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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街的下午

2016-04-11 03:03/
青年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河街老孫小楊

⊙ 文 / 程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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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街的下午

⊙ 文 / 程 青

程 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九八五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回聲》《天使》《最溫暖的寒夜》《發(fā)燒》《成人游戲》《戀愛課》《織網(wǎng)的蜘蛛》等,小說集《十周歲》《今晚吃燒烤》,散文集《暗處的花朵》等。曾榮獲老舍文學獎。

陶蓮來到新疆三年多,每天忙忙碌碌,從來沒有工夫在大街上看熱鬧。那天下午她從華大姐家出來往心愿餐館趕經(jīng)過旱河街的時候,卻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她看見一群孩子從一個門臉很小的學校里出來,立時就想起了放在老家的兩個女兒露露和珠珠。她留神看著從身邊經(jīng)過的一個個小女孩,略微有點像露露和珠珠的她就會多看幾眼。不過她看來看去,像露露和珠珠的很少,露露和珠珠都是那種內(nèi)向沉默老實巴交的孩子,她不知道她們像誰,大概就像她自己吧。而從她身邊經(jīng)過的這些小姑娘都是嘰嘰喳喳,歡蹦亂跳的。她看著她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想著兩個女兒在老家跟著爺爺不知過成啥樣,心里又苦又澀。

在到這里之前陶蓮跟著前夫小楊在東莞打工,那時小楊還是她丈夫不是前夫。小楊在老鄉(xiāng)的裝修公司做,她在臺商的制鞋廠上班,兩個人加起來每月能掙到四五千塊,她和小楊說得最多也是最高興的話題,就是把攢下來的錢拿回老家去怎么用??墒浅隽艘粰n子事就把他們的計劃打破了。有一天她因為肚子疼請假回家,沒想到正好撞見小楊和一個染了一頭紅毛的女人在床上翻滾。她二話沒說,從案板上操起菜刀就要砍那個女的,被小楊死命攔住。她發(fā)瘋一樣揮動著菜刀,好幾次差點把自己老公給結果了。小楊狠狠地扭住了她的手腕,把菜刀搶過去扔到了窗外,生生把那個狐貍精給放走了。小楊向著外面的騷貨不向著她,她肺都氣炸了,把家里一通狠砸,連鍋都踩扁了。小楊不理她,揣了包煙就摔門出去了。小楊一走她眼淚就忍不住嘩嘩流下來,她后悔自己太魯莽,要是去喊幾個老鄉(xiāng)把這兩個狗男女堵在屋里頭,再慢慢收拾他們,局面就不會這么狼狽?,F(xiàn)在氣沒出干凈,事情倒弄得不知如何收場了。

她一個人哭了一夜,小楊一夜都沒回來。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他回來自己怎么面對他,是跟他打,還是跟從前那樣跟他和和氣氣過日子?跟他接茬兒過她咽不下這口氣,她也不相信兩個人弄到這步田地還能好好過下去。她心里氣悶,頭腦昏沉,想來想去自己收拾不了這個爛攤子。她想給要好的姐妹打個電話,可是卻不知道打給誰,平常都是她們向她討主意,她清楚自己指不上她們來給她指一條明路。想到她們頂多就是說些車轱轆話勸勸她,那些話她們不說出來她也能想得到,而且打電話還費錢,她也就懶得打電話了。第二天她還照樣上班下班,心里暗暗盼著小楊能回家來。結果是空等了一場。到第三天,她還特意去買了一條魚,她想無論如何小楊也該回來了,他在外面借住一夜兩夜行,再多人家要煩他的。可她做好了晚飯,等到九點鐘,小楊也沒回來。她一個人默默地吃著放冷了的晚飯,忍不住流下淚來。她覺得自己跟小楊是走到頭了。錯是他犯的,他不向她認錯,還一跑跑得沒影兒了,還算是個人?她越想越氣,推開飯碗,起身胡亂收拾了幾件衣服,拿上家里的存折,一咬牙去了火車站。她橫下一條心,反正是再也不跟這個男人過了。

她打算搭上火車回老家去,但想想一個孤身女人回到老家是會被人看不起的,而且人家還要問東問西,因此到了火車站她臨時改變了主意。她決定先不回老家,干脆跑得遠點兒,去新疆投奔在那里打工的表姐愛娟。她先到了廣州,買了一張去烏魯木齊的火車票,坐了五十五個小時終于到了烏魯木齊,準備再轉(zhuǎn)車去伊寧。她和愛娟通電話,愛娟讓她在烏魯木齊等兩天,找到順車把她捎過去。三天之后果然有人打電話叫她去搭車??墒琼樮噮s不是直接去伊寧,而是走走停停,從這一個地方拐到那一個地方,有時候還要走幾百公里的回頭路。她上了車就算交出去了,一路上賠著笑臉跟著人家,替人家卸貨裝車,支鍋做飯,凡是能出力的地方她都不偷懶。為了省錢,也沒有中途下車去換乘別的車。到達伊寧已經(jīng)是十八天之后。到了之后她才知道愛娟在五天前已經(jīng)生病死了。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愛娟年紀輕輕,一場感冒竟然沒能扛得住。一路上她還和她通過好幾次電話,后來因為沒啥事,也為了省電話費,她想等快到再給她打電話,沒想到她自己人到了愛娟卻不在了。她哭得死去活來,恨不得跟著愛娟一塊走算了。是表姐夫老孫紅著眼睛來接的她,她第一次見到老孫,因為愛娟死了,她看他就像親人一般。她完全沒想到一個星期之后自己會和這個胡子拉碴其貌不揚的男人睡到一張床上。

陶蓮年輕,卻是個相當本分的女人,尤其是從老家到了東莞之后,她更加為自己的清白驕傲。她十九歲的時候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小楊,不到一年就跟他結婚了。除了小楊,她沒和別的男人好過,這么快就和老孫弄到了一塊兒,連她自己想著都覺得臉紅。但這一切發(fā)生得讓她反應不過來,就像在陌生的地方走路,走著走著就走迷了。她就像是該當如此地和愛娟的男人睡覺,還用愛娟的鍋碗瓢盆,穿愛娟留下來的衣服,抹愛娟沒用完的潤膚霜……有時候她心里也會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坐享其成,占了愛娟的便宜。占愛娟的便宜也就罷了,小時候她就經(jīng)常占她的便宜,愛娟從來就是讓著她的。愛娟是姐妹中對她最好的一個,也是最大方的一個,她活著的時候占她便宜陶蓮沒覺得什么,可是她死了還占她的便宜陶蓮心里就不那么理直氣壯了。尤其是想到報應,她脊梁骨會陣陣發(fā)涼。愛娟沒有孩子,她想過如果表姐留下一兒半女,自己會把他們當成親生骨肉,也算是報答愛娟了?,F(xiàn)在她無法報答愛娟,便對她的男人好,特別是在床上對他好。老孫是在她一腳踏空時接著她的,這份情她不能不報。她坐了十八天長途車蓬頭垢面來到這里,剛剛喪妻的老孫接了她打給愛娟的電話就趕了過來,第一天他帶她去館子里吃了頓拉條子,領她去老鄉(xiāng)家住下;第二天他帶她去館子里吃手抓飯,把她安頓在另一個老鄉(xiāng)家住下;第三天他帶她去館子里吃炒菜和餃子,皺著眉頭吸著煙幫她盤算晚上送她去哪個老鄉(xiāng)家過夜……她看得出他為難,可是她沒錢去住店,只能交給他去安排。東混西混過了五六夜,老孫實在沒轍了,叫她去他家里住,她二話沒說就跟他去了。當晚老孫讓她睡床,自己打地鋪,她不肯,讓老孫睡床,自己睡地鋪。兩個人推讓了幾個來回,最后還是老孫睡了地鋪她睡了床。這樣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后兩個人都有點不自然。她想著老孫對她的好,一天都是恍恍惚惚的。第二天晚上他們又為誰睡地鋪誰睡床爭執(zhí)不下,最后還是老孫睡了地鋪她睡了床。睡下之后她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孫好像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睡到半夜,蒙眬之中,她感到被人用力抱住,她醒過來發(fā)覺一個熱乎乎的身子正緊緊貼著她,有硬邦邦的東西頂在她后面。她沒有叫喊,只是默默地抵擋了一陣,然后就繳械投降了。她任憑老孫扯掉了衣服,分開了雙腿……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就點火做飯,一邊把老孫脫下的臟衣服泡在塑料盆里大洗起來。就這樣她跟老孫過上了日子。她幾乎忘記了愛娟,只有靜下來才想得起她。想起她時她會在心里為她念幾聲“阿彌陀佛”,算是祭奠她。有一天半夜睡醒,她忽然覺得自己成了愛娟,她害怕被表姐附體,推醒老孫要他叫自己的名字。老孫睡得稀里糊涂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罵她神經(jīng)病,拉過她就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她感覺自那以后老孫跟她倒是不見外了。

不過陶蓮對老孫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稱心。她一般是不拿他跟小楊比的,可是有時候心里還是忍不住會拿他跟小楊比。她覺得老孫這個人有他的毛病,他跟小楊有好多地方正相反。小楊是那種火氣很盛的人,炮筒子脾氣,什么都不裝在心里,他只要看她不順眼,難聽的話跟著就出來了,這讓她既惱火又無奈,她總想忍過去算了,可是每次差不多都快忍到最后了還是忍不住,所以家里總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街坊鄰居都知道他們夫妻關系很不好。她自己倒不這么覺得,吵歸吵,她看小楊還是蠻順眼的,第一當然是他人長得精神,帥哥就是在吵架的時候也還是帥哥。

還有就是他為人大方,這也是她覺得他最大的好處。小楊是那種掙到錢就要花掉的人,而且特別肯為她花錢。她聽小姐妹總抱怨自己男人摳門,也聽她們說男人肯為你花錢就是愛你,所以覺得從這一點上說,小楊是真愛她的。有時她看他什么都想給她買,就怕給她買少了那種掙倆花仨的勁頭心里都過不去,覺得他對自己好得有點過頭了。她最心疼的還是花掉的錢,因為花出去了就沒有了,她還想積起來拿回老家去建房子開店呢。而且小楊對她大方,對別人也大方,好幾次剛發(fā)到工錢他就約了哥們兒去喝酒,一頓酒下來一大半就去掉了。為這事她沒少跟他吵。后來她發(fā)現(xiàn)他除了舍得把錢花在跟哥們兒喝酒上,更舍得花在那些野女人身上。起初她一點沒往那上頭想,有一天去菜市場遇到一個老鄉(xiāng),那女的在老家就以嘴碎出名,最喜歡搬弄是非。她一看見她就大驚小怪地說:“哎喲,剛才看見你家小楊在百貨店逛呢,挎著個女的,不是你呀?”她往地上啐一口,罵她老眼昏花撞見鬼了。不一日,她又聽別的老鄉(xiāng)悄悄告訴她碰見小楊跟一個女的下館子,她心頭一驚,嘴上還是說人家看錯眼了瞎說八道。但她從那時候就開始暗中留意小楊,所以要說那天她回家撞上他和紅毛女人胡搞也并非純屬巧合。

不過她冷靜下來之后心里多多少少也后悔自己從家里跑掉,她想畢竟和小楊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妻,而且還有兩個孩子,讓外頭的騷貨一把把家給攪散了,真是太冤了!但要讓她回去她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打小她就是一個硬氣的人,家里人都罵她倔,“打落牙齒往肚里咽”“不撞南墻不回頭”“一條道走到黑”,這些老話她覺得都是說她的,所以她邁出了這一步就不可能回頭了。不過她想想自己靠上了老孫這個碼頭,這輩子也算是有著落了,心里也還是踏實的。只是老孫太摳了,比如平日買點油鹽都要算來算去,啥都不舍得給她買不說,給錢讓她去買東西連零頭都要收回去,讓她心里生氣。再一條是老孫人蔫,做起事情有一搭沒一搭,什么事情開個頭就扔那兒了,沒一件是能從頭到尾利利索索做完的,你催他,他有時聽得進有時聽不進,你不催他,他就壓根兒只當沒那事。她看得起急,覺得他??伤l(fā)起脾氣來跟小楊一樣火力十足,甚至比小楊還火暴,讓她苦不堪言。還有一條也是她覺得別扭的,就是老孫在床上花頭多,要她這么著那么著,這樣做那樣做,她不肯順從他就強迫她,她俯首帖耳他最開心,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跟她才是最親近的。日子一長她發(fā)現(xiàn)老孫的本性暴露出來了,他在床上跟她熱得像一團火,下了床就不拿她當一回事了,對她不聞不問不說,經(jīng)常是連話都懶得跟她說。她心里覺得小楊血是熱的,而老孫的血是涼的,小楊像狗一樣喜歡黏人,老孫就像一條蛇,在太陽底下曬著才能曬熱,一到陰涼處就又涼了。好幾次她一個人走在路上,想起這些鼻子一陣陣發(fā)酸,眼眶就濕了。她明知道自己走錯了路,但只能將錯就錯走下去。她清楚自己沒有退路,只得認命。

老孫還有一個特點也讓她心煩和無奈,就是他特別好面子。跟她搞到一起之后他覺得臉上不好看,也沒跟她商量一句,就要離開伊寧。那會兒她樣樣聽他的,他說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說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她跟他到了布爾津,在布爾津住了沒幾個月,老孫又要走,這回是他和打工的汽修店店主合不來。她勸他這家不行就換一家,總比換個地方要少折騰些,但老孫不肯聽,他說必須走,于是她跟著他到了這里。

不過陶蓮倒是個看得開的人,她明白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所以盡量把日子往好里過。在家里她凡事盡量順著老孫,在外頭她從來不挑活兒,有啥做啥,只要能掙到錢就行。到這里因為人生地不熟,她一時找不到活兒,就去做鐘點工。做鐘點工的時候她認識了華大姐,華大姐是個退休老師,說話慢條斯理,對她相當好。她教她認字,還把她介紹到一個小餐館里當洗碗工。后來她就不怎么做鐘點工了,主要在餐館里做。換了幾家之后,她換到了心愿餐館。心愿餐館也是個小餐館,做的是夜市生意,所以到晚上才忙,她白天還是做鐘點工。不過她只做兩家,一家是華大姐家,另一家是華大姐對門的老太太家,這兩家都是包月的。每天她做完這兩家就去心愿餐館上班,那邊也是包月的。有了這兩塊固定的收入,她心里不由得打起了小算盤,想把放在老家的兩個女兒接過來。不過她還沒跟老孫說,她不敢隨隨便便跟他提,知道他沒那么好說話。要是開了口被他撅回來,她知道再讓他拐彎就難了。所以她得找準機會跟他說。最重要的是她要多攢些錢,她知道腰包硬了腰桿子才能硬。

她一邊走著一邊想心事,突然有一群孩子從她身邊跑過,就像一群飛奔的小馬駒,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個,他們像一陣狂風向她席卷而來,轉(zhuǎn)眼又呼嘯而去,差點把她帶個跟斗。她看見他們在追逐一個小孩,那孩子個頭不高,卻跑得飛快。追他的這群人都要比他大,但同樣也都是孩子。她真替那個被追的小孩捏一把汗,她想他要是被追上,吃虧是肯定的。

她沒走幾步,那幫孩子忽然又跑了回來,這里正是幾條小街的交匯口,她不知道他們是從哪條路鉆出來的,一錯眼珠他們已經(jīng)跑到了她面前。她看清奔跑在最前頭的還是那個小孩,他不要命地跑著,嘴張得老大,腳上跑得只剩下了一只鞋子,后面一大群氣喘吁吁的孩子還是緊追不放。她真想幫他一把,卻無從下手,追他的孩子太多了,她沒法子攔住他們。她眼睜睜看著那個小孩被大孩子們追上撲倒在地,在他倒下的瞬間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沒顧上多想就大聲呵斥起來。旁邊擺攤的人目光冷淡地看著她,就像看她發(fā)神經(jīng)。她突然有些心虛,意識到自己是在多管閑事,而且是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管閑事。但是當她看見那個小孩被那幫孩子不顧死活地拳打腳踢,她還是加快了腳步?jīng)_了上去。

她沖進孩子堆里,張開胳膊去擋那些飛來的拳腳,就像一只老鷹護著自己的幼雛一樣護住那個滾了一身泥土的孩子,一邊趁亂向還在襲擊他的那些孩子揮動著拳頭。亂了一陣子之后那幫孩子總算退了下去,她拉起倒在地上的小孩,用力拍打他沾在衣褲上的塵土。

小孩很順從,任她拍打。她看他長著一張小圓乎臉,替他撣土時拍在他身上她感覺他瘦得一把骨頭。她替他拉好衣服,讓他看上去整齊一點。小孩抬起眼睛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馬上就垂下了眼睛,他不好意思的樣子就像個女孩。

她覺得應該和他說句話,她問他:“他們?yōu)樯洞蚰悖俊?/p>

他不吭聲。

她又問他:“你幾歲?”

他還是不吭聲。

她心說別是個啞巴孩子,又問他:“你叫個啥名?”

他眼睛看著別處,就好像沒聽見她在跟他說話。她心里有些失望,正想走開,小孩突然開口說:“小鼻涕泡?!?/p>

他聲音很輕,她勉強聽清楚,撲哧笑起來,說:“真難聽,這是人家瞎叫你的吧?”

小孩咧嘴笑了,他眼睛里閃著光,一臉高興,就像剛才根本沒有挨打一樣。

她看他這樣,心里忽然也覺得輕快起來,笑著說:“你有七歲了吧?”

小孩說:“八歲?!?/p>

“不像?!彼f,“上學了嗎?”

小孩點頭。

她還想跟他聊點啥,小孩突然說一句:“阿姨再見。”話音未落,已經(jīng)一溜煙兒跑遠了。

幾天之后,還是下午差不多的時候,陶蓮從華大姐家出來往心愿餐館去,走到旱河街上,她想起家里沒有縫被子的針,就轉(zhuǎn)到后街的日雜店去買針。后街很僻靜,大風一刮看不見一個人影,日雜店也像打烊了一般。她把錢從窗子里遞進去買了針,沒有從原路返回,而是拐進了另一條小街。她想斜插過去抄近道回家,結果卻看見了嚇人的一幕。

在一片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舊房子前她看到一個小孩被綁著,幾個孩子正拿樹枝抽他,還有幾個孩子正在拉一條繩子,很快這個小孩就雙腳離地被吊了起來。她一眼認出那小孩正是小鼻涕泡,不由分說沖了上去。那幫孩子一看有大人來了,撒腿就跑。因為他們突然松手,剛剛被懸吊起來的小鼻涕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想扶他起來,可是他卻站不起來。他疼得齜牙咧嘴,她想看看他傷得怎樣,發(fā)現(xiàn)他大冷天里光著兩條腿,仔細一看他竟然沒穿褲子。她伸手幫他擦去沾在破了皮的腿上的灰土和草屑,他滿臉通紅,一把推開了她的手。

她皺著眉頭心疼地問他:“他們怎么老欺負你?”

小鼻涕泡不吭聲,眼睛四處尋找,一瘸一拐跑到一堆爛木頭邊撿起卷成一團的褲子,飛快地套到身上。她幫他撿起扔在地上的書包,走過去替他背在身上。他低著頭,側(cè)過身子,非常配合。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女兒。她們長這么大她都沒有幫她們背過書包,在家的時候她每天忙得騰不出手來,什么事情都叫她們自己做;出門打工自然就更加顧不到她們,一兩年才回去一趟,回到家還是忙得不可開交,每天眼睛一睜到天黑躺到床上就沒個喘息的時候,她們的事情還是讓她們自己做。她一向不是個慣孩子的人,可是對眼前這個小孩卻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憐愛,真想把他照應得妥妥帖帖。

她陪著他走出這條狹窄的小街,她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默默地跟著他,她怕那幫孩子再殺回來找他的麻煩。

風仍在刮,刮得大的時候讓人睜不開眼。他們一前一后走到旱河街上,這里人和車多起來,她放下心來,低頭對他說:“以后你上下學走大路,揀人多的地方走,過馬路不要走前頭,也不要走后頭,夾在人當中走。”

他點頭。

她想了想又關照他:“他們打你你要往人多的地方跑,跑不掉你要喊,大聲喊救命,要不喊救火,不能不吭聲。”

他又點頭。

她停下腳步,站住問他:“記住沒?”

他抬起眼睛望著她,突然就笑了。他眼睛里閃著水靈靈的光,一張小臉就像盛開的花朵一樣,讓她心里好喜歡。想到自己保護了他,她心里暖洋洋的。

華大姐的女兒生孩子,陶蓮一口氣忙了一個多月。華大姐請她過去幫忙侍候她女兒坐月子,要別人叫她是不會答應的,在別處她只做家務,不看孩子,她嫌看孩子累,也怕?lián)黄鹭熑?,但對華大姐例外。華大姐一向?qū)λ?,她也一心對她好,所以華大姐跟她一開口她立馬就滿口答應。一個多月忙下來,華大姐替女兒多給了她一千塊錢,她推了好半天沒推掉。她拿著那個裝錢的信封走出華大姐家,想到自己做了好事還拿了錢,心里頭美得不知怎么說。

華大姐女兒家住在城南,離她打工的心愿餐館不遠,她不用經(jīng)過旱河街就能到。因為沒走旱河街,這一個多月她沒有見到那個叫小鼻涕泡的小孩。等她侍候完月子再回到華大姐家,那天下午忙完家務走出門,正是放學的鐘點,一路上她放慢了腳步,有心想遇見那個小男孩。

她走在旱河街上,四處張望,生怕和小鼻涕泡擦身而過。就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已經(jīng)是秋去冬來,風吹在身上冷颼颼的,吹在臉上就像小刀子拉一般。樹葉子早就落光了,樹枝光禿禿的,冒著寒氣,刮過風之后街道倒是顯得干凈了一點。她跟華大姐閑聊的時候問過這條街為什么叫旱河街。華大姐告訴她以前這里真是有河的,不但有河,河還不小,河水又清又大,還能走船呢。后來河水小了,也臟了,沒幾年眼看著就成了臭水溝。再后來河干了,干脆就被填了。慢慢這里成了自由市場,再后來鋪上了瀝青,成了大街。她聽了嘆氣,心里可惜好好的一條河說沒就沒了,她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

不過嘆氣歸嘆氣,她對是河是路也不大在乎。走在旱河街上,她看不少店鋪都用上了厚厚的門簾子,煙囪里往外冒著灰白色的煙,顯見都生火了。她忽然擔心起小鼻涕泡,不知道他有沒有加衣服。正想著,一扭頭看見那孩子正遠遠地走過來,他還穿著她上次看見的藍不藍灰不灰的褲子,上面也還是那件胸口印著火箭的黃綠色的短袖針織衫,衣服和褲子看上去都是臟得一塌糊涂。

她“哎”了一聲,快步穿過街道。小鼻涕泡也看見了她,露出驚喜的笑容,他停下腳步,站在街邊等她。她走到他旁邊,捏了捏他的衣袖說:“你不冷?。俊?/p>

小鼻涕泡搖搖頭。

她又說:“沒人叫你加衣服啊?”

他又搖了搖頭。

她著急地說:“都啥天氣了,會凍壞的?!?/p>

她真想領他回家去穿上衣服,可是她立刻感到自己無能為力。她跟他啥也不是,他凍著,她也只能看著。

她正和小鼻涕泡說話,有三個十來歲的女孩勾肩搭背從他們邊上經(jīng)過,她們用唱歌一樣的腔調(diào)嚷著:“小鼻涕泡,小鼻涕泡,小鼻涕泡是個大熊包,小鼻涕泡,小鼻涕泡,小鼻涕泡討厭沒人要……”她們邊唱邊樂,嘎嘎地笑成一團。大概是覺得有她撐腰,小鼻涕泡敏捷地撿起路邊的小石子,狠狠地向她們砍去。三個女孩笑著撒腿跑開了。

她看了不由得咯咯笑起來,說他:“你別跟她們小丫頭子一般見識。”

她聞到一股子油香味飄過來,街對面的炸糕店開著窗戶正在賣炸糕。她牽起小鼻涕泡臟兮兮的小手帶他走到小店前,從口袋里掏出兩塊錢從窗口遞進去,不一會兒里面遞出來放在粗黃紙上的兩塊熱騰騰油滋滋的炸糕。她把紙攏了攏,遞給他,讓他吃。

小鼻涕泡沒有接,好像在猶豫。

她有點不耐煩地朝他說:“給你就拿著?!?/p>

他還是沒有動,低著頭,好像很為難。

她笑了,一邊把炸糕往他手里塞,一邊柔和了口氣說:“吃吧,香著呢?!?/p>

他往后退縮著,還是沒有接。

她把炸糕送到他嘴邊,笑瞇瞇地說:“咬一口!”

炸糕的香氣太誘人了,她自己都想咬一口。小鼻涕泡顯然沒抵擋得住香味兒的誘惑,他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她笑著把炸糕又送到他嘴邊,沒再說話,小鼻涕泡很配合地一口一口咬著,把一塊炸糕吃完了,就像一只溫順的小狗。

她朝店里要了一只塑料袋,把另一塊炸糕裝進去,遞給他說:“這塊你帶回家去吃吧?!?/p>

小鼻涕泡雖然有一點不好意思,但卻毫不猶豫地把塑料袋接了過去,緊緊地攥在手里。她笑了,拍了拍他單薄的小肩膀說:“吃完好好寫作業(yè)?!?/p>

他乖乖地點頭,讓她相信他真的把她的話聽進去了。

現(xiàn)在只要不是禮拜六和禮拜天,陶蓮一踏上旱河街就會放慢腳步,盡管她不能每天都遇到小鼻涕泡,但一個星期里總能碰見他兩三次。她隔三岔五會買些東西給他吃,每次花個一兩塊或者兩三塊錢。她跟他熟了,他也不扭捏,她買什么他吃什么,每次都吃得干干凈凈。他從來不對她說謝謝,也沒有任何表示,就好像她給他買東西吃理所應當。她怕他餓肚子,喜歡買吃得飽的東西給他吃。她看著他吃心里甜絲絲的,就像給自己孩子買東西吃一樣。其實她在老家的時候是很少買零食給兩個女兒吃的。她喜歡看小鼻涕泡吃,也喜歡看他笑,他一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就像月牙兒一樣,就好像他是世界上最開心的人。他一笑她心里暖洋洋的就像春天一樣。

有一天她給他買炸糕,炸糕店的老板娘笑嘻嘻地問她是這個小孩的什么人,她一下愣了,臉不由自主就紅了起來。她當然不能跟她說自己和小鼻涕泡就是街上遇到的,以前根本就不認識。她對他這樣親,老來買炸糕給他吃,跟他卻是非親非故,她實在有點說不出口,也怕人家當她是專拐小孩的人販子。

挺冷的天她出了一腦門子的汗,她鎮(zhèn)定了自己,反問老板娘:“怎么啦?”

老板娘臉上掛著曖昧不明的笑容,眼睛瞟著她,又把眼光閃到一邊去,像是故意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聽人家說你是這小孩的媽……”

她聽了心里一震,形容不出是驚駭還是歡喜,她脊梁后面一陣發(fā)熱,臉更紅了。她囁嚅地說:“我不是的?!?/p>

炸糕店的老板娘嘻嘻一笑,壓低了嗓音說:“之前我也以為你是呢……我聽說這小孩的媽生下他就跑了,他爹也是倒霉透了,前頭兩個老婆都跟人跑了,找了第三個,說是兇得不得了,家里整天打得雞飛狗跳?!?/p>

她聽老板娘說這些,心里沉沉的。

老板娘又說:“我來這里有五年了,算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什么時候看見他都是一副垃圾孩子的樣子。他真要是有你這么一個媽,也算是他的福氣?!?/p>

說著話,有顧客來買東西,她轉(zhuǎn)身去忙生意了。

陶蓮聽了這些,心頭就像壓了塊石頭。小鼻涕泡就在離她不遠處蹲在馬路牙子上自己玩著,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她心里一陣沖動,真想把他領回家去。

可是她走到小鼻涕泡旁邊卻完全是另一副樣子,她平平常常地對他說:“你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回家去吧?!?/p>

小鼻涕泡從地上站起來,她俯下身幫他把褲腿上的泥土撣掉,她一邊拍打一邊忍不住說他:“就這一刻工夫,又把自己弄得泥猴一樣,你真是個不省心的!”

小鼻涕泡聽她說,一聲不吭。她偷偷瞄他,長長的眉毛下是一雙秀氣的眼睛,齊刷刷的眼睫毛翻卷著,他一點沒有害怕的樣子,她放下心來。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頭,關照他說:“你自己回家走大街不走小路,有人欺負你要大聲喊,聽見沒?”

小鼻涕泡沒吭聲,她又問了他一聲“聽見沒”,他還是不吭聲。她有點氣急敗壞,威脅他說:“你再不吭氣我就不理你了!”

小鼻涕泡抬起臉朝她一笑,他本來就圓乎的小臉笑起來簡直就像一只又紅又香的大蘋果,她弄不清那么瘦的孩子怎么會長這么一個圓臉蛋,真想在他胖乎乎的小臉上親上一口。不過她沒有這樣做,在家里她就從來不亂慣女兒,她知道小孩最容易慣上臉,大人要有威嚴,就不能由著性子跟小孩膩。

她正了臉色對他說:“現(xiàn)在你回家去寫作業(yè)吧?!?/p>

小鼻涕泡點點頭,快步往家走去。

陶蓮心里很快慰,華大姐又給她加錢了。她幫華大姐侍候她女兒坐月子,華大姐多給了她一千塊錢作為獎金,等她回到她家,她把她做鐘點工的錢也漲了上去。她拿得已經(jīng)算多了,又漲錢讓她心里不過意,可是華大姐卻說她活兒做得好,這是她應得的。她不知道怎么報答她,總是早去晚走,每次做得格外盡心盡意。華大姐也很領她情,每次她去都對她客客氣氣,跟她有說有笑,有時多買的菜也會送些給她。她覺得自己遇到了好人,在她家干活心情十分舒暢。

她在心愿餐館干得也順心,剛?cè)サ臅r候她是洗碗工,現(xiàn)在已經(jīng)勉強能算半個廚師了。餐館里有兩個掌勺的大師傅,一個嫌工錢少跑去別家干了,只剩下一個,客人多的時候忙不過來,老板就叫她去炒菜。到月底結賬,老板主動給她加了三百塊錢。在她看來炒菜和洗碗是一碼事,因此覺得這三百塊錢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心里歡喜,花起來也大方。

這一段她還是經(jīng)常能見到小鼻涕泡,也還是經(jīng)常買東西給他吃,每次給他買東西吃他都挺開心,不過他還是不會對她說謝謝。她倒是覺得他這樣好,這樣子才像一家人。她早已經(jīng)不覺得他是大街上的一個孩子,她跟他就像是家里人一樣。她經(jīng)常一踏上旱河街就知道能不能馬上見到他,她的感覺準得很。

一天下午她比平日早了一刻鐘從華大姐家出來,她特意跑了兩條街去買了一小包糖炒栗子。她把滾燙的紙包捂在衣服底下,到學校門口去等小鼻涕泡,可是她左等右等卻不見他出來。放學的時間過了,她看從學校里出來的學生越來越少,心里有點著急,她怕他沒上學,或者已經(jīng)走了,自己空等一場。空等她倒無所謂,只是懷里這包熱騰騰的栗子不能給他,讓她急躁。她本來就是給他買的,她自己才舍不得吃這么貴的零嘴呢。

她想攔個學生問問認不認得小鼻涕泡,他是走了還是沒放學,可是想想自己連他幾年級什么班級叫什么大名都不知道,只好作罷。她實在等得急了,在心里對自己說再等五分鐘。五分鐘過去了,她又對自己說再等五分鐘。她不時掏出一個舊電子表來看,四十分鐘就這樣等過去了,她終于失望地走了。

那包栗子因為貼身捂在棉衣里,還有一點點余溫,天色還沒有暗下來,但寒氣已經(jīng)涌上來了。她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看,盼著能看見小鼻涕泡。她一步一回頭,一直走到旱河街的頂頭,只要一拐彎就看不見學校了。她又一次朝學校方向望去,校門前空空的,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她徹底失望了。

她拐進小岔路,再走不到五分鐘就到心愿餐館了??伤€是不死心,突然扭身往回走,又折回到了旱河街,風風火火地朝學校走。她心里其實不抱多大希望,但不去一趟學??偸遣凰佬?。她走出沒多遠,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從校門里走出來,她還沒看清楚是不是小鼻涕泡,心口已經(jīng)激動得怦怦跳。她加快步子走過去,看清果然是他。她遠遠地大聲叫:“小鼻涕泡,小鼻涕泡——”

他聽見了,扭頭看她一眼,卻裝得像是沒看見一般,還是繼續(xù)往前走。她快步追上他,從衣襟下掏出那包已經(jīng)冷了的栗子,塞到他手里說:“給你的?!?/p>

小鼻涕泡卻沒有一點欣喜,他默默地接著,好像不知道該拿這包東西怎么辦。

她在旁邊笑瞇瞇地催他說:“吃呀吃呀,好香的?!?/p>

小鼻涕泡沒有動手,好像吃這件事也不能讓他興奮。

她覺出不對,問他:“哎哎,你怎么啦?”

小鼻涕泡默不作聲。

她輕輕推他一下,說:“是不是被老師批評啦?”

小鼻涕泡頓時神情呆滯,不敢看她。

她毫不留情地追問他:“快說,怎么回事?”

小鼻涕泡不說話。她還在一個勁兒地追問,他似乎頂不住壓力,片刻之后從書包里掏出一個作業(yè)本。她一把搶過去,笨拙地拿在手里一頁一頁翻過去,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頁,她看到了一大排觸目驚心的大紅叉。她雖然不識字,但紅叉還是認得的,不由得緊皺雙眉問他:“上課你沒聽?怎么錯了這么多?”

小鼻涕泡垂著眼簾,做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她突然明白了他怎么這么晚才下學,唬著臉說:“你被老師留學了吧?老師說啥你都記清楚了嗎?回到家里你把這些題好好做做,聽見沒?”

他點頭。

她口氣嚴厲,不容置疑地說:“明天放學我還在這里等你,我要檢查你的作業(yè)本?!?/p>

她看著他拿著作業(yè)本和她給他的那包栗子往家走,既心疼又擔心,她不知道他回到家會不會挨打。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牽掛他,甚至對露露和珠珠也沒有這樣憂心過。

次日陶蓮從華大姐家出來就去學校門口等著。她在大撥從學校擁出來的學生里沒有看見小鼻涕泡,又等了大約一刻鐘,才見他走出來。

她迎上前,關切地問他在學校里怎么樣,有沒有被老師罵。小鼻涕泡不吭聲,再問,他輕輕搖了一下頭。她讓他把作業(yè)本拿出來給她看,他磨磨蹭蹭的,但還是從書包里把卷了邊的本子掏了出來。她迅速往后翻,看到上面還是有五個大大的紅叉。她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二道題,他做錯了將近一半。她火氣騰地起來了,說他:“怎么還錯這么多?”

小鼻涕泡不吭聲,眼睛里突然滾下兩串淚珠。她從來沒有看見他哭過,竟然一陣心慌,哄他也不是,不哄他也不是。她想想小孩哭隨他哭去,沒有哄他,只是對他說:“別哭了,回家去把做錯的題目重新做。”

小鼻涕泡還是哭,抽噎得十分委屈。她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他的頭發(fā)臟得粘在了一起,摸著有一種就像摸破麻片的沙沙的感覺,她真想替他洗一洗。想想自己不能這樣做,她心里忍不住嘆氣。她的手往下移,又輕輕摸了摸他的肩膀。她發(fā)現(xiàn)他盡管加了一件外衣,衣服還是相當單薄,在這個大家早都穿上棉衣的季節(jié)里,他衣服穿得還這么少,讓她很心疼。她蹲下身,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擦去眼淚。

小鼻涕泡吸溜著鼻涕,慢慢停住了哭。她替他把作業(yè)本裝進書包,叮囑他說:“你好好做題,每道題都要做對,明天我還來這里檢查?!?/p>

他看她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些畏懼。

這一天她什么東西也沒有買給他吃。

第二天她早早去學校門口等著小鼻涕泡,他倒是一點沒晚,隨著大隊學生從校門里走出來。她想到他至少沒有被老師留學,心里暗暗松了口氣。她朝他露出笑容,他也朝她一笑。他主動從書包里拿出作業(yè)本遞給她,她翻開檢查,還是有兩道錯題,不由得拉下了臉。小鼻涕泡站在旁邊望著她,一臉的害怕。她本來是不滿意的,看他這副樣子卻柔和了口氣說:“比昨天有進步?!彼肴踢€是沒忍住,說他,“怎么還錯了兩道,你就不能仔細點嗎?”

小鼻涕泡低下頭,一副頹喪的樣子。她不喜歡看他這副模樣,對他又生氣又心疼。

她問他:“你到底學會了沒有?”

他點頭。

她又問:“真的?”

他仰起臉望著她,又膽怯又無辜。

心疼瞬間抵消了生氣,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對他說:“走,給你買烤雞翅吃去。”

她剛拉住他的手感覺他的手指僵硬冰涼,但當他聽到她這句話手指馬上變得柔軟了。他主動鉤緊了她的手,一路小跑,屁顛屁顛跟著她往烤翅攤走去。她看他一眼,心里暖融融的,不由得想起自己家的露露和珠珠,覺得又多了一個孩子。

她買了兩根烤雞翅,自己沒吃都給了他。他遲疑著沒有接,她硬是塞給了他。她看他專心地小口咬著滾燙的雞翅,柔聲問他:“你在家能吃飽嗎?”

她早就想問他了,只是覺得這樣的話有點說不出口。看他皮包骨頭的樣子,她猜他很可能吃不飽飯。

小鼻涕泡愣了一下,停下咀嚼,沒說話。

她又問了一遍,他點了點頭,馬上又搖了搖頭。

她忍不住問他:“她對你怎么樣?”

小鼻涕泡好像沒聽明白,抬起眼睛茫然地望著她。

她只好又說:“你媽……對你好不好?”

小鼻涕泡就像沒聽見一樣,過了一會兒他點了下頭。

她兩眼盯著他說:“你跟我說實話,不要害怕?!?/p>

小鼻涕泡嘴里嘟著一口雞肉,眼看就要哭出來。

她不忍心,嘆了口氣,不再問了。

她看著他把兩根烤雞翅吃完,對他說:“你回家去好好寫作業(yè),等你題目都做對了我給你買牛肉面吃?!?/p>

小鼻涕泡露出開心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她看見他這樣的笑容心里也跟著透亮起來。

陶蓮從心愿餐館收工回家,手里的環(huán)保袋里照例裝著兩盒打包的剩菜。最早她做的幾家小飯館都是不讓把吃的帶走,只有這家例外。盡管就是些剩菜,她也覺得很開心,每次提著沉甸甸的布袋子心里都很感激老板仁義。老孫喜歡在收工后喝兩口,正好就著她帶回去的飯菜下酒。

這天陶蓮回到家,老孫和平日一樣坐在三條腿的小條桌邊上自斟自飲。她進門之后沒顧得脫衣服,先把布兜里的東西拿出來,準備放到鍋里去蒸一下。她剛把餐盒拿出來,老孫就像長臂猿一樣一只手一揮,一巴掌就扇到了她的臉上。她大吃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又一個巴掌抽到了臉上。她臉上火辣辣的,心里又氣又委屈,捂著臉朝老孫罵道:“灌了馬尿不認得你親娘了,好好的打我做什么?”

老孫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礅,惡狠狠地吼道:“你在外面做的好事自己清楚,我抽你是便宜你!”

她急了,扯著嗓門說:“我在外面做啥了?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你他媽給我說清楚!”

老孫更加火冒三丈,吼道:“你還敢跟老子裝瘋賣傻?我問你,外面那個雜種是誰?”

她一愣,腦子迅速跑了個大圈,把自己這些日子接觸過的人都想了一遍?!脑覆宛^的老板是對她不錯,可是她跟他清清白白沒任何事啊;來吃飯的客人有喜歡跟她開玩笑的,那也就是嘴上逗一逗罷了,做生意的講個和氣生財,即使是沖老板的面子,對客人她總是會客客氣氣的;還有就是有個老鄉(xiāng)打電話給她說要借錢,那人在東莞,都不知道她早已經(jīng)到了新疆,她沒答應借錢給他,跟他也夠不著借錢的關系,而且她也確實不想借錢給別人……她最后才想到了小鼻涕泡。她沒料到自己跟這么個七八歲的小孩來往,老孫也要發(fā)這么大的火。

她怒不可遏地說:“那么個豆大點的孩子,你為他跟我胡纏,你他媽還是個人嗎?”

老孫毫不相讓地說:“我不信豆大的孩子后面就沒有大人,我還真不曉得你在外面有什么名堂呢!”

她這才算鬧明白老孫吃的哪門子醋,急急地分辯說:“那小孩就是我在街上認識的,不信你問去,我跟他家什么人也不認識,你別烏七八糟亂栽贓!”

老孫氣昂昂地說:“人家都說是你男人領著孩子找過來了……”

她一聽這話,提高了嗓門說:“我家的是女兒,這個是男孩,男女都分不清啦?”又說,“你聽誰胡說八道?沒影的事兒也能編得這么有鼻子有眼兒?!?/p>

老孫冷冰冰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我沒說孩子,我說的是男人!”

她氣呼呼地說:“誰看見我跟哪個男人在一塊兒啦?說話要有根據(jù)?!?/p>

老孫收斂了些聲氣說:“人說總看你給孩子買東西吃,不是親生的你肯替人家花錢?”

這句話把她說啞了。她忽然覺得跟老孫說不清楚,一氣之下眼淚直往上涌。她飛快地眨著眼,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

老孫占了上風,繼續(xù)嘚吧:“我這人最恨別人騙我,一個屋頂下過日子,還存?zhèn)€外心,算啥呢?我從來沒問過你來歷,也不多管你,你上哪兒去找我這么好說話的?你說那小孩不是你兒子,那你還在外頭養(yǎng)起野孩子了?老子每天就吃點剩飯剩菜,你有錢給野孩子買烤雞翅吃!”

她被他噎得回不上話來,憋回去的眼淚又涌了上來。

老孫看出她理虧,氣焰更加囂張地說:“你給我聽好啰,我把話撂這兒,我這個人是不吃啞巴虧的,你不想過你走,我不攔你,你要還想跟我過,那就別讓我再聽到人家說你什么話。我這個人是說一不二的?!?/p>

他說得斬釘截鐵,她聽得眼淚直流。

老孫惡狠狠地瞟她一眼說:“你他媽別給我哭哭啼啼的,我還沒死呢!”

說完他一推酒杯,咕咚往床上一倒就躺下了。不一會兒他鼾聲大作,酒氣熏天地睡著了。

她的眼淚流得止不住,心說這過的叫啥日子。

陶蓮倒也沒被老孫嚇住,她心想小鼻涕泡也不是她的親兒子,這是事實,自己跟他來往也沒犯著誰,不過她還是沒敢明目張膽去找他。她不像以前那樣差不多天天去旱河街等他,現(xiàn)在她看他一次之后會間隔兩三天,而且她也不再去學校門口等他,怕被別人看見。她在旱河街的一個小岔路口等他,那里僻靜。每次她都是先買好吃的,包在手巾包或者裝在塑料袋里,悄悄塞給他。小鼻涕泡見到她總是很開心,他吃她給他的東西還是那么理所當然,他還是話少,問什么說什么,不過他對她要比剛認識時親熱得多。她看他一眼他就會憨憨地笑,走在路上會自動拉住她的手。她覺得被他小手拉著很幸福,一到這樣的時候她忍不住就會想到露露和珠珠。到新疆之后她沒有回去過,想她們想得厲害。她心里籌劃這個春節(jié)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一趟看看她們。她想好回去要給她們帶新疆的水果、干果、奶酪、馕還有別的好吃的東西,還要給她們一人買一條漂亮的新裙子。她想好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慣慣她們,雖然她知道小孩是慣不得的,很容易就慣壞了。就比如小鼻涕泡,她覺得他就有點被她慣壞了,她跟他說過許多遍了,讓他學習用心,題目好好做,不要叫老師批評,可他作業(yè)本上到現(xiàn)在還是經(jīng)常有紅叉,最壞的一次被老師從頭叉到底。她當然要說他,可是他聽不進去。她心里真的很氣很急,恨鐵不成鋼。已經(jīng)有好幾次她看見他脖子里有瘀青,不用問她就知道他挨打了。她還想撩他的衣袖和褲腿看,他死命摁著不讓。她雖說氣他不好好學,可是看他挨了打,心里還是疼。有一天,小鼻涕泡跟她說,他爸說了再不好好學就不讓他上學了,送他去煤礦干活去。她聽了心都快碎了,她老家就有小煤礦,她可知道在煤礦干活是啥滋味。想想他才七八歲,她不知道他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她想這個年紀如果去打工,吃苦不說,身體受了傷那可是一輩子吃苦頭的事;如果不去打工,就怕他家里不能容他吃閑飯。她真害怕他會流落街頭,成為痞里痞氣東偷西摸的小流氓。她心里越想越難受,可是轉(zhuǎn)而想想他也不是她的親兒子,她根本沒辦法替他去做主。她想到自己的兩個女兒,也還扔在老家呢,她們吃什么喝什么學好學壞她都管不上,想到這里她心里酸得直要流眼淚。

每次見到小鼻涕泡陶蓮都要檢查他的作業(yè),她把要好好讀書的道理反反復復跟他講,還跟他說自己不識字吃了多少苦,要他答應她一定好好讀書??墒撬f到學習,小鼻涕泡總是一臉呆滯的樣子,和給他吃東西完全不一樣。她心里嘆氣,卻還是原諒了他。她想自己兩個女兒也是一樣,看來小孩子都差不多。

有一次她忍不住問他:“你爸管你學習嗎?”

他搖頭。

她想了想又問:“她呢?”

他好像知道她指的是誰,還是搖頭。

她又說:“那我管你學習你煩不煩?”

他停了片刻,還是搖頭。

她笑了,俯身說:“沒說假話?”

他點頭。

她說:“那你肯聽我話嗎?”

他用力地點頭。

她又說:“你為什么肯聽我的話?”

他不說話,好像不知道該怎么說。

她笑了,逗他說:“人家說我是你媽媽,你相信嗎?”

她自己先哈哈笑起來。

他居然一個勁兒地點頭。

她笑得更加開心。

她繼續(xù)跟他逗:“那你叫聲媽媽我聽聽——”

他不吭聲。

她等了一會兒,不想勉強他,故意板起臉來說:“不叫算了?!?/p>

他突然聲音很小地叫了一聲:“媽媽?!?/p>

她竟然沒好意思答應。她心口咚咚跳起來,臉也跟著紅起來,就好像做了不該做的事。

這一天她和他說了不少話。

她問他:“你上課不好好聽老師講課在做啥呢?”

他吭哧了一會兒,說:“沒做啥?!?/p>

她又問:“在想啥呢?”

他說:“沒想啥。”

她說:“肯定是在想吃的。”

他搖頭,笑。

她又說:“除了想吃的就是想著玩吧?”

他還是搖頭,笑。

她說:“光想吃和玩是沒出息的?!?/p>

他突然說:“我想長大?!?/p>

她從來沒聽他把話說得這么干脆利落。

她吃了一驚,問他:“你想長大?”

他望著她,說:“長大可以走好遠好遠。”

她問他:“你要走好遠好遠做什么?”

他垂下眼睛,又不說話了。

她又問他:“你長大還想做什么?”

他聲音小小地說:“掙錢?!?/p>

她笑出聲來,逗他說:“掙錢做什么呢?”

他有點害羞地說:“買東西給你吃?!?/p>

一股熱流涌過她心里,她忍不住把他摟進了懷里。

陶蓮以為自己悄悄跟小鼻涕泡見面老孫不會知道,可是沒想到他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回老孫沒有喝高了打她,他滴酒未沾,抽著煙坐在床沿上等她回家。她剛一進門,他就讓她坐下,說有話跟她說。她看他拉著張驢臉,心里就打起了小鼓,不知道他又要跟她起什么幺蛾子。

老孫直截了當?shù)貑査骸拔也幌朐谶@地方待了,你走還是不走?”

她腦子一蒙,心想待得好好的,怎么又忽然要走?她反問他:“為啥要走?”

老孫黑著臉,兩眼朝她一瞪說:“你說為啥呀?”

她腦子一下轉(zhuǎn)到了小鼻涕泡身上,突然變得張口結舌。她覺得老孫真是氣量小,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辯解。

老孫目光冷冷地盯她一眼,口氣冷冰冰地說:“你愿走就走,我不勉強你。”

她的心頓時就像掉進了冰窖里。她想自己每天熱飯熱湯熱炕頭侍候他,他居然張口就說出這樣絕情的話。她真想痛痛快快回他個“不走”,可是話到嘴邊還是忍了回去。

她沒吭聲,起身去捅爐子做飯。

她做了拉條子,炒了芹菜羊肉片和皮辣紅,這兩個菜都是老孫喜歡的,果然他一端起飯碗臉色就和緩了。

陶蓮跟老孫三四年過下來,知道他是個說干就干的人,經(jīng)常是他想都沒想,事情就干完了,要不就是想都沒想,事情就干砸了。對他這一點她既惱火又無奈,而且也相當害怕。這個月眼看著就要到頭了,他不等拿到工錢就要走,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錯了。她最生氣的是他都沒想好要往哪里去。他一大清早先跟她說是去烏魯木齊,沒到天黑又跟她說去奎屯,第二天約好了老鄉(xiāng)的順路車又告訴她去博樂。她既不想去烏魯木齊,也不想去奎屯和博樂,她根本就不想走,在這里活兒挺順手的,日子也挺順溜的,特別是她還有掛在心上的小鼻涕泡,她覺得待在這里挺好的,可是卻拗不過他。她生了一夜悶氣,這一夜她前前后后都想過了。她想想老孫雖說有這樣那樣的毛病,畢竟還是一個能依靠的男人,有他總比沒他要強。她不由得又想到小楊,心里后悔當初自己一跺腳就離開了他,既然跟哪個男人都得忍,還不如跟定他一個算了。

老孫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車子,過一天就走。前一天她已經(jīng)跟華大姐和華大姐對門的阿姨還有心愿餐館都辭了,他們不約而同都給了她整月的工錢,讓她心里非常感動,也更加舍不得離開,但是她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她一邊嘆氣一邊收拾東西,家里雖說沒啥值錢物件,可是收拾起來也是相當費勁。她看著屋里滿眼的鍋碗瓢盆瓶瓶罐罐,樣樣都是過日子用得著的,樣樣都不能丟,丟了哪樣還得花錢去買??墒菛|西這么多,不可能都帶著走,老鄉(xiāng)車里也裝不下。再說本來就是搭人家的順風車,還帶這么多東西明擺著遭人嫌。她苦惱極了,拿了這樣,放下那樣,一天下來也沒把東西歸置好。

她心煩意亂,最放不下的還是小鼻涕泡。想到自己就這么拔腳走了,這一走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說不定這輩子再也來不了這里了,再見不到那個苦孩子了。她想以后恐怕不會有誰帶著吃的去學校門口等他,給他檢查作業(yè),這么一想她心里簡直就像有一只手在揪。到了下午快放學的時間,她再沒心思收拾東西,趁老孫去落實車子,從家里溜了出去。

她心急如焚地往學校趕,生怕錯過了小鼻涕泡放學的時間沒處找他。她像前一陣一樣躲在旱河街那個僻靜的岔路口,遠遠地瞄著學校大門??墒撬幌朊魈炀妥吡耍膊慌卤蝗丝匆娏藗髟捊o老孫,干脆走到學校門口,坦然自若地等孩子。

她到得并不比平常晚,可是等了老半天也不見有學生放學出來,她去傳達室問正坐在爐子邊打盹的老大爺,老大爺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一會兒說還沒放學,一會兒又說今天好像不上學,再問下去他干脆讓她自己進去找。她猶豫了片刻,抬腳走進了學校。她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個學校,心里忐忑,手心冒汗,生怕遇到人家問她進學校干什么。她一個教室挨一個教室找過去,好幾個教室都是空的,有人上課的教室里都是一些大孩子,她想小孩子們大概已經(jīng)放學走了。

她沿著教室的走廊走著,想到自己恐怕再見不著小鼻涕泡了,心里有說不出的懊惱和失落。她想平常日子也就罷了,今天不行還有明天,明天不行還有后天,可偏偏是她走前的最后一天見不著他,真是運氣背到家了。她往校門外走,聽見學校里傳來整齊的讀書聲,人飄浮起來,肚子也隱隱作痛。她覺得這幾個月在這里和小鼻涕泡見面、買東西給他吃、和他說笑,就像是一個夢,眼一睜夢就醒了。她想再等他一會兒試試,可是自己都清楚等也沒啥指望。她滿腔失望,慢騰騰地往家走。

風刮得呼呼的,她渾身發(fā)冷,心里比身上還冷。她沿著旱河街往家走,走兩步一回頭,可是每次看見的都是縮著脖子匆匆走過的陌生人,她比哪一天都更想看見小鼻涕泡,但是這個希望卻像點盡的蠟燭一樣在她心里熄滅了。

她拖著腳步?jīng)]精打采地走著。小時候她這樣走路媽媽是要罵她的,她也知道這么走路費鞋,可這會兒她顧不得費鞋不費鞋了。她兩腿沉重,幾乎連走回家的力氣都沒有。平常在她眼里寬闊齊整的旱河街也變得死氣沉沉。

突然,她聽見身后有腳步聲,腳步聲響得很急,就像有人在奔跑。很快有一股風卷到她身上,她本能地感覺到這股風與她有關,而且很可能是給她帶來意外的好消息。但是她心里仍然是不抱什么希望地轉(zhuǎn)過頭去,可就在這一剎那,她眼前一亮,跑過來的人正是她盼望見到的小鼻涕泡。

簡直就是喜從天降,她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她伸手一把攬住他,驚喜地問:“你怎么知道我會來找你?”

小鼻涕泡氣喘吁吁地說:“我每天都跑來看看你在不在……”

她聽了鼻子一酸,眼眶紅了。她趕緊飛快地眨動眼睛,使勁不讓眼淚流下來。

她看小鼻涕泡的臉凍得紅撲撲的,真想緊緊地把他摟在懷里。她摸了摸他的衣袖,他總算是穿上了一件還算厚實的棉衣,她總算放心了一點。

“走,今天帶你去吃牛肉面!”她拉住他一只臟兮兮的小手,把他領到一家叫九頭牛的清真館子。每天她從這家館子門前經(jīng)過,都會看看門口又大又亮眼的招牌,她早就想帶小鼻涕泡來這里吃碗熱騰騰的牛肉面了。

她花了八塊錢給他買了一碗清湯牛肉面,碗里撒了一層碎碎的蔥花和香菜,聞著香氣撲鼻。她又花了一塊五給他買了一個鹵雞蛋,鹵雞蛋是用醬汁煮的,蛋白煮成了深褐色,一看就是入味的。這個鐘點不是飯點兒,店里沒什么人,顧客只有她和小鼻涕泡兩個。她隔著熱氣騰騰的一大碗面條望著他,催他說:“你快吃呀!”

小鼻涕泡沒有吃,而是把筷子遞到她手里。她心頭一熱,沒有接,而是推了推他的手說:“你吃?!?/p>

小鼻涕泡執(zhí)意把筷子塞進她手里,她握著筷子,挑了一根面條,送進嘴里,動作有點笨拙。她把筷子遞還給他,又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小鼻涕泡學她的樣子,也挑起一根面條放進嘴里,但是他很快埋頭吃起來,她看著他,忍不住笑了。不一會兒他吃得鼻尖和額頭上都冒出汗來。

小鼻涕泡吃了一半就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又把筷子遞給她,她十分堅決地推了回去。她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覺得這九塊五花得真是值。

她看著他吃,心里卻一直有種沉甸甸的感覺。她想告訴他自己就要走了,可是她實在是張不開口,怕他聽了會難過。想到從此跟他說不定再也見不著面了,她真怕自己一張口就會哭出來。而且看他吃得那么香甜,她也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告訴他這么個消息,她想怎么也該等他把面條和雞蛋吃完再說。等他吃完,她看他因為吃了東西小臉又紅又嫩,笑容甜甜的,像個小姑娘一樣,還是不忍心告訴他。她跟他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說的都是別的。她問他作業(yè)有沒有錯,題目難不難,又關照他好好上課,好好寫作業(yè),不要跟同學打架,有人欺負他要告訴老師,他都點頭答應。說完這些,她想想還是得把要走的話跟他說,可是猶豫再三,她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

她領著他從館子里走出來,送他回去。他腳步輕捷,開開心心地跟著她。他們走在冷風呼嘯的大街上,她用手去焐他的耳朵,他順從地讓她焐著,仰起臉朝她一笑。她心一酸,眼淚又一次涌進眼眶。走出一段,她覺得怎么也該把話說出來。她蹲下身,拉住他的手說:“有件事我要跟你說……”

她剛說了一句,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了??粗辶恋难凵?,她不由自主地說:“其實,其實我不是你的媽媽?!?/p>

他點點頭,像大人一樣沉著地說:“我知道的?!?/p>

她眼睛直發(fā)酸,趕緊轉(zhuǎn)過臉去。

她轉(zhuǎn)回臉看著他說:“我要走了……”

他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又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他徹底呆了,明亮的眼睛突然黯淡了。她生怕他哭,但他沒有哭,只是一直不說話。

她站起身,拉著他的手繼續(xù)朝他家的方向走。他的手特別涼,讓她有說不出的心疼??斓剿业臅r候她停下腳步,再一次蹲下身,攏著他說:“你自己回吧?!庇终f:“我看著你走?!?/p>

小鼻涕泡突然把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撲簌簌掉下一串眼淚。

她的心一顫,真想緊緊摟住他,但是她沒有,而是心硬地把他推開了。

她看著他走到院子門口,他回過頭來看她,她朝他擺手,讓他進去。他順從地往院里走去,邁著小孩幼稚的不太協(xié)調(diào)的步子,跨進了門檻。

看著他進了家門,她轉(zhuǎn)身往回走。她盡量轉(zhuǎn)開腦筋不去想這件事。當年她跟露露和珠珠分別也是這樣,她上了車就扭過頭去不再看她們,任她們在車下哭喊她也沒有回過頭去。

可是當她走到旱河街上,遠遠看見炸糕店黃綠相間的門臉時,她使勁吸溜著鼻子也沒有忍住突然竄出來的眼淚。她一屁股坐在賣菜大棚旁邊的馬路牙子上,雙手捂著臉,放聲大哭。她顧不得街上人來人往,也顧不得有人停下腳步看她,她從來沒有哭得這樣傷心,就像真的丟下了親生兒子。

⊙ 張 哲?巴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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