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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門麗麗

2016-04-11 03:03/
青年文學(xué) 2016年3期

⊙ 文 / 小 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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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門麗麗

⊙ 文 / 小 昌

小 昌:一九八二年出生,二〇一〇年開始寫小說,作品散見于《十月》《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山花》等刊,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曾獲二〇一三年度《廣西文學(xué)》金嗓子中篇小說獎。

工廠有兩個門,南門和北門。南門雄偉一些,高不可攀,北門是個小門,并排幾臺刷卡機,幾個保安把守著,眼睛在它們身上逡巡。四周的墻似乎也不太高,要不是橫亙著幾條電線,像我這樣的身手,跑起來輕輕一躍,就到了廠外。從火車站開過來的805 和K805總是氣勢洶洶,說停就停。下來一群人,又上去一群人。車一走,迎面而來就是工廠的南門。我把新辦的出入卡掛在脖子上,這張卡神通廣大,吃飯考勤出入都要靠它,進(jìn)廠前他們說了很多遍,認(rèn)卡不認(rèn)人,因此睡覺時我也要把它放在枕頭邊,生怕丟了。我對保安們笑笑,就進(jìn)去了。即使對我的笑置之不理,我還是會對他們笑的。徑直朝里走,就會看到更多的和我一樣的人,穿著深藍(lán)色工裝行色匆匆,或者圍著垃圾桶抽煙亂看。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有一張油汪汪的嘴和緋紅的臉頰,日子久了,我的嘴唇也會油汪汪起來,我不希望這樣。幾只麻雀飛上飛下,找吃的,一點點靠近垃圾桶。左邊是籃球場,右邊是宿舍樓,我住在九棟,再往前就是八棟、七棟……一棟緊挨著一棟,陽臺上飄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一路走下去,就進(jìn)入了廠區(qū)。廠區(qū)門前仍有一排刷卡機,半人多高,我拿著卡一低頭,就能刷上,這也是個頭不高的好處。有很多人走在路上,趕往各自的車間。過了烤漆、沖壓車間就到了我們注塑車間了。廠房的門高大壯觀,一輛大卡車都能鉆進(jìn)去。我很快走到了自己的工位上,組長還沒來,線長也沒來,王麗麗在遠(yuǎn)處對我笑。我也對她笑。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叫王麗麗。她走過來了,上下掃了我一眼,又從我身邊走過去了。

組長和線長沒過多久就來了,他們一來,生產(chǎn)線上就有了生氣。我們在每個工位上各就各位,機器設(shè)備轟隆隆響著。我苦干了幾個小時,線長一聲令下說休息。她看樣子也就十八歲,我們都喊她老大。一大撥人停下來,朝水桶方向聚攏,水桶里盛著綠豆湯,我連喝了兩三碗。王麗麗也來喝,喝得很慢,小嘴唇一直在碗邊抿著。她的脖子上還文著個小蝴蝶。看樣子她也是新來的,可是軍訓(xùn)時,我可沒見過她。有人老說沖壓車間叫什么敏的最好看,我看最好看的該是王麗麗。到了吃飯時間了,我一路跟在王麗麗后面。她回頭瞧見了我,放慢腳步。她在等我,我追上去,低著頭。她問我哪里人,我說安徽蚌埠,她扯著我的胳膊跳起來,說她也是蚌埠的。我們說起了家鄉(xiāng)話,又問我蚌埠哪里,我說五河的,她說她是懷遠(yuǎn)的。即使不在一個縣城,仍舊是老鄉(xiāng),我們看上去相見恨晚。兩人在路上走,不免有些雀躍,不知不覺就進(jìn)了食堂。食堂人山人海,一不小心就會踩了別人的腳,或者被別人踩。王麗麗扯著我的工服,小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一切。終于輪到我們了,我問她喜歡吃什么,我們還在猶豫的時候,后邊人著急了,讓我們他媽的快點,這里的人總是喜歡說他媽的。王麗麗向后瞪了那人一眼??礃幼铀膊皇呛萌堑?。后來想想,那冷冷的一眼也許預(yù)示著什么。我們找了個桌子緊挨著坐下來,說起各自是怎么來的。

那天我們都沒說實話。我沒說實話的原因,是怕她一時接受不了,再也沒有能跟她好下去的機會?;蛟S日子長了再說實話,她可能給個驚訝的表情給我看,再也就無計可施了。我不知道她說了假話,她說過的話,我總會當(dāng)真。我們面對面坐著,我不顧一切地吃,也不知道吃下了什么。從沒跟這樣好看的女孩子面對面坐過。這不由得讓我想起老家,想起那個跟網(wǎng)友跑出去的媳婦。

吃完飯,我們在廠區(qū)轉(zhuǎn)了轉(zhuǎn),肩膀緊挨著肩膀,知道我是五河的,她再也沒把我當(dāng)外人。廠區(qū)有個小廣場,就是用來休息的,也有三三兩兩的樹,被切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像用手畫了畫。我們在工人們中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多人偷看她,太陽在頭頂上,她的小臉因此紅撲撲的。我不知說什么好。等進(jìn)了廠房,我就沒什么心思做工了,害得出了很多殘次品。組長罵了我一陣,話說得很難聽,看樣子想要了我的命。后來線長也來了,罵了幾聲組長,又過來罵我。我把拳頭攥得很緊,在我牛仔褲兜里發(fā)抖。我偷偷瞟王麗麗在干什么。她也在看我,我跟她對上了眼。她眉頭緊皺,意思讓我忍著,千萬別發(fā)火。她好像在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瞧她的樣子,絕沒把我當(dāng)成個窩囊廢,早就看出我有一觸即發(fā)的勇氣。我因此放松了緊攥的拳頭。線長和組長都挺年輕的,一聲聲“他媽的”,一點也不像個年輕女孩子,我倒有些想笑了。聽他們說,工廠就是這個樣子,人人都喜歡說“他媽的”。那天我不得不加班到很晚,王麗麗早就走了,我以為她會等我,沒承想她只是跟我遠(yuǎn)遠(yuǎn)打了個招呼。

下班后,我走出廠區(qū)的時候,保安把我喊住了,問我兜里裝的是什么,我說沒什么。他要搜我身。我只是把拳頭塞進(jìn)了屁股兜里。他雙手拍了拍我的衣服,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有些失望,接著冷冷看我一眼,讓我走了,我小聲說了句“他媽的”,就跑出來了。我在南門附近轉(zhuǎn)悠,這里可真熱鬧,看看能碰上王麗麗嗎。萬家燈火,人來人往,一點也不像夜里十一點。燒烤攤,文身店,按摩房,還有迪廳和溜冰場,都掛著牌子在營業(yè),亮著各自的燈。我沿街走下去,又走回來,沒有見到王麗麗,只好回九棟505去睡覺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一個個忽地起了床,排隊刷牙上廁所。有時我連牙也懶得刷,在老家更很少刷牙,偶爾想起時才心血來潮刷一次,每刷一次總要流很多血,我討厭血腥味。不過這一天我還是認(rèn)真刷了牙。接著在食堂草草吃了兩根油條,匆匆上工。刷卡機前早就排起了長龍,還有另外一個廠區(qū)的人過來支援,從大巴車上紛紛而下,加入我們的隊伍里。他們工裝的顏色比我們略深,混進(jìn)隊伍中間比我們還像樣。有個人嚷著要遲到了,溜過來加塞,他就在我不遠(yuǎn)處。起初沒人說話,沉默幾秒鐘過后,就有人喊起來了?!八麐尩摹敝暣似鸨朔?。有個保安手持警棍走了過來,喊著:“干嗎,你們要干嗎?”太陽剛從那堵高墻上跳出來,露了半個腦袋。保安的上半身突然金光閃閃,像塑了金身。有人向他匯報,還沒說完,他就怒不可遏,捏著那人的胳膊,將其推到隊伍的最后面。那人一臉苦相,說線長說了,要他早去。

大約十點鐘,線長開始罵王麗麗。就像罵我一樣。我遠(yuǎn)遠(yuǎn)聽著,偶爾抬頭看一眼。組長喊:“你們看什么?!蔽揖筒豢戳?,只是聽。王麗麗好像還在頂嘴,線長說:“你還敢頂嘴,反了天了?!睓C器就在我前面,兩秒鐘吐出一個筆記本電腦的殼子,我刻不容緩,一一檢查它們,拿著小刀切削掉不該有的橫刺,再傳給下一個工位。不知道王麗麗小聲說了什么,線長住了嘴。很快相安無事,她又站在遠(yuǎn)處做自己的事了。

中午吃飯時,我問王麗麗到底跟那個女人說了什么。我們在私下里都叫線長“那個女人”。不久前,她找了個男朋友,那人是個烤漆車間的生產(chǎn)主管,在廠子里待了很多年了,不知道兩人怎么好上的。我在宿舍里聽過很多版本,也沒什么意思。王麗麗始終不告訴我她到底說了什么,也說沒什么意思。我問她要了電話,想找時間請她吃飯好好聊聊。她蒙蒙地看我,好像不相信似的。等我們分開后,我就給她發(fā)了短信:我要請你吃全城最好吃的。她回了短信說:你知道在哪兒嗎?我不知道這個城市究竟有多少好吃的,哪個最好吃。晚上下班后,我就去找我的老鄉(xiāng),是他介紹我來這個廠子的。他在這里待過兩年,跟保安很熟,也跟一些主管能說上話,看來混得還不錯。后背上也文了身,是一頭回眸看的老虎,還在右胳膊上文了骷髏頭,頭發(fā)也染成了黃色。記得他在老家的時候,總把摩托車開得飛快,在河堤上跑成一溜煙。據(jù)他說他是鎮(zhèn)上斧頭幫里的人,認(rèn)識雷哥,跟雷哥老在一塊喝酒。雷哥是我們鎮(zhèn)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诎淄ǔ?,求他辦事,有時比派出所所長還管用。后來不知什么原因,他還是離開了老家,來這里打工了。據(jù)說跟一樁強奸案有關(guān),誰知道呢,我也從不敢問他。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他,他讓我在四毛燒烤攤那里等他。

他大名叫曾書義,好多人喊他義哥。我也這么喊他。沒多久,義哥就來了。還帶了個女孩來。他們很親熱,在我面前摟摟抱抱,還伸舌頭接吻。我看到了女孩的舌頭伸進(jìn)了義哥的嘴里。等他們平靜下來,嚴(yán)陣以待,義哥開口說:“喊義嫂?!蔽艺f:“義嫂?!迸⒄f:“你好,你叫啥?!甭牽谝粝袷呛幽先恕N覀兘辛藥灼科【?,邊喝邊聊。我問他這個城市這么大,都有哪些好吃的,哪個最好吃。義哥義嫂向天空看了看,有一輪下弦月斜斜掛著。義哥說:“凱越的旋轉(zhuǎn)餐廳,那里好,太好了,一邊吃飯,一邊轉(zhuǎn)圈,待在上面,可以看到西郊的湖東郊的山?!绷x嫂說:“那也比不上巴伐利亞的自助餐,大龍蝦有這么大,你知道有多大嗎?”她開始比畫。她也蠻可愛的,脖子在白熾燈下面像雪一樣白。我說:“你們都去過嗎?”他們倆說:“廢話,我們當(dāng)然去過?!?/p>

后來我就說起了王麗麗。義哥讓我給她打電話。我說人家可能睡了,他說睡了也要喊起來。我把電話打過去,她好像早知道我要打電話似的,沒想到竟然答應(yīng)了。她很快出現(xiàn)在四毛燒烤攤,引來好多人的注視。她身上有一股不讓人小覷的勁兒,像個女大學(xué)生似的,翩然坐在我們中間。義哥義嫂分開了,盯著王麗麗,也不知道說什么。估計沒想到她這么好看吧。

我話多起來,她能出來,很給我面子。我說起了“那個女人”,王麗麗說:“說她干嗎,沒意思?!彼谖覀冎虚g,不喝酒不抽煙,也不怎么說話,只是偶爾笑笑。她不像我們一伙的。義哥也有點喜歡她,不跟義嫂親熱了,說早晚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那個女人”,或者跟吳主管打個招呼。王麗麗問他跟吳主管很熟嗎,他說認(rèn)識。王麗麗好像不怎么喜歡他們,說時間很晚了,她要回去了。我拽住她的胳膊,想要留住她。我借著酒勁,讓她留下。她瞪了我一眼,我只好松開了。

義哥說:“這小妞兒有點意思。”義嫂說:“你看上了?”義哥說:“有你就夠了?!绷x嫂說:“這還差不多?!绷x哥在老家連媳婦也娶不上,在廠子里倒有人跟他過。和他們散了,我就把義哥找女朋友的事兒說給了家里人。老家人睡得早,我媽被我吵醒了,罵了我兩句,說我不知道她睡得早嗎,不過她以為我有急事,仍和我說下去。等我說了義哥和義嫂,她徐徐地說:“你也爭口氣呀。”我又說起了王麗麗,說想要把她娶回去,她又說:“真的嗎?人家知道你的事兒嗎?”在電話里,我又聽到小娃娃的哭叫聲。我問:“他怎么樣?”她知道我在說我的兒子,他剛滿兩周歲。我媽說:“他還算聽話,你放心吧。”有時我會忘了還有他。一想起他來,我又在南門遛了一圈。好多店都關(guān)上了門?;野咨木砗熼T也有很多話要說似的,我拍著那樣的門,哇哇吐了出來。繼續(xù)走,足療店的小燈還亮著,落地玻璃隱約有人形走動。有人為我拉開了門,看了我一眼又拉上了。我走下去,直到看見那條黝黑的小河。

后來王麗麗開始有意躲我,不愿跟我多說話。只是遠(yuǎn)遠(yuǎn)沖我笑。她也有了個新女伴,兩人形影不離,連上廁所也相伴來回。過了沒幾天,她就被調(diào)走了,去樓上的辦公室打掃衛(wèi)生去了,還有個新頭銜叫行政助理。提起王麗麗來,我們老大總會陰陽怪調(diào)。有時罵某個女孩子的時候,會說:“看什么看,你又不是王麗麗?!彼俏覀兙€上唯一一個去樓上上班的人,可以想什么時候喝水就什么時候喝水,想看看窗外,就可以走過去看上兩眼。我待在工位上,常想王麗麗正在樓上干什么,是不是在跟人說笑話,或者看窗外巴掌大的梧桐樹葉。有一次我實在沒忍住,趁大家在喝綠豆湯的時候,嗒嗒嗒跑上了樓。吳主管橫在樓道中央,呵斥我:“干什么?”也許被他嚇到了,我說:“不干什么?!本突伊锪锏叵铝藰?。我開始懷疑她和吳主管有不正當(dāng)?shù)年P(guān)系,這樣想下去,我連活兒也干不好了,接二連三地返工,被“那個女人”訓(xùn)斥,說我眼睛是不是長到下水道去了。吳主管這人是個大塊頭,脖子有些短,遠(yuǎn)看有點像那個叫鐘馗的判官。待在工位上,總在想王麗麗被吳主管逼進(jìn)角落親個不停,甚至一股腦挾在腋下,朝床上扔的場景。想下去,我有些咬牙切齒,非得見到王麗麗不可。

給她發(fā)信息,她總是懶得回,或者回得慢,說在忙,有好多事要做。我只好下了夜班去找義哥,讓他分析分析到底怎么回事。我們在四毛燒烤攤的白熾燈下面,吹啤酒。啤酒瓶子撞在一起,發(fā)出叮當(dāng)脆響。我們漸漸有些多了。義哥說:“前天晚上,見到他們倆鉆進(jìn)白色豐田車?yán)锪?,朝東面去了。好像是王麗麗?!蔽艺f:“他媽的,她就是個婊子?!蔽页弥苿?,給王麗麗打電話,第一次沒接,我又打,她接了,懶洋洋地問我有完沒完。我用安徽蚌埠的方言問她在哪里。她用蚌埠口音的普通話回答說管得著嗎。她掛了電話。我又吹了一瓶啤酒。義哥說:“算了吧,兄弟。強扭的瓜不甜?!苯Y(jié)賬時,義哥要過來搶著結(jié)賬,他也許只是做做樣子,我一把打掉了他付錢的手。付完賬,我們倆緊挨著在南門附近晃悠。后來我們倆坐在小河邊,抽煙不說話。義哥突然說:“我不想干了,想回去放羊,放成群的羊,趕羊鞭一響,像鴿子哨一樣,小羊羔咩咩地叫,他媽的?!蔽覔ё×怂募绨?。

過了許久,酒醒了一部分,我的腦仁疼得厲害。我不住地晃腦袋。義哥霍地一下站起來,說:“走,跟哥走!”我在他后面跟著,走到路的盡頭。彩繪的落地玻璃嘩啦一下敞開了。我跟義哥走了進(jìn)去。

有幾個女孩在里面打麻將。站在我們旁邊的大姐說:“個個都是美女?!庇械呐⑦h(yuǎn)遠(yuǎn)地沖我吐了口白煙兒,又徐徐吹散。也有的回頭看我們倆一眼,繼續(xù)打牌。義哥說:“他媽的,就那個胖的。”我說:“還是算了。”義哥說:“我給你挑,抽煙的那個?!蔽艺f:“好?!焙芸煳覀兏髯赃M(jìn)了小單間。

義哥就在我隔壁,他在那邊喊:“兄弟,這次我請客?!庇信晜鱽恚f:“哥,我胖嗎?”義哥說:“我喜歡胖的?!?/p>

后來抽煙的女孩就進(jìn)了我的門。我在床上干坐著。她說:“快點吧?!彼悬c小瞧我。我說:“你叫啥?”她說:“還是不說了,說了也是假名,有意義嗎?”她先脫掉了褲子。

她騎了上來。我說:“上衣不脫了嗎?”她嘟著嘴說:“需要嗎?”我說:“他媽的,脫?!彼娢矣行┌l(fā)狠,不情愿地脫了。她說:“別看?!彪p臂捂著。我說:“讓開,不是讓人看的嗎?”她說:“求求你。哥,哥!”我說:“就是要看!”我去扯她的胳膊。她拗不過,有些急,兩只胳膊揚起來,做投降的動作,說:“看吧,看個夠!”左乳下方有塊巴掌大的紅斑。我把燈熄了。

我們完了事。她又去打麻將了,三缺一,只好坐下來干等。她還沖我擠眼睛。我在門口等義哥。也沒什么事干,就走了進(jìn)去。她說:“你先替她摸牌?!蔽艺f:“不太會?!彼f:“摸牌也不會呀,他媽的。”她又點起了煙,有只小貓鉆進(jìn)了她的懷里,她愛撫著。義哥和那個胖妞也出來了。我忙讓座。胖妞一屁股坐下來說:“牌不錯呀,東風(fēng)。”義哥付賬,差了四十塊,說:“下次補上。”那人說:“不行。”說完看我。我忙去掏錢。義哥攔住了我,嘴里說:“他媽的,下次補上?!蔽覀儌z拉開了玻璃門,揚長而去。

臨分手的時候,義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兄弟,人就這么回事,別太當(dāng)真?!蔽疫B連點頭。啟明星升上來了,是天空中賊亮的一顆。

第二天,“那個女人”一大早就召集我們開會,說有幾個大學(xué)生來生產(chǎn)線上實習(xí)。讓我們好好配合。果真沒多久,有個一米八的大個就被安排在我旁邊。我們倆很快聊開了。他沒穿工裝,我不太敢看他,只是埋頭干活,偶爾說上一句話。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他的手指。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男人手,細(xì)長白皙,指甲晶瑩透亮,似乎涂了淺色的指甲油。我一直盯著看,那雙手在電腦外殼周圍上下騰挪左右翻轉(zhuǎn)。他說:“下了班,你們都干什么呢?”我說:“瞎逛唄。”他笑起來,我向上看了一眼,牙齒一顆顆都很白,閃著雪光。他又問我:“一邊干活一邊想什么呢?”我說:“瞎想唄?!彼f:“一天站十個小時,累不累?”我說:“有啥辦法呢,掙錢不都這樣?!彼f:“我們倆交個朋友吧,我叫羅南,你呢,叫什么名字,還沒問你呢?”

我說:“我叫曾祥興,他們都喊我小興?!彼f:“瞧你細(xì)皮嫩肉的,一點也不像個村里娃,你多大了,有十八歲嗎?”我說:“十九了,早過十八歲了?!蔽疫€想說兒子都快兩歲了,你們信嗎?他又問從哪兒來,我說了安徽蚌埠,他有些吃驚,好像他也是蚌埠的。他說:“你怎么也是蚌埠的?!蔽蚁胝f我為什么不是蚌埠的,好像我給蚌埠抹了黑。他繼續(xù)說:“那你認(rèn)識王麗麗嗎?”我傻在那里了,機器設(shè)備仍在低沉地咆哮,他以為我沒聽見,又大聲說了一遍。一提起王麗麗,我就會心跳加快,連手上的電腦外殼也拿不穩(wěn)了。我說:“認(rèn)識,你怎么也認(rèn)識她?”他回答說:“她負(fù)責(zé)接待我們,就隨便聊了幾句?!?/p>

后來好幾天他都高高地站在我旁邊,做我的下手。我們緊挨著,也不是老說話,有時候好幾個小時也不說上一句話。其實我很想跟他說說王麗麗,甚至好好說說,可話到嘴邊,我也說不出第一句。

他身上總有一股清香,說不出是個什么味道。在他身后跟著,他從人群中穿過,也會留下淡淡的清香。甚至他蹲過的廁所,都會久久彌散那種味道。有些日子,那股清香讓我上癮,總是盼著他早來上班,也不愿他早早回去。那群實習(xí)生被賦予特權(quán),似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因此常常待不了幾個小時,就不知所蹤。只要那樣,我就會一直盼著他再次出現(xiàn)。

好久沒見王麗麗了。這樣下去,想王麗麗的時間甚至變多了。義哥倒是總能碰見她,見了她就給我打電話,說在什么地方見了她,和誰在一起,穿什么樣的衣服。后來義哥就推斷王麗麗不僅僅和吳主管上了床,也許還另有其人,不止一個。我恨得牙根癢。有天晚上,義哥在四毛燒烤攤發(fā)現(xiàn)了王麗麗的行蹤,我接完他的電話,就急匆匆跑過去。

王麗麗和羅南他們在一起。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思前想后,還是走了過去。羅南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高喊:“小興,快過來,快過來呀。”他們?yōu)槲野崃藗€凳子,我也因此坐在了王麗麗旁邊。王麗麗笑著說:“好久不見?!蔽乙舱f:“好久不見?!蔽野阉龔念^到腳看了一遍。

王麗麗學(xué)會了抽煙,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好像抽過很長時間,深諳此道。她變了不少,頭發(fā)燙了卷,耳朵上還掛著心形吊墜,在風(fēng)里搖。有些不認(rèn)識她了,也許我從來沒好好看過她,連記憶中的那張臉也是虛妄。羅南張口就喊我?guī)煾浮N矣行┚?,他站起來要敬我酒。很給我面子,我一仰脖就干了。我說不敢當(dāng),說完就坐下了。羅南開始說我,我們之前聊過多次。他說:“你們可不知道,小興唱歌很好聽的,樂感一流,我聽過他唱歌?!蔽艺f:“我唱過歌嗎?”羅南說:“倒是沒唱過,可一直在哼歌,在你旁邊干活,老能聽到你哼歌?!蓖觖慃惒遄煺f:“他還會唱歌?”我說:“別小瞧人。”羅南他們笑起來,說:“唱一個給她聽?!蓖觖慃惷φf:“我才不要聽他唱呢?!蔽矣指闪艘槐疲f:“唱就唱,有什么了不起。”

我唱了起來:“一切在不停的變換因為要尋找浪漫,這就是為什么總會有背信棄義的答案……”到了高音處,我就停了下來,怕更多的人聽到。燒烤攤的白熾燈照耀著我們。大家都愣住了,沒想到我在高潮處停了下來。羅南先鼓起了掌,其他人也跟著鼓掌。王麗麗說:“唱的什么呀。”羅南說:“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相信我在音樂上的判斷力。瞧小興哪像個村里娃,要我說,他就是天生的歌手。而且是搖滾歌手?!苯又麄儐栁页氖裁锤瑁艺f:“《高興就來難過就走》。”好多人沒聽過。王麗麗側(cè)過腦袋來,問我原唱是誰。我跟她開玩笑,說:“就不告訴你。”她說:“稀罕你告訴我。”

真想在她耳朵邊親上一口。

那天晚上,我又唱了一首。羅南讓我和他們一起玩音樂。聽他們說他鋼琴彈得好,曾組過樂隊,參加過選秀節(jié)目,差點上電視。我說我哪會玩音樂,羅南說唱歌也是玩音樂。王麗麗見我出風(fēng)頭,似乎有些沮喪,接了個電話,就說有事,要先走。我說:“你要去哪兒?”羅南沖我眨巴眼睛。她說:“要你管。”一扭身,踩著高跟鞋,一頓一頓地走了。

第二天我倒夜班,有休息一天的機會。羅南喊我出去玩,他在工廠北門租了個房子。房子不是很大,一房一廳,他一個人住。整個房間里都彌漫著那股清香。我小心地坐在他的對面,不知道說什么。他把吉他放在懷里,額前的劉海耷拉下來。背景墻上掛著兩幅畫,后來知道那也是羅南畫的。其中一幅是個男人和一條狗在對望,另一幅是男人的一個背影,一條狗在后面跟著,也是個背影,尾巴高高翹著。而且有條真的狗一直在沙發(fā)上趴著,瞅著我們倆,偶爾還會干叫兩聲。后來我們倆一起唱了幾首歌,我漸漸放松了,后背也沁了汗。

羅南把吉他扔在一邊,神情嚴(yán)肅下來。他說:“小興,你知道嗎,你就是這塊料,唱歌的料?!彼@么說,我有點想掉眼淚。我說:“沒人這么說過。”他說:“相信我,但你得學(xué)一門樂器,以后你來我這學(xué)吉他吧。在工廠里干苦工,委屈你了?!彼f這話,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要請我吃飯,我們倆穿過工廠的生活區(qū)。遠(yuǎn)處濃煙滾滾,保安和兇狠的狼狗來來往往。我說:“是不是著了火?”羅南說:“他們在做法事,有個人跳了樓?!蔽蚁脒^去看看,被他攔住了,說:“沒什么可看的,看了也是徒增傷心,人就這么回事,想死就死吧。”我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就說起了王麗麗。他問我是不是喜歡王麗麗,我沒說話。他勸我離她遠(yuǎn)點。我問為什么。他沒說話。我說:“是不是你也喜歡她?”他笑了起來,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

吃飯時,他突然冒出一句:“王麗麗不會喜歡你的,到頭來白費功夫?!蔽艺f:“她是我們蚌埠人,我想把她娶回去?!彼f:“沒戲?!蔽艺f:“我想試試看?!彼徽f話了,盯著我看。我只顧埋頭吃東西。他終于又開始說話了,說:“小興,我?guī)闳ゴ騻€耳釘吧。”我想也沒想,就說好。他接著說:“你的耳垂真大,是個有福的人?!焙髞砦覀兙腿チ思颐廊菰?。他打了一個,我也打了一個。天快黑了,我們坐車到南門,下了車我們就分手了?;氐剿奚?,把衣服脫下來,感覺衣服上都彌漫著那股清香。

九點鐘去上夜班,我被調(diào)換了工位。夜班管理松散,可以偷懶。二樓靜悄悄的沒有人上班。一樓只有一兩個生產(chǎn)主管值班,在辦公室里打瞌睡。有時我會爬到樓頂天臺上去吹夜風(fēng)。那天夜里,我偷偷溜上了樓頂,還學(xué)會了抽煙。我小心地把一根煙點上,徐徐吸進(jìn)又吐出。電話響了,嚇了我一跳。義嫂在電話里哭著說:“快來救救他吧,手被人砍掉了。我正在找手呢?!蔽壹贝掖蚁聵?,想象義嫂趴在桌子底下找義哥的手。

我哆嗦著,找主管請假,說:“我哥的手被人砍了,我得去救他?!敝鞴苷f:“手已經(jīng)被砍了,你去有個屁用?!蔽艺f:“我要去找他的手?!彼f:“他媽的,快去吧?!?/p>

我跑出車間,在廠區(qū)狂奔。我縱身一躍,跳過了刷卡機,保安從值班室也沖了出來,過來追我,在后面喊:“站住,快站?。 蔽疫€是站住了,他上來就把我摁了個大馬趴,將我的胳膊背敷起來。我說:“我哥的手被人砍了?!彼f:“誰的手被人砍了?”我說:“我哥?!彼麊枺骸澳愀缡钦l?”我說:“他叫曾書義。”他放我起來,說:“早知道那小子會倒霉?!蔽覒械美硭?。他接著說:“過來刷卡?!蔽一伊锪锏剡^去刷卡。刷完卡,我朝地上啐了一口,拔腿跑向四毛燒烤攤。

四毛燒烤攤沒什么異樣,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我懷疑義嫂跟我開玩笑,就把電話打了過去,義嫂說:“手找到了,正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你要趕過來嗎?”我說:“你們等我?!蔽覇柫怂拿珶緮偟乃拿谔炕鹎懊χ?。四毛的臉被炭火烤得紅光滿面。他說:“你怎么才來?”煙霧繚繞,他腦袋向后縮著,繼續(xù)說:“好幾個人過來找他的手,去晚了,恐怕接不上了?!蔽覇枺骸暗降自趺椿厥??”四毛說:“我也不清楚,聽他們說,有幾個人匆匆趕過來,把義哥團團圍住了?!彼拿掷镆话蜒蛉獯?,揚胳膊示范起來?;鹈珧v騰躥起來,他接著說:“手就這樣沒了,義哥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后來說沒手了,又回來找手。真夠可憐的,不知道能不能接上,阿彌陀佛?!蔽艺f:“他媽的,這是誰干的,我要捅死他?!彼拿戳宋乙谎郏f:“不知道。”

我打車去了醫(yī)院。還沒去過那么大的醫(yī)院。義嫂在遠(yuǎn)處喊我,她蓬松著頭發(fā),顴骨高高凸出來,一下子老了很多。她說:“不知道能不能接上?!蔽艺f:“誰干的,他媽的,到底是誰干的?!闭f完,我有些激動。她說:“那群人跑了,我也不知道?!?/p>

我們倆并排坐著,一直坐到天蒙蒙亮。我出去抽了根煙,看著醫(yī)院的停車場,很想給王麗麗打個電話。

義哥看見我們倆并排站著,就哭了出來??尥?,他說:“我完了,這輩子完了。”我說:“手接上了?!彼f:“接上了,也是一只廢手。”我說:“他媽的,到底是誰干的,我要捅死他?!闭f完,醫(yī)生過來查房,斜眼睛看了我?guī)籽邸?/p>

義嫂和我出去買早餐。我們對坐著,喝豆?jié){吃油條。義嫂說:“你哥的手,會不會真的廢了,什么也干不了?”我說:“不會的,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她說:“我才不信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你哥一直說要回家放羊,我不想跟他回家,我還想在這里多干兩年。”我說:“隨你便?!蔽覀儾徽f話了。

眼看著義哥吃完早餐,我就擠公交回工廠了。我在九棟五樓宿舍的陽臺上,看麻雀飛上飛下。想起小時候在雪地里捉麻雀的事情來了,就給家里打了電話,我在電話里說:“義哥的手被人砍了?!眿屨f:“你可離他遠(yuǎn)點,從小這人就不省心,染一頭黃毛,把破摩托騎成一溜煙?!蔽覜]什么說的了,就把電話掛了。

我又打電話給王麗麗。她接了電話,問我有什么事嗎。我說:“義哥的手被人砍了?!彼鞍 绷艘宦暎艺f:“又接上了?!彼f:“嚇?biāo)牢伊??!蔽艺f:“我們能見個面嗎?”她說:“那好吧,下了班,我給你打電話?!闭f完,我就鉆進(jìn)被窩,縮成一團,睡去了。

一覺醒來,天已黑透。匆匆起身下樓,出了南門,站在風(fēng)里吃了兩張雞蛋灌餅。

有幾個未接電話,可就是沒有王麗麗的。我給王麗麗打過去,沒人接。我朝地上啐了一口,嚷了一句他媽的。過往的人們不住地看我。我撥了義哥的電話,他說:“你去找大壯,他們在找你。”掛了電話,我去八棟找大壯。看樣子他們要出手了。一只手不能就這樣被人砍了。

大壯坐在床上,抽著煙,說:“你他媽的怎么才來?”我說有點事耽擱了。大壯說:“又他媽的去找王麗麗了?!蔽覜]說話。宿舍里還有幾個人,也都抽著煙。整個宿舍煙霧繚繞。大壯說:“人都齊了,咱們就說說。義哥的事,也是我們的事,你們說對吧?!庇腥苏f:“怎么干?”大壯說:“我猜八成是烤漆車間的德福干的,他們早就看義哥不順眼了,沒想到出手這么狠?!蔽乙渤樯狭藷?,坐在一張凳子上,蹺著二郎腿。大壯接著說:“他們在溜冰場結(jié)下的梁子,義哥一拳把他打了個烏眼青?!?/p>

我們約好了夜里十二點,襲擊德福宿舍。大壯發(fā)我一把水果刀,我嚷了一句他媽的,就把刀子扎進(jìn)了桌子里。他們紛紛看我。

天還早,幾個人出了宿舍,去溜冰場附近轉(zhuǎn)悠,看能瞧見德福那小子嗎。溜冰場里亮著五彩的燈光,上下左右亂晃,像個舞場。這里總是有很多人,手牽手不停地轉(zhuǎn)圈。義哥是個溜冰好手,聽大壯說,他可以在冰場空翻,整個工廠只有他一個人敢空翻。除了義哥,還有幾個高手他們會金雞獨立,一只腳向后舉向空中,越高越好,或者原地轉(zhuǎn)圈,轉(zhuǎn)很多圈,他們轉(zhuǎn)圈的時候,總能引來喝彩聲。我扒著冰場的鐵欄桿,看他們做各種動作,摔個不停。大壯手里拿著一罐啤酒,說:“這小子估計躲起來了?!庇幸粋€人說:“大壯,女朋友發(fā)燒了,在醫(yī)務(wù)所打點滴,我去去就來?!贝髩巡[了一下眼,那人轉(zhuǎn)頭走了。

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了。

十二點剛過,我們就去了三棟。我輕輕敲門,有人喊誰。我小聲說先開下門。有人又喊找誰,我說德福。門開了,我們?nèi)齻€人沖進(jìn)去,把德福摁倒在床上。德福說:“你們要干嗎?”我說:“義哥的手是不是你砍的?”德福說:“不是我干的?!蹦菚r房間里熄了燈,我拿手電筒照他的眼睛。德福差點哭出來,說:“不是我干的?!贝髩褑枺骸澳鞘钦l干的?”德福說:“我說了,你們別說是我說的?!蔽艺f:“快說,不然廢了你?!钡赂Uf:“趙協(xié)理找人干的?!?/p>

我們放了德福。他坐起來,發(fā)給我們每人一支煙。我把煙夾在耳朵上。德福說:“義哥太不會做人了,什么樣的人也敢惹?!贝髩哑鹕砼牧伺牡赂5募绨?,說了聲抱歉。我們魚貫而出,下了樓直奔南門。有個保安攔住了我們,要搜我們的身。我們都揣著刀子,不讓他搜身。大壯喊了聲快跑,我們就瘋了似的跟著他跑起來。保安在后面喊,站住站住。我們掠過四毛燒烤攤,鉆進(jìn)一條巷子,跑了很久,沒見保安追出來。我們面面相覷,有些泄氣。我們?nèi)齻€人去了大壯的出租房里。他女朋友穿著一條睡裙給我們開了門。四個人圍在玻璃茶幾周圍,說趙協(xié)理。說他有一支獵槍,養(yǎng)了兩只藏獒,還說他干過兩年特種兵。說著說著,就說還是算了吧。他們讓我去勸勸義哥算了吧。

我躺在破沙發(fā)上將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醫(yī)院,把事情經(jīng)過說給了義哥聽。義哥說:“你義嫂不見了,她跑了。”我說:“他媽的?!绷x哥說:“算,過幾天就回家?!蔽易诖策?,給他削蘋果。

后來我每天都給義哥削個蘋果,直到他離開城市回了家。送他上火車的時候,我們在站臺上,一起抽煙。我說:“義哥,我想給你報仇。”他說:“干嗎拿雞蛋碰石頭呢?”他上了火車,又跳下來了,和我說:“對了,再跟你說個事,有幾回我說瞎話,其實我沒看見王麗麗?!蔽艺f:“別提她了?!绷x哥說:“也許我還會回來的,好好干。”他又上了車,隔著玻璃跟我招手,揚著那只壞掉的手來回擺動。

一到周六,我就會去羅南那里唱歌。

羅南實習(xí)結(jié)束了,被分到了戰(zhàn)略規(guī)劃室做戰(zhàn)略規(guī)劃員。我問他什么是戰(zhàn)略規(guī)劃員。他說他也不是很懂。自從他當(dāng)上戰(zhàn)略規(guī)劃員,人人都敬他三分,在我看來,戰(zhàn)略規(guī)劃員是個很有面子的工作。他說讓我再等一等,早晚讓我去二樓做個助理,別老在一樓干苦力。我很感激他,即便只是說說。

在羅南的鼓動下,我開始學(xué)吉他了。去樂器行買了一把紅棉牌木吉他,羅南幫我挑的,說這個牌子在國產(chǎn)中算不錯的。我背著吉他從北門走到九棟,過往的人們會多看我?guī)籽邸B飞系谋0矓r住我要檢查吉他。我就停下來,拉開拉鏈讓他們檢查。果真是把吉他,天藍(lán)色的面板,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其中一個保安說:“會彈嗎?”我拉上拉鏈,沒理他,匆匆走了。

我很快學(xué)會了幾首歌,打電話告訴王麗麗,她也不信,我就在電話里,對聽筒彈琴唱歌。我唱完《童年》又唱《同桌的你》。我說:“聽到了嗎?”她掛了電話,也許她早就掛了。我說:“他媽的,耍老子呢?!?/p>

我又把電話打過去,她嘻嘻笑了,說:“我聽到了,跟你開玩笑呢,沒想到你進(jìn)步這么快,加油?!彼F(xiàn)在說起話來,像個女大學(xué)生,再也不用蚌埠話跟我聊天了。那天晚上我們終于見了面,在南門附近的小河邊轉(zhuǎn)了一遭。為了見她,我還特意買了美特斯邦威的上衣。也許站在她面前,我也很像個樣子了,她愣了一陣,才說:“沒看出來是你。”

我們肩并肩走在黝黑的小河邊。小河邊散發(fā)著淡淡的腥味,有時還會有一抹抹的惡臭傳過來。我們也顧不了那么多,總歸有小河邊讓兩人一路走下去。我有些感動,說:“要不去旋轉(zhuǎn)餐廳吃上一頓吧?!蓖觖慃愓f:“你請我?”我說:“當(dāng)然是我請,哪能讓女的請客?!彼f:“就你,算了吧,還是留著錢娶媳婦吧?!?/p>

我們打了車,并排坐在后座上。她的小臉粉白透紅,上嘴唇輕輕咬著下嘴唇,我也學(xué)她的樣子,上嘴唇咬住了下嘴唇。司機在后視鏡里偷看我們倆,有些不懷好意。下車我搶著付錢,王麗麗站在旁邊偷偷笑。我們倆擠進(jìn)電梯,人很多,我們緊緊挨著。她脖子上的小蝴蝶被衣服領(lǐng)子蓋住了半邊翅膀。出了電梯,王麗麗像是看見了什么人,扭過頭又鉆進(jìn)電梯。我只好跟進(jìn)去。她說:“我不想吃了?!蔽覇査降自趺戳耍匆娏苏l?她說:“沒看見誰,就是不想吃了。”

從那棟大樓里出來,太陽也掉進(jìn)云里了。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很像一只狗。她猛一回頭,說:“走,上去!”我們又進(jìn)了電梯。電梯里仍有很多人,我們緊緊挨著。脖子里的小蝴蝶振翅欲飛,王麗麗說:“你什么時候打了個耳釘?”我說:“好長時間了?!彼珠_心地笑了,說:“難看死了?!?/p>

王麗麗挽著我,在旋轉(zhuǎn)餐廳找座位。我被她的小手挽著,不知道說什么好。轉(zhuǎn)了一圈,我們終于坐了下來。我向四周看看,有沒有認(rèn)識的熟人,比如吳主管。王麗麗呵斥我說:“別亂看?!蔽艺f:“你到底看見誰了?”她咬牙切齒,我回頭瞧,也有個女的向我們這邊偷看。女的瓜子臉,頭發(fā)高高綰著,露出一截干凈的白脖子,坐在她對面是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從我這里看,是個大背影,大概是吳主管。王麗麗霍地站起來,徑直向前走,我也站了起來,跟過去。她把一杯茶水,潑在女人的臉上。吳主管揚起胳膊,一個耳光啪地打在王麗麗的臉上。我沖過去,推了吳主管一把。吳主管說:“你他媽是誰?”王麗麗哭著說:“你他媽的別管?!迸膿溥^來,抓住了王麗麗的頭發(fā),兩人很快扭在一起。王麗麗給那女的下了個絆子,撲通倒在地上。兩人滾在一起。我和吳主管蹲下來,努力分開她們。

折騰了一陣還是分開了,大家分別站起來,整理衣服。王麗麗指著那女的鼻子,說:“你會后悔的,你們會后悔的。”我們走進(jìn)電梯,王麗麗用高跟鞋踢電梯的門。不知怎的,我竟有些得意,說:“這家伙就是個爛人?!蓖觖慃惡浅猓骸澳愣畟€屁,那個女的才是個賤貨?!蔽艺f:“那女的是誰?”王麗麗說:“我說了,是個賤貨?!?/p>

我們沒能在一塊吃上飯,出了樓就散了。王麗麗說:“別跟著我?!蔽艺f:“就要跟著?!彼晌乙谎?,眼睛那么大,我有些慌,說:“不讓跟著,就不跟唄,著什么急。”她打車回去了,把我一個人留在街上。我四處晃悠,走了幾站路,去廣場上聽賣藝的殘疾人唱歌。后來我坐公交回工廠去了。

第二天,王麗麗又被調(diào)到生產(chǎn)線上來了。她站在傳送帶邊,一連站了十個小時,中午飯也沒吃。我遠(yuǎn)遠(yuǎn)看她,她卻從不看我,只顧埋頭干著。后來我也被調(diào)走了,去另外一個車間推小車,每天要走上幾十公里。聽他們說王麗麗可慘了,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點,“那個女人”故意整她。下班路上,我等著“那個女人”,見她過來了,她還沖我笑。我指著她鼻子說:“他媽的,你要再欺負(fù)王麗麗,我就廢了你。”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她驚詫了一陣,緩過勁來了,跟我臉貼著臉,說:“我看你怎么廢我?!彼涯X袋縮回去,說:“看你是不想混了,是不是,你等著瞧?!迸ゎ^走了。

沒過幾天,我果真被開除了,他們說像我這樣辱罵上司威脅上司的人不能留。我在辦公室里,對開除我的人說:“他媽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闭f完就把廠牌甩在了那張桌子上。我氣呼呼地走出廠區(qū)。保安攔住了我,問我:“你的廠牌呢?”我說:“不要了,不干了?!北0驳芍?,說:“廠牌呢?”我繼續(xù)說:“不要了,不干了?!蔽矣餐怅J。保安拿一根警棍似的東西頂住了我的肚子。我只好向后退去。我說:“他媽的,我不干了,怎么也不讓我出去?”

我又折回去,去拿廠牌。廠牌被沒收了,后來有個女的給了我一張通行單,我才走出工廠的大門。走出來,我就吐了口濃痰。抬頭看天,無處可去,就在南門附近租了間八平方米的小屋。躺在小床上,看天花板,突然也想養(yǎng)只小狗。第二天我就買了條小狗,烏溜溜的小眼睛認(rèn)真地看我。我把它抱在懷里,一滴眼淚掉在它的小腦袋上。

那幾天老下雨,我在南門附近撐著一把缺角的傘晃悠,弄得褲腿上泥點斑斑。羅南打電話來,讓我去唱歌。我沒什么唱歌的心情。他說還有別的話跟我說。我找了輛三輪車去了北門。北門附近有很多賣衣服的店,安踏李寧貴人鳥什么的,下雨天仍然熱鬧非凡,雨把路擠得更小了,泥呀水呀連成一片,說不定哪里就有個深坑,讓人措手不及。走著走著,和一個穿白色大氅的女孩遇上了,她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我認(rèn)出她來了,就是那個乳房下面有紅斑的女孩。我揚手打了個招呼,她沒理我,繼續(xù)走,棕色高筒靴啪嗒啪嗒地踩著,白色大氅在雨中十分醒目,頭頂上還舉著一把花傘。我說:“他媽的,還裝不認(rèn)識我?!?/p>

羅南好像生我氣了,縮在沙發(fā)里,看我一陣子,也不說話。我說:“這些天沒心情唱歌?!彼c起一支煙,煙霧旋著上升。他終于開口了,說:“小興,你怕死嗎?”我愣住了,說:“沒想過?!彼f:“那你想想,你怕死嗎?”我說:“怕吧,可能,誰不怕死呢?!蔽乙颤c了一支煙。

羅南急了,說:“你他媽的,能好好想想嗎?”

他接著說:“瞧你,整天一副不怕死的樣子,你可能還不知道人會死吧?”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他的臉也是灰蒙蒙的。我沒說話,他長出了一口氣,說:“小興,我可能得上要命的病了?!焙髞硭透夷托牡財⑹霾∏椋f他走路的時候,總是朝一側(cè)傾斜,感覺就要倒下去了。我問他去醫(yī)院查過嗎,他說去過了。我又問他結(jié)果怎樣。他說:“他媽的,小醫(yī)院能查出個屁。”我說:“那就去大醫(yī)院吧。”他說:“我還不想死?!碧旌谙聛?,我們倆仍然相對坐著。我想起身離開,羅南說:“再陪陪我?!蔽乙_燈,他說:“別開燈。”

羅南說了很多話,一點也不像我認(rèn)識的羅南。我們倆聊了人死后有沒有鬼魂。我講了幾段村里的鬼故事,說我爸親眼見過,有個白胡子老頭在我家房頂上,手掌上還拖著長明燈,還說鄰居啞巴奶奶詐過尸。他說:“真希望有鬼,至少我知道死了后,有地方可去。”我們在黑暗里各自抽著煙,兩個紅點在我們周圍飛舞。后來沒話說了,羅南開始玩打火機,這還是我教給他的。一只手握好拳,把打火機里的丁烷氣體灌滿整個拳頭,然后點著?;鹁驮谑终粕咸琛D翘焱砩衔易×讼聛?,就睡在他那張大床上。他長長的身體縮在里面。我久久睡不著,聽他說夢話。

第二天,我跟羅南就上路了,坐動車去上海大醫(yī)院。我替他背著包,他顫巍巍地在上海的街頭一路走下去。跟頭一陣子相比,他真是判若兩人。到了那家醫(yī)院,我才知道最大的醫(yī)院有多大。我攙著他一步步上樓,一步步下樓。他對醫(yī)院蠻熟悉,讓我去掛號排隊,掛什么科,在哪里排隊。后來要做核磁共振,我第一次見了那個大家伙。一道厚重的金屬門打開了,女醫(yī)生站在他身旁,讓他解腰帶,摘項鏈。他剛想躺上去,醫(yī)生又讓他把耳釘也摘下來。

我在門外等他,門上有盞紅燈一明一滅。二十分鐘顯得特別漫長,我想了很多,比如在我們周圍看上去空空如也,其實也不是空空如也,會有各種射線什么的在我們周圍亂竄,像幽靈似的;我還想到羅南要真得了什么絕癥,我該怎么勸他,說死也沒什么大不了,我也活夠了,說不定哪天就去了結(jié);要是我是他,絕不會這樣害怕,死有什么大不了呢,瞧他那個樣,嚇得都快要尿褲子了。金屬門緩緩打開了,他彎腰穿鞋子,一抬頭,見他眼角有些濕潤。他也想了很多吧。

后來又去抽血。抽了不少,一根根白色塑料管被迅速染紅。他的腦袋順勢歪在了我的身上。接下來的時間,就是更漫長的等待,有的第二天才出結(jié)果。我們在醫(yī)院里轉(zhuǎn)了一陣子,見了幾個虛弱的病人,羅南顯得更虛弱了。我們倆找了個石凳坐下來,準(zhǔn)備好好聊聊。

羅南說:“我在接受上帝的審判,你知道嗎?”我說:“你們大學(xué)生就喜歡這么說話。”他說:“真羨慕你,什么也不懂,不懂有不懂的好。我就喜歡你什么都不懂?!蔽艺f:“我有個兒子,你知道嗎?”不清楚我為什么會提起我的兒子,好像跟他說的上帝沒什么關(guān)系,可我還是固執(zhí)地提起,一旦提起就沒再停下來,直到我有些語塞為止。起初他不相信,驚愕地張嘴。

我說:“我兒子快兩歲了,兩年快過去了,我都沒好好看過他,都快忘了他長什么樣兒,是不是像我?!苯酉聛砦揖驼f起了我的過去,小池塘里的魚游得沒心沒肺,我蹲在岸邊,一邊看它們,一邊說我的過去。說到我媳婦跟個網(wǎng)友跑了,至今下落不明。羅南說:“她要是回來,你還要她嗎?”我說:“我們倆沒話說,來了我也不要了。對了,我倆沒領(lǐng)結(jié)婚證,村里人結(jié)婚早,先結(jié)婚,年齡到了再去領(lǐng)結(jié)婚證?!彼α?。我說:“很多事你是想不到的,又何苦去想呢?!彼f我說得對。后來我想起我拉過兒子的手,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們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來。夜里來電話,女聲嬌媚,問我們要服務(wù)嗎。掛了電話,我說義哥帶我去過一次。我在北門還見過那個女的,穿著一件白色大氅,下雨天穿一件大氅,真是笑死人了,她也是廠里的工人,她的乳房下面有塊巴掌大的紅斑。羅南說:“說這個干嗎?”我們就不說話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們?nèi)メt(yī)院等結(jié)果。羅南說:“你去排隊吧?!蔽抑浪行┩溶?,坐在亭子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我。我在長長的隊伍里等待,一點點向窗口移動。終于拿到了結(jié)果。我一揚胳膊,羅南扭過頭去,假裝沒看到我。我也認(rèn)識不少字,就拿結(jié)果來看,好像沒什么大問題,一個個結(jié)果均未見異常。我拿著化驗單跑過去,跟他說一切正常。他有些不相信,急忙翻開來看。看完也笑了,抱住我。

沒多久,他又陷入憂慮,說:“很多疾病,現(xiàn)有的醫(yī)學(xué)手段查不出來,我確定自己得上了奇怪的病,要不然怎么老是走不好路呢?!蔽艺f:“你又亂想。”他說:“還不如查出什么,那樣我倒安心?!蔽覀?nèi)フ裔t(yī)生,讓他看結(jié)果,又等了兩個小時,才輪上我們。期間羅南拿小鏡子不住地看自己,說:“幾天就成這樣了,你看眼窩多深,像個吸血鬼?!?/p>

醫(yī)生也說有很多病是查不出來的。他后來建議我們住院觀察。羅南決定住下來。我說:“我家小狗兩天沒吃東西了,它會餓死的?!绷_南眼光閃閃,說:“那你先回去吧。”我?guī)退差D好,就坐動車回去了。分別前,他送了送我,一直送到醫(yī)院大門,拍了拍我肩膀,說:“謝謝你,小興?!蔽艺f:“沒什么,你好好休息吧?!?/p>

回到我的小屋,就急忙找我的小狗。它蜷縮在床底下一動不動,叫也不出來,不會是死了吧。我拿撐衣竿,敲它。它站起來,我鉆進(jìn)去,一把抱住它。接下來,就喂它東西吃。它又開始在我身邊搖尾巴了。

安頓好我的小狗,太陽從云彩里跑出來了。我們倆蹲在窗戶底下曬太陽。來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羅南,另一個是王麗麗。羅南說有好幾個人去看他,要我放心,問我什么時候再過去。聽得出來他希望我馬上出現(xiàn)在他的病房。王麗麗跟我道歉,說那天心情不好,把我一個人扔在街上,實在對不起人,為了表示她對不起我,非要和我一起吃晚飯。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有些讓人喜出望外。

到了南門那家湖南菜館,一眼就看見了她倆。王麗麗竟然和穿白色大氅的抽煙女人混在一起。她們倆并排坐著,看著我從門口一步步走進(jìn)去。我一屁股坐在她們對面,表現(xiàn)出生氣的模樣,不看她們。王麗麗沖我笑,要給我介紹個朋友,我說:“認(rèn)識,不用介紹?!迸恼f:“我不認(rèn)識他?!蓖觖慃愓f:“她叫楊麗花,湖南人,人可好了?!彼又f:“他叫曾祥興,人都喊他小興,人小鬼大,壞心眼多著呢?!彼齻z笑起來。她這么一說,我倒故意人小鬼大起來,也假裝不認(rèn)識楊麗花。我想她也是假裝不認(rèn)識我,利用眼角的余光偷瞟了我?guī)紫?,休想瞞住我。

王麗麗說:“我也不打算干下去了,為了不再受“那個女人”的氣,他媽的,來,我們干杯?!彼酒饋砀吒吲e著玻璃杯,一飲而盡。她豪氣起來,顯得更英姿颯爽了。楊麗花也干了杯里的啤酒,滿滿一杯,還冒著泡沫,喘著粗氣說:“你他媽的怎么還不干?”她指著我面前的啤酒玻璃杯。我也只好干了,干完打了個飽嗝。王麗麗說:“一瞧就是個農(nóng)村人,土氣?!彼齻z哈哈笑起來,差點笑出眼淚。我一本正經(jīng),一字一頓地問王麗麗:“那你打算回蚌埠嗎?我倆一起回蚌埠吧,我就不信在那里找不到工作?!彼f:“我才不回去呢,一回蚌埠,我的鼻炎就犯。那里到處都有一股霉味?!蔽艺f:“那你接下來怎么辦?”她說:“涼拌,他媽的涼拌?!闭f完又笑了。

吃完飯,她們問我去唱歌嗎。我沒有拒絕,在她們后面一路跟著。在路上,我說:“羅南病了,在上海大醫(yī)院住了下來,我還要照顧他。”王麗麗回頭說:“他媽的,你倆是同性戀吧,天天膩在一起。”我說:“你放屁,羅南對我很好,我把他當(dāng)最好的哥們兒?!蓖觖慃愓f:“什么狗屁哥們兒,一看他妖里妖氣的,就不像個男人?!睏铥惢ㄕf:“想去上海好好玩玩,要不跟他一塊去吧。”王麗麗跳將起來,連說好呀好呀。這次見她,感覺這個女人性情大變,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王麗麗了。

到了新天地歌城,我們進(jìn)了包廂,還能聽到隔壁在狼嚎。王麗麗說:“你不是唱歌很好聽嗎,給我倆唱兩首吧?!蔽覀円诵∑康钠【?,還有一些瓜子花生。包廂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有什么食物發(fā)了酸。她倆坐在沙發(fā)上,嗑瓜子,聽我唱歌。我一只手拿著酒瓶子,一只手拿著麥克,我唱了一首《我是一只小小鳥》,又唱了一首《野百合也有春天》。王麗麗過來攬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大聲喊:“你小子有兩下子,小看你了?!蔽冶凰呐e動搞得有些激動,把那瓶酒一口氣吞下去了。我們玩到很晚,后來楊麗花買單。我們都有些醉了,我把嘴巴放在王麗麗的耳朵邊,不住地吹熱氣。我說:“我想和你睡覺?!彼崎_我,說:“去你媽的?!彼齻z笑成一團。

第二天,我們?nèi)齻€人坐動車去了上海。我一路藏著那只小狗,它一點也不安分。王麗麗說:“人還養(yǎng)不活,又養(yǎng)只狗?!毖劾锓懦鰠拹旱墓?。果然,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說不讓帶寵物。我只好從進(jìn)站口退了出去。王麗麗在車站里給我打電話,說你有什么好辦法嗎?后來我聽了她的勸,把小狗團進(jìn)了我的外套里,就那樣溜了進(jìn)去。不過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只好又退出去,買了張汽車票,坐汽車去了上海。

我們很快又聚到一起了。三個人在南京路上悠悠地走著。身邊的人奇裝異服,楊麗花的白色大氅顯得有些落寞,甚至不堪起來。王麗麗在某個櫥窗前待了很久,不住地看模特身上的衣服。我說:“你想買嗎?”她點頭,我說:“我有錢。”她說:“你那點錢,算個屁?!闭f完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凳子上。天亮閃閃的,她斜著眼看我或者看天。

羅南又給我打電話,看我有時間陪他幾天嗎。他說還有一些話跟我說。她倆早就猜出來是羅南打來的,遠(yuǎn)遠(yuǎn)地笑我。太陽光把我的影子拍在地上,我有些狼狽,說:“你倆笑個屁,人家可能快死了?!彼齻儌z扭頭走了,不再理我。我一個人在南京路上溜達(dá),看外國人。后來天有些晚了,我就去醫(yī)院看羅南。

羅南給了我一千塊錢,說讓我在醫(yī)院對面住下來,讓我給他買點好吃的。我說:“那你為啥不喊家里人來呢?”他說:“跟你說不清,我們家里亂著呢?!蔽野彦X收下了,就在醫(yī)院對面的旅館里住了下來。白天我陪著他去檢查,檢查完就打點滴,我呆坐在病床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

好幾天很快過去了。記得有天中午,我們吃過了飯。我挨在床邊打盹,他把我碰醒。他笑著說:“我寫了首歌。”我睡眼蒙眬地看他。他唱給我聽,他唱了兩遍,讓我也唱給他聽。我很快學(xué)會了,就唱給他聽。他哭了,淚水在他臉上流,他也不去擦,故意似的。我有些心慌,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許久,他說:“我還有好多事沒有做,要是得上要命的病,我也不想治了。想去個地方,你能帶我去嗎?那個地方一定要有懸崖,最好深不見底,就像《神雕俠侶》里楊過跳下去的那種懸崖,你知道哪里有那種懸崖嗎?”我搖搖頭。他接著說:“我想死在那里。”我寬慰他說:“要是沒得上要命的病呢,你還打算死嗎?”我抓住他的手,他反手也把我的手抓緊了。他說:“小興,你真好,我沒看錯人,要是我沒得上什么病,我們倆就搞個音樂組合,去參加選秀節(jié)目,你說怎樣?”我說好的。

后來羅南還是出院了,大夫說他可能得上了高黏血癥,只是可能。就在診斷書上寫下了高黏血癥,字跡潦草不易辨認(rèn)。我就攙扶著羅南走出了那家全國知名的大醫(yī)院。他心情不錯,總歸沒得上要命的大病。向天空舉了舉拳頭,說:“我要勇敢活下去?!?/p>

羅南走起路來仍是朝一側(cè)傾斜,其實我在后面看著,并無大礙,他說老感覺要一頭栽下去。不過他還是堅持去工廠上班了,繼續(xù)做戰(zhàn)略規(guī)劃員。我照例去他那里練歌,我們組建了一個組合名字就叫“飛翔鳥”,來源于唐朝樂隊的一首好聽的歌。我們都喜歡唐朝樂隊,就選了這個名字。那天我從羅南家里出來,一輛巧克力顏色的汽車停在路上。我朝地上啐了口,說:“好狗不擋路?!避嚥A峡ㄖ脦讖埫夷醚垡粧?,看見了麗麗兩個字,就從玻璃上抽出其中一張。

我端詳著,名片上有四個楷體加粗字:南門麗麗。下面一行小楷:安全、開心、滿意,背景是個裸露的少女出浴圖,乍看上去真有點像王麗麗。我說:“他媽的,不會是王麗麗吧?”

我把電話打了過去,接電話的女人就是王麗麗。聲音嗲嗲的像個臺妹,張口就喊我老板。我說:“別他媽裝了,化成灰我也認(rèn)識你,你怎么成了婊子?王麗麗?!彼镜匕央娫拻炝恕N宜奶幷宜?,她不見蹤影。我就去巷子盡頭找楊麗花。楊麗花在里間打麻將。一邊嗑瓜子一邊打麻將,見我進(jìn)來,說:“你來干嗎?”我說:“你見王麗麗了嗎?”她說:“沒見?!蔽壹绷?,沖了過去,掐住她的脖子,問她:“你他媽的見王麗麗了嗎?”周圍幾個女的見我發(fā)了狠,紛紛站了起來,其中一個還過來推我,說:“你想干啥,活膩歪了?!蔽肄糁鴹铥惢ǖ哪X袋,說:“告訴我王麗麗在哪里?”

楊麗花讓我松開她,我松開了她。她朝我臉上啐了一口,說:“王麗麗是你什么人,你管得著嗎?”這時候,王麗麗從另外一個房間里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喊:“曾祥興,你想干嗎,你他媽的想干嗎?”過來拉住我的胳膊。她把我拉出去,后來我就在她身后走。我回頭看了一眼白天不營業(yè)的洗頭房,上面有橫七豎八的幾支燈管,還沒亮起來,顯得猙獰可怕。我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面對面狠狠瞪著對方。我推了她一把。

她說:“你是我什么人,你管我!”

她接著說:“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眼睛里閃著淚花。

我說:“我就是要管你,我喜歡你,你不知道嗎?我喜歡你很久了,別假裝不知道。”她冷笑了兩聲,說:“誰要你喜歡,你算個什么東西,看在同鄉(xiāng)的分兒上,我才出來跟你說會兒話。你別管我?!蔽乙话驯ё∷?,往死里抱。她掙脫開,說:“有錢你就可以干我。拿錢來?!蔽艺f:“好,今天晚上我把你包了。”她說:“口說無憑,拿錢來?!蔽艺f:“你等著?!?/p>

我拿著錢包里的農(nóng)行卡四處找取款機。找了個取款機,把卡插進(jìn)去,就剩四百五十塊了,我最多能取四百塊。揚著四張紅票子,我跑過去找王麗麗。她從里面走出來,嘴角漾著笑意,說:“給錢。”我把四百塊錢拿了出來,她說:“就這點兒?!蔽艺f:“就這些?!彼f:“包不了夜。”我說:“你等著?!蔽矣峙苋ケ遍T找羅南,問他借錢。他問我借錢干什么,我說:“你別管了。”他有些不情愿,不過最終還是把錢借給了我。我拿著更多的錢回來找王麗麗。楊麗花說:“她去了新世紀(jì)大酒店,說是在那里等你?!?/p>

我去了新世紀(jì)大酒店。她在大堂的沙發(fā)上坐著玩手機。我坐在她旁邊,她說:“去開房。”我們開了房間,一前一后走了進(jìn)去。我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蹺起了二郎腿,點一支煙看她。她斜躺在床上,一只腳在床下耷拉著。她手里拿著遙控器。很快把電視打開了,換了一個臺,又換了一個臺,換來換去,最終停留在一個娛樂節(jié)目上,正在說某明星背著老婆找了小三,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說:“你真要干這個嗎?”她沒理我。我把那張名片掏出來了,我念道:“安全、開心、滿意,我一點也不安全開心和滿意。”她說:“那你過來,我讓你開心滿意?!?/p>

我過去抱住她,親她。她的小臉冰涼,嘴唇也是涼的,有點薄荷糖的味道。我?guī)退撘路?,她還在看電視。我把電視關(guān)了,她開始看我。她說:“沒想到,我的第一個客人是你?!蔽彝O聛砹耍f:“跟我回蚌埠吧。”她說:“想干就干,別廢話?!蔽艺f:“我想娶你。”她說:“你拿什么娶我,我就是個婊子,被人玩爛了的婊子?!蔽艺f:“我會唱歌,我們馬上要去上海參加選秀了,要是我們出了名,就能掙大錢了。你就可以在家打麻將了,不想打了,就牽著那只小狗去遛彎?!?/p>

她過來幫我脫衣服。我很快被她脫光了。倆人折騰了很久,我的額頭都出了汗。我們倆仍然僵持著。后來我還是一股腦沖了進(jìn)去。我們倆在床上翻來轉(zhuǎn)去,直至后半夜。第二天我睜開眼睛,就看見她坐在窗邊的凳子上,蹺著二郎腿。黑絲襪和高跟鞋早就穿好了,她說:“從今以后,咱倆橋歸橋,路歸路,互不干涉。你也別找我,我們倆不是一路人?!闭f完就起身,還走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我站在窗邊,看她踩著高跟鞋一路去了巷子深處。

待在酒店的房間里,我想了想接下來該干點啥,錢包里沒什么錢了,連吃飯也成了問題。我打電話給羅南,說想回老家了,不想再搞組合了。我叼著一支煙,躺在床上給羅南打電話。我感到沮喪,想蜷縮在被窩里。他罵我是膽小鬼,一點也不勇敢,不敢迎難而上。我掛了電話,退了房間,走出新世紀(jì)大酒店,在南門附近轉(zhuǎn)悠,看有什么招工的沒有。

我遇到了四毛,四毛看見我咧開嘴,笑得很得意,像是幸災(zāi)樂禍。我是不是看起來就有些慘,頭發(fā)枯黃,有幾綹還直立起來,沖著天。我倆聊了一會兒天。他扔過來一根好煙,我不得不彎著腰才能接住。他過來給我點火,我一邊抽著煙,一邊搓手,很對不起他似的。后來我就問他燒烤攤要服務(wù)員嗎,他睜大了眼睛,好像一直在等我說似的。他很爽快,說:“你跟我干吧?!睆哪翘焱砩祥_始我就在四毛燒烤攤干起了雜活。

過了幾天,義哥打電話說人已經(jīng)到了火車站。他怎么說來就來了。他讓我在南門等他。風(fēng)有些大,灰塵一波波在南門前的柏油道上起伏。穿工裝的男女穿行其中,大多數(shù)人面無表情。公交車從遠(yuǎn)處開來,裹挾著一大波灰塵。車子猛地停下來,灰塵來不及躲似的,直往車頭前面洶涌。下了幾個人,我就看到了義哥的腦袋。他背了個大大的旅行包,從公交車?yán)飻D出來。他有些蒼老,一探探地走過來,走到我面前,想笑笑但似乎沒笑出來,臉部肌肉抽動兩下。他過來扒住我的肩膀,說:“兄弟,我看見你兒子了,很像你?!蔽铱嘈α藘陕?。我?guī)啬情g小屋。推開屋門,那條小狗就汪汪地叫起來,躥出來叼住義哥的褲腿。這家伙竟然會咬人了。義哥一腳把它踢開了。小家伙受了傷,鉆到床底下去了。我倆說了會兒話,他就從旅行包里掏出一把氣槍,對著我。我說:“義哥,別開玩笑。”我把槍頭撥開。

我想,他是來報仇的,其實我早有預(yù)感。

我說:“你不想活了?!?/p>

他說:“我只是想廢他一條腿?!?/p>

我想勸勸他,看樣子勸也沒用,我就沒再說什么。

接下來的幾天,義哥天天在南門或者北門轉(zhuǎn)悠,調(diào)查趙協(xié)理的行蹤。那天晚上他跑到四毛燒烤攤找我。他很開心,要了兩瓶啤酒和幾串羊腰子。我猜他已經(jīng)踩好了點,準(zhǔn)備下手了。我問他:“需要我?guī)兔??”他說:“不需要,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沒關(guān)系?!?/p>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義哥就背著旅行包出了門。出門前,他說:“兄弟,后會有期?!蔽艺f:“非要這么干嗎?”他異常堅定地點頭,說:“我就不來你這兒了?!蹦翘焱砩?,我就聽四毛說趙協(xié)理中槍了。他說他知道是誰干的。我說我不知道。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說他不會說出去的。

我不知道事成后,義哥去了哪里。后來警察和保安都找過我。警察問我,我說不知道,他們就走了。保安問我,我仍舊說不知道,但他們沒走,繼續(xù)詢問我,我不想和他們說話,懶洋洋的,他們就急了,有一個說:“你他媽的要是不說實話,有你好看?!蔽艺f:“那你給我好看吧,反正我也活膩了?!逼渲幸粋€就過來掐我的脖子,把我往下摁。后來他們警告我說最好小心點。

等他們一幫人走后,我朝地上啐了一口,說:“一群狗東西。”

不知過了多少天,王麗麗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要見我。聽上去,她有些頹喪,聲音顫顫的,像是剛哭過。王麗麗在一棟民房下面等我。她氣色不好,一臉倦容。我跟她上樓。她問我最近干啥,我說除了在四毛燒烤攤干雜活,就去找羅南練歌。我說我們要去參加比賽了。她什么也沒說。那一陣子我跟羅南練了不少歌,剛剛報上名,過幾天就去上海參加比賽。他寫的那首歌,我們還編了曲,聽上去像是專門為我寫的。

王麗麗租了兩房一廳,那是南門附近最好的出租房了,很多大學(xué)生和工廠主管住在那里。進(jìn)了房間,她還讓我脫鞋,我腳臭死了,她捂著鼻子又讓我穿上了。她一坐下來,就說有些想我了,想見見我。我說:“真話還是假話?!彼f:“當(dāng)然是真話?!彼诌^來拍我的腦袋。羅南也喜歡拍我的腦袋。

她給我做了兩個菜,我們倆喝開了啤酒。她喝得很快,看樣子想把自己喝醉。我說:“你別喝那么快,慢慢喝。”兩瓶酒下了肚,她就有些艷若桃花了。她抽著煙,看了我一陣子,兩團淚窩在眼眶里。我傻在她對面。她用袖子擦干了淚,眼圈就紅了。接下來她就說起了姓吳的。她說混到這個樣子,全是姓吳的害了她。她蹲坐在凳子上,雙臂抱著膝。

我們倆沉默了一陣。她說:“他身上有臟病,我也染上了,我想你也染上了,你恨我嗎?”我怔了一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體,說:“我不在意,有病咱就治,要不你跟我走吧。”她說:“跟你走也行,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蔽壹敝f:“什么條件?”心臟在我心窩里怦怦跳著。她說:“幫我辦件事?!蔽矣旨敝f:“啥事?”我已經(jīng)躍躍欲試了,腦袋向前探著。她咬咬牙,徐徐地說:“我要朝姓吳的臉上吐一口唾沫。”我笑了起來,可勁抽了口煙,又猛地吐出來。一大團煙霧在我身邊裊裊上升。王麗麗說:“你他媽的別笑,我說的是真的。而且……”我說:“而且什么?”她說:“我還要吐那個徐曉敏一臉。”我說:“徐曉敏是誰?”她說:“上次你在凱旋餐廳不是見過嗎,就那個賤人。人都說她長得好看,你說她好看嗎?”我說:“和你差遠(yuǎn)了?!彼α耍f:“你還挺會說話?!?/p>

我們倆無計可施,想了幾個辦法,又被我們一一否決。最后終于達(dá)成一致,先誘騙姓吳的來這里。王麗麗給吳主管打電話,沒接,過了一陣子,她繼續(xù)打。吳主管接了,有些不耐煩,問她還找他干什么。王麗麗說她走了,想再見見他。他說得等到九點以后了。她說他會一直等下去。那個男人笑了,我在旁邊就聽到他的笑聲了,很爽朗。我們一直等著,終于天黑了,王麗麗和我總是看表。四毛給我打電話,問我為什么還不去,客人都來了,我說不去了,四毛在電話里罵我:“你要不來,就他媽的別干了。”我沒等他罵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們一邊看娛樂節(jié)目,一邊等姓吳的電話。大概十點多,電話來了,王麗麗下去接他。我也做好了準(zhǔn)備,把一根棍子攥得異常的緊。我躲在門后,聽他們的腳步聲漸近。門開了,王麗麗一讓,姓吳的走了進(jìn)來。他個子很高,虎背熊腰,一大團陰影飄進(jìn)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棍子拍下去,他打了趔趄,沒倒下,我又補了一棍,打在后脖頸上。他倒下了。王麗麗趕緊關(guān)上了門。我把他拖到一個房間里,王麗麗也來幫忙。他看上去像牛一樣壯。我把他綁在凳子上,腦袋偏下來。王麗麗身子還在抖著,說話也有些顫巍巍的,說:“他不會死了吧?!蔽业估碇睔鈮?,還在興奮中,說:“死不了,過不了一會兒,就能醒過來?!?/p>

我早做好了準(zhǔn)備,用透明膠帶,纏住了他的嘴。王麗麗不住地看我,說我是好樣的。一切收拾停當(dāng),我們倆又去看電視,電視里人聲嘈雜,像是給我倆壯膽。王麗麗拿著姓吳的手機,正給徐曉敏發(fā)短信。她的小手一直抖著,嘴上說:“瞧他們倆的短信,真是不要臉。一對狗男女?!蔽覟g覽他們的短信息,王麗麗被他們稱作“那個神經(jīng)病”。

徐曉敏很快來了短信。王麗麗讓她過來找他。她說很快就到。王麗麗就去樓下等徐曉敏。沒過多久,徐曉敏跟王麗麗一同進(jìn)了屋。徐曉敏打扮得分外妖嬈,她一來就一屋子香氣。徐曉敏一看沒有姓吳的,感覺自己上了當(dāng),想要出去。被我攔住了,我亮出一把水果刀。她喊了聲救命呀。我說:“你他媽的再喊,我就捅死你。”她不喊了,怯生生地問:“你們要干嗎?”

我又很快把徐曉敏綁好了。他們倆都被反手綁在凳子上。徐曉敏不停地喊老吳,我很快用透明膠帶封上了她的嘴。她的黑眼球骨碌亂轉(zhuǎn)。我把房間的門關(guān)上了,他們被關(guān)在了黑暗里。我跟王麗麗跑到陽臺上一起抽煙。

我說:“去朝他們臉上吐唾沫吧!”

她說:“等姓吳的醒過來,再去吐,不然不解恨。”

我們很久沒有說話,都朝天上看。

我說:“對了,我得給你說個事?!?/p>

她說:“什么事?”

我說:“我結(jié)過婚,有一個兒子,快兩歲了。”

我說完這句話,感覺怪怪的,頭頂上的下弦月也像虛構(gòu)的。

她說:“他媽的。”

我說:“不過那個女的跟網(wǎng)友跑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家人也不知道。”

她說:“他媽的,我也不叫王麗麗,我叫錢紅艷,身份證也是假的,我還沒成年,今年才十八歲,為了出來打工,做了張假身份證?!蔽覀儌z樂開了花,差點笑岔氣。我摟住她,親她的小嘴。那張小嘴總是涼颼颼的,像是永遠(yuǎn)含著薄荷糖。我把舌頭伸進(jìn)她的嘴里,不停地尋找著。后來累了,我們又放開手,手拉手抬頭看月亮。錢紅艷說:“我想去香格里拉,對了,明天我們就去香格里拉?!蔽覇枺骸跋愀窭锢谀睦铮俊彼f:“你初中畢業(yè)沒有,香格里拉在云南,你這個笨蛋?!?/p>

看了會兒月亮,我想起了什么,就說:“那他們倆怎么辦,我們要是走了,他倆會餓死在這兒的?!卞X紅艷說:“我早就想好了,明天走之前,我把鑰匙給楊麗花,讓她開門幫我拿東西,她會放了他們的。”我說:“王麗麗,不,錢紅艷,你可夠聰明的?!?/p>

十一

錢紅艷有些緊張,隔一會兒,就去里屋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他們。

我在陽臺上摟住她,拍她的后背。后來她說要帶我去樓頂?shù)奶炫_。我跟她去了。我拉著她的手在天臺上來回走。天臺四周有一米多高的圍墻,我們趴在圍墻上向遠(yuǎn)處看,可以看見工廠的廠房。廠房里燈光從門窗里飛出來,隱約有人形穿梭忙碌。更遠(yuǎn)處有座大橋,大橋上寒光閃閃。

“你敢坐上去嗎?”錢紅艷問我。

“有啥不敢的?!蔽曳砩狭藟?,兩只腳在虛空里蕩悠。

“你敢嗎?”我問她。

她也上來了,我們倆肩并肩坐在天臺的圍墻上。腳下是一汪黑。

“你說我要是朝下扔塊石頭,一不小心,不是石頭也行,反正是個硬東西,把人砸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被判刑?”我說,并探頭向下看。

“不是故意的,應(yīng)該不會?!彼f

“你真的愛我嗎?”她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又想親她的嘴。她躲開了。

“要是我們跑不了,你會說一切都是你干的嗎?”

“本來就是我干的?!蔽矣H了一下她的額頭。

“你會坐牢的?!彼f。

“我沒想過?!蔽艺f。

“那你想一想,一個人待在牢房里,會不會害怕?”她說。

“要是那樣的話,你會不會等我?一直等下去,等我從牢房里出來。”我說。

“我不知道。”她說。

我突然怒火中燒,說:“你不會這么忘恩負(fù)義吧?”

“跟你開個玩笑。我們不會那么倒霉的。”她向下看,好像有人進(jìn)了樓,聲控?zé)袅亮?,照亮了樓前的一小塊空地。

“感覺活著沒啥意思,你有這樣想過嗎?比如從這里跳下去,摔成個肉餅?!彼f。

“你要是跳,我就跳。”我說。

“我跳了,就怕你不跳。”她說。

“我不是那樣的人?!蔽艺f。

我把她摟得更緊了。

“很多人在睡覺,燈都滅了,他們睡得可真香?!彼f。

我說了句他媽的,就從圍墻上翻身下來,在天臺上四處亂找。終于找到一個破花盆,破花盆里的花已經(jīng)干枯了,我雙手抱起它。

“你要干什么?”她問我。

我向樓下看了看,就把花盆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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