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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校園青春祭

2016-04-08 12:45陸波
博覽群書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燕園青春校園

20世紀80年代是文學青春的年代,那也是一個錯落的青春時代。不同年齡的人邁著不同的步伐又在同一時間走進校園,他們的心境、情緒和希冀如何會相同?有些人青春才剛剛開始,而另一些人則已經(jīng)感嘆青春已逝,或者說在生活重新開始時便已經(jīng)陷入青春懷念,雖然那也是一種著迷的眷戀之感,但感傷和惶惑已然掩飾不住。因為,這種懷戀或眷念被一種文學情緒和想象所包裹。我是1981年秋天進入北京大學學習法律的高中應(yīng)屆生,青澀而緊張,像當時同屆眾多的新鮮人一樣,下意識地想用故作成熟包裹稚嫩的身心,那便是“天涼好個秋”——青春剛剛開始便陷入懷念,或者說是沉陷于一種懷念的感覺。在上世紀80年代初走進大學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個文學青年。

·Ⅰ·

1985年電影《青春祭》在北大大飯廳上映。所謂“大飯廳”就在今天“百年大講堂”原址,但實際上是一個空闊的沒有桌椅的大禮堂,需要自行搬著凳子來此觀看。那次《青春祭》首演之前已有三角地海報大肆造勢,所以大家對這部由78級中文系才女張曼菱小說改編的電影期待很高。這部影片展開的是動亂年代城市知識青年在遙遠落后的邊陲傣鄉(xiāng)的傳奇故事,畫面暗淡而神秘,情節(jié)浪漫又落寞,以憂傷的情調(diào)講述了一代知青青春的意識,美的覺醒,以及愛的朦朧。影片結(jié)束,張曼菱做了一個簡短的演講,她講了什么我沒有記住,我只是在努力把她和那個電影里的女知青李純進行形神對比的疊合。因為她是78級學長,我羨慕她擁有電影里那么一段美妙的青春經(jīng)歷,而我們的青春沒有投放于精彩紛呈的大時代,只是蒼白而幼稚地在象牙塔里度過。

我在1981年秋天進入北大校園,俗稱81級。經(jīng)過前面幾個年級對十年“文革”遺留下的老三屆的消化,到了81級幾乎是一水兒的應(yīng)屆生了。但我們進入校園的時候,老三屆的重鎮(zhèn)——77級、78級還沒有畢業(yè),聽說在我們?nèi)胄G岸晁麄冞€在校園里進行過北京市海淀區(qū)人大代表的民主選舉,慷慨陳詞競選演講,壯懷激烈。我們幾乎是帶著崇拜英雄的眼光遠遠地看著他們,膜拜之情油然而生。

北大中文系77級驕傲地號稱沒有一個應(yīng)屆生,全部都是十年“文革”沉淀下來的精英人尖兒。我們羨慕、崇拜他們的一切,無論是外表不羈的革命范兒還是我們揣測的他們深刻的思想,甚至他們的愛情。他們的愛情不是簡單的愛情,是革命+愛情,革命的浪漫主義。這對一切青春期的小知識分子有足夠的魅惑般的殺傷力。

在女生宿舍31樓門口,一個77級梳著搭肩麻花短辮的軍裝女生,如果她回過頭以凌厲的眼神掃過來,頓時讓人有崩潰且頓生膜拜的感覺。今天我們常用的一個詞:不明覺厲,很貼切我們那些81級的應(yīng)屆生對老三屆大哥大姐的畏懼式的崇拜感。但在那一年,我們兩代人般的四屆學生共享北大,他們氣場強大統(tǒng)攝校園,我們的圈子里不時會流傳著這些哥、姐的傳說,都是關(guān)于他們的演講、他們的思想,“文化大革命”給他們的履歷鍍上的是一層閃閃發(fā)光的輝煌金,總之是他們深厚底蘊的表范。反觀我們,校園到校園,十七八歲,幼稚蒼白,好傻好天真??傊?,1981年秋天到1982年的夏天,我們是在對77、78級北大人的頂禮膜拜中度過的。我們熱衷參與他們發(fā)起的各種講座和社團的活動,追隨他們,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進入大學之前既已成名,已是那個時代的青年翹楚。我印象中當時的中文系除了前面提到的張曼菱,還有一美麗姐姐黃蓓佳,還有入學前名氣已經(jīng)很大的陳建功,他的《飄逝的花頭巾》影響廣泛。我們都是讀著這些已經(jīng)可以稱之為作家的作品走進校園的。以后出名的還有同樣是77、78級的査建英、梁左等,那時他們還是藏龍臥虎,尚未顯山露水。我印象中有一個叫王英琦的女生,也是大學生作家,讀過她的作品,不知道她是哪個年級,但她寫的那類青春作品總是撩動起細膩的情感,可敬可親。而今天不知她在何方?總之,那個時代,發(fā)表文學作品是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使你少年成名的途徑,“成名趁早”的好處是作品發(fā)表后的名利雙收,再加之那個年代大學生的珍稀程度,尤其又是號稱中國最高學府的北大學生,說是天之驕子毫不為過。

我們趕上了一個可以搭著77級、78級佯裝迅速催熟自己的末班車。在那個年代,成熟、深沉,都是迅速成長至不明覺厲的褒義詞,如果很傻很天真,那就真的不是什么可愛之事。

·Ⅱ·

我們跟著77級、78級組織的講座團團轉(zhuǎn),奔波于各個有講座的教室之間。我們聽音樂家來啟蒙交響樂,他放出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開頭曲,問大家:“你們聽到了什么?這是老地主在敲門!”這似乎就是把大師音樂拉下神秘祭壇的世俗消解。我們聽周汝昌講《紅樓夢》,他的開場篇也透著自嘲的幽默。他喝了一大口同學給倒的開水,說:“水平不夠的人都是要靠喝水提高水平的?!痹诒贝笪鏖T的化學樓,我們法律系81級新生還聆聽了我們今天的李克強總理為我們這些青澀新生專門舉行的開學演講,印象中這位77級的學長才華橫溢,旁征博引,激情澎湃感人至深。通篇演講的主旨就是“好好讀書,不要浪費光陰,不要浪費你們的青春”。10多年以后,我看到過任志強給80后、90后青年的一個演講,談到他自己的奮斗史,他瞪著倆大眼珠也是以類似的手勢堅定地鼓勵青年:“不要浪費青春!”我笑了,這語言與風格何其相似!是的,經(jīng)歷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浩劫洗禮,青年沒有機會空虛彷徨,那是時代大潮泥沙俱下般的裹挾,你被主流意識嗆噎而難以把持的自我意識,只有追隨或被挾持到眾生的群體無意識中去。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或者你是什么樣的人,都不重要,因為你也不一定就真能成就為什么樣的人,那是一個由特定情境注定同時也存在奮爭可能性的時代,只是不知兩者誰是王。

·Ⅲ·

一年以后,1982年的秋天來了,帶著強烈知青色彩的77、78級終于離開燕園,更年輕的新鮮人——82級進入校園,釋放出更多蓬勃朝氣。82年的夏秋之際,長發(fā)及腰,花裙飄逸的女生開始點綴校園,那些穿綠軍裝、梳著板直麻花辮的女生逐漸減少、消逝。我們似乎松了口氣,在整個校園里,年齡相仿的應(yīng)屆生構(gòu)成了正常學齡的大學生主體,“老三屆”影子以及他們無形釋放的壓力終于消散。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時代學生的給人以勤奮好學心無旁騖的印象,最主要原因是整個社會大環(huán)境的單一,或者叫枯燥乏味。在一個沒有豐富的物質(zhì)與文化生活的社會,人們的注意容易被整齊劃一。那時候國家的危機意識是“十年動亂使中國經(jīng)濟到了崩潰的邊緣”(那一時期報紙常用的表述),國家要將振興中華之大任降與年輕的一代,說好的歷史使命是“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這種號召容易把年輕人鼓動得熱血賁張,把自己想象成拯救祖國與民族的棟梁。此外,對外部世界強烈的好奇心驅(qū)使也是奮力讀書的重要原動力。中國改革開放剛剛起步,所謂的“對外開放”必是選擇性極強的開放,是集中于國外先進科學技術(shù)與生產(chǎn)力的開放,而西方社會的文化藝術(shù)進入中國還是被非常警惕地過篩選擇,因為那有可能傳播一種與我們的價值觀背離的生活方式。時代的壓力,世界輕啟的神秘小窗,無疑激蕩著年輕人的胸懷,激發(fā)他們選擇簡單明了直抒胸臆的介體以表達內(nèi)心。文學,尤以詩歌最為適宜。畢竟那些都是只有十幾二十歲的年輕的靈魂,稚嫩而新鮮,缺乏生活歷練,但又有想象中的高遠的鴻鵠之志,而“天涼好個秋”的偽深沉或故作城府般的創(chuàng)作摸索正是掩飾不成熟的青春氣息的上佳選擇。

在80年代前期的燕園,文學社、詩社遍地開花,不分系別,很多同學們都成了文學愛好者,熱衷參與社團,組織稿件,刊印校園期刊。學校級別的文學社團有“五四文學社”,出的期刊《未名湖》。各個系大多也有自己的文學期刊,一個地球物理系或者無線電系的同學發(fā)表文創(chuàng)也是稀松平常之事。當時的刊物模式是這樣的:各個系有學生會或者團委組織,這樣學校就會劃撥一小筆活動經(jīng)費(大約二三十元),有活躍好事的文學青年們就允許在正規(guī)的學生會或團委期刊下辦一個文學副刊。雖說印出的期刊極其簡陋粗糙,都是學生們自己刻板謄寫,油墨印刷,那些薄薄的冊子真乃油墨芳香。看到自己幼稚的文字變成印刷物,文學青年們無不歡欣雀躍。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如果說中文系搞一些文學活動本是正根兒,而我們這些旁系野路子也不示弱,甚至熱情度更高。那真是遍地都有詩歌吟誦,四處皆有文學社團的時代。不叫沙龍叫社團,因為這些組織大多都是有著某種程度的半官方色彩。中文系主動舉起文學大旗,但他們也并非可以將文學私有獨占,五四文學社的社長一度是物理系的學生,徐躍飛、嚴平宜、袁駿、楊曉陽被稱為“生物系四詩人”,在當時的校園亦小有名氣。他們四人合出的一本詩集《西風·沉誦·太陽節(jié)》是鉛印的,曾經(jīng)在“三角地”售賣,這于當時是了不起的事件。我所在法律系79級80級的師兄們就有一個團委下屬的文學副刊——《蟬》。在1982年春天成立了一個文學社——“晨鐘”,出版的不定期刊物是《鐘亭》,似乎是借未名湖湖心島上鐘亭之名。為這個刊物盡心盡力組稿刊印發(fā)行的是80級師兄陳陟云,后來這個期刊轉(zhuǎn)到我們班某同學手上。但也是鐵打的燕園流水的兵,隨著后期忙于畢業(yè)實習及論文,大三大四之后,這些文學刊物便不知所蹤,自生自滅了。

·Ⅳ·

當年詩歌在燕園的泛濫程度被人比喻為:十個饅頭砸到北大學生頭上,九個砸中的都是詩人。多年以后,江湖便有傳說:當年燕園有詩歌三劍客——駱一禾、海子和西川,說他們分別來自的中文、法律和西語系,分別擁有自己的詩歌刊物《啟明星》《晨鐘》和《繆斯》。法律系的應(yīng)為《鐘亭》,傳說將文學社和期刊的名稱混為一談。但我一直認為海子過世后其詩歌才紅遍天下,于是后人難免有些對他存在臆測般的贊美?!冻跨姟返闹鬓k人應(yīng)該是陳陟云、郭威等人,海子是否在這份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亦要詢問他們本人才可得知。實際情況是,海子在燕園時期并未以詩歌聞名。但海子在上學期間自己出版了他的詩集《小站》是不爭的事實,當年他的好詩友駱一禾還專門為此詩集召開過研討會。

海子的北大生涯被后人美化與夸大,陷入一種想象。他是79級法律系法律學2班同學,原名査海生,全班年齡最小,圓臉大眼,被愛稱為“潘冬子”,年齡小且比較內(nèi)向,本身就不具有風云人物的特征,不能被稱為北大時期的風云詩人。事實上他最好最具代表性的詩歌是離開北大之后創(chuàng)作的,如《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春天 十個海子》等,都是1984年到1989年的作品,這時他已在昌平的政法大學工作了。多年以后再讀海子詩歌,如果人們更介意他頭頂?shù)乃^北大光環(huán)的話,那一定是失望的,他的詩歌沒有顯示與北大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他忽視了燕園,也為燕園所忽視。北大對于如此天才的詩人不是錦上之花,當然也不是蠶繭束縛,天才詩人的能量還是源自其內(nèi)在的深廣宇宙。北大占據(jù)了他短暫一生中最珍貴而奢侈的四年。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寫詩,睜著他那雙純真的大眼睛默默地在燕園觀察、思考,后來便寫下了他最好的詩歌?!秮喼捭~》里,他謹慎地撩撥生命、歷史及文化的厚重外殼,又真切地以少年的語言直抒胸臆?!澳愕闹魅藚s是青草 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好吧,燕園從來不是大氣象,它更多地是接納年輕而敏感的少年,雖然少年在燕園想到的是“亞洲銅”“祖父”“父親”。

亞洲銅

亞洲銅 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里 父親死在這里 我也會死在這里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 亞洲銅

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是鳥 淹沒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卻是青草 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 亞洲銅

看見了嗎? 那兩只白鴿子 它是屈原遺落在

沙灘上的白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亞洲銅 亞洲銅

擊鼓之后 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

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gòu)成

相反,駱一禾的詩歌里有燕園的氣息,是他那老成的外表無法掩飾的。他的《青草》一詩這樣寫道:

那誘發(fā)我的

是青草

是新生時候的香味

.........

你該愛這青草

你該看望這大地

當我在山岡上眺望她時

她正穿上新衣裳

在這里面我似乎能夠嗅到圖書館東門外那大片的青草地,即使是干燥的春天也會飄起新生的香味。他歌頌新生,歌頌新力量。

我們法律系80級陳陟云有一首《丁香花開了》,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黃昏

像一只

滴著雨珠的綠蘋果

晃悠,晃悠

無聲地墜向了夜

那無底的黑竹籃

響水,擊碎的亭影

幽徑,一張破損的雙人椅

丁香花開了

丁香花開了

白色的風

飛揚著沉甸甸的香氣

“飛揚著沉甸甸的香氣”—— “一教”外整排的丁香,有白有紫,在暮春的雨后盡情開放。那些美麗的花兒如今是否老去?是否還有馥郁的芬芳?彼時彼景,丁香鋪展出一幅帶著香味的畫面感強烈的燕園景象。

這些都是有著較強校園色彩的詩歌,與那個動蕩結(jié)束后的時代、青年、氛圍息息相通。

·Ⅴ·

洪子誠先生對校園詩歌的看法我是贊成的,他說校園詩歌是一種習作式性質(zhì)的詩。這個判斷包含的意思還有:它們是狹隘的,缺乏“深厚”的生活體驗的,“學生腔的”,模仿性的,等等。我認為這是客觀的非貶義性的評價??梢韵胂?,拘束在有限校園內(nèi)擁擠在一起生活學習的年輕人,敏感、好奇、感性,詩歌能最恰當?shù)乇磉_他們這種匯聚的青春的碰撞,有詩發(fā)自胸臆必是自然,那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遠離故鄉(xiāng)而涌入一個陌生的人海,有的只是他們自己的多愁善感和對經(jīng)典的模仿。十七八歲,離生活尚遠,離真正的生活之苦尚遠,他們又好奇又害怕,還要找到自我找到自信心,所以,請不要嘲笑那些清新稚嫩的句子,誰沒有年輕過呢。

校園時代的文學青年在佯裝的深沉假面之后便還是一派爛漫情懷。那時候校園也有流行歌曲,但原創(chuàng)很少,從一個精神物質(zhì)均極為匱乏的年代走來的一代并沒有更好的藝術(shù)素質(zhì)積淀,我們唱舶來歌曲——港臺、英美歌曲音樂都大行其道。喜歡鄧麗君的一定是今天意義上的“小清新”,率真本性,向往愛情,幻想浪漫的人生際遇。喜歡披頭士的,大多熱愛西方文化,向往自由不羈,傾心毀滅,或者說毀滅所不能滿意的現(xiàn)實。但文學是統(tǒng)領(lǐng)校園生活的主流。文學,詩歌是枯燥學習生活的青春騷動,是一群追求彰顯自我意識的年輕人有些羞澀又有些執(zhí)拗的心靈表白。今天的燕園人無法理解80年代初期校園生活的枯燥。學生們基本上是三點一線的生活:宿舍——食堂——教室(含圖書館)。女生宿舍住滿6人,男生宿舍住滿8人,空間狹小,書桌是公用的,紛雜干擾,基本不具備在宿舍學習的條件。食堂,我們有著名的“學三酸腐食堂”,多年后每當想起此地,我似乎都嗅得到那獨特的味道。理科男住在校園西南40號打頭的宿舍樓里,他們那邊在“學一”、“學二”食堂吃飯,他們相對我們這些住在20號打頭30號打頭的文科生宿舍樓里面的人,更具備隱忍緘默的精神,我四年中也沒去過他們那邊吃飯,只是聽傳說吃得還行。因為那個時候每個食堂自制自己的飯票,開始兩年我們只有“學三”的飯票,只能天天早中晚三頓忍受“學三”的酸腐之氣,更要忍受難以下咽的飯菜。“學三”之以“酸腐”,是這間食堂在大門口擺放了兩口巨大的垃圾泔水缸,吃不完難吃飯菜的同學難免要將剩菜剩飯倒到里面,日積月累從不清洗,尤其夏天,難聞的餿飯菜味道毫不夸張地說可以飄臭三角地。我班有男生這么描述:離著食堂老遠就快熏趴下了,想回宿舍不吃了,但不行,不吃會餓死,要么熏死要么餓死,這選擇太兩難了。學三食堂在我們?nèi)雽W的前兩年提供糟糕的飯菜。晚餐基本沒有新菜,所有窗口賣一種中午各種剩菜的大雜燴,北京話叫“折籮”。所有剩菜燴在一起,咕嘟咕嘟,沒一點正經(jīng)味道,豬食一般,提供給饑腸轆轆的學子。沒有米飯,只有饅頭和玉米面粥。我的晚餐標配是一個饅頭加一塊腐乳加一碗玉米面粥,糊口罷了,否則那雜燴菜一半要倒到那倆著名的酸腐大泔水缸里。1998年百年校慶之后,著名的學三食堂被拆改建為“百年大講堂”的一部分。不過多年之后,酸腐之氣在大家的記憶里也變得美好起來,每每被津津樂道,似乎我們年輕胃口親澤的那味道也升華成一種勵志之氣,有歷史的悲壯感。從那間食堂出來的多少北大風云人物,誰會忘懷著名的學三呢?

至于教室或圖書館,啊,對于我這等學著枯燥法律的青蔥女生是何等的無聊之地。我抱著本《法學基礎(chǔ)理論》心猿意馬地劃道讀著,便內(nèi)心抱怨為什么我會選擇這樣一種需要死記硬背應(yīng)付考試的學科?簡直沒有比高中生活升級到哪里去,乏味的法條,滿滿違和感的西方法哲學理論,讓我在相當一段時期里有強烈的挫敗感,我感覺我的一生毀了,毀在一科貌似美好實則無聊的法律學科上。抬頭看到對面坐的中文系女生在偏著頭看《青春之歌》,還蹙起雙眉顯出厭煩。后來她告訴我我的羨慕?jīng)]有意義,她同樣為不是出于興趣而是應(yīng)付文本分析作業(yè)讀小說煩惱得很??蔁o論她怎么說,我認準了中文系是最有趣最輕松的大學專業(yè),于是我問她高考時候考了多少分上中文系,她告訴了我,我以沉默消化內(nèi)心的崩潰——我比她的分數(shù)還要高一分,也就是說我完全有機會上心儀的專業(yè),但害怕分數(shù)考不夠沒有去報招生人數(shù)相對少一些的中文系,而是報考了一個一年級就招收230人的法律系,無比悲催地決定了命運的選擇。

·Ⅵ·

聽說現(xiàn)如今北大允許入學后調(diào)換專業(yè),當然條件是可以從錄取分數(shù)高的專業(yè)向低的調(diào)換,從法律系向中文系調(diào)換應(yīng)該不是不可能的。但在30幾年前,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我的同學中類似于我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必須無奈地順從,順從地學習,順從地畢業(yè)分配到政法系統(tǒng)單位,很多人也就如此順從命運。

我在北大期間培養(yǎng)出若干與法律不相干的興趣。我喜歡吃過午飯在三角地一帶徜徉,因為那里會貼出各種社團招新廣告。當然招新的對象一般都是大一大二的學生。文學社一類,我參加過“五四文學社”、法律系的“晨鐘文學社”,投沒投過稿子記不住了,因為那種社團的氛圍很吸引人,大家坐在一起仰著年輕的面龐,有口才的滔滔不絕,傾聽者也是認真的模樣,是課堂所不常見的專注。我還參加過北大話劇隊,在我和同宿舍的女生結(jié)伴第一次去42樓4層西北角的話劇隊排練場時,開門見到的是中文系美才女黃蓓佳,她看看我們,小聲地和旁人說了句:哪來這么多小孩兒。我們又崇拜又羞澀,窘態(tài)十足,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但事實上我們是去“接班”的。話劇隊很熱鬧,當時的隊長是英達,副隊長是肖峰,英達是北京滿族人,79級心理學系,說話京腔京調(diào),愛開玩笑,90年代成為中國首屈一指的情景喜劇大腕。肖峰是上海人,80級哲學系。前者白而高胖,后者戴副眼鏡,白而適中。沒事倆人就斗嘴不斷。記得有一次他倆互相攻擊對方所在系的荒誕性,英達說什么我忘了,反正是得意忘形地譏笑哲學家,估計把肖峰貶損急眼了,他就使勁提高嗓門說他要宣布北大最荒誕不經(jīng)的學科就是心理系,因為他們不是追著雞鴨滿校園跑,抓來做實驗,不然就買一筐魚做實驗,做完了還把魚給燉了吃了。我們傻傻地在旁邊跟著笑,然后大家問真的拿魚做實驗嗎?英達那次好像認輸,顯得灰溜溜的,不再為他的系那么神氣了。我們大家都很好奇真有一個系沒事殺雞宰魚嗎?如果做完實驗還讓吃掉,不管心理學是不是20世紀最大的偽科學,人家的福利還是不錯哦。后來我聽說這倆人前后腳去了美國留學,課余在餐館打工時都不約而同隱瞞自己真實姓名,報對方的名字,冒充對方,好像這樣比較搞笑有趣,比較解氣吧。這兩位可愛的話劇隊長真真患上了表演性人格障礙,到了美國還不忘記惡搞對方。兩位頗有才華的人其實是相互欣賞相互惜憐。話劇隊還有一位胖胖的女老師是人藝的老演員,做我們的藝術(shù)指導?;蛟S是北大請她過來管理一班學生社團。她嗓門很高,說話比較瑣碎,英達也不忘和她惡作劇。但有一次話劇隊來了一位女神級的明星,英達是因為認識她哥哥的緣故特意請她過來給大家排戲指導。她坐在靠窗的角落,背著光也難掩光彩照人,長發(fā)如瀑前額光潔,那時她青春靚麗,而且也是影視界小有名氣的明星了。她就是呂麗萍。記得一向嘻嘻哈哈的英達那個晚上很謙虛,不斷認真地請教女神點撥指導。我們當然是又興奮又快樂,表演很賣力。呂麗萍說的話很少,聲音幽幽地從角落傳來,但字字璣珠,開口必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論,絕對顯示了她中戲高材生的水準,大家佩服得不行不行的。

在北大我還參加的一個社團就是廣播站,站長是80中文系的呂林。呂林白白凈凈戴一副眼鏡,也是校園活躍分子之一,他10年前英年早逝甚是可惜。電臺全稱應(yīng)該叫燕園廣播電臺,有三組學生播音員,每一組每周大約去錄兩次音。錄音都是在下午,用那種有點專業(yè)程度的磁帶錄音機錄制。熟練后我們幾乎都是一次成功,很少反復錄音的,錄音的節(jié)目時長大概是一小時吧,開始是新聞,接下來有專訪稿子,后半段大約就是放音樂,播音的同學就不用管了。燕園廣播電臺大概在晚上六點開始,通過全校各個角落的播放器傳送出來,我很少專門去聽,有一次走在路上正巧電臺在播音,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我聽到的聲音并不如我自我感覺到的聲音那么敞亮,一點兒不好聽,有種被堵住的氣息不暢的感覺,這或許是經(jīng)過機器的錄制失真很多。多年以后,有一位陳姓82級中文系女生通過我先生向我問好,她說她在燕園聽了我三年的播音,聲音很好聽。我已經(jīng)年紀一握一把了,聽到此贊還會耳熱臉紅。不過親愛的同學,我絕對沒有霸占燕園廣播電臺三年,因為從大學三年級開始,我脫離了一切社團活動,開始埋頭學業(yè),緊接著就是去南京法院實習和準備畢業(yè)論文。也就是說我大三以后便結(jié)束了一切不務(wù)正業(yè)的社團生涯。

北大四年,于我而言平凡普通。我更加渴望這個階段早些結(jié)束,以便投身校園之外的精彩世界,這是我的好奇心使然。當然,有100個北大學子,就有100個不同心目中的北大,這是感受的差異。我的北大是十年“文革”動蕩后平靜同時也迷惘的四年。可以從我的大學生涯得知,我最初的兩年是應(yīng)付著自己的專業(yè),比如只是做到可以考試過關(guān)的前提下視情況拿到相對好一點的成績,便沒有更高要求。此外,我便是校園里好奇心極重的各種新奇物件的圍觀者,并身體力行順從自己的意愿而參與。很多同學與我的情況相似。實際上,大學最大的魅力是給與年輕人好奇心以一個寬泛的舞臺,給他們自由,讓他們隨意東張西望,觀察一個過去不熟悉的新世界,并試試自己的身手。而文學、文藝、文化所衍生出的種種興趣可以使大家拋去壓抑的高中時代,釋放活力,回歸青春的正軌??傊髮W于青年而言,不只是知識的灌輸或攫取之地,更是一次必要的成長、觀察,只不過那個年代以文學的名義為這個過程找到最合適的方法。

(陸波,律師,作家,1981年—1985年就讀于北京大學法律系,曾合著詩集《燕園三葉集》,現(xiàn)為“騰訊大家”撰寫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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