游臺,步行到那里的游客要路過店門口。這樣的客人用不著柏乙下廚房,菜都由給他打下手的小廚子燒,他站前臺頂媛鳳的工作—結(jié)賬。
柏乙抽著煙,面前放著煙盒,來結(jié)賬的客人他都遞根煙給人家。
一位中年男子帶著他太太和八九歲的小姑娘吃完了飯,結(jié)賬的時候問到柏乙盂城驛怎么走,他們是從南京過來玩的—周末自由行。柏乙告訴他們怎么走,還在一張賬單上畫了一下路線圖??腿撕苁歉屑?,又問到他此地名菜炒軟脰長魚在哪一家酒店能夠吃到?
柏乙馬上來了精神,對中年男子說:“你問對了人,我們店里面這道菜是泗方市最地道的,是我燒的,我給省長和很多大領(lǐng)導(dǎo)都做過?!?/p>
中年游客不走了,重新坐了下來,要點這道菜嘗嘗。柏乙不想做,因為他們都吃完了,肚子飽了以后再好的菜也食之無味。中年游客不想下次來,說那樣的話很難有機會。他太太也幫著說好話,央求柏乙做一份讓他們嘗嘗,要不這次泗方市之行就有大遺憾。
萬事怕人勸,柏乙馬上套上工作服進了廚房。小廚子說,不能玩,就幾條野生的鱔魚,得替溥老留著,下午不一定能買得到。柏乙說,管他呢,老頭子每次來都吃,也不見他動幾筷子,盤子端下來最心疼的就是他們總留下一大半,實在是浪費,這次就短他們一回,不給他們吃了。
菜做好了是小廚子端上桌的,軟脰長魚一盤,外加一碗雞毛菜豆腐湯。柏乙過來招呼客人,湯是他送的。是托口開胃的,沒放鹽,大味至淡。
中年客人贊許地點點頭,他驚喜地打量著眼前這盤炒軟脰,都是大拇指寬的鱔魚脊背,掛著油亮亮的芡汁,粘著細碎的黑胡椒粒,有幾片紫的洋蔥和綠的脆皮椒襯著,香味奪人,他甚至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按照柏乙的建議,他先喝了一口湯后扁過筷子夾了兩條魚背,女兒也學(xué)他樣子,只夾起一條,小心翼翼地才送進嘴。太太沒有下箸,看著丈夫和女兒,想先分享一下他們的快意和贊美。他們嘴不停動著,誰都沒有說話,緊接著來了第二筷、第三筷。中年游客吃了好幾筷子以后才用閑著的左手豎起大拇指搖了搖。
一家三口很快便將一盤菜吃得干干凈凈,這個過程柏乙在遠處一直看在眼里,他很滿足,被欣賞的那種滿足,根本與生意和賺錢無關(guān)。
不過結(jié)賬時有點不愉快,80元的一盤炒鱔魚中年游客覺得價格不菲,他甚至將這四個字說了出來。柏乙急了,他并沒有多收錢,他告訴客人,這一盤菜用了近兩斤的野生鱔魚,差不多就60元了,還有調(diào)料和人工什么的。他等于沒有賺錢,要是滾酒席里這盤菜定價150,一等錢一等貨。客人聽了解釋不覺得貴了,直夸菜做得好,說想不到鱔魚還能夠這么好吃,軟中還能夠帶脆,最后那口湯讓人回味無窮,讓鮮味都留在嘴里了。
柏乙熱情地送客人到門口,說下次有機會來他做赫赫有名的雪花豆腐羹。見老佘的三輪車停在門前,招他過來送客人去盂城驛,交代老佘5元錢車費由他來結(jié)。老佘好像有話對他說,正巧溥老的電話來了,柏乙趕緊跑回店里接電話。
溥老要馬上過來,他約了晚上吃飯的幾個人過來摜蛋,讓柏乙將棋牌室準(zhǔn)備好。
放在以往,柏乙做好接待準(zhǔn)備以后會站在店門口張望,遠遠地迎接溥老,替他將自行車架好。接受他類似于檢查工作一樣的詢問,向他匯報店里的經(jīng)營情況,抑或家里發(fā)生的大事情,譬如孩子考上重點高中了,他最近檢查身體三高都不高之類的,都是可以說的內(nèi)容。也就是從店門口到包間這一段他能夠接觸溥老,待他到里面坐下,柏乙能不能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都是一個問題,飯店里是有講究的。
今天柏乙自己也說不清楚原因,就是不想迎接溥老。
三
“溥老來了。”服務(wù)員小霞在前廳喊。
柏乙從廚房里出來,邊走邊應(yīng)道:“來了,來啦!”
溥老邁著四方步走進來站下,他威儀濟濟,穿一套藏青的名牌西裝,打一只端莊的藍色領(lǐng)帶,手里拎著一只新的咖啡色的公文包。
柏乙一見到溥老,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做迎請的動作,溥老沒有應(yīng)他,冷淡地說:“你忙吧。我們客氣個什么?”
柏乙說天沒亮就到湖邊去買魚,買了只大甲魚回來,差不多有二斤重,不能給小師傅收拾,親自動手才放心。他這是心虛了,為自己解釋。
溥老說:“那么一定是只老甲魚吧?”柏乙是不敢直接將老甲魚說出口的,他回答說:“應(yīng)該是,幾年買不到這樣的好東西了?!?/p>
“唉,老雞老鴨老甲魚值錢,老人是不值錢的?!?/p>
溥老這句隨之而來的感慨,在柏乙聽起來是針對他的,他馬上就后悔沒有出來接他,溥老總是能立刻發(fā)現(xiàn)問題,哪怕是一點點的問題。
好在溥老不再深化這個話題,轉(zhuǎn)過來問他的客人來了幾位?服務(wù)員小霞說來了一位姓袁的,請他坐棋牌室他不去,只肯在包廂里坐著。溥老說這位就是他今天專門請的,社保局的袁局長。
溥老小下聲音來對柏乙說:“他們說我叫不動袁裕民,量他不會來,我只一個電話,你看他來得比誰都早。”
柏乙討好地說:“溥老太爺?shù)拿孀诱l敢不給,就是請當(dāng)今的譚書記來他也不會不來?!边@么一說,彌補了一下剛才的過失,溥老的臉色明顯地緩了過來。
柏乙剛才在廚房里,不知道袁裕民已經(jīng)過來,要知道的話他倒是真愿意到門口去迎,這個人口碑很好,到社保局之前做過組織部的副部長,人稱“遠三桌”,遠離牌桌、酒桌和辦公桌。要放過去他在職時,溥老這樣的場合他是絕對不會參加的。但現(xiàn)在他退了,也說不定會改變一下自己。
柏乙送溥老到包廂門口就轉(zhuǎn)身了,他其實很想見見這個“遠三桌”,哪怕寒暄一下。心里清楚的是,他不能出現(xiàn)在溥老和袁裕民見面的場合上,他只是一個飯店老板,不合適。溥老厭煩一切不守規(guī)矩的做法。
溥老進去以后,他請的一幫人陸續(xù)來了,都是一幫老面孔,是他們量溥老請不來袁裕民的?柏乙想,想想又覺得不是。他們都是溥老的擁躉。
溥老沒有進棋牌室,這天誰也沒有打牌,整個下午他們好像都圍坐在酒桌前聊天,至于聊了什么柏乙不得而知。
席開得比較早,不到5點就開了。菜少了一道軟脰長魚,用“芙蓉黃花”代替,泗方市叫銀魚為黃花魚,用姜汁浸了魚裹了蛋清到鍋里煨油,說煨也就是在鍋里跳了跳即起,魚肉鮮嫩,魚骨爽脆。掉了頭的甲魚配上滋補的天麻用汽鍋蒸了一下午,取名“汽鍋團魚”,一揭鍋蓋鮮香撲鼻,為了突出甲魚頭的地位,在甲魚頭的頸部系了一根青翠欲滴的米蔥。
“汽鍋團魚”端上桌以后柏乙很是忐忑,就等著溥老叫他過去。溥老在開席以后叫他過去有兩種可能,一是菜有瑕疵,這是他最擔(dān)心的,通常都由溥老發(fā)現(xiàn),當(dāng)眾給他指出來,要承認不足,并提出以后改進的打算。二是有重要的客人夸獎菜了,這也不是什么好事,與這位客人見面,謙虛一番然后敬這位抬舉他的客人一杯酒,弄不好就要敬一圈,還要特別向溥老表示一下,多來兩下一口吞。出來以后一定是頭重腳輕暈暈乎乎的。
溥老叫他過去果真與老甲魚有關(guān),他認定柏乙一定是用高壓鍋壓熟了甲魚以后裝汽鍋里扮賣相。他要柏乙說,是不是如他所料想的這樣?
柏乙不能解釋,溥老怎么認定他都要完全接受,他只能微笑著,點點頭。這等于招認了弄虛作假,心里面有一萬個不情愿,就現(xiàn)在和稍后得由小霞來替他解釋。非得解釋,巧妙地解釋一下。
溥老說:“很多事情是瞞不過我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創(chuàng)新是一種時髦,探索也要搞,但不能以為標(biāo)新立異就是創(chuàng)新,科學(xué)的道路只能一步一個腳印。我只不過是借小柏做菜的問題,來反思一下現(xiàn)在社會上的問題。在座的有人會說我說得多一點了。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也這么要求過自己,可現(xiàn)在我倒是覺得不說不行了,我憋不住了。我們總歸還是這個國家的公民吧,公民關(guān)心生存的社會所發(fā)生的問題總可以吧?”他將目光轉(zhuǎn)向他身邊的袁裕民,問他:“老袁,你說呢,我們老干部能不能說說問題,給他們提提意見什么的?”
袁裕民說:“可以啊,黨和政府現(xiàn)在走群眾路線,國家問政于民是科學(xué)民主的做法,我們都有發(fā)言權(quán)和言論渠道,退休老干部每年要搞幾次座談會,我在組織部就主持過?!?/p>
溥老說:“這幾年找我們?nèi)ラ_會的時候不多,反正沒有怎么找我去,老袁你退下來時間長了就知道了,慢慢地就當(dāng)你不存在了,這個過程很快……”
柏乙見袁裕民哼哼哈哈的不好接溥老的話說下去,也覺得溥老似乎在為難這個“遠三桌”,他站在旁邊聽得很不自在。溥老甚至都沒有向初次來這里的袁裕民介紹一下他。
柏乙膽大起來,他自作主張地拿起桌上的酒瓶斟酒,說菜做得不好,就當(dāng)作是賠罪。溥老沒有反對他,說要敬酒的話就敬在座的每位一杯。
柏乙是有準(zhǔn)備的,預(yù)備溥老這一手,不過他還裝作勉為其難,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這桌上有他特別想敬酒的一個人,他不好顯露出來,有這個機會他挺高興。臨到敬袁裕民酒時,他把杯子倒得滿滿的,恭恭敬敬地先飲為敬,待袁裕民喝了酒以后他說了聲謝謝。
一桌酒敬下來柏乙喝了不少,基本上到量了,謝了在座的客人轉(zhuǎn)身想回廚房時被袁裕民叫住,他要單敬柏乙一杯,感謝柏乙菜燒得好。柏乙站了下來,竟然由袁裕民替他將酒斟了。他請袁裕民為他加滿,他一飲而盡。
從包廂里出來的柏乙心里暖烘烘的,覺得袁裕民這個人讓人舒服。真是沒架子,真是很隨和,真是一個尊重人的人。
飯局結(jié)束前袁裕民單獨出來,到前臺來要求結(jié)賬。柏乙說賬不用袁局長結(jié),他是被請的客人!袁裕民說這個賬一定得由他結(jié)。
柏乙為難了,看得出袁裕民不是虛假客套,但他不得不想到這么做會受到溥老的怪罪。他遲疑著,總覺得收袁裕民的錢是不合適的。
他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讓袁裕民在賬單上簽個字算結(jié)賬,至于以后誰給錢那是另外一回事,事情能進能退。
袁裕民不肯,拿出厚厚一沓鈔票說:“算幫我個忙,謝謝你!掏了這個錢我才輕松?!?/p>
柏乙看出,袁裕民要結(jié)賬是有考慮,大概是不想背上被請客的人情負擔(dān)。他又想,袁裕民剛退下來,拿張餐費發(fā)票到單位報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問袁裕民要不要發(fā)票?袁裕民說要發(fā)票。柏乙不和他客氣了,他要是說不要發(fā)票,那可能是私人請客,就給他一個折扣;要發(fā)票,那一定是到單位報銷的。
5480元。酒水是大頭,3000元。
袁裕民大概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錢,將手上握著的一沓錢遞給柏乙,又從另外一個衣袋里掏出了幾張百元鈔票湊上。
柏乙問到袁裕民開發(fā)票的單位名稱和消費名目,提醒他可以開會議費。哪知道袁裕民說就開他的名字,就注明是餐飲費。
柏乙懵住了。他說,那就不能收這么多錢,要打個折。袁裕民問他為什么要客氣?他說由個人掏腰包的就不能收這么多,得給個優(yōu)惠價。
袁裕民說,那不行,料想你不會這樣對每一位來消費的,不要對我客氣,真的不要。見柏乙撳計算器算折扣,他不要發(fā)票了,轉(zhuǎn)身回了包廂。
柏乙撓了撓頭,不好跟他到包廂里去。
一會兒飯局散了,面紅耳赤的溥老被眾人簇擁著走在前面,柏乙迎上去殷勤地送他們出門。較之往常不同的是,溥老對柏乙說了聲賬由他來結(jié)。柏乙只得告訴他袁局長搶了結(jié)賬,非要結(jié),已經(jīng)結(jié)了。
溥老顯得很不高興,站下來,看看邊上的袁裕民說:“老袁啊,你這就不對了,見外了?!痹C裾f,“難得和大家聚一聚,做回東,沒關(guān)系的?!?/p>
溥老說:“知道你講原則,告訴你老袁,我也是自掏腰包,你怕什么?你都和我們一樣了。我退下來已經(jīng)十多年,吃的喝的還能夠拿什么地方去報銷?”
袁裕民說:“沒那么復(fù)雜,就一頓飯,你請我請都一樣。我還說一句,以后有聚會叫我,就得由我買單,否則我就不來。”
溥老笑了笑說:“由我請你一次,不會壞了你一輩子的清名。輕松一點,真實一點,你總是請客能請得起?”袁裕民沒有回答他這句話,挽他的胳膊拉他離開。
溥老走到門口,對替他拉門的柏乙說:“你不好收袁局長的飯錢,交給你一個任務(wù),明天到他府上退給他?!?/p>
要是往常,遇到溥老這樣的交代柏乙會一疊聲地說好,說是是是,可今天他想都沒想就說:“我退袁局長他也不會收,肯定的!”
溥老狠狠地剜柏乙一眼出門。柏乙也沒有問溥老一句要不要送他回家。
十來分鐘以后,回到家的溥老給柏乙打來電話,罵了他一句:“二百五!”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柏乙正在酒勁上,對著響著忙音的手機說:“我二百五,你還三百六呢!”
四
還在回家的路上柏乙就后怕了,怎么就得罪了溥老呢?
這可是他過去最怕的事情,現(xiàn)在想不怕也有些難,總歸要考慮到可能的后果。
后果是什么,是溥老氣得不到飯店來了?
這似乎是柏乙現(xiàn)在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讓溥老因為今天發(fā)生的事情而生氣,而不上門了,那實在是他的錯。他也想,要是溥老還照常到店里來,人前人后地說他不上路子,是忘恩負義的人呢?這才是最糟糕的結(jié)果。
這件事要趕緊告訴媛鳳,柏乙打定主意,回去先過媛鳳這關(guān),與她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他有些后悔昨天和媛鳳斗的那場氣,錢花了不少,效果還適得其反,落得自證其罪。在足療店和小賈談好200塊錢出場費,被她在體育館加了三個鐘,還要再送給她180塊,就怕是要給400整數(shù)了。
回家一打開門就看到陽臺上掛著的短旗袍,因為他開門和關(guān)門造成的空氣對流,使得短旗袍晃動了一下,這使得媛鳳在舞池里的情景又一次浮現(xiàn)。不過,他沒有惡感了。
媛鳳的臥室門開著,她在里面用蒸汽熨斗熨著明天跳舞要穿的衣服。柏乙先問她吃飯了沒有,知道她不會回答,問還是要問的。接著他給自己泡了一杯茶,輕描淡寫地說起溥老的事,說今天大概是得罪他老人家了。
媛鳳陰陽怪氣地問:“溥老什么反應(yīng),打你了還是罵你了?”柏乙說,“那倒不至于,臉上不怎么明顯,心里一定很不舒服?!?/p>
“他心里不舒服你還能替他抓癢啊,管他呢。”媛鳳說。
柏乙見媛鳳一刻也沒有停下手中忙的,心里倒是踏實了一些,這證明她沒有將這個當(dāng)作多大的事情。
“你吧,心里藏不住事,什么都會放在臉上。早就煩溥老了,可你連在我面前說兩句都不敢。我前天在你面前一罵溥老,長了你的精神,你這就去對他發(fā)泄不滿了。我肯定你是這樣的,你都不要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我便知道?!?/p>
媛鳳收拾著熨衣板,算是抱怨了柏乙一句。柏乙說:“也不是,我就是受不了他,耍人家社保局剛退下來的袁局長,讓人家為難。袁局長一定要結(jié)賬我就讓他結(jié)了,這是其一;溥老要我將錢退給袁局長,我說袁局長不會收這個退的錢,這是其二。我是接二連三地讓溥老不高興了。還有,還有,老甲魚也沒有做好,沒有照他刻下來的模子做……”
“溥老放個屁,你當(dāng)成本戲唱。這些年多少受不了的你都受了,還在乎這一場半場的?你繼續(xù)受吧,不要再對我說這些爛事,我要去睡覺。他要是一個月不來,我們就把店關(guān)了,做其他生意,哪怕開棋牌室也比現(xiàn)在賺錢。倒是他照顧了我們?!?/p>
媛鳳說完真的去上床睡覺,還立即關(guān)了燈。柏乙體貼地替她關(guān)上門,接下來在洗漱的過程中輕手輕腳,就怕有大的聲響出來。
這一夜,柏乙又是像前天那樣徹夜無眠。天亮以后聽到媛鳳起床的聲響,他立即起來。
他站在衛(wèi)生間外面與媛鳳商量:“你說我要不要給溥老賠個不是?”
媛鳳正在刷牙,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了要還是不要,柏乙沒有聽清楚。待她含一口水進嘴里渡出牙膏泡沫,清晰地說了句:“你敢去!”
“那么我就去給袁局長退兩個錢,人家自掏腰包,我不能收那么多?!?/p>
“也不允許!”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們不是偷他也不是搶他,更不欠他什么。他們這些當(dāng)官的,拿張招待自己的餐飲費發(fā)票到單位報銷會臉紅?才不會呢!你認為這個人正派就正派?紀(jì)委沒查他,查他也會一褲子屎?!?/p>
“好人還是有的?!?/p>
柏乙總是在媛鳳教訓(xùn)他時發(fā)出些虛弱的、不至于激怒她的不同聲音。他也會在受挫時和她對著干一把,你媛鳳這么說,我非不這么做。至于做出不好的結(jié)果以后再在老婆面前做孫子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在媛鳳出門去跳舞的那一刻做出決定,向溥老認錯或者賠罪,他對自己說:不就是舌頭打個滾的事嗎?身上汗毛都不會少掉一根,多大的事啊?
中午的光景他給溥老打電話,撥了好幾次溥老都不接,到第三次的時候他想是最后一次,哪知道還是又撥了兩次。越發(fā)認定溥老對他意見大了,心里恓惶起來。
心里煩就給老佘打了電話,讓他晚上過來喝酒。他關(guān)照老佘直接過來,不要回家換衣服。每次老佘到店里來都跟做賊似的,怕被人認出是踩人力三輪車的。這是為柏乙著想,而柏乙也為他著想,從來都是新開一瓶酒,燒兩個油水大的菜。他特別喜歡和老佘一起喝酒,平等而輕松,不要講究什么禮數(shù),胡說八道也沒關(guān)系。讓他覺得自己又是廠里食堂的大師傅,剛炒了大鍋菜歇下來,無憂無慮的。
晚上老佘九點多過來,這時候店里連散客也沒有了。前天中午老佘在店門口轉(zhuǎn)悠,確實是想和柏乙聊聊事的,他每天踩著車從大食坊門前過,看得到店里門可羅雀心里著急。他要拉上柏乙去看一家新開的“天一冒菜館”,這家飯店沒有包間,只設(shè)了火車座,賣一種用香辣油湯涮的菜,生意好得出奇,一晚上要翻好幾次臺。
老佘喝上酒對柏乙說:“現(xiàn)在的形勢是抓公款吃喝越來越緊了,高檔飯店都有做不下去的趨勢,你還不趕緊調(diào)頭?人家天一冒菜館就是看準(zhǔn)了消費對象,三五朋友聚會,花一兩百塊錢,吃得舒服,吃得有檔次。”
柏乙一口口地喝酒,他極想將話題繞開去,說其他的事情,不要提他倒霉的飯店。他們以往喝酒的時候主要話題是過去的老單位,石油機械廠的事情,兩個人將知道的向?qū)Ψ秸f說,廠里面熟悉的工友哪些人混得好,哪些人倒霉了,哪些人得病了,又有哪個人死掉了。別人混得好他們不羨慕,對不幸的他們非常地同情,會去幫人家想辦法,遇到無能為力的有時候長吁短嘆一番,為此多喝幾杯到醉。
老佘有一次問,如果沒有改制,沒有下崗,他們還在廠子里每月拿兩三百一個月的工資,享受著公費醫(yī)療,那樣好不好?他經(jīng)常懷念那樣安逸的生活,怨恨日子一下子不平靜了。遇到不順心的時候就會想,就想罵罵誰。
柏乙說那樣的生活好也不好,就說老佘的女兒,在省城里讀大學(xué)后去了北京,在一家外資企業(yè)拿上萬元的工資,要還像過去那樣,至多頂替父母進工廠,還在泗方市這個地方嫁個家庭條件差不多的人過灰溜溜的日子?!艾F(xiàn)在的生活主要的是空間大了,你想做什么可以去做,但又不容易做成什么?!边@是他的看法或者感慨。
柏乙打住替他飯店出謀劃策的老佘的話題,說他這個店先這么拖著,還沒有到虧得吃不消的那一天。他告訴老佘溥老昨天帶人來吃了飯,竟然由被請的社保局袁局長掏腰包買的單,人家可是一聽說要給打折連發(fā)票都沒要。他問老佘相不相信袁裕民真的自掏腰包,是不是做給人看的?
老佘知道袁裕民退了,說這個人正,他說是自己掏錢就一定是。“我和他鬧過,起初也沒有把他當(dāng)好人?!崩腺芤源俗C明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廠里剛搞買斷工齡讓工人下崗的時候,老佘帶一幫人到社保局去鬧,在袁裕民的辦公室摔過一只茶杯,鍋爐工沈偉抓住袁裕民的衣領(lǐng)捋下三四顆衣扣。人家就是沒有計較他們,對趕來的警察說沒事。最后還在沈偉極為困難的時候幫了他一把。
這件事柏乙是知道的,沈偉下崗后辦的醫(yī)療保險要在半年后才能報銷醫(yī)療費,恰巧這個時候他得了紅斑狼瘡,袁局長很同情沈偉的困難又不能違反規(guī)定,他找到市慈善總會的朱會長幫沈偉辦了慈善救助金,又在社保局里發(fā)動了捐款,他本人就捐了一千元。算是幫助沈偉渡過了難關(guān)。柏乙開飯店,拿社保局給他發(fā)的本子享受了三年免稅待遇,好處雖不是袁局長個人給的,但袁局長說,有政策就為大家落實好,扶上馬再送一程,他們社保局說到做到了。
和老佘喝完酒柏乙做出一個決定,他要為袁裕民的餐費打個八折,照規(guī)矩酒水是不打折的,他就滿打滿算地要退他1000塊錢。他請老佘留意一下袁裕民家住的地方,他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
他又想這件事先緩一下,等安撫了溥老,向他賠不是以后再說。希望溥老不要提這件事,再罵他幾聲二百五、三百六都沒有關(guān)系。
關(guān)店門之前,他突然想看看墻頭上的狗尾巴草,跑過去見影影綽綽的,便取了手電筒照上去。
狗尾巴草靜靜的,一動也不動。
他站在那里半天,直到有尿意才跑開去。
五
聽溥老說過,他每天早上都在嘉禾橋那里鍛煉。柏乙不知道溥老是什么時候到那里,也不知道他會在那里待多長時間,他只有早早地等在離嘉禾橋有百十米的地方。他還不能站在星河邊等,那樣會讓溥老覺得是在堵他。柏乙原來并不是處心積慮的人,開飯店以后遇到的事多,要講究的多,也算是被逼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星河原來是一段臭水溝,被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看中后搞成了“歐亞風(fēng)情帶”,拓寬和浚深了河床,在兩岸摩肩接踵地建了所謂的歐式別墅。溥老的家是嘉禾橋堍的那一幢,面積是最大的。照他說,他一個退休很多年的干部敢買,在職的或者剛退下來的想買還不敢。
五點多一點溥老出現(xiàn)了,在下河邊的臺階時他狠狠地打了兩個噴嚏,用手在鼻子上揩了揩,順手自然地抹在身邊一棵香樟樹的樹干上。
等到溥老在河邊的走廊上耍了幾下自創(chuàng)的五禽戲,柏乙才從遠處現(xiàn)身,大著嗓子問候了一聲“溥老早”!
溥老點點頭,沒有回他一言半句,是專注于正在施展的動作,還是對柏乙就是要擺出這種姿態(tài),看不出來。
柏乙到溥老面前后很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做什么,就訕訕地說:“溥老,我也出來跑步了?!变呃闲πφf:“跑步應(yīng)該到體育場的塑膠跑道上去跑,那樣才傷不到膝蓋。你倒好,跑到河邊上來?!?/p>
柏乙就坡下驢,接上自己要說的話:“跑這里來主要目的是接受您的批評?!变呃隙匾乙谎壅f:“跟真的似的?!?/p>
柏乙嚴(yán)肅地表態(tài):“我是很認真的。”溥老說,“人不能忘本,不能不識好?!卑匾尹c點頭說:“那是。這一點我做得不好。”
“你不要往身上扯,我說的不是你,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你我關(guān)系不外,我告訴你,我說的是袁裕民?!变呃嫌挚窗匾乙谎?,慢條斯理地說,“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guī)瓦^袁裕民,他是在我手下被上面提拔的,我給過他機會。機會是什么?就像是當(dāng)初我讓你開飯店而不是要張三李四開,他們就沒有這樣的機會?!?/p>
“是的,溥老你對我的恩情是大得不得了的?!卑匾冶仨氁J這個賬領(lǐng)這個情,他也得承認和檢討錯誤,“前天,我沒有將事情處理好,不應(yīng)該收袁裕民的錢,確實是做了二百五的事情。”
溥老白了柏乙一眼,動作停了下來,不滿地說:“你收錢沒有錯,一點不錯。我難道不知道他出去那么長時間是干什么?我就是讓他結(jié),讓他將廉潔進行到底。你錯在那句為他背書的話上,我說退給他,你嗯一聲就行了,說什么他不會收?他要是收下你退給他的,那才是笑話。連臺的好戲被你這句話砸了?!?/p>
柏乙倒吸一口涼氣,想溥老原來是給袁裕民下了葫蘆套子,就是要出他洋相的。袁裕民也不是吃素的,他拆了溥老的招數(shù),他那句“以后有聚會叫我,就得由我買單,否則我就不來”,客客氣氣拒絕了與他們以后的往來,不和他們?yōu)槲椤?/p>
“老袁這個人工作能力還是很強的,少什么呢?少人情味,少群眾基礎(chǔ)。一定要把自己搞成一個異類,搞得大院里的人對他怨聲載道,有什么意思?因為這種表現(xiàn)就顯得能力突出了,就受重用了?我看他一點也沒有落到什么好處。我和他那點事其實不算什么,他不辦我找其他人也辦了。東邊不亮西邊亮?!?/p>
柏乙聽出溥老的畫外音,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袁裕民手上沒有被照顧,對他有積怨。
溥老讓柏乙回飯店準(zhǔn)備一下,后天要請安監(jiān)局的扈局長吃飯。柏乙自然很高興,這說明溥老已經(jīng)不再生他的氣。事情能這樣過去多好,也幸虧來向溥老打了招呼,以他對袁裕民的態(tài)度看,他的報復(fù)心是多么地強啊。
回到店里,又是一個生意清淡的日子,幾個散客要一兩瓶啤酒,點兩三個冷盤為主的菜,用西紅柿蛋湯伴主食,每個臺子只幾十塊錢的消費。
閑著的時光很難打發(fā),真是那種“大眼瞪小眼,伙計望老板”的情景。柏乙便打電話,向老婆媛鳳報喜,說溥老又訂下一桌,是請安監(jiān)局領(lǐng)導(dǎo)來吃飯的。媛鳳鼻子哼一聲,輕蔑地說:“這個老虎爪子,又癢癢了?!彼⒉粸殇呃险疹櫫松舛吲d,干脆以此為借口不再到店里來,她說呆在店里溥老不來她想著生氣,來了她看著生氣。
泗方市這里將手長,貪婪獵取錢財?shù)娜朔Q作老虎爪子。柏乙知道,媛鳳也知道,溥老請在職的領(lǐng)導(dǎo)吃飯就一定不是他請,是別人請托,他落下的也一定不只是吃一頓飯的好處。
這種請托的人在酒桌上坐在不顯眼的位置上,不多說話,滿臉堆笑,盡討好巴結(jié)之能事。通常溥老只對他做簡單的身份介紹,重點在于這個人的人品,說明他是可以交往的。
溥老請客的這天中午柏乙就知道了誰是買單的請托的,他是泗方市做水產(chǎn)生意的趙二蜆。趙二蜆的生意做得很大,漁民從高郵湖捕上來的一半魚蝦螃蟹都在他手上。他用皮卡車?yán)瓉硪幌涿┡_說晚上用,又卸下幾個充氧的塑料袋,里面是活鮮的桂魚、難得一見的青殼湖蝦和一條足有八九斤活蹦亂跳的青魚。
趙二蜆還一拍腦袋說忘了撈幾條大鱔魚來炒軟脰長魚,問柏乙晚上他來的時候帶來遲不遲,是不是來得及?柏乙說來得及,一燙一劃一炒,也就是十來分鐘就上桌了。說著話,瞄著這些東西柏乙心里不太舒服,差不多等于辦來料加工了。飯店里賺錢的大頭是酒水和湖鮮,他搬來這么多東西這一趟忙下來還有什么賺頭?
趙二蜆像是看出柏乙的心思,說酒水照收開瓶費,魚蝦這些就當(dāng)他免費送的,該怎么結(jié)賬就怎么結(jié)賬。柏乙可要表明姿態(tài),溥老安排的他不會亂來,什么事情都是有譜的。
趙二蜆開著車走了以后柏乙嗅了嗅鼻子,店堂里彌漫著一股子他帶進來的腥味,這是做水產(chǎn)生意的人走什么地方的記號。他想不通趙二蜆有求于安監(jiān)局什么,是他那一攤子出事故了?船在湖里沉了,還是手下有人觸電了?這些問號只能放在肚子里。
溥老下午依然約了幾個人早早地過來打牌,柏乙趁他們牌還沒有打起來時介紹那條罕見的青魚,并征求溥老的意見怎么吃才好。溥老聽從了柏乙的建議,一魚三吃,魚頭用剁椒蒸,魚尾做蔥油燒劃水,中間段子的肉剮下來做魚圓。他說這么大的魚是可以七吃八吃的,不過那樣就吃成全魚宴了。他在牡丹江鏡泊湖吃過全魚宴,有一種魚性極寒,得就著狗肉吃才不會肚子疼。夏天吃狗肉真是夠嗆,害得他的鼻血流得止不住,只得猛吃那種性寒的魚。
溥老現(xiàn)在不像剛退下來的時候,開始熱衷于回憶。他在職時借考察之名去過東南亞,招商引資去過東北大興安嶺、海南的天涯海角等等地方,他也就是說說在那些地方吃過喝過的,不說其他的。
安監(jiān)局的扈局長天黑時才來,帶著位年輕漂亮的女人。有所區(qū)別的是,這個女人沒有替扈局長拎包,倒夾著一個大的公文包。柏乙只看到她窈窕的背影,她因為穿著高跟鞋又隨扈局長走得快,肥碩的翹臀一下下擺動著。
開席以后服務(wù)員小霞傳溥老的話過來,專做一道西芹百合。她捂著嘴笑,與小廚師嘰咕,那個長得好看的小女人是溥老的兒媳婦,一幫人在鬧溥老是扒灰公,要他們喝交杯酒。柏乙拉下臉,交代小霞再進去時不要跟著別人笑,省得溥老黃瓜抱不過來抱瓠子,將怨氣發(fā)到她身上不值當(dāng)。
溥老今天的陪客柏乙只認識兩位,一位是原市里的政法委書記,一位是原交通局的一把手。作陪的客人是有講究的,溥老一次為一樁事情不舒服,找了一桌子紀(jì)委、檢察院、監(jiān)察局、公安局的人,桌上掛角坐著的一位陌生面孔,大氣都不敢出。一看就知道是“進補”的對象。
溥老不知道是替趙二蜆事情辦得好還是被在座的鬧得開心,結(jié)束時夸了柏乙一下,這是少有的事情。他夸柏乙做的魚圓鮮美無比,細膩、柔滑,到嘴到肚,“比豆腐格高!”
柏乙乖巧得很,溥老剛回到家門口,他已經(jīng)抱著一大鍋魚圓等在那里。他隨溥老進門,用一個更大的不銹鋼盆將魚圓用清水養(yǎng)起來。
溥老對柏乙說:“你太客氣了?!?/p>
溥老的口氣很冷淡,讓柏乙覺得溥老在飯店里對他的熱情其實是做給別人看的。
他的感覺是對的,溥老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來過他的飯店。
六
兩個月以后,媛鳳每天都催促柏乙將大食坊關(guān)了。她找到了接手飯店的人并要帶到店里來和柏乙見面,這個人要將大食坊改為韓式燒烤店。
柏乙對媛鳳說,再等等,到年底也就是三個多月,至多倒貼個四五萬元的人員工資。這個門臉房在柏乙經(jīng)營了兩年以后買了下來,320平米只花了不到40萬元,那是8年前,是沾了溥老的光。私下里柏乙又花了5萬元打點賣房子給他的棉紡織廠廠長,那一年溥老的兒子結(jié)婚,他隨了2萬元的大禮。
媛鳳算的賬是,將飯店租給別人一個月都穩(wěn)拿2萬,什么心都不要操。柏乙被她說得心煩便說:“你想想這處房子是從哪里來的,誰讓我們得的這個好處?總不能過河拆橋?!辨馒P聽他這么說也就閉嘴了,這套話是她過去在柏乙對溥老厭煩時數(shù)落柏乙的。柏乙還加上一句:“人不能忘本,不能不識好?!?/p>
媛鳳是記得以前的情況的,那時候不僅柏乙要下崗,她所在的棉紡織廠也開始對她們吹風(fēng)要買斷工齡。依媛鳳當(dāng)時的打算是,她下崗回家后找一家小門臉房開面館,下陽春面和小餛飩;柏乙則找一家飯店去打工,憑他那兩個拿手菜,還是會有人雇他的。
機會是溥老給他們的,他對柏乙說:“我要讓你發(fā)財太容易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手上發(fā)了財。我沒有貪過,人的享受、快活也就是在吃喝上,我在臺上沒有少這兩樣,退下來只要不缺就心滿意足。我要扶持你做一家飯店。”
柏乙何嘗不想開飯店,可自己手頭上只有不到一萬元的積蓄,還是為孩子上學(xué)準(zhǔn)備的,這么點錢給媛鳳開個面館還差不多,要說是開飯店,那是往大海里撒了一把米。
溥老說店面房和飯店的前期投資都不要柏乙掏一分錢,柏乙馬上想到溥老是不是想和他們合開,就說由溥老做大股東。溥老說:“不用,一點也不用。我?guī)湍沩樢幌拢嵋话?。你飯店開起來,發(fā)財了不要忘我?guī)瓦^你就行?!卑匾衣犨@么說自然要有一番表態(tài),表忠心,表決心。
棉紡織廠有一座300多平米的倉庫后身臨街,溥老將主意打在了這處地方。先是泗方市消防大隊開了重大隱患整改通知書,接著又是市安全生產(chǎn)辦公室下發(fā)了限期整改意見,棉紡織廠的廠長這兩個文件一簽收,屁股就好似坐在了火山口,馬上就將這個裝棉紗的倉庫騰空了。
溥老也就是一個電話,媛鳳就以很低的租金向廠里租下這處房子,溥老說這是給帶頭下崗的工人再就業(yè)提供幫助。辦營業(yè)執(zhí)照和開飯店的一應(yīng)手續(xù)一路綠燈,也因為柏乙夫妻倆的下崗工人身份沾了光。他們將倉庫后身開了個門,這就馬上成了門臉房。雖說地勢偏了一點,照溥老說的,偏也有偏的好處,酒香不怕巷子深。
柏乙的單位石油機械廠一點也沒有給他幫助,柏乙曾經(jīng)想提出一些要廠里幫助解決的事情,被溥老制止了,溥老說犯不上找他們。柏乙以后知道的原因是,溥老有更大的事情在石油機械廠順了一下,搬了一下。
柏乙的飯店開張真如溥老說的沒有用他掏一分錢,拿到營業(yè)執(zhí)照以后店里的賬上就有了10萬元,這是與溥老關(guān)系好的一家企業(yè)打過來的,只當(dāng)是餐飲消費的預(yù)付款。棉紡織廠近水樓臺先得月,有這么一家交房租的飯店在身邊便吃喝得毫無忌憚,廠里最多時有30多個人有簽單權(quán)。到第三年欠下一大堆白條時,只得考慮將這座房子賣給柏乙了。對于一家虧損企業(yè)來說,這樣的事情不是一樁兩樁,也無所謂。
柏乙開飯店,除了做菜,其他方面都是溥老指點的。媛鳳比柏乙會來事,逢年過節(jié)便招呼棉紡織廠和幾家在大食坊定點消費的單位領(lǐng)導(dǎo),過年的菜已經(jīng)給他們備下,家里什么都不需要再準(zhǔn)備。除夕這天上午,大食坊三輪車滿當(dāng)當(dāng)裝著菜送往各家,打當(dāng)好的凈菜,半成品的菜,燴一下、炒一下就好的菜琳瑯滿目,連刮了皮的生姜和捋了根須的蔥也都有準(zhǔn)備,可謂周到齊全。
溥老家自然是柏乙六根指頭抓癢的對象,送上菜不說,他們家初二帶女兒回門吃飯,初五請他的老部下老朋友,都由柏乙上門服務(wù),親手掌勺。一直到現(xiàn)在,年年如此,即使是這兩年飯店不景氣也沒中斷過。
柏乙盡管有很多怨溥老的時候,但也不得不佩服他。溥老在退下來以后,有那么幾年他還能夠享受眾多別人給的好處。自行車零件廠即使是轉(zhuǎn)賣給私人,更名為制動件股份有限公司以后,它的新老板奎總也還是像原來的廠長那樣討好溥老,奎總給了溥老在大食坊一年50萬的消費額度,他當(dāng)時是這么說的:“溥老以后在你們這里的招待費你柏老板拿我那里去報銷,多的不敢說,三五十萬元不在話下。我和溥老有這份感情!”
這話說了以后,溥老在大食坊吃吃喝喝有個十來萬塊錢掛賬,柏乙拿發(fā)票去奎總那里報真的是一點問題也沒有。這樣的報銷以后也是在溥老手上由他停止了。
那年溥老的兒子結(jié)婚,在華僑國際大酒店辦喜宴,柏乙是溥老任命的婚慶主管。溥老有一句話柏乙沒有充分領(lǐng)會,他說奎總的50萬在大食坊花不完。柏乙接話說,是花不完,他問溥老要不要將喜宴的費用拿奎總那里報一部分,報30萬應(yīng)該沒有問題。溥老不同意,說他怎么可能做這樣的事情呢?他很不滿地告訴柏乙,以后他在店里消費的一分錢也不要拿到奎總那里去報。
這樣一來,溥老到大食坊的吃喝、宴請也就一下子少了很多。柏乙免不了要找找根源,他覺得自己當(dāng)時的大腦是短路了,為什么就不能開30萬的大食坊餐費發(fā)票到奎總那里報銷了送給溥老呢?那樣溥老面子里子不都有了,對于大食坊來說最多也就是貼一個發(fā)票的稅費。
柏乙當(dāng)時對這件事的處理不當(dāng)是有遺恨的,說給媛鳳聽,她說溥老不是這樣小肚雞腸的人,溥老在她的眼里是一個光輝形象。這件事讓他覺得,老婆的話要聽,但絕對不能全聽。
當(dāng)事者迷,局外者清。老佘對溥老就有比較清醒的認識,他說溥老退下來還有人對他那樣,不是他人緣特別好,而是這里面有權(quán)錢交易、利益輸送和不正當(dāng)?shù)幕貓?。溥老在位時趕上了公退民進,搞改制,泗方市的國營和集體企業(yè)一個不留地姓了私,像柏乙原單位石油機械廠這樣的虧損企業(yè)基本上就是零轉(zhuǎn)讓。自行車零件廠也是零轉(zhuǎn)讓,要知道這個廠除了有廠房、設(shè)備、滯銷產(chǎn)品和嗷嗷待哺的工人,也還有沒收回來的銷售款,光預(yù)留建廠房的土地就有200多畝。
溥老這個市委常委、常務(wù)副市長和改制領(lǐng)導(dǎo)小組組長,又做過管工業(yè)的副市長,全市30多家企業(yè)的家當(dāng)怎么算,到最后姓誰給誰,讓誰揀漏,挑誰發(fā)財都是他說了算的。
七
袁裕民的住處是老佘幫柏乙找到的,老佘堅持要柏乙坐他的車去。
坐老佘的車柏乙還是第一次,他覺得不自在,問老佘收不收車費?老佘說:“起步10元,每公里3元?!?/p>
柏乙知道老佘這是開玩笑,要老佘和他換個位置,由他踩一回車子,錢讓他賺一回。老佘笑了,知道柏乙繞來繞去的是想踩三輪車,哪里會同意他,說一個飯店的老板在街上踩起三輪車,是混窮了。大街上被人看見馬上就傳出去,以后不在臺面上混了?
柏乙一把拉下老佘,話不能這么說,前陣子安徽有個叫蘇北的作家,到泗方市來尋訪地方特色菜,就是倒貼錢給踩三輪車的,由他騎車到大食坊來的,人家快活死了,覺得十分有趣。
老佘拗不過,只得由柏乙踩起三輪車。倒是老佘馬上又不自在起來,坐在自己的車上被別人載著很別扭,特別是被同行看到。老佘三番五次地要柏乙下來還給他踩。柏乙正在興頭上,有人沒人都拉一下鈴鐺,怎么也不肯下來。
老佘最后也就由著他了,坐在車上給他指路。過去在廠里保衛(wèi)科負責(zé)消防的老佘,說消防車上有一名消防兵就干他現(xiàn)在的事,為駕駛員指路。
柏乙樂了,又拉一下鈴鐺,讓老佘晚上到他廚房里去炒一回菜,做個軟脰長魚給他嘗嘗。還感慨做一行怨一行,經(jīng)常換換角色就不怎么怨了。老佘說,踩三輪車的活,一時一刻會覺得好玩,長年累月的就不好玩了,風(fēng)吹日曬多辛苦啊。他問柏乙可想過自己是個當(dāng)官的,是位成天到飯店吃喝逍遙的領(lǐng)導(dǎo)而不是吃苦受累的廚子?
柏乙說做領(lǐng)導(dǎo)吃喝未必就逍遙享受,說不定是一種累,是不得已的活受罪,嘴吃饞了是什么好事,能這么吃一輩子吃下去?哪一天下臺了、被冷落了怎么辦,到什么地方去吃?除非有溥老那樣的能耐。但還是要被人家背地里指指戳戳。像做袁裕民這樣的領(lǐng)導(dǎo)其實很好,下臺了也被人想念,被人尊重。做領(lǐng)導(dǎo)被人在背后罵的咒的,自己不難受家里人也會不舒服。老佘說,當(dāng)官的怎么可能這么想,還不是快活一天是一天。
到袁裕民家,敲開門接待他們的是袁太太,袁裕民不在家。柏乙就說他是大食坊飯店的,老袁那天在那里吃飯應(yīng)該退他一千塊錢的折扣。袁太太怎么也不肯收,說她不知道這個情況,請柏乙還是當(dāng)面交給老袁為好。柏乙硬塞下錢就走,怕袁太太出門追他,像搶了別人東西一樣慌忙地逃,下樓梯三步并成一步。
回飯店的路上,柏乙還是要踩車子,老佘不再和他爭了,心安理得地坐在車上,悠閑地看街上他平時不在意的風(fēng)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沖著柏乙的背后說了一句:“溥老的兒媳婦偷人了!”
柏乙聽了一驚,立馬就拉了剎車的把手,轉(zhuǎn)過臉來對老佘罵了一句十分難聽的話:“嚼屎呢!”
老佘說:“證據(jù)確鑿,有時間,有地點,有那個人的姓名。”
柏乙不想再踩三輪車了,要老佘趕緊拉他到店里,仔細說一下這個事情。
到了店里,老佘將事情仔細說了,不得不讓柏乙相信。趙二蜆和溥老的兒媳婦錢秋萍好幾次開房都被老佘撞見了,他們總是一前一后地進賓館,再一前一后地出來。一次錢秋萍先出來的,搭了老佘的三輪車回家,路上給趙二蜆打電話說:“你這個瘋子,力氣太大了。我回去還要再洗澡,身上的腥味太重?!?/p>
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柏乙分析,趙二蜆勾搭上錢秋萍一定是那次大食坊吃飯以后,事后他知道趙二蜆要建一座大型冷庫,要儲存大量的液氨,趕上吉林一家公司液氨在大火中爆炸死一百多人的特大事故,安監(jiān)局不敢批這個項目,溥老替趙二蜆做工作讓這個項目過了關(guān),在安監(jiān)局工作的錢秋萍也就卷入了這件事。
算起來,是溥老為做公務(wù)員的兒媳婦錢秋萍和民營企業(yè)家趙二蜆發(fā)生關(guān)系牽了線搭了橋。
柏乙讓老佘仔細回憶一下,最近兩次趙二蜆和錢秋萍是在什么地方開房的,越詳細越好。見柏乙追問,老佘害怕了,他知道柏乙與溥老的關(guān)系,干過保衛(wèi)工作的老佘是了解這種事情可能的后果和危害的。他問柏乙想干什么?柏乙撓撓頭說他又能怎么樣,問問而已,溥老的事他不得不關(guān)心,也不知道老佘的懷疑是不是真的。
老佘說一定是真的,他說了兩次時間和地點,以此驗證自己所說的可信度。他也勸柏乙不要多管閑事,知道就行了。
晚上回家柏乙問媛鳳:“你說,我對發(fā)現(xiàn)的一段奸情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不再容忍給以無情揭露?”
媛鳳以為旁敲側(cè)擊她,冷冷地回答:“以我說,你是胡攪蠻纏不想過好日子,是準(zhǔn)備另砌爐灶,想跟那個摟你跳舞的狐貍精怎么樣?”
“錯,不關(guān)我們的事。只是我對人家的這么個事情無可忍!”
“憑你?”媛鳳鼻子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進自己的房間,用重重的關(guān)門聲表達她的不屑。
柏乙愣在那里,他沒有一下子說明白,想賣個關(guān)子吊媛鳳的胃口,哪知道媛鳳的反應(yīng)竟是這樣,他決定不再對媛鳳說這件事,一句不說。
八
趙二蜆的特種水產(chǎn)經(jīng)營公司還沒有搬到開發(fā)區(qū)的新址,還在大運河邊上的老地方??吹节w二蜆到大食坊送酒開的切諾基停在院子里,柏乙知道他找了個準(zhǔn)。
門衛(wèi)聽柏乙說是找趙總,揮了一下手讓他進去,灰溜溜的兩層辦公樓有一個總經(jīng)理接待處,一位穿戴像飯店服務(wù)員的女孩子攔住他,問他找誰,還問他與趙總預(yù)約了沒有。柏乙說他是趙總的二爺,家里人約什么,從來不約。女孩真以為他是趙總的親戚,熱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在前面引路,送柏乙到趙二蜆辦公室門口。
柏乙推門進去,脫口一聲:“趙二蜆。”
趙二蜆在打手機,見到闖進來的柏乙似有不悅,對通話方說過會兒再聊,隨手將手機扔在桌上。
他冷冷地問柏乙:“你有什么事?”馬上他想起柏乙是誰了,“噢,你是大食坊的柏老板,來結(jié)賬的?賬……好像已經(jīng)結(jié)過了吧?!?/p>
柏乙擺出很橫的態(tài)度:“我不是來結(jié)賬的,是來找你算賬的!”
趙二蜆翻了一下眼,一頭霧水。
門這時輕輕地敲了兩下,服務(wù)員女孩端著一杯茶進來,放在柏乙面前的茶幾上,輕柔地說:“二爺請用茶?!?/p>
趙二蜆盯著柏乙的狐疑目光轉(zhuǎn)移到女孩身上,變得帶有怨氣和責(zé)備,他一定搞不明白自己的手下怎么會這么稱呼柏乙。
女孩趕緊識相地轉(zhuǎn)身出去,輕輕地帶上門。
柏乙似笑非笑地問趙二蜆:“你知道我和錢秋萍是什么關(guān)系嗎?”
“不知道?!壁w二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機,似乎剛才那個電話是與錢秋萍通的。提到錢秋萍他稍稍有點吃驚,但表面上還是鎮(zhèn)定的。
“那你應(yīng)該知道錢秋萍與溥市長的關(guān)系……”
“那又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趙二蜆知道柏乙是來找麻煩的了,他打斷柏乙的話。
柏乙回答:“因為你與錢秋萍的男女關(guān)系?!?/p>
說到男女關(guān)系這四個字時柏乙是一字一頓的,他的口氣開始帶有火藥味。同時,由于緊張他的胃開始疼了起來。
“胡吊扯,滾滾滾……”趙二蜆心虛地動怒,用手指著門讓柏乙離開。
“我是有證據(jù),有事實才來找你的。這個月你和她2號在水榭賓館,6號在蝶園大酒店開房,我可是照片都拍了下來……”
“你……”趙二蜆不知說什么好,接著他的口氣軟了,問柏乙,“你什么意思,想怎么樣?”
柏乙說:“不是我想怎么樣,是我要問你,你這么做是什么意思?”
“你是代表誰來找我的呢?”趙二蜆鎮(zhèn)靜了一點。
柏乙沒想到趙二蜆問這句話,回答他是代表自己。趙二蜆一聽他是這么個角色,態(tài)度立即變強硬了,拿起桌上的茶杯摔了,罵柏乙代表個屁。
柏乙對怎么回話沒有充分的預(yù)設(shè)和準(zhǔn)備,對使狠耍潑是有準(zhǔn)備的,他也學(xué)趙二蜆?biāo)げ璞?,摔茶幾上的茶杯,還沖到趙二蜆面前指著他說,“我就是個屁,屁我是來用刀剁你‘作案工具的。”
柏乙怎么也沒有想到會說出這么一句。他的手一直按著腹部,因為緊張胃疼得越發(fā)厲害。趙二蜆一直盯著他這個動作,以為他懷里揣著一把廚師用的剔骨刀,他害怕柏乙上前一步,而柏乙說了狠話以后就站在那里不再動彈。
柏乙其實是在等趙二蜆的反應(yīng),他不怕趙二蜆這時候上來給他一個銃頭,一個耳光,或者搗他一拳踢他一腳,來這里之前他就有被趙二蜆或者手下打一頓的思想準(zhǔn)備??哨w二蜆蔫了,竟然像個在警察面前的犯罪分子,面色蒼白,渾身哆嗦。柏乙瞪著他看,越看越覺得趙二蜆猥瑣,像那個和媛鳳跳舞的年輕男人。
他忍不住上去給了趙二蜆一個耳光,警告說:“告訴你,你離錢秋萍遠一點,再靠近她,再和她不三不四的,我要你的小命!”
趙二蜆用右手捂住左臉頰,表情痛苦地點點頭。
柏乙轉(zhuǎn)身而去,拉開門看見趙二蜆的女服務(wù)員站在門外,她一定是聽到動靜跑過來的,她畏懼地看著氣洶洶出來的柏乙,倒沒忘了禮節(jié)性的招呼:“二爺,您好走!”
柏乙頭也不回地舉起手搖了搖說:“好,再見!”
這時候他其實開始緊張,出了趙二蜆公司的門他的腳步加快,越走越快,最后變成了小跑。他邊走邊回頭,到他停放電動自行車的地方,覺得氣都喘不過來,有要吐的感覺。
回到店里,他跑到廚房拿了把廚刀出來放在他平時坐的前臺,預(yù)料吃了虧的趙二蜆會來找他,會帶人帶家伙來找他。
他把手機按了110的數(shù)字待機,想趙二蜆只要一露頭他就將報警電話撥出去。他給自己泡茶的時候發(fā)覺自己的手還在哆嗦,他讓小霞趕緊燒開水,灌幾瓶熱水放面前,到時候都是手頭上的炸彈。
緊張地等候了兩個小時,趙二蜆也沒有出現(xiàn),這時候他便開始想另外的可能,趙二蜆到派出所去報案了,警察稍后會來找他;或者趙二蜆的人已經(jīng)等候在店外面,只等天黑了以后對他下手。
他跑到店門口四處看了看,見沒有什么情況?;氐昀锝o老佘打了電話,讓他馬上過來,有重要的事情。
老佘十分鐘不到就趕來了,一進門就問柏乙找他有什么事?柏乙還不想這時候就將事情告訴老佘,說只是叫他來喝酒。老佘到底是干過保衛(wèi)的,看柏乙的神情不對,眼睛馬上就瞄上了那把廚刀,他讓柏乙用報紙蓋上,讓人看見不好。不過他只想到柏乙是在鬧家務(wù),抱怨自己在媛鳳跳舞這件事上多嘴了。他說,“有話好好說,媛鳳是能夠聽進道理的?;蛟S不應(yīng)該在這件事上多疑,與男人在一起跳舞也不見得就有什么事情?!?/p>
老佘竟然說到媛鳳,這讓柏乙很煩,他說與媛鳳無關(guān),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老佘繼續(xù)問,是不是遇到地痞流氓到店里來鬧事了?老佘平時總是吃他的喝他的,有點過意不去,現(xiàn)在他遇到麻煩事了,老佘覺得是應(yīng)該幫他出頭或者一起擔(dān)當(dāng)什么才對。
柏乙見老佘一個勁地追問,便就將老佘帶到包間里說了他去找趙二蜆的事。老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你摔茶杯了……你打他耳光了?”柏乙點點頭說,“是的,見到這樣的人忍不住要出手。”
“你有膽,你還是蠻狠的!”老佘贊賞道。柏乙說:“我現(xiàn)在也不敢回頭想,計劃是去警告他一下,準(zhǔn)備吃他的老拳的,哪知道……看來他和錢秋萍一定有那個事情,不假!”
柏乙讓老佘幫他分析一下,接下來會是一個什么情況。
老佘排除了趙二蜆到派出所報警的可能,一個耳光打不傷人,一般的做壞事的人是不愿去公安局的。
柏乙說他哄趙二蜆拍了開房的照片,趙二蜆害怕是因為做賊心虛。只不過自己是開飯店做生意的,趙二蜆現(xiàn)在在明處,自己在暗處。趙二蜆咽不下這口惡氣,會來尋釁挑事,這些人手上有點錢就麻爪子了。
老佘說他也想到了這一點,怕就怕這一點。他建議柏乙將這件事告訴溥老,這樣的話發(fā)生什么不測也多個人承擔(dān)后果,畢竟是為了維護溥老。
柏乙說:“不說。堅決不和他說!”
老佘說不管怎么樣,還是小心為妙。這幾天他會將三輪車歇在飯店附近,也會和工友們聯(lián)系一下,發(fā)生什么事情好來幫個場子。
柏乙說:“這個要的?!?/p>
他忽然不想再說這件事,一句也不想說,一字也不想再提,一下子感到煩躁。
晚上他和老佘喝酒時也一聲不吭。喝了酒總歸能輕松一些,他想出什么事就將飯店堂而皇之關(guān)了。他找趙二蜆之前是沒有這種打算的,也沒有想利用這件事?,F(xiàn)在覺得,壞事也能夠變好事。
媛鳳這天聽到柏乙回家開門的聲音就將臥室的門關(guān)上了,她還在為柏乙頭天對她說的話生氣。柏乙也沒有敲她的門,他不想,也不敢對她說這件事。
直到第二天他的心才放了下來,趙二蜆找人登門講和了,請了稅務(wù)分局的戚局長。
戚局長開門見山地介紹他和趙二蜆的關(guān)系,是自小到初中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也很不錯。趙二蜆托他來解釋一下這個事情,他覺得消除兩人之間的矛盾很有必要。
柏乙說:“不是解釋的事情,他罪證確鑿,我是見義勇為。這個事還沒有完,反正這個飯店我也不打算再開了。”
戚局長說他了解柏乙和溥老的感情,也理解柏乙的做法。他保證沒有誰為這件事要為難柏乙,趙二蜆找他來是認錯的,他怕了?!澳闶遣皇茄蟿e了一把刀去找他的?”戚局長問柏乙。
柏乙不回答,倒反過來問:“他要不做壞事怕什么?我為什么不去找別人?”
戚局長搖搖頭,說趙二蜆真不是個東西,找人家公公幫忙,倒搞上了人家兒媳婦。不過他已經(jīng)承認錯誤,保證不再與錢秋萍接觸。他與柏乙商量,能不能給他一個面子,不要再計較這件事,他保證趙二蜆和錢秋萍的事情到此為止,絕不再犯。
柏乙心頭一喜,嘴上還沒有徹底饒恕趙二蜆的意思,說趙二蜆得寫一份檢查書交給他收著。戚局長說沒問題,只是柏乙要將那些拍下來的照片銷毀了。他說數(shù)碼照片不像膠片,說消除也只能是君子協(xié)定。柏乙說,只要趙二蜆做到了,他保證這些照片不存在,賭咒都行。
戚局長說那就好,柏乙非常給他面子。柏乙留戚局長吃飯,他也沒有客氣,到一邊去打電話。
柏乙乘機去了一趟洗手間,在里面他捂嘴笑了,對流氓耍流氓原來只要有膽。戚局長對他的客氣是從來沒有過的,讓他有一種全新的感受,不再低他一頭。
戚局長沒有叫其他人來吃飯,也不讓柏乙叫其他人,只想和柏乙聊聊。他似乎對柏乙去找趙二蜆?biāo)阗~的情節(jié)非常感興趣,仔細地詢問,要柏乙說說想用什么法子廢了趙二蜆的“作案工具”。
喝了點酒又在興頭上的柏乙就發(fā)揮了一下自己的想象力,將一件并沒有預(yù)謀的事講得如同發(fā)生過一樣有聲有色。
“我已經(jīng)做好了偵察,知道趙二蜆在什么地方洗桑拿,他一身的魚腥味沒哪一天不要洗澡的。我?guī)б桓彈l去,注意,鋸條是工具而不是刀具,一字之差在公眾場合產(chǎn)生的后果不一樣。我尋到趙二蜆的包廂,不管他這時候是在干什么,哪怕是趴在小姐身上也會對他動手,用鋸條去鋸他那根禍害人的東西。”
戚局長打斷了柏乙的敘述問:“他就聽任你鋸他的……就不反抗?即使你鋸成了,你得逞了,你也逃不過法律制裁,你要去坐牢,要賠償,你不也跟著傾家蕩產(chǎn)?后果還是很嚴(yán)重的……”
柏乙說:“你以為我會真的讓他做太監(jiān)?我還嫌他的那套東西騷腥呢?!?/p>
“那你只是到他面前去挑釁一下,揚言要怎么樣,他又不是細伢子,就被你嚇住了?無意義,無效。”
“有意義,有效。我去之前殺一只雞取了雞血,到那里后擠破塑料袋將雞血抹在鋸條上,抹在身上,別人聽說我要鋸他那個東西又見到血出來了,還不相信我是得手了……”
戚局長搖搖頭,甚至還輕蔑地笑了笑。
邊講邊編撰的柏乙急了,他必須讓說客戚局長相信這件事是可能發(fā)生的,是有震懾力的。他對戚局長說,“要知道,人都喜歡看別人笑話,你戚局長不喜歡看他的笑話?不喜歡問這么仔細干什么?你就是喜歡,說不定巴不得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呢?!?/p>
戚局長的臉色變了,不再是那種質(zhì)疑的倨傲,變成了滿臉的尷尬。他慢吞吞地說,“我不喜歡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違法,也不道德?!?/p>
柏乙說:“你覺悟高不等于別人覺悟也高,你不相信不等于別人不相信。他趙二蜆那個貨,說被我打一耳光臉腫了是造謠,他可以站到中市口熱鬧的地方給人看他的臉有沒有腫?說被我下了褲襠里那個東西,他能到中市口去脫褲子給人家看證明自己?誰都寧愿有這樣的笑話發(fā)生,這是搞人家老婆所要付出的代價……”
戚局長說:“看來你有周密的,具有震懾力的行動和計劃,不要說趙二蜆,放誰身上也擔(dān)不起。你對溥老真是知恩圖報,溥老有?!?/p>
柏乙也打斷戚局長的話一回:“溥老有個屁福,兒媳婦被人家搞了還有?!?/p>
戚局長連忙擺手說:“不說了,不說了,到此為止,一定要到此為止。拜托了!”
柏乙點點頭算是答應(yīng),他這時候的神情概括一下就兩個字:矜持?;蛘邠Q兩個字—裝的。
下班后回到家,柏乙敲開媛鳳臥室的門擠進去,坐在她的床邊要給她說事情,媛鳳罵他臉皮真厚,他笑笑。他想,敘述這件事聰明的做法是先讓媛鳳知道好的結(jié)果。
他簡單地概括,溥老的兒媳婦出軌了,勾搭上了做水產(chǎn)生意的趙二蜆,知道情況后他去找了趙二蜆,警告了他,也教訓(xùn)了他。趙二蜆害怕了,找稅務(wù)局的戚局長來打招呼,希望取得原諒。
“有這樣的事情……”媛鳳眼睛瞪得滾圓。
柏乙說:“有,就是發(fā)生了。想不到的事情多呢?!?/p>
他于是將整個事情從頭開始娓娓道來。
他對媛鳳說事情的時候察言觀色,在講到趙二蜆?biāo)げ璞菜さ臅r候,他發(fā)現(xiàn)媛鳳的臉色開始不好,講到他甩了趙二蜆一耳光的時候,他停了下來。他看到媛鳳的眼里噴出了火花,不能肯定是同仇敵愾的那種,是沖著他來的,她的呼吸越發(fā)粗重,躍起身來猛然打了他一耳光。
他懵住了,說:“我打趙二蜆耳光你打我,為什么?”媛鳳死勁抱住他哭了起來,是真哭,熱乎乎的眼淚都淌到他脖子上,她抽泣著說,“你要是吃了人家苦,被人家打傷了……打死了我們一家子怎么辦……多害怕啊……”
柏乙說:“沒什么害怕的,你聽我說,精彩的在下面。”
他一邊像趙二蜆那樣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臉,一邊給媛鳳講下面發(fā)生的。媛鳳并沒有等到他講戚局長來講和那段就睡著了。
她并不是不想聽,她起得早,明天還要早起。
柏乙對自己這么解釋。
九
媛鳳第二天早上跳完舞就到了店里,她整理了一下這兩天她不在時柏乙做的賬,做完了幫小霞將店里的衛(wèi)生搞了搞。
“這爿飯店是在手上一點點地盤起來的,以后讓人家開,不管生意怎么樣看到了都會不舒服?!彼f這話的時候神情怏怏的。
柏乙討好她:“我們就不轉(zhuǎn)租給別人,改造一下,開一間棋牌室,方便你打打小麻將。我呢,給打牌的你們做飯,燒雪花豆腐羹,炒軟脰長魚。要想賺多少錢干什么?少受些氣,人舒坦一點就行了。”
媛鳳不領(lǐng)情,她總是能夠想到柏乙考慮不到的地方,她說:“你還想惹鬼???開棋牌室引他們天天來摜蛋,你還是做孫子。”
柏乙不吭氣,端著茶杯進了廚房。想到飯店關(guān)門的事情他也免不了有點不舒服。
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接通了竟然是袁裕民。他為柏乙上門退錢的事,說柏乙對他太客氣了,退的錢真不能收,他要送過來。他體諒柏乙開一家小飯店不容易。
柏乙說:“那錢真是該退的,打折是應(yīng)該的。我都見過您給困難的下崗工人捐那么多錢。這錢你就留著做好事,你給人家一千塊和我給人家不一樣,你給人家,人家會覺得天還亮著,國家還關(guān)心著他,下崗工人還沒有被人忘了。你們做領(lǐng)導(dǎo)的,當(dāng)干部的其實只要在老百姓身上多用一點點心,多給一點點情,就蠻感人的?!?/p>
袁裕民說:“你的話很有意思,可惜我不在崗位上了,有機會我會對原來的同事講講。你那些下崗工友當(dāng)中有需要我關(guān)心的,你告訴我,我仍然會去做,現(xiàn)在反正閑下來了,是無事佬?!?/p>
他說柏乙的菜做得非常好,比大酒店里的特級廚師還好,遺憾的是那天沒有吃到享有大名的軟脰長魚。柏乙馬上就約袁裕民這兩天來品嘗,與太太一起來,他做出最好的水平。
柏乙說到做到,第二天早上就到鄉(xiāng)下買回了野生鱔魚。媛鳳到飯店看到一大桶鱔魚提出來給她留一份,她要請幾個舞友來店里吃頓飯。柏乙一聽她說請這幫人吃飯是不樂意的,就要她把那個總是和她跳舞的舞搭子也請過來。
他說:“我等他吃完了告訴他,我好吃的東西都讓你吃了,你以后離我老婆遠點,否則我到澡堂子找你,帶根鋸條……”
媛鳳愣了一下,待她明白過來以后說:“我現(xiàn)在知道你找個女的到我面前跳舞是什么目的了,是我怎么樣,你就怎么樣,是不是?我告訴你,和我跳舞的是我的表哥,二舅家的大兒子徐虎。你眼睛睜那么大就沒有看清楚?”
“哄鬼?!卑匾也幌嘈牛蓝苏杉沂怯袀€兒子在外地煤礦工作,那是個挖煤的,怎么可能是跳國標(biāo)舞的教練?
媛鳳解釋,她這個表哥從礦上退休回來了,他原來在煤礦也不是下井挖煤的,是煤礦文工團的舞蹈演員。
柏乙聽媛鳳這么一說,覺得還真是冤枉了她。他乘機提出一個要求,不開飯店以后媛鳳就不要和他分床睡了,還說家和萬事興。媛鳳說可以考慮,但前提是不要再喝酒了。她的理由是,不勞累就不要喝酒解乏了,不喝酒就不會呼嚕打那么響。柏乙說是的,不開飯店以后身上也就沒有油氣味了。
夫妻倆說說鬧鬧就來了感覺,反正生意不好,早早地關(guān)了店門回家睡覺。
心情好起來做什么事情都做得順,做愛也這樣,酣暢淋漓。
氣喘吁吁的媛鳳發(fā)誓,以后不和柏乙分床睡了,這輩子也不分。
溥老還是知道了柏乙找趙二蜆這件事,他約柏乙早上到星河邊他鍛煉的地方見他。
溥老對柏乙說:“這件事情你是多事,我不怪你,也不謝你?!卑匾一卮穑拔抑皇亲隽藨?yīng)該做的。您有恩于我?!?/p>
溥老沉默了一會兒,說:“適得其反,你一鬧,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p>
柏乙低下頭,懊惱自己怎么總是在溥老面前吃癟。他也不得不服,溥老可以對任何事情以他的想法定位,并且讓人難以違拗。
“老不管少事,我兒子都不問她,我問她干什么,你又問什么?”溥老終于神情有些變化,顯得黯然和無奈。
柏乙說:“我想不通的是,趙二蜆怎么有這個膽,敢冒犯您?”溥老說,“冒犯又怎么了,你不也在我面前耍一點小情緒,玩點花招?我是能夠看出來的?!?/p>
溥老仰起頭看著天上,天上有一大群鴿子掠過。他說:“鴿子成群的時候厲害,能擄到孤單的鴿子……你看后面落單的這只,它在往鴿群里扎……”
柏乙順著溥老的目光仰起頭看天上,天上什么也沒有。
再看看,他眼前晃起一大團毛茸茸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