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時間在一座城市里已經(jīng)流逝,而在另一座城市里則剛剛開始,所以,你可在兩座城市之間作穿越時間的旅行,你可走向未來或者回到過去。
—《哈扎爾辭典》
那日藍天碧海,跟細密畫師傅談了話,確定了下次上課的時間后,我便離開伊斯坦布爾前往安納托利亞和卡帕多奇亞。乘船渡馬爾馬拉海,鷗鳥一路相隨。這是由摩拉瓦河畔修道院墻上的斯特凡·拉扎列維奇公爵在十五世紀默默引導的旅行,是他和蘇丹巴耶塞特將我?guī)У搅藠W斯曼故都布爾薩。
若是誠摯無邪的旅行,總會遇到一些奇妙的連接,如下跳棋般輕盈而不可預(yù)見。但它們總會與更遼遠的山河大地關(guān)聯(lián),這在我的漫漫長途旅行中已經(jīng)被再三證實。我相信連接會適時出現(xiàn),就像相信那些經(jīng)歷過的地理現(xiàn)象一樣,比如從亞洲到美洲一整天的時間倒退。比如在太平洋上空,從東亞飛往北美途中,經(jīng)過日變更線的時間裂隙時的劇烈顛簸。我相信旅途中會與冥冥中早已決定了的過程相逢:該遇到的人,該去到的地方,總會慢慢顯現(xiàn)出來,就像房梁交匯處的榫頭。時間與空間都契合的時候,“啪”的一聲,旅行者與自己命中注定的相遇就嚴絲密縫地對上了榫頭。
我自己的這一程土耳其的旅程,在地理上一直往前,而在時間軸上其實是一直向后,從伊斯蘭教盛行的城市與鄉(xiāng)村向后退,退到東正教的過去,再往后退,從小亞細亞的一神教時代退到多神教的過去,那些殘破了的大理石優(yōu)美四肢與細紗飄拂的裙裾從愛琴海的淤泥里升起,早已被擦洗干凈,陳列在燦爛陽光下,它們與我都等待了千百年之久,才最終相逢。等走過了那些古道,見過了那些古老的面容,我才知道這是為了能認識旅途中早已蘊含的意義。所以,路途中的誠摯無邪便是對機緣的順從。一個人要順從總是粘上鞋底的漫漫長路,要只管往前走。
那日在布爾薩,從大清真寺出來,一百五十多年的梧桐樹下,貼了一張廣告。照片上是一座希臘化的小城,上面有座廢墟般的基督教堂,也叫圣索菲亞。細細看,這座教堂比伊斯坦布爾的圣索菲亞還早了三百年。再細細問,這片丘陵地帶原本古老,屬于拜占庭帝國前的另一個強大的帝國:帕加馬王國。這個帕加馬,就是我上一年在柏林去看過的帕加馬博物館的那個帕加馬。柏林如今擁有帕加馬王國遺留下來的最完整的瑰寶:整座宙斯神殿。我在柏林時,只是出于愛好,便去古代歐洲歷史里去張望了半日,卻未想到自己如今就站在帕加馬王國的遺址之上。我站在那張貼了許久,已開始褪色的伊茲尼克圣索菲亞大教堂的照片前,心中金鼓齊鳴。
這時,一個土耳其小販緩緩繞過照片走過來,他扛著一根特制的木棍,上面串滿了環(huán)狀的面包圈,面包上沾滿了芝麻。這是布爾薩傳統(tǒng)面包圈。面包圈被揉成細長結(jié)實的面團,讓我想起貝爾格萊德清晨街頭面包店里新鮮烘焙的面包形狀。
我對此毫無抵抗力,立刻被這種時間與往事的錯亂迷住。
一條古道就這樣從歷史層層塵土的縫隙溢出—奧斯曼古都并非終點,我需要繼續(xù)向前,往時間遺產(chǎn)的深處去。在地圖上我是向前走,從伊斯坦布爾過馬爾馬拉海峽,越過布爾薩和特洛伊,去帕加馬,那里有個衛(wèi)城雄壯的古劇場在山坡頂上等著我。而在歷史上我是節(jié)節(jié)后退,退向小亞細亞未被塞爾柱土耳其占領(lǐng)的拜占庭帝國的版圖,再退向更早的希臘羅馬時代,那些古老的大理石廢墟城市。
我迷醉在古跡里,耶穌之前,眾神曾經(jīng)都赤裸著美妙的身體,女人的長發(fā)曾經(jīng)宛如蠕動的蛇,崇拜阿佛洛狄忒的地方,女神們的乳房實在壯美,大衛(wèi)們的小腹也真的是結(jié)實,自豪地裸露,毫無色情可言。那時,愛神才從藍色海洋的波濤中出生。我的前路要面對帕加馬深淵般的古露天劇場,以弗所堆滿精美的大理石神廟廢墟的古廣場,阿芙羅蒂西亞的大衛(wèi)浴場,希拉波利斯的古溫泉和阿波羅神廟廢墟。
一離開白城漆黑的洞穴,拉扎列維奇和巴耶塞特就遠去了。因為我在時間軸上已退回到他們的恩怨遠未開始的歷史中。這是更為遼遠過往的旅程—是對小說中提到的一座黃昏時的古劇場廢墟的尋找—被時間深埋的歷史正在那里扇動著蝴蝶的翅膀,中世紀的巴爾干也在那里扇動著蝴蝶的翅膀,它帶來了一九九九年北約空中打擊的炸彈。經(jīng)過公元前的世界都市以弗所,在那里我接住一條叫作國王之路的古道,再向前走去,直到安納托利亞的一座小山上,《圣經(jīng)·啟示錄》里提過的,希臘化時代貿(mào)易古道邊的富庶城市老底嘉?!豆鸂栟o典》里說過,道路總是粘在鞋底上,所以總是一路奔忙。
道路粘在我鞋上。于是,我到了帕加馬古城。
帕加馬王國在此強盛又優(yōu)雅之時,耶穌還要等兩百年才會出生。
現(xiàn)在它只是寧靜小城,夾竹桃的白花落在土路上好久,都沒有車子帶起的塵土弄臟它們。我在一個陽光熾烈的上午到達古城。公元前二世紀,這里已按照雅典的樣子在山頂上造了衛(wèi)城。衛(wèi)城里的圖書館已藏有二十萬冊羊皮書,堪比當時世界上最大的亞歷山大圖書館。埃及人都嚇得不賣給帕加馬人莎草紙了?,F(xiàn)在我只看得到幾根遠望愛琴海的大理石柱。宙斯神廟是古代七大奇跡之一,被德國人整體搬去了柏林。現(xiàn)在我只能見到幾級大理石臺階。
依陡峭山崖而建的古劇場比雅典的還偉岸,一萬個大理石座位匯成半圓,直抵半圓舞臺和旁邊的酒神神廟。這個著名的劇場,據(jù)說在舞臺上輕輕一聲咳嗽,坐在山頂?shù)淖簧隙悸牭谜媲?。如今刻著主人名字的座位上隨便坐著一個西班牙游客。我看了他一眼,還是覺得他唐突了?!豆鸂栟o典》里的鬼魂正不滿地圍著他打轉(zhuǎn),他握著一雙濕襪子,渾然不覺得,就好像小說里會割破手指的青年佩特庫坦。
山腳下便是帕加馬王國時代的集市。王國公元前一百多年就亡了,集市旁《圣經(jīng)》中小亞細亞的天啟教堂也已是廢墟,可地毯市場竟還在原處。矮而大的房子里到處堆滿各種古法手工地毯,昏暗的庫房里散發(fā)著一股日積月累的羊毛線、真絲和植物染料的氣味。殷勤的商人用木桿上挑起地毯,平移到燈下,好像江南人晾被單一樣。正著看,是看花紋;側(cè)著看,是看手工;用手掌快快地抹一下再看,是看絲線的成色。爛熟的古老手勢還是原樣。這些上好的絲線,在四世紀時就開始產(chǎn)自布爾薩,不需要遠道從東方用駱駝馱來蠶繭。
老屋子深處,搖曳不定的燈影里有件繡花白袍子掛在墻上,它那么古老和絢爛,等待在時間里。
道路仍舊粘在我鞋上。我沿著荷馬出生的伊茲密爾古城的道路,一路走到古城塞爾丘克。和塞爾維亞的情形一樣,古代的路仍在原處翻山越嶺,只不過從土路和卵石路變成了柏油路。
這座小村鎮(zhèn),原先叫圣約翰。一九一四年為了紀念十一世紀遷徙到此的塞爾柱奧斯曼人,改名叫了塞爾丘克。但是公元前后,它是以弗所古城的一部分。
塞爾丘克農(nóng)家雪白的墻上爬滿了玫紅色的三角蓮,短短的岔路上,一頭是伊莎貝拉清真寺,另一頭是圣約翰教堂,在他們各自的宗教世界里,都是大名鼎鼎的朝圣地。我就住在路中央名叫小宮的小旅館里,院落中央有個藍色水池,小噴泉嘩嘩響著水聲。旁邊一家小旅館名叫亞馬遜女戰(zhàn)士,紀念為戰(zhàn)爭割去乳房的古代小亞細亞女英雄。
走到大路上,路過綠野里的公元前八百年修建的阿特米斯神廟廢墟,遠遠看到那里的一根白色柱子,如今它是當年以弗所女神神廟僅存的一根柱子了。然后路過地毯作坊,身體碩大的土耳其中年女子,如今坐在金粉般的夕陽里織著窄幅地毯。然后到了古道的路牌下:上山的話,二十分鐘可以到圣母瑪利亞最后居住的小屋,十五分鐘可以到七個沉睡者躲避迫害基督教的山谷。去愛琴海方向的話,十分鐘可到公元前后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以弗所,三十分鐘可到愛琴海邊古漁村西林斯。在那里看日落,真的不能懷疑維納斯會從海水里冉冉升起,從一支被割掉的陰莖變成愛與美的女神。
圣母瑪利亞的小石屋就在以弗所城外的夜鶯坡上,圣母在獨子死去后,在此獨自終老,就像所有心碎的母親一樣。路過一片橄欖樹的薄蔭,面對那四四方方的小石屋,我心下只是熟稔—我在伊斯坦布爾已經(jīng)見過了,那是十三世紀時柯拉修道院對它的描繪。
當我從小石屋里走出來,來到一片黃土的空地上,走到幾棵古老的樹下,在塞爾維亞的蘇伯察尼修道院看到的《圣母升天圖》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十二世紀時希臘工匠畫的,圣母躺在死床上,她兒子來接她去天堂。耶穌基督懷里抱著一個在白色襁褓里的嬰兒,那是圣母靈魂的模樣。我在塞爾維亞南部的古老壁畫里見到過這幾棵樹,見到過它們年輕時苗條的樣子。
站在那里,我恍然明白小說里魔鬼在不同的時空里日夜穿梭不停的秘密?;腥幻靼滋焓挂x予魔鬼畫出基督教天堂能力的秘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已無限地打開了,但追求真理或者說,探尋真相的欲望卻仍舊不能滿足,不光是化為修士的魔鬼奮力在時空的大洞里掏著,想要找到一個答案。帕維奇也在紙上日夜兼程,所有人都一樣,我也是。
這是什么問題的答案呢?我并不清楚。
道路粘在我的鞋上,我走在帕維奇的鞋印上。帕夫人說過,帕維奇熱愛在土耳其旅行。我此刻猜想,他曾來過這里,曾在這里想起了斯圖德尼察的那面墻。然后這種時光倒錯交織的猛烈感受,化為他那四十七張紙片中的一張。我來山上,本是為了看望圣母,下山時我卻知道,好像也是為了和帕維奇相逢。我漸漸進入了他提煉素材的私密空間里,作家用素材煉金的密室里收藏著他還未被改裝的世界觀,那是他的核心秘密。
黃昏時分在以弗所,巨大的大理石廢墟里空無一人,四肢纖細的野貓開始在古城各處巡查般地掠過。
我在勝利女神尼克的雕像前席地坐下。被世界各地來的鞋底磨得光滑如鏡的大理石仍舊保留著陽光的溫暖,好像人的體溫。尼克的裙裾翻飛了幾千年,其中的一條成為耐克的商標。白天人們圍在這里驚嘆那條著名的皺褶,因為美國的一個運動品牌。每個人都驚喜地本末倒置,在希臘勝利女神面前點點戳戳:“就是它,就是JUST DO IT?!?/p>
此刻克里提斯大道上只有幾個晚歸游人的身影,我看見有人佇立在圖拉真之泉前面,一動不動地夾緊雙肘,他被它在與時間的搏斗中留下的百孔千瘡鎮(zhèn)住了,和我第一次看到圖拉真之泉時一樣:面對著精美的廢墟真是左右為難,不知道是應(yīng)該贊美這百孔千瘡的頑強,還是應(yīng)該贊美時光對永恒的斷然拒絕。
我仔細聽了聽,寂靜下來的古城里沒有水聲,即使是圖拉真的噴泉也已經(jīng)干涸了。再往下看,大道盡頭的圖書館,在絲柏旁,淡黃色的大理石圖書館廢墟,本來是與耶穌基督差不多時代出生的地方官為紀念自己死去的父親而建造,他一定是想要它世世代代地存在下去,但所有意在永恒的大理石如今都是廢墟了。
世界上原來沒什么永恒的,但這不永恒就是永恒。
舉止與身體都高貴的野貓無聲地在神像或者英雄的殘體上跳躍而過,或者低頭沉思。我身下堅硬的大理石散發(fā)著濃重的暖意,這是一種召喚,我于是仰面躺了下來。我看到地縫里茂盛草葉邊緣細微密集的鋸齒,還有這個夏季最后的野漿果。太陽下山了,金紅色的光線瞬間消逝殆盡。其實大理石與草葉一樣,還有舉止高貴的以弗所野貓和我,與周而復(fù)始的落日相比,我們都是一樣的。
等我來到碼頭旁的古劇場時,黃昏的風差不多已經(jīng)吹涼了大理石座位的溫度,劇場層層向上的石縫里總是長出長長的荒草和蜿蜒在石縫陰影里的細小藤蔓。我走得高高的,在幾乎最后一排石階落座,望得見以弗所劇場外面筆直的大道。大道以阿卡迪斯命名,從劇場入口筆直地通向愛琴海。傳說在鼎盛時,劇場上演希臘悲喜劇,黃昏時分,碼頭上就開始熱鬧起來,周圍各個城市的觀眾大多乘船而來。
現(xiàn)在風雅的碼頭早已淤塞廢棄,大道荒涼,堆著大理石柱的各種斷片。那些尚好的,早早被運去君士坦丁堡,去造索菲亞大教堂。這里是一個安納托利亞從多神教向一神教轉(zhuǎn)變時的結(jié)扣。至今,索菲亞大教堂里還留著一只巨大的以弗所大理石水罐,那是以弗所的舊臣,侍奉了瑪利亞高高在上的神像,又侍奉了從圣母像向右偏去的麥加壁龕。
晚霞的紅色漸漸向半明半暗的灰色轉(zhuǎn)變,暮色像雨一般降落下來,流向四下。我看到有一對黑發(fā)的年輕男女從半圓形舞臺下方的演員出口走了進來,站在舞臺中央修復(fù)不久的愛奧尼克柱旁。男孩手里拿著一本翻開的導覽地圖,女孩輕柔的說話聲飛越我前面所有的空座位,清晰地傳了上來,她的聲音好像有人擲來的白色石塊那樣清晰有力,撞在石塊上,并引起整個劇場層層細微的回響。這如漪漣般的回聲讓我想起佩特庫坦和卡莉娜在劇場里親吻的聲音,喚起了鬼魂們千萬次彼此的親吻。
“讀一下嘛?!彼罩黄恳猎频V泉水,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柔聲相告。
翻動紙張的聲音傳來,男孩子剛剛變聲不久的聲音相跟著,開始朗讀地圖背面關(guān)于這個劇場的介紹。“公元四十一年改造成為可以容納兩點五萬名觀眾的半圓形羅馬劇場,四世紀時這里也曾是角斗場?!?/p>
道路仍舊粘在我鞋上。于是,我到了阿芙羅蒂西亞。
與帕加馬、特洛伊甚至以弗所這些古城都不同,阿芙羅蒂西亞雖小,卻曾有過一個著名的雕塑學校。這里保存下來數(shù)量巨大的大理石雕像,甚至各種大理石石棺。這些多神崇拜時代的珍寶并未像帕加馬的神廟與以弗所的城市那樣遺散到世界各大博物館里,這里的雕像大都保留在遺址博物館里。所以不需要到柏林去找帕加馬,到維也納去看以弗所女神,在阿芙羅蒂西亞就能看到阿芙羅蒂西亞。頭昏腦漲地看完博物館里的那些令人震驚的大理石雕塑,我才知道,在遺址地看大理石雕塑,心里那種驚惶的幸福感,那種恍然若夢的身體綿軟,與在倫敦或者柏林看博物館里的石像,竟然有如此大的不同。
因為這些美而殘缺的雕塑終究留在舊地,比在大英博物館里看到它們心里安寧多了,因為看到了永恒。
這古城荒蕪已久,它們被埋在泥土和野草里,漸漸深深沉入大地??赏诰虺鰜砗?,那些大理石像復(fù)原了愛琴海邊最早崇拜阿佛洛狄忒女神的城市里的人們,完美的身體,女人輕紗的長裙,細皮帶制的涼鞋,男人的鬈發(fā),男青年驕傲的嘴角,少女骨骼苗條完美的小腿和腳踝,中年男人臉上的煙火氣和狡詐,還有中年女人發(fā)胖了的后脖頸,包括愷撒們臉上驕傲的愚鈍和少年們苗條軀體上誘人的青春。這里的雕塑學校證明了帕加馬王國的雕塑審美觀—那是世界上最早的現(xiàn)實主義美學,他們不光雕刻公元前八百年的荷馬史詩中諸神的樣子,也雕刻了現(xiàn)實世界真實的人間百面。從雕塑博物館出來,走在古城留下的傳統(tǒng)希臘化的城市里,去看一座古浴場,再看一座古劇場,還有一座阿佛洛狄忒的神廟,以及集市,廢墟里從未有過這樣真實的生命氣息,因為雕塑上的那些臉和身軀都跟隨著我的眼睛,回到他們原來的地方。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在這些城市里生活過的古人。
幸運的事情再次發(fā)生在這次旅途中,當我心中裝著滿滿的古代面孔離開博物館旁邊的樹蔭,我前往的下一個城市正是老底嘉。這時一切在我心中已準備妥當,在老底嘉我可以讀懂帕維奇迷宮里關(guān)于時間的翻云覆雨了。
老底嘉被廢棄得太久了,幾乎沒有樹,只有荒地?;牡乩锏拇罄硎槠?,有的是一朵四瓣的小花,有的是一只因為成熟而裂開的石榴,有的是一掛葡萄,石頭的葡萄粒也被風化了。
穿過老底嘉教堂的大門,我望見里面地面上細碎的馬賽克拼圖,斑斑駁駁的,依稀能看到長發(fā)飄飄的白衣黑發(fā)的年輕男子,帶著一點后來東正教堂里白衣耶穌的神情,只是他開朗得多,有著結(jié)實的肩膀和脖子。在帕加馬王國諸城的舊址上,我見到了《圣經(jīng)》故事里提到過的一些遺跡,七個沉睡者山谷,帕加馬城中的魔鬼王座教堂,《以弗所書》里的城市,使徒約翰墳?zāi)顾诘慕烫?,圣徒菲利普殉教之處,以及這座被耶穌基督親口斥責為不熱切的教堂。這都是這個世界從多神教走向一神教的信仰之路上的紀事符號。
如今我所見的老底嘉廢墟還不算古老,它是公元一世紀時建立在公元前二百多年帕加馬王國的一座老城廢墟上,而那座城則是建立在一座叫作宙斯之城的希臘化市鎮(zhèn)上,與山頂上的希拉波利斯古城遙遙相對。
從那里上山,穿過世界上最大的羅馬帝國留下的墳場,石棺上長滿野草和苔蘚,雕刻了各種花草與神明的石棺裂開了,里面的尸體早已煙消云散。經(jīng)過那個墳場,就能到希拉波利斯古城,一潭碧水中,阿波羅神廟的柱子、阿波羅雕像上的一只大腳都還在。
希拉波利斯的阿波羅神廟癱倒在古老的溫泉里,傳說中埃及艷后克里奧佩特拉曾與安東尼皇帝在溫泉里嬉戲。如今山頂?shù)臏厝€在,連阿波羅神廟那些倒在溫泉里的柱子都還在,游客們?nèi)詿嶂杂谌ツ抢锱菰?,特別是從克里米亞來的,說突厥語的黑發(fā)游客們。
我走上傳說中熙熙攘攘、揮金如土的敘利亞大道,如今它兩邊的大理石柱子沒有一根是完整的,柱子后面的大理石店鋪、神廟和噴泉,沒有一間是完整的,地上也沒有一塊石塊是沒有裂紋的,放眼望去,如今也沒有一個人。時間雖然看不見,但充滿了不能戰(zhàn)勝的力量,以及在這些古老城邦的廢墟里才能感受到的公平與惡意。
穿過一些公元前三百多年狹窄曲折的巷子,我去找老底嘉的古劇場。
烈日將老底嘉公元前二百年古老劇場的石頭曬得滾燙,巨大的石塊座位廢墟四散在從山坡上深深向下的劇場里,被黃草掩埋。尼祿時代的大地震折斷了劇場四周巨大的愛奧尼克柱,公元六十年造成的殘余至今仍散了滿地。我在山洼的古劇場里感到皮膚上的水分被古老的空氣和亙古的烈日迅速吸干。我的頭發(fā)因為干燥的靜電,從頭皮上微微奓起。《哈扎爾辭典》中的氣氛在這里栩栩如生。
我在古劇場野草叢生的石頭座椅旁找到一只新鮮的石榴,被剝開并且吃到一半的石榴,被丟棄在座位上的石榴。于是我在它身邊坐下,那些大理石雕塑上的古老面容一一浮現(xiàn)在我面前,他們就是在不可見中撲向那對情人的鬼魂,然后再將他們拖入不可見的歷史之中。
這塊土地上的歷史真是宛如千層餅?zāi)菢?,一層層地揭開,每層都有自己的樣子。不問是非,只聞往事,這是追尋歷史本身的態(tài)度,也是地理閱讀的輕松之處。只要你愿意順從它已有的面貌,你就能順利走進歷史地理的地圖里,對那些往事隔岸觀火。最終你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歷史無聲地教導過了。要到這時,我才能回到深藍羊皮紙封面的《哈扎爾辭典》里,理解帕維奇為什么要寫一段波朗諾維奇次子的愛與死,雙手接下故事里帕維奇對歷史沉痛的認知與嘆息,塞爾維亞式的。
劇場中央,一些寬大體面的石頭階梯座位上仍殘留著希臘字母,我相信這些的確是過去這些座位主人的名字。但我不是真的會用字母拼出這些名字的讀音,所以《哈扎爾辭典》里的句子自然涌上眼簾:“蓋伊尤斯·韋羅尼絮,阿埃特,塞克斯都,克羅蒂烏斯·蓋·費里尤斯?!庇谑窃谀抢?,與《哈扎爾辭典》中第二十七頁開始的佩特庫坦和卡莉娜的故事,在三千年的古老露天劇場里,夾帶著古道一路上層層深入的歷史匯合。
此時,地理與故事匯合,旅途的閱歷與閱讀的理解力匯合,讀者與作者匯合,閱讀與心靈匯合。途經(jīng)的那些沉淀下來的時間,那些從淤泥里早早被挖出來洗干凈陳列在亙古不變光線里的大理石身體、臉、小腹和刀劍,都在老底嘉匯合了。我心里知道,自己讀懂一個章節(jié)的時辰又到了。
于是我翻開書,讓故事中的佩特庫坦和卡莉娜在黃昏時走進一座荒草叢中早已廢棄的半圓形劇場。這個故事現(xiàn)在已不是平攤在輕質(zhì)紙上一行行宋體字里了。
世上沒有什么會真的湮滅在歷史中,好像那濕壁畫上的金發(fā)少年,但這世上也沒什么真的永恒,好像老底嘉城中敘利亞大道上的大理石廢墟。但好在我手中還有《哈扎爾辭典》。它讓我看到在這道路的終點,帕維奇的故事里,歷史的鬼魂是如何吞噬了現(xiàn)實中相愛的年輕人。那相愛的人兒又如何吞噬了彼此的殘渣,成為歷史厲鬼中的一員。帕維奇的路標就是這樣指引的。
其實歷史才是餓極了的鬼魂,不容現(xiàn)實有任何出路。這本充滿歷史塵埃卻又古色古香的小說,讓自稱為哈扎爾人后裔的哈薩克斯坦人愛不釋手,他們對帕維奇,就像今天的印度人對玄奘和尚一樣感恩戴德,其實這部小說卻散發(fā)著作者對歷史糾纏的地道塞爾維亞式的深深憎惡與絕望。
真的很難說清,帕維奇的故事線索,與從貝爾格萊德到老底嘉一路延伸的古道,地理與歷史沿著古道自然生成的多樣性,到底是哪條線索將我引導到此地。幸運的是我竟然沿著希臘城邦時代的國王之路一路走了過來。在此地剝開帕維奇的故事,好像剝開諾威巴扎老街上那滾燙噴香的烤包子,帕維奇那一大團巴爾干肝腸赫然手中:那是對巴爾干錯綜歷史入骨的無奈:傷感,憤懣,從精神到肉體已遍布傷痕,卻無從展示。任何宗教與哲學構(gòu)成的是非觀,在這里總是不合用,欲說還休,欲罷卻不能。
這些奇異的超現(xiàn)實故事,這些迷宮般迂回神秘的故事結(jié)構(gòu),這些作者聲稱有著無限入口和出口的互文章節(jié),這些曾經(jīng)在帕維奇構(gòu)思之初平攤在他臥室大床上的四十七章節(jié)的紙片,聽上去好像是一次年輕的、興高采烈的寫作過程。但漸漸的,一切都沉重起來。帕維奇故事里開始散發(fā)出巨大的厭倦。他的人物不停地奔忙轉(zhuǎn)世,不停地奔走于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不是為了創(chuàng)造什么,而是為了躲避什么。但始終無法躲避的,是隱藏在歷史中的宿命。我想帕維奇不僅不喜歡歷史,他更厭惡歷史的糾纏,他只想擺脫那些吞噬現(xiàn)在與將來的鬼魂,他根本就不想有人對他約定什么“你們倆必在君士坦丁堡相遇”。
我們剛到君士坦丁堡,我就在街上認出了一張張面孔,又看見了憎惡、女人、云彩、動物、愛意這些我避之已久的東西,還有那些匆匆相交便永生不忘的目光。我認為光陰荏苒,但萬事依舊;歲月流逝,而世界永恒。
這是小說接近尾聲時的一段話,J.尼科爾斯基神甫說的,也是帕維奇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