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先生:
你好!
前日你在越洋電話里問到了大江健三郎先生被日本保守勢力訴上法庭之事,事后我歸納了一下,你所關(guān)注的問題大致如下:大江先生于1970年發(fā)表了《沖繩札記》,為何將近四十年后才被訴上法庭?這次成為訴訟焦點的《沖繩札記》是一部什么樣的作品?什么人,或者說,是什么勢力把大江先生訴上了法庭?他們的訴求是什么?大阪地方法院于3月28日宣布大江先生勝訴,這又意味著什么?此外,你還問到大江先生本人以及夫人對這場官司的態(tài)度等等。這些問題看似不同,實際上是一個整體,我也只能在整體框架內(nèi)回答你的問題。
一如你已經(jīng)知道的那樣,《沖繩札記》于1970年由巖波書店出版,至今已再版53次。初版時,作者大江健三郎先生35歲。2008年2月22日,在向來自世界各國的藝術(shù)家介紹《沖繩札記》所涉及的日軍強迫當?shù)孛癖娂w自殺的背景時,年已73歲的大江先生在世界筆會論壇上所作基調(diào)發(fā)言中表示:“太平洋戰(zhàn)爭末期,為了達到盡量遲滯聯(lián)軍進攻日本本土這一目的,日本軍隊決定在沖繩全力抵抗聯(lián)軍。當時,駐守在沖繩的日軍第32軍司令官所指示的方針,便是所謂‘軍官民等共生共死。在美國海軍登上沖繩島并攻擊前進時,前進路線上有兩個小島,也就是渡嘉敷島和座間味島。當這兩個小島開始遭受攻擊時,包括老人、婦女和兒童在內(nèi)的七百人之多的島上居民集體自殺。”而大江先生當時在相關(guān)記述中“想要揭示這樣一個事實:這個悲慘的事件深受日積月累的‘皇民教育之影響,認為成為敵軍的俘虜是最為可恥之事,加之在軍方‘一旦投降,男人便會被殺死,女人則將遭到暴行之類的宣傳下,集體自殺便成了島民們無可避免的選擇。成為我這場官司之起因的渡嘉敷島的集體自殺現(xiàn)場的幸存者們的證詞,目前在不斷增加,軍隊分發(fā)手榴彈等事例,更為明了地顯示出這是由于日本軍隊的強制所造成的悲劇?!?/p>
在談到這部紀實文學的創(chuàng)作背景時,日本文藝評論家山崎行太行在分析文章中指出:“一些日本人在戰(zhàn)敗后唯恐被追究戰(zhàn)爭責任,因而閉口不語,靜觀變化,在追究戰(zhàn)爭責任的風頭過去后,便圖謀回避甚至勾銷戰(zhàn)爭責任。大江健三郎將此作為日本人喪失倫理觀的一個例子,換句話說,將此作為其預感到的,所謂“歷史修正主義”將要抬頭的一個例子,并對此予以嚴厲警告?!弊杂勺迦蒜從靖麆t在另一篇文章里表示,為創(chuàng)作《沖繩札記》,大江健三郎這位“青年作家一次次前往現(xiàn)場采訪,與各種各樣的人進行交流,并確認對方的反應(yīng),在一點一點地前進的同時,反復進行思索和行動……”。
在反復采訪和調(diào)查的同時,大江先生還參閱了由《沖繩時報》社出版的《鋼鐵暴風》和《沖繩戰(zhàn)記》(上地一史著)。這兩本書的作者在上述作品中,不約而同地提到日本軍隊曾強迫沖繩民眾集體自殺的歷史事實,并披露了當時發(fā)布這道命令的日軍一些軍官的名字,其中就包括這次“沖繩集體自殺訴訟案”的原告、原日軍駐沖繩座間味島的守備隊長梅澤裕少佐等人。戰(zhàn)后數(shù)十年以來,日本高中歷史教科書也一直采用這種表述,認為造成沖繩諸島民眾大規(guī)模集體自殺悲劇是由于軍方強令所致。實際上,大江先生在創(chuàng)作《沖繩札記》的過程中,更為關(guān)注的是揭示出造成這種悲劇的根本原因,亦即所謂“自上而下的縱向構(gòu)造”,也就是“天皇一日本軍隊一日軍駐守沖繩的第32軍一沖繩各島嶼守備隊”這種縱向構(gòu)造。出于以上考慮,在執(zhí)筆寫作的過程中,大江先生并沒有像其他同類報道那樣披露守備隊長的具體姓名,認為“如此之大的事件,并不是某一個隊長的資質(zhì)、性格以及選擇所能決定的,因此,尤其注意沒有寫上個人姓名”。
其實,在二戰(zhàn)末期,日軍強迫民眾集體自殺并不局限于沖繩一地,在關(guān)島,在塞班島,在我國的東北(舊滿洲)地區(qū),都曾發(fā)生多起造成民眾大量傷亡的“玉碎”事件??墒?,日本軍隊強迫民眾集體自殺這種極為殘忍的行徑,竟被另一位日本作家曾野綾子謳歌為“一家人,或圍坐一圈拉響手榴彈,或由身體強健的父親以及兄長,中斷柔弱無力的母親以及妹妹的生命。存在于其中的,則是愛”。這位將民眾被迫自殺視為極愛所致的女作家還引用了渡嘉敷島幸存下來的日軍一位軍官的證言,說是“毋寧說,我所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以那般為國捐軀的美好心靈赴死的那些人的事跡,為什么到了戰(zhàn)后,卻被說成是在命令之下受到了強制?這樣的說法,是自己在玷污慨然赴死的清純之心。對于這種說法,我無法理解”。
在為日軍暴行做了這么一番鳴冤叫屈之后,200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末期駐守沖繩座間味島的守備隊長梅澤裕少佐以及渡嘉敷島的守備隊長赤松嘉次大尉終于向大阪地方法院提起訴訟,狀告大江健三郎在《沖繩札記》中有關(guān)軍方強令民眾集體自殺的表述是“虛偽的事實”,以“名譽受到損毀”為由,要求該書作者大江健三郎以及出版商巖波書店停止發(fā)行,并賠償2000萬日元精神損失費。奇怪的是,如果情況果真如此的話,原告為什么不去狀告其他在談到日軍強迫民眾集體自殺時直接披露其姓名的書刊報紙,而唯獨盯上并沒有涉及這兩位守備隊長大名的大江健三郎呢?更有甚者,后來人們在庭審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兩個擁有由30位大律師組成的律師團的原告,其實連《沖繩札記》這本書都沒有認真讀過,卻在背后勢力的挑唆下掀起了這場鬧劇的序幕。
這里所說的背后勢力,就是常年來一直試圖篡改歷史教科書的那股政治勢力以及一些右翼政治家。由上述勢力和個人組成的某個標榜自由主義史觀的組織,將歷史教科書中有關(guān)日軍在侵略戰(zhàn)爭中對亞洲各國人民造成了巨大傷害之表述,攻擊為“自虐史觀”,提出要在新編寫的歷史教科書中,加入所謂“大東亞戰(zhàn)爭是自存自衛(wèi)的戰(zhàn)爭,是解放亞洲的戰(zhàn)爭”等荒唐主張。而且,更要在篡改歷史教科書的基礎(chǔ)上,修改日本于戰(zhàn)后制定的“和平憲法”,尤其是其中有關(guān)日本不成立海陸空軍,永久放棄戰(zhàn)爭的條款。被那些“背后勢力”送上法庭被告席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先生,便是主張吸取侵略戰(zhàn)爭之歷史的教訓,反對修改和平憲法的“九條會”發(fā)起人之一。當然,大江先生之所以成為這些人的眼中釘,還因為他在2001年出版的《不可鎖國》一書中,對那些持自由主義史觀的人所編纂的歷史教科書進行了極為嚴厲的批判。
事情還不僅僅如此。就在這場訴訟官司還未見任何分曉時,日本文部科學省便于2007年3月迫不及待地對出版歷史教科書的出版社施加壓力,以“有關(guān)強制集體自殺的記述,是否由于軍方下達命令尚不明確”為由,要求將“軍方強制”字樣從歷史教科書中刪去。在遭到?jīng)_繩十一萬民眾于9月29日舉行的大型抗議示威之后,仍拒不恢復“強制”字樣,僅僅換上曖昧的“參與”兩字了事。
說到這里,這場訴訟官司的經(jīng)緯以及意義實際上已經(jīng)比較清晰了,那就是日本的右翼保守勢力挑唆二戰(zhàn)宋期駐守在沖繩的兩個日軍軍官,以《沖繩札記》中有關(guān)日軍強迫當?shù)孛癖娂w自殺的表述是“虛偽的事實”,致使自己“名譽受到損毀”為由,將該書作者大江健三郎告上了法庭。而在臺前和幕后大肆活動的,則是一些試圖借此遮蔽日軍的罪惡史,以進一步篡改歷史教科書甚至試圖修改和平憲法的右翼文人、政客甚至政府機構(gòu)。他們不惜重金聘請由30位著名律師組成的龐大律師團,他們有眾多右翼分子在法庭內(nèi)外搖旗吶喊……
面對對方龐大而豪華的陣容,大江先生絲毫沒有怯陣,準確地說,正如日本著名文藝評論家、東京大學教授小森陽一所表示的那樣,“毋寧說,這場訴訟官司正是大江先生所期盼的。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在這個萬人矚目的戰(zhàn)場上進行戰(zhàn)斗了!”那么,大江先生本人以及夫人對這場訴訟官司的態(tài)度又是如何呢?我知道,這也是你的關(guān)注點之一,我想借助一個小插曲來進行回答。
去年11月中旬,我作為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特別研究員來到東京大學藤井省三研究室,進行為期十個月的學術(shù)訪問,抵達東京不久后的12月7日,便在大江先生的著作權(quán)代理人酒井先生陪同下,前往位于成城學園的府上拜望大江先生和夫人。剛剛落座,先生便取出一支金筆和與之配套的墨水瓶以及包裝布袋等,還有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優(yōu)雅少女安娜貝爾·李》(暫名)。我知道這支PELICAN金筆的來歷,這是先生于199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得到的獎品之一,由德國百年老店Gunther Wagner Pelikan Werke公司提供。這家公司原以制作精美鎧甲和頭盔而聞名,進入19世紀后,鎧甲和頭盔的銷量卻日益下降,只得于1838年改而生產(chǎn)鋼筆等文具,利用生產(chǎn)鎧甲和頭盔的雕刻工匠的優(yōu)勢,對鋼筆制作精益求精,僅僅雕刻筆桿上的鏤空包金筆套,就需要一個大師級工匠工作兩個月,德國工匠的嚴謹終于使得PELICAN鋼筆成為世界知名品牌。大江先生于199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照例在斯德哥爾摩得到了一支這樣的金筆,并用這支筆陸續(xù)寫下了《燃燒的綠樹》第三部、《被偷換的孩子》《愁容童子》《兩百年的孩子》《別了,我的書!》《優(yōu)雅少女安娜貝爾-李》等長篇小說??上壬F(xiàn)在特意把這支金筆放在了我面前,這又是為了什么?先生并沒有讓我繼續(xù)疑惑,他翻開《優(yōu)雅少女安娜貝爾-李》的扉頁,那一整頁被先生用這支鋼筆寫得滿滿登登,大意是:“許金龍先生因翻譯《別了,我的書!》而獲得魯迅文學獎,我為此感到自豪和感謝。書寫了這部作品的是一支特殊的鋼筆,由PELICAN公司贈送給常年使用這種鋼筆的作家。現(xiàn)在,我懷著特殊的感情,將這支特殊的鋼筆贈送給你?!蔽颐靼琢耍壬窍氚堰@支象征著他的光榮的金筆送給我!更準確地說,先生想用這種方式表達對魯迅先生的敬愛,表達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情誼!我當然愿意接受先生的“特殊的感情”,只是礙難接受這“特殊的鋼筆”??墒窍壬静辉敢饴犖艺f下去,似乎是為了說服我接受這珍貴禮物,他告訴我,魯迅文學獎頒布后不久,他偶然間看到了這條消息,最初只在那滾動新聞中隱約看到“魯迅”兩個字,由于自己對有關(guān)魯迅的一切都有濃厚興趣,便趕緊等待下一輪播放時,才全文讀完了這條簡短消息。當然,后來在日本的報紙和電視中再看到詳細情節(jié)則是后話了。在看到這條消息時,先生正準備前往大阪出庭作證,與包括龐大律師團在內(nèi)的原告方進行面對面的交鋒。先生繼續(xù)說,在他“踏入法庭的那個瞬間,一股戰(zhàn)斗的沖動突然溢滿全身,覺得自己那時就是一個戰(zhàn)士,一個渴望進行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隨后,先生除了當庭闡述自己的主張外,還與對方的律師團展開了激烈的交鋒,辯倒了對方排名第一的律師,再接著與排名第二的律師繼續(xù)辯論……我終于理解了先生贈送金筆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同時也理解了先生將這兩件事連在一起講述的目的,那就是感謝魯迅先生在這個關(guān)鍵時期賦予他力量和勇氣,使他為維護歷史真相,維護和平憲法,維護和平與真理,像無畏的斗士般在法庭上與對方龐大的團隊奮勇戰(zhàn)斗!是的,當時聽到這時,我無法不聯(lián)想起“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边@句名言,無法不聯(lián)想到另一位偉大的戰(zhàn)士——魯迅。在日本這個保守勢力越發(fā)猖獗的國家,在當下這個極為嚴峻的時期,大江先生何嘗不是另一位為了真理而沖鋒陷陣的偉大戰(zhàn)士呢?!
這里必須說一說來自夫人的支持。盡管大江先生在小說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出色地證明了自己的才能,可在居家理財方面就讓人實在不敢恭維了。從談戀愛時開始,便由當時的戀人,也就是后來成為大江妻子的由佳里夫人悉心料理著這個家庭。面對這場無法回避的戰(zhàn)斗,夫人毫不猶豫地從積蓄和生活費用總預算中抽出四百萬日元,用以支付與巖波書店共同聘請兩個律師所需費用。對于一個家庭來說,這不啻為一筆沉重的負擔,但家境并不寬裕的夫人表示,還要繼續(xù)節(jié)儉度日,從中擠出打官司所需費用,一定要把這場官司打到底!聽了這些話,在這位典雅的夫人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不畏強暴、堅持真理的高貴氣質(zhì)!
修文先生,這就是大江先生和夫人對待這場官司的態(tài)度。此外,你還提到大阪地方法院于3月28日宣布大江先生勝訴。情況確實如此,3月28日上午9時半左右,大江先生就進入了大阪地方法庭,10點左右,主審法官深見敏正宣讀完原告敗訴的主文過后,表示在仔細審察了有關(guān)集體自殺的學說和文獻資料,以及大江健三郎當年采訪的實際情況后,認為“(當年《沖繩札記》)出版時,大江有相當多的理由足以相信自殺命令是真實的”,認定集體自殺與日軍有著很深的關(guān)聯(lián),因此對原告方造成所謂“名譽損毀”之說不能成立,故而駁回原告方的所有訴訟請求。至此,這場歷時兩年半的官司,以大江健三郎和巖波書店勝訴而落下帷幕。不過,正如大江先生此前曾對我表示的那樣,無論哪一方獲勝,敗訴方都將上訴,一直會打到最后階段。事實也是如此,原告方在得知敗訴后,當庭表示將會上訴。據(jù)日本法律界友人估計,這場官司還將持續(xù)三至五年。我們相信,歷史真相必將得到彰顯,正義力量必將獲得最終勝利。
關(guān)于“日軍強迫沖繩民眾集體自殺訴訟案”的情況,就先介紹到這里。(至于今后的進展和變化,我將隨時向你報告。)
祝
春安!
許金龍敬具
(摘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