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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 土

2016-04-11 03:03劉小驥
青年文學(xué)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秀英學(xué)堂

⊙ 文 / 劉小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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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 土

⊙ 文 / 劉小驥

劉小驥:七〇后,湖北武漢人。畫過畫,當(dāng)過職業(yè)廣告人,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青年作家》《中國作家》《長江文藝》《作品》《山花》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作價》。

劉秀英是越來越像山里人了。黝黑的臉,油亮亮的額頭,頭發(fā)松松地綰起來,腦后插一骨簪,就連笑起來也像山村五月的陽光,不冷不熱,叫人看上去很是舒服。人們仿佛不曾記得,這女人初來時還不敢涉水過河,怯怯地跟人身后,一手還握住前方遞來的竹竿;當(dāng)天下午,她又被大澡堂屋梁上的火燒蟲嚇得半死。那時的謝添,每每提起女人,總會露齒一笑:“嘿,這女的,城里來的?!闭Z氣中不免帶有輕蔑??蓜⑿阌⒛?,一住就是半年多,除了輔導(dǎo)子茹功課,便是去薛亦可的茶室聽琴讀書。她能說幾句鄖陽土話,能去田里拔草,學(xué)著擺弄花草,跋山涉水不再氣喘,除了謝添之外,人們也逐漸把她當(dāng)自家人看待了。至于說謝添這邊,依然對她不冷不熱,至于說為什么,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正值夏末初秋,霜葉漸紅,蟬鳴愈緩,暑期一過,那些肩背挎包,帶著登山杖的驢友便稀少許多。劉秀英住得越久,越覺流光似水,她是越發(fā)喜歡山里生活了。這天清晨,她早早就把被褥拿出屋晾曬,一邊曬,一邊看著樓下正和其他孩子們一起習(xí)武的子茹。

這些孩子,清一色的藍靛功夫衫,從六七歲到十來歲不等,在謝添的帶領(lǐng)下排成縱隊,高踢腿、挨個地翻筋斗,接下來便是長拳之類的套路演練。謝添曾經(jīng)告訴她說,子茹骨骼清奇,習(xí)武有悟性,如果哪天她不想在山上待了,希望每年還能抽時間送女兒過來玩,有機會他會帶她出國表演。女人這邊正想得入神,冷不防背后有人摟住她的腰,湊到她耳邊輕輕一吹:“英兒,怎么起得這樣早?”她回眸一笑,便見男人那張白臉和細(xì)腳長紋的眼鏡。她的掌心被他手指一劃,便會過意,跟他進屋了。

屋子不大,都是通間的方格子,初秋的陽光,在帶暗紋的窗簾上打滿了碎花,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五彩斑斕的萬花筒,而人的欲望也如此難以饜足。伍洋的手朝她懷里一探,女人的心就被充滿了,解開單衣,順著肩膀剝脫,露出頸下一段雪白,被他順勢壓倒在床上。因為樓下有人的緣故,兩人都不敢大聲,也不敢玩花樣,自始至終都面對面地哈著氣。完事之后,劉秀英半裸著身子,翹起一條腿,趴在床頭,男人的手指則順著她的脊梁骨往上推,在她脖窩處立定了,忍不住問一句:“英兒,跟你說點正經(jīng)的,你什么時候能跟我回?”

“明年再說吧。山上住慣了,這里多好啊,人家想來還來不了呢!”女人斜覷他,打著馬虎眼。

“再好,久了也會厭的。況且就算你住得慣,也要多為子茹考慮一下吧。這么小的孩子,還是要讓她適應(yīng)集體生活,不然將來跟社會脫節(jié)怎么辦?”伍洋在一旁勸說著。

“我正是考慮到她的將來,才留下來的?!迸朔藗€身,不愿再提這事,接著又笑說,“難道我們這樣不好嗎?周末夫妻,保持神秘感。”她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一口,開始穿衣服。等到兩人來到樓下的時候,謝添已經(jīng)領(lǐng)著另幾個孩子跑到水庫那邊玩了。

伍洋在這邊用過午餐,就該回城里上班了。跟來時一樣,先打電話叫來山下的物資車,送去火車站,再乘火車去省城。伍洋之所以沒有親自開車,只是不想引起人注意,他和劉秀英的關(guān)系還不甚明朗,哪怕她是他的未婚妻,也很難琢磨到她在想什么。

伍洋這邊拎著行李上了火車,給劉秀英發(fā)來微信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去薛亦可的茶室坐了。薛亦可是鳴溪養(yǎng)生學(xué)堂的琴師,哪怕不教學(xué)生的日子,也會獨坐茶室,點一炷香,掛一幅畫,練兩三個小時的古琴。劉秀英進去時,《流水》才彈到一半,于是她便落座于琴桌對面的條椅上,靜靜地聽完。

在她看來,長發(fā)披肩,腦后留一綹頭發(fā),上面扎一絲帶的薛亦可表情不多,卻是這里最清新脫俗的一位。等琴曲完了,她才對她說:“真想讓子茹早點跟你學(xué)琴,她昨晚還說最喜歡薛阿姨了?!毖σ嗫纱瓜?lián)崆俚氖郑笭栆恍?,說:“我也喜歡你家寶貝,以后再有人來學(xué),你可以領(lǐng)她旁聽的?!眲⑿阌⒅姥σ嗫刹粫p易傳授,趕忙道了謝,兩人又扯些閑話,她知道薛亦可和謝添準(zhǔn)備年底結(jié)婚,風(fēng)都放出去了,就等著擇定日期了。

“你和你那位呢?”薛亦可把話題放在了劉秀英這邊。

“不好說,還早著呢?!彼σ恍?,說。

“我看這男人蠻好的,每周都跑來看你,人也斯斯文文,白白凈凈……他還是公務(wù)員,對吧?”薛亦可的眼睛睜大了,想要探個究竟。

“人是好人,可我就怕一結(jié)婚就變?!眲⑿阌⑿ρσ嗫烧f,“還是你們家謝添優(yōu)秀,年紀(jì)輕輕就是全國武術(shù)冠軍,現(xiàn)在又經(jīng)營學(xué)堂,前途無量?!?/p>

劉秀英這一席話把薛亦可逗笑了,兩人正聊著,謝添的徒弟三兒突然閃現(xiàn)在門口,吊著嗓子喊:“劉姐,快來,子茹出事了!”

劉秀英耳邊一炸,也顧不上多問,就朝外跑去。三兒在前面引路,只把她領(lǐng)到閆老師上課的教室。

剛到門口,劉秀英已瞅見渾身抽搐不已、嘴邊滲出唾沫的子茹了。閆老師把她平放在桌上,從醫(yī)藥箱里取出一塊扁平的壓舌板,裹上紗布,塞進她嘴里,讓她咬住,又交代劉秀英松開她的衣領(lǐng),避免窒息。接下來,閆老師才取出針,分別扎入孩子的人中、合谷穴和涌泉穴。不到一分鐘時間,子茹便停止了抽搐,眼睛四處搜索著,嘴里嘟囔著:“媽媽呢?我媽媽呢?”劉秀英眼圈一紅,頓時就摟住了女兒,良久,才想起要向閆老師道謝。閆老師打發(fā)走其他人,才問劉秀英說:“她這樣,有多久了?是先天的還是后天?”

“娘胎里帶出來的?!眲⑿阌⒛四ㄑ劬Α?/p>

“以前沒聽你提過,謝添他們知道這事?”閆老師邊收工具邊問。

“子茹上山之后,還是頭一次犯?!彼龘u搖頭。

“我想你還是該抽空找謝添談?wù)劊瑢δ?,也是對孩子?fù)責(zé)。夫子不是說過,要謹(jǐn)而信嗎?”閆老師的深陷的眼窩里閃著光,卻沒再責(zé)備她了。

即便閆老師的話頗有道理,劉秀英也沒能立即去找謝添說明情況。用罷晚餐,她把子茹安頓在屋,叫她做作業(yè),自己則在學(xué)堂的院落里徘徊。秋風(fēng)送爽,每每刮來一陣,掛在院落中央古雪松上的風(fēng)鈴就會瑯瑯作響。那是薛亦可買來的。透過松樹枝丫與枝丫之間的縫隙,便見藍得發(fā)黑的天上群星閃耀,仿佛五指一伸,就會墜落在地。

山上人少,每至夜間,安靜異常,若無生人往來于此,那條名叫胖胖的雜牌狗也不叫,越發(fā)顯得清冷寂寥。她噓一口氣,剛一抬頭,便看見二樓的走廊上晃著光亮,原來是子茹出來了。她手持電筒在那里喊:“媽媽,你沒拿這個!”

“我不怕的,外面冷,你先回去!”劉秀英見女兒把走廊上的燈也拉開了,不由得為之一顫,卻沒呼出聲音。等到女兒進屋了,她才把右手拇指放進嘴里,吮一吮那道月牙,朝謝添的住所走去。

劉秀英并非故意在謝添面前隱瞞子茹的情況,在來這里之前,她的足跡已踏遍大半個中國,其理由只有一個,無論如何,也要給女兒找到棲身之地。然而事與愿違,在她們勞碌奔波、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里,兩人聽得最多的便是這句話:“不是我們不肯收,要是你的女兒突然犯病了,有個三長兩短,誰擔(dān)得起這個責(zé)任?”劉秀英若是苦苦哀求,對方便會拿“病好些再來”之類的話搪塞,或是要求讓她簽保證書,其目的無外乎給她設(shè)置無法逾越的屏障。

劉秀英齒寒的話聽多了,信心卻有增無減,不過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母女二人便輾轉(zhuǎn)了六七所學(xué)校,可無論是公立的還是私立的,都不愿意給她們開綠燈。再后來,她好不容易在一位好心家長的介紹下,聯(lián)系到杭州一所民辦學(xué)堂。對方倒是愿意接收,卻也提出了具體要求:考慮到孩子的特殊,家長必須留下來陪讀。這時的子茹,已經(jīng)是七歲半的孩子了。

鐘靈毓秀的杭州對母女二人來說,大約是最好的歸宿,學(xué)堂離西湖不遠(yuǎn),疲于奔命的身心也得以安歇。該學(xué)堂的校長姓朱,四十多歲,拿過斯坦福大學(xué)管理學(xué)和教育學(xué)博士學(xué)位,又是國內(nèi)知名語言學(xué)家,待人接物頗有風(fēng)范。老師和學(xué)生們也友善,來此兩個多月,劉秀英便以為這里是不二之選了。

除了上課之外,朱校長也會在閑暇之余邀請劉秀英一道爬山,據(jù)說,這是他大學(xué)時期養(yǎng)成的愛好。一來二往,劉秀英不免對鰥居的朱校長有了感情,正式約會過幾次,她亦對他提及早年經(jīng)歷。原來,未婚先育的她生下子茹后不久,男人就不辭而別了。

“是他自己沒福氣,放著這么好的女人不要,不懂得珍惜?!敝煨iL聳動著眉毛,揣著她的手,和她并肩坐在半山腰的涼亭里,說起自己的打算。在外奔波多年的他能夠理解她的感情,現(xiàn)在的他除了辦好學(xué)堂之外,也想早點安穩(wěn)下來,說得直白些,他需要一個像她一樣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女人。

朱校長的話,撩撥得劉秀英的心癢癢的。男人雖說四十有五了,卻沒衰老跡象,一身雪白的西服從來熨帖整齊,上衣紐扣要扣到最后一顆,不像某些男人油腔滑調(diào),好沒正經(jīng)。想想朱校長也算是有見識、有學(xué)問的人了,能夠屈尊俯就,也不容她不動心。她看一眼不遠(yuǎn)處采野花的子茹,輕聲問朱校長:“那我的女兒,以后怎么辦?”

“你不要顧慮重重,有學(xué)堂在,還怕沒有女兒的將來?”朱校長再次拉過她的手,笑一笑,又說,“再說你還這樣年輕,將來我們一起了,也可以考慮再要一個。”

“我不會考慮別的,子茹就是我的唯一。”她很是認(rèn)真地對他說。

“呵呵,瞧瞧,你看你還不到三十,子茹好是好,可到底落下這病根……你我百年之后,學(xué)堂啊,房產(chǎn)啊,這些具體的事兒總得交給能夠打理的人吧?!敝煨iL嘆息一聲,見劉秀英不語,以為她默認(rèn)了,于是湊近些說,“趁現(xiàn)在還有精力,我們要抓緊時間……”

不等朱校長把話說完,劉秀英就站了起來。山坡上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刮痛了她的臉頰,朱校長的話讓她回到了從前,回到女兒第一次發(fā)病時口吐白沫,眼白上翻,而她卻束手無策時的情形。從那時開始,她就鐵了心要照顧她一輩子了。

有過這次經(jīng)歷,劉秀英便開始回避朱校長,不再接受他喝茶、爬山的邀請,也不回他電話或短信了。起初,朱校長還天天獻殷勤,兩三個月后見還沒起色,對她也就淡了。也是從這時開始,女人發(fā)現(xiàn)子茹的情緒一天比一天低迷,每天上課回來,也不多話,一聲不吭地趴在那里做作業(yè)。眼看女兒天天如此,劉秀英不免又恨又疼地說:“子茹,最近怎么這樣不聽話,別讓媽媽覺得白費了這些精力?!?/p>

“我不想上學(xué)了。媽媽,我們不上了,走,好不好?!”女兒怕母親責(zé)備,一下子就從椅子上滑下來,摟著她的腰,把臉貼住她的胳膊,淚光四溢。她柔聲細(xì)語地勸慰了半天,才從女兒那里撬出消息:原來,近來有老師對子茹有成見,既不點她起來發(fā)言,也不認(rèn)真批改她的作業(yè),對她的提問更是置若罔聞。

劉秀英放下子茹,給朱校長掛去了電話。朱校長打了個噴嚏,要緊不慢地對她說:“小劉啊,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個性和癖好,完成好教學(xué)任務(wù)就行了,其他的事,我們只能勸說,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的老師素質(zhì)不錯,是不是你太敏感,太多心了?”掛上電話,她才曉得有些事無法逆轉(zhuǎn),對這所學(xué)堂也不再寄予希望了。

劉秀英辦完退學(xué)手續(xù),領(lǐng)著子茹離開學(xué)堂的那天晚上,驟雨突至,風(fēng)亦猛烈。母女二人在馬路上攔了半天計程車也沒攔上,只得去坐公交車,她想先把女兒送回老家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間再說。

窗外的雨點,如銀針一樣斜斜地打在玻璃上,風(fēng)勢愈猛,銀針又變成了劍雨,噼噼剝剝地射將過來。劉秀英怕子茹冷,忙脫下外套,搭在她身上,哄她睡覺??膳畠哼€沒閉眼,臉色就變了,接著四肢痙攣,嘴角流涎,一個勁地拿腿去踢車壁鐵皮,“咚咚”地響。周圍的人嚇得驚呼起來,讓出一條道,可她最怕的卻是女兒在昏厥狀態(tài)下,失控咬壞了舌頭。手忙腳亂的她翻了半天包也沒找到毛巾,只得把自己的拇指塞進她的嘴巴。司機停下了車,叫她趕緊送去醫(yī)院。半小時過去了,當(dāng)?shù)跗坷锏囊后w緩緩地注入子茹的體內(nèi),她才覺察到鉆心的疼,低頭去瞅拇指,早已烏紫一片。她聽見護士用平板的聲音說了句“沒事的”,又聽見鄰座的人問:“好些了嗎?還沒吃晚飯吧。”話音未落,一袋撕開的夾心餅干就遞到她面前。

“沒事的,謝謝,真的不用?!彼龥_男人笑一笑,攏了攏自己的頭發(fā)。她想自己樣子肯定糟糕透頂。

“剛才一直在看你們。你真的是個了不起的母親?!蹦腥私榻B說自己叫伍洋,本是到杭州來出差的,沒想到剛下飛機,嗓子就啞了。為了能參加明天的會議,他不得不到醫(yī)院來打吊瓶。伍洋一邊跟她扯著閑話,一邊把自己掛吊瓶的金屬架拉了過來,離她更近了些。

伍洋和劉秀英在一起的日子里,男人總是笑說她的性格中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喜歡動物的她不怕猛犬巨蛇,卻會被蜘蛛、蟑螂、毛蟲這類多足的東西嚇得奪命狂呼。又比如,劉秀英自幼在長江邊長大,卻從未進過齊腰深的水,登高卻是不怕的,第一次上峨眉就敢站在頂峰峭壁上拍照。面對這樣一個既單純,又世故;既容易被感情左右,又不會輕易取信于人的女人,伍洋是被徹底地吸引住了。他好不容易才說服她搬來跟他同居,但兩個月后的某一天,她卻突然告訴他說,這周她就要去山里住。她在微信廣告上看到,鄂西北山區(qū)某人辦了個學(xué)堂,養(yǎng)生和學(xué)習(xí)兼而有之,規(guī)模不大,卻口碑不錯。伍洋見她心意已決,便說要陪她一道去看看,他不會料到女人在山上一住就是大半年,更不會料到自此之后,劉秀英便和這里的人有了千絲萬縷,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謝添辦的這所養(yǎng)生學(xué)堂,位于鄂西北這一帶,交通雖談不上便利,卻有著悠久的文化歷史,歷代的名人也出了不少,例如:大禹、伊喜、王世貞、陳摶等等。這里香火最旺的時期,要屬明永樂年間,朱棣皇帝“北建故宮、南修武當(dāng)”,當(dāng)時武當(dāng)山這一代的道士豈止萬眾,方圓八百里香火不斷。大凡世間萬物,盛極而衰,自清代開始,因皇帝篤信佛教的緣故,鄂西北地區(qū)的道教開始衰敗,后又屢遭兵焚、水火之災(zāi)。新中國成立之后,這一帶的主要景區(qū)雖被政府出資修復(fù),但也無法恢復(fù)當(dāng)年的盛況,因而謝添所駐的這座無名山頭便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荒廢下來,直到幾年前,他才下定決心要在這里開辦學(xué)堂,和眾多有識之士一起光復(fù)國學(xué)和鄂西北地區(qū)的道教文化。

伍洋陪劉秀英來到學(xué)堂的時候,剛過驚蟄,正是春雷陣陣,百蟲蘇醒的日子。兩人剛到山麓,就有運輸物資的車輛來接,抵達目的地,又有三兒引路。相互介紹之后,劉秀英認(rèn)識了謝添之外的另幾位老師:武術(shù)教練方士誠、琴師薛亦可、國學(xué)老師閆立以及常年住在山上,跟謝添學(xué)武論道的幾位徒弟。剛才跟她們打招呼的,在廚房里燒火做飯的,是謝添的父母。老夫妻本是鄂西北人,支持兒子事業(yè),也就搬到山上來了。

眾人在茶室里休憩片刻,薛亦可便領(lǐng)劉秀英去看房間。這里的場地和房間都是租賃公家的,上下兩層的樓,統(tǒng)共二十來間,連成扇形,每套房大小一致,都是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方格子?!皫驮杼枚际枪玫?,冬天沒供暖設(shè)備,但是有電熱毯和取暖器,能熬過冬的。”薛亦可補充說。

“一年的學(xué)費多少?能陪讀、能常住嗎?”劉秀英問。

“一年學(xué)雜費,包吃住三萬。家長陪讀的話,每年兩萬?!毖σ嗫烧f,“不過還沒有人住那么久的,暑假過來參加夏令營的人倒是很多,平常只有零星過來學(xué)武的。短期住的話,要稍微貴點?!?/p>

聽薛亦可介紹完畢,劉秀英便把訂金交了,然后揀選好房間。伍洋在這里陪住一晚后便下了山,留下來的母女二人,也把這里當(dāng)成新的開始。初到學(xué)堂的那段日子里,劉秀英除了蹚水和澡堂的事落下笑柄之外,還惹出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例如:謝添的父親請她幫忙鋤草,結(jié)果她把菜地的菜拔了;她搶著要幫大家收衣服,卻把薛亦可的漢服當(dāng)成自己的塞進衣柜,害得琴師找了大半個晚上……當(dāng)時不僅僅是謝添,就連方士誠、薛亦可乃至那些長年累月在山上學(xué)武的少年都以為她不會久留。畢竟跟城里,乃至于風(fēng)景區(qū)的學(xué)堂相比,這里條件太差,運輸物資的車每周才往返兩次,平日里除電話外,不會有車輛往來。學(xué)堂里沒空調(diào),沒電視,手機信號也不好,一臺大冰箱塞得滿滿的,除了必備的蔬菜和肉類之外,根本沒有零食的寄居之地??删褪窃谶@樣艱苦的條件下,劉秀英和子茹卻一天接一天地挨了下來,每天大家都說她們會走,每天卻沒見她們有動身的跡象。人們反而經(jīng)??吹竭@樣的一幕:每天吃過晚飯,劉秀英便在自己的臥室里輔導(dǎo)子茹功課,到了晚間九點,準(zhǔn)時熄燈睡覺。

“閆老師,你怎么看?”一個月之后,薛亦可瞥一眼二樓那間房,問他說。

“真沒想到啊,她……”閆老師豎起了大拇指。

“謝添還是覺得她跟我們不一樣。怎么說呢,不是一類人吧。”薛亦可把謝添的疑慮說了出來,因為男人摸不清她的底細(xì)。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閆老師拿手指分開自己的長須,說,“她們孤兒寡母的,我們要多關(guān)心,多愛護她們才對。子茹那孩子也靈光得很,《論語》才教了一周,前面很多都能背出來了?!遍Z老師跟薛亦可聊了會兒天,便優(yōu)哉樂哉地回到自己的臥室誦經(jīng)去了。

閆老師六十開外的年紀(jì),開口閉口都是“之乎者也”的話,還自學(xué)了中醫(yī)穴位針灸,因而后來子茹犯病時,才可以“手到病除”,人們也很尊敬他。母女二人在贏得了閆老師的信任后不久,劉秀英又開始跟薛亦可親近,把她當(dāng)成朋友。伍洋每周過來探望她的時候,她也會叫男人捎些面膜啊、香水啊,茶啊之類的小物件;知道琴師喜好蘭草,又專門托人去江浙弄來春蘭“綠云”,兩株蔥大的組培苗就要值幾千塊錢。得到閆老師和薛亦可支持,劉秀英本以為自己在這里扎穩(wěn)了腳跟,而這半年多來,她也幾乎忘記了女兒還有這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犯的病根。然而現(xiàn)在,子茹的癲癇復(fù)發(fā),她不得不再次面對這道難題:要么走,要么留,沒有折中之選。

劉秀英走走停停,來到謝添的門口,卻拐了個彎,朝薛亦可的房間奔去。雖說館主和琴師訂婚了,卻也保留了從前分開住的習(xí)慣,因而女人便得以進屋,跟她單獨聊聊。薛亦可對她的經(jīng)歷表示同情,卻是個惰性子,睡眼惺忪地聽完之后,才打起精神,說:“不怪你的,如果是我的話,也不敢輕易跟人說這些?!鼻賻熎骋谎鄞巴?,接著說:“謝添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我先去幫你探探口風(fēng)。”薛亦可說著便站了起來,重又梳洗了一番,換了套淡紫色的長衫,去找謝添談了。

劉秀英在薛亦可的居室里左等右等,那顆懸起的心一刻也放不下。此時她也沒心思去看琴師那些精致的擺件,收集的泥塑了,只是如熱鍋上的螞蟻那般在屋里兜圈。再等幾分鐘,她實在熬不住了,便推門出去,立在門口透氣。薛亦可就是這時從對面謝添的屋里出來的,滿臉慍怒,嘴里還憤憤不平地嘟囔著:“人家拖兒帶女的過來投奔你,都住大半年了,你也真狠得下這個心!”

“不是我狠心,是她一開始心里就有鬼,不然為什么要隱瞞這些?!”謝添從屋里出來了。

“謝添,你不了解女人,你根本沒考慮到人家的難處!”琴師的氣也上來了。

“我不懂人家的難處,那你又知不知道我的難處?知不知道學(xué)堂的難處?!你還記不記得周道士怎么跟大家說的:來歷不明的人不收,故意隱瞞真相的人不收;做人,要以誠為本……她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就你光明磊落大丈夫,人家都心理陰暗,各懷鬼胎。有我在,就不許讓劉姐她們走,要走我跟她們一起走!”

劉秀英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把其他的人也引出來了,趕忙過去勸薛亦可,說不要因她的事傷了大家和氣。薛亦可脧一眼謝添,冷哼著走進自己的臥室。劉秀英尷尬地沖大家笑一笑,才沒趣地回到自己的臥室,撥通了物資車司機師傅的手機。

翌日清晨,一輛藍色的皮卡小貨車駛過崎嶇山道,拐進了鳴溪學(xué)堂的院子。劉秀英牽著子茹,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剛要過去,副駕駛室的門就開了,從上面下來一個中等身材,圓頭圓腦的漢子。此人名叫方士誠,是學(xué)堂二當(dāng)家的。方士誠跟劉秀英打了個照面,見她要走,不由得吃驚地問:“這是怎么了?”女人眼圈一紅,把頭別了過去。方士誠見不便多問,趕忙喊了聲:“謝添,我回來了!”不多時,謝添就立在了門口,看一眼站在方士誠旁邊的劉秀英,又看一眼皮卡車,也就明白了個七八分。他咂咂嘴唇,朝一旁看熱鬧的三兒頭上就是一暴栗子,說:“還不去喊薛亦可出來!”三兒會過意,猴精似的蹦跳著喊來了薛亦可。薛亦可見她動真格的了,趕忙打發(fā)司機先走,又搶過了劉秀英的挎包,要她跟她一道回屋。

“我不想讓你為難,也不想讓館主不高興?!眲⑿阌⒄f。

“有什么好為難的?這里就是你的家,你的事也不由謝添一個人說了算!”薛亦可怕她不肯,又說,“你真要走的話,我就只能退錢了。”接著彎下腰,捏著子茹的小手,柔聲說:“子茹也不想下山的,對不對?子茹還要跟薛阿姨一起學(xué)琴,留又長又漂亮的頭發(fā),對嗎?”劉秀英見她這般誠懇,不由得鼻子一酸,才答應(yīng)不再提離開的事情。等到兩人從里邊出來,廚房里已經(jīng)開始生火做飯。謝添說方士誠這趟遠(yuǎn)門出得辛苦,今兒要給他好好接風(fēng)。

午間,謝添、薛亦可、閆老師、劉秀英等人齊聚飯桌的時候,方士誠才談及這次遠(yuǎn)赴歐洲的經(jīng)歷。這一路上,除了陪領(lǐng)導(dǎo)參加學(xué)術(shù)交流,搭建中外文化橋梁之外,他也應(yīng)邀參加了幾場武術(shù)表演,幾乎場場爆滿,歐美人只曉得少林功夫硬實,卻鮮有人懂得武當(dāng)內(nèi)功是可以以柔克剛的。至于說道家文化,例如太極養(yǎng)生、道家茶和道教音樂之類,那些金發(fā)碧眼的人更是很少涉及,就算知道的話,也不過粗通皮毛,很難說個究竟。

方士誠大體聊過自己的所見所聞,才另揀了張桌子,和謝添一起探討起學(xué)堂目前的情況。就這幾年的經(jīng)營和管理而言,學(xué)堂成績不菲,贏得了良好的口碑,但經(jīng)濟上卻只能算是勉強維持,因為他們的收入主要靠暑期辦的兒童夏令營,要么便是代售古琴和招收那些洋弟子教學(xué)的錢。按照目前的潮流和大趨勢,鄂西北一帶的人是越來越體會到武術(shù)和道家文化的價值和重要性,其推介和傳導(dǎo)的人才也層出不窮,加之上級領(lǐng)導(dǎo)重視,大有中興之勢?!疤珮O湖一帶,風(fēng)景區(qū)里邊,只要能夠挨上邊的,大家都不會閑在那里旁觀?!狈绞空\對謝添說,“現(xiàn)在幾乎家家戶戶都掛出了武術(shù)、養(yǎng)生的牌子,只要在電視上露次臉,得個把獎,都聲稱自己最正宗,到處招徠顧客。再看我們這里,地僻人稀,做得再好,人家不知道等于白搭。”

“你覺得該怎樣辦,大家才能更上一層樓?”謝添問方士誠。

“一是擴大影響力,多引進些項目,多些表演性質(zhì)的,太極劍、太極扇等等,大家很喜歡,可以跟商家聯(lián)營。除了暑期夏令營之外,還要多組織游學(xué)活動,多上各類刊物,讓更多的人知道鳴溪學(xué)堂,知道我們在推廣道家武術(shù)和其他文化。第二,我有個設(shè)想,就是把我們學(xué)堂的重心從山上轉(zhuǎn)移到山下。山下的輻射面會廣很多的,山上有太多局限性的東西。最顯而易見的就是,場地太小,容不下多少人?!狈绞空\一臉熱忱地說。

“老二,你還記不記得周道士從前是怎么跟我們說的?”謝添抬起了眼皮。

“當(dāng)然!他老人家不贊成隱修,做個自了漢。他說道家文化要推廣,要傳承。魯迅先生不是也說過,‘中國的根底全在道教’嗎?”方士誠變得激動起來。

“我很喜歡聽他講丘處機在七十四歲高齡的時候,還去西域勸說成吉思汗愛民止殺的故事,還有徐道長當(dāng)年是怎樣給紅軍送錢送糧的……但關(guān)鍵問題是,我們現(xiàn)在真的做好準(zhǔn)備了嗎?老二,下山很容易,但想要再上來卻難。如果有那么一天,鳴溪學(xué)堂不再是鳴溪學(xué)堂了,我們的努力還有什么意義?”

“呵呵,你的話也很有道理,我這里只是建議,攤出來大家協(xié)商!”方士誠瞇眼一笑,說先干為敬,今天不談公務(wù)了。兩人從中午飲至晚間,才撤掉酒菜,各自回屋休息。

方士誠這次回來,雖沒能就學(xué)堂的發(fā)展方向跟謝添達成共識,可兩人一致決定把學(xué)堂好好修葺一番。謝添幾年前租下這里時,此處已經(jīng)荒蕪不堪,大家入住時,便粉刷了墻面,自己打造了桌椅板凳,就連飲用水,也是他們自己牽的管道,從山下引上來的。那時的謝添和方士誠,每到黃昏時分,就歇下手頭的活兒,爬到院落中央的古雪松上面,眺望這一帶的美景。鄂西北這一帶說不盡春華秋實,山川日月如梭,自春秋戰(zhàn)國開始,這里就有文字記載,秦始皇還把這里當(dāng)成了流放地,嫪毐、呂不韋被處死后,其株連家族被遷徙于此,歷代皇室和達官之輩被流放于此的也不勝枚舉。就在兩人暢所欲言,縱橫古今的同時,也迎來了第一位不速之客,那便是謝添現(xiàn)在的未婚妻,薛亦可。薛亦可在來這里之前,一直流轉(zhuǎn)于各地琴行和養(yǎng)生會所,大多數(shù)人并不懂得欣賞她的琴技,只是喜歡相貌姣好的她呈現(xiàn)給人們的,那種飄飄若仙的感覺。而她呢,并不希望人家把她當(dāng)擺件或附屬物對待。在薛亦可住下來不久,四處漂泊不定,想要光復(fù)國學(xué)卻又被大家笑稱朽木迂腐的閆老師也在朋友的介紹下慕名而來。閆老師的“禮”,也只有在這里受到尊重和認(rèn)可,而他和薛亦可的到來總算彌補了謝添、方士誠“重武輕文”的缺憾。四人聚在一起時,經(jīng)常暢談理想和人生,鳴溪草堂的一磚一瓦正是在此前提下應(yīng)運而生的。

薛亦可一邊勞作,一邊和劉秀英聊起這些時,山上那些落葉喬木和灌木的葉片已經(jīng)落盡,樹丫光禿禿的,形若鹿角,天空是那種瓷青色,又硬又脆。但不管季節(jié)如何變化,都不能影響子茹的孩童心性,只見穿著小碎花夾襖的她一路走,一路去拾落葉,拿手捧著,拿衣服兜住了,屁顛屁顛地跑到薛亦可的茶室,放到桌面上,撒到地上,然后定定地看、哧哧地笑,以為紅的、黃的、紫的、藍的,等等,色彩斑駁的才漂亮。再看謝添這邊,自從知道了子茹的病況,對她的關(guān)愛不由得多了些,但在武術(shù)上要求卻更嚴(yán),經(jīng)常沒說幾句話,子茹就急得直掉眼淚,連聲說:“壞叔叔,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去找方叔叔玩!”可到了當(dāng)天中午呢,子茹又跟昨天一樣,捧著碗,來到了電飯鍋跟前,給謝添盛了滿滿一大碗,送到他手里,才肯自己上桌去吃。子茹在越來越依戀謝添的同時,劉秀英的顧慮也多了些,她想一旦謝添跟薛亦可結(jié)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子茹未免會失落。說到底,這孩子從小就缺乏父愛。想到這一層,她便抬手撩起額前的頭發(fā),望著大地夕陽下的赤金越來越黑,越來越暗。不遠(yuǎn)處,謝添、方士誠、謝添的父親以及雇來的幾位山民正在那里搭建新屋,準(zhǔn)備把它當(dāng)成工作間。等到明年開春,謝添便想雇人來斫琴,自己也可邊斫邊學(xué),這樣一來,學(xué)堂又可以增加一筆收入了。

小雪剛過,鄂西北這一帶氣溫驟降。前些天還艷陽高照,此時卻是呼嘯北風(fēng),氣溫下降十多度,山下的人穿上棉襖、羽絨服,上山更是冷得皮膚發(fā)緊,一切的戶外活動都已終止了。再過幾天,劉秀英見氣候越來越冷,怕子茹扛不住,便向謝添等人辭行,說等過完了春節(jié),天氣稍微暖和些了,再回山上學(xué)習(xí)。子茹聽到母親要走,忙把自己藏了起來,劉秀英和薛亦可找了大半個下午,才在新搭的狗舍小棚里找到了她。只見凍得口鼻流涕的子茹蜷縮著身子,緊緊地?fù)ё】撮T狗胖胖,人家怎么喚她也不肯出來,直到謝添出場,說了聲“你再不聽話,將來都不要見你了”,子茹才鉆了出來,眼淚汪汪地問:“壞叔叔,我什么時候能回?”

“很快的!”謝添說著便讓她摟住自己的脖子,背著她在院子里小跑了幾圈。他只覺她比同齡的孩子更小,更瘦。再看大門那邊,物資車已經(jīng)開了過來,把女孩放到地上的那一刻,謝添竟然有了幾分不舍。

不多久,物資車上下來了一個人,穿著棗紅色的羽絨服,戴著講究的長圍巾,手和耳朵也保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伍洋走到劉秀英跟前,接過她手里的行李,放到車上,把子茹也抱了上去。車啟動了,謝添看到子茹回過頭,用力拍打著后窗。他聽不清這孩子在說些什么,卻明白當(dāng)外部世界再次占領(lǐng)她幼小心靈之前,他的思緒早被牽引了過去。

子茹下山之后,給謝添寄去了不少明信片。有些是直接寫在卡片上的,有些則抄寫在她收集的那些干樹葉上,夾進信封寄出去的。從寄出明信片的那天開始,子茹便守候在窗前,等待著回音。母親剛進屋,她便搶上前去問:“媽媽,有我的嗎?”劉秀英笑著搖搖頭,她的嘴巴便噘高了,每每這樣,女人便嚇唬她說:“子茹再這樣,當(dāng)心變成憤怒的小鳥了哦!”聽母親這么一說,子茹趕緊捂住嘴巴,大氣也不敢出了。

子茹在山下待得越久,越是叨念著山上的生活。母子二人獨處時,她總是說山上有的東西,山下沒有。山上花紅柳綠,鳥雀成雙,溪流映照樹木倒影,還有謝添和胖胖陪她玩;再看城里,除了高樓大廈,便是堵塞交通,戶戶門窗緊閉,連個可以交流的朋友都沒有?!安皇怯形檠笫迨迮隳愕膯幔孔蛱?,他不也帶你去海洋世界玩了嗎?”劉秀英摸了摸女兒的臉蛋,說?!翱墒牵x叔叔不一樣!”子茹還是一廂情愿地說山上好,謝添又如何背著她漫山遍野地跑。而劉秀英本人呢,何嘗不是如此,女兒就是她衡量世界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至少在山上,子茹得到了她從來沒有過的東西。

隨著時間推移,子茹總算不怎么提山上的事情了。過年前夕,伍洋陪劉秀英去精品店挑選了一件銀灰色的皮草,在穿衣鏡前試過了,很洋氣,也很能凸顯她的魅力。伍洋見女人高興,又跟她一道給子茹選了幾件衣服和玩具,然后興高采烈地往家里趕。兩人來到社區(qū)門口時,門衛(wèi)交給劉秀英一樣包裹,那是從鳴溪學(xué)堂寄來的。

劉秀英和伍洋乘電梯上去,把所有東西都捎回家時,子茹卻沒能去看伍洋送她的禮物。她把包裹攤放在床,迫不及待地撕開外面套的塑料袋和里邊的牛皮紙。最里層包有一張光碟,一小瓶泡菜和一封信。信是謝添用蠅頭小楷抄寫給子茹的。原來,他早就收到明信片了,但物資車一周才往返兩次,交通不便,也就拖到現(xiàn)在才回。子茹看過信,聞過謝添母親腌制的泡菜,又打開電腦,去看那張光盤。光盤是今年暑期夏令營拍攝的,畫面無非是孩子們練功、生活和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在暑期夏令營的那二十多天里,謝添是把子茹當(dāng)成榜樣放在最前列的,當(dāng)然,那時的謝添壓根也不知道子茹的病,而子茹也在這次的活動中找回了自信。

劉秀英見子茹盯著光盤里的內(nèi)容不放,不由得看一眼女兒,又對身旁的伍洋說:“從前在學(xué)校,很少有人夸她的?!蔽檠笳f了聲“我懂”,一低頭便把鼻尖指向了那些裝滿禮物的袋子。東西還在那里,孩子竟然瞥都沒瞥一眼。劉秀英覺察到男人的失落,可孩子的性情卻又無法掩飾,想來想去,也只得安慰他說:“你跟子茹見面少,生疏了些,慢慢就會好的?!?/p>

話雖如此這般,一天天過去了,子茹卻依然沒有跟伍洋親近的意思,只是彬彬有禮,又謹(jǐn)小慎微地保持著距離。女兒為什么會這樣,做母親的也無法做出合理的解釋。正月十五過后的第二天,劉秀英就看見女兒站在椅子上,從衣柜上挪下了她那個小小的旅行箱。她把自己喜歡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塞了進去,那套藍靛色的功夫衫則放在了最上層。

劉秀英領(lǐng)著女兒再次回到山上的時候,萬物蘇醒,柳垂金線,山上的風(fēng)光真是一日一變,無論是動物、植物還是人,都能感覺到春的氣息愈來愈濃郁,而近段時間連綿不絕的小雨也把周圍的一切洗滌干凈。再看學(xué)堂這附近,真是石生苔痕,處處姹紫嫣紅,雖有人居,卻也處處彌漫著鄉(xiāng)間野趣。母女二人從車上下來,又見鳴溪學(xué)堂的光景不比冬日里冷清。經(jīng)過年前的擴建和網(wǎng)絡(luò)宣傳,從前空空如也的客房里已經(jīng)多了幾戶人,都是從福建那邊過來的、由家長作陪的學(xué)齡前兒童,說是在城里嬌生慣養(yǎng)久了,想要體驗一下山居學(xué)堂的生活。把視線挪向水池那邊,劉秀英見那里多了位皮膚黝黑、高鼻梁、卷發(fā)編成長辮的女子。經(jīng)薛亦可介紹,劉秀英才知道她名叫瑞莎塔,是從印度來中國學(xué)習(xí)語言學(xué)的,跟琴師是好友,想要畢業(yè)后留在中國生活。

“怎么沒看到謝添?”劉秀英問薛亦可。

“他呀!年還沒過完,就被領(lǐng)導(dǎo)拉出去考察,這邊的武術(shù)課暫時由方老師帶?!毖σ嗫烧f著話,回屋拿了包喜糖,塞到劉秀英手里,笑說,“我們總算把事情辦了,接下來就等著你的喜訊了!”

劉秀英和薛亦可寒暄幾句,才領(lǐng)著子茹回到二樓的居室。里邊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子茹晾曬在窗臺上的干樹葉也還在,地面卻被打掃干凈了。女人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感慨這里雖小,卻處處彌漫著一股親切的味道,在里邊小憩了片刻,她才支開窗戶,從行李箱里取出衣服和生活用品。不過半小時,這里又變成她和子茹的小天地了。

在這里住過幾天,劉秀英是越發(fā)地感受到鳴溪學(xué)堂經(jīng)過這次調(diào)整,有了不小的變化:茶室里掛了幾張古琴,每套客房里都安了書架,院落也被修葺一番,就連古雪松周圍,也鋪上了防蟲木板。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好似舞臺一般。除了外觀上的改變之外,課時也進行了相應(yīng)的統(tǒng)籌安排:上午是晨讀、習(xí)武時間,下午則是古琴和站樁,晚飯之后,大家便開始平心靜氣地練習(xí)書法,還可以聚在茶室里,一起分享心得體會。每天清晨,大教室里便會傳來瑯瑯書聲,那是閆老師在教孩子們讀書:“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然后便能看到孩子們排成縱隊,長幼有序地去水壩那邊練武;古琴和茶道課其實并不適合年齡太小的孩子,薛亦可多半是教他們相關(guān)知識和部分禮儀;而頑童們一有空閑,還是會揮舞著練習(xí)用的刀、槍、棍、棒,攆得胖胖四處逃竄,或是去逮山民們飼養(yǎng)的家禽……望著眼前的一幕幕,劉秀英由衷地感動,子茹唯獨在山里,才能找回孩子應(yīng)有的天真爛漫。

都說“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眼看離劉秀英和子茹再次上山,已有兩個多月。這天晚上,劉秀英正領(lǐng)著子茹在水池旁邊漱口,趴在門口的狗突然吠了起來,接著便看到遠(yuǎn)處的山路上亮了兩盞燈,時高時低地飄浮著。隨著燈光逐漸逼近,安靜的院落再次騷動了起來,等到車停在了院落中央,大家已經(jīng)聚集在一起。不出所料,謝添從外面回來了。

謝添剛從車?yán)锾匠鲱^來,子茹就撲了過去,先是摟抱,然后用拳頭捶打著他的大腿,說:“壞叔叔,你壞!”

“我怎么壞了?。 敝x添像舉小人似的把她舉高了。

“你不理我,把我丟在這里不管!”子茹一說話就抽泣起來,她是真想他了。

劉秀英好說歹說,才把子茹從謝添身邊拉走,館主這才有時間跟大家打招呼。幾個月不見,謝添是黑瘦了許多,額頭卻還高高隆起,眼睛亦是亮的,像山里的野獸那般炯炯有神,卻又令人害怕。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跟大家聊!”謝添跟眾人打了個招呼,便跟琴師一道進去了。

謝添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子茹興奮異常,很晚才趴在劉秀英的腿上睡著了。劉秀英把女兒安頓在床,然后才推開房門,出去小解。夜晚的學(xué)堂,彌漫著清涼又爽朗的氣息,小解回來的她見謝添和薛亦可的新屋里還亮著燈,不由得多看了一會兒,但也沒有細(xì)想。翌日,謝添的父母多炒了幾樣菜,眾人吃罷,來到水池那邊洗碗的時候,薛亦可才告訴劉秀英,謝添這次回來,給大家?guī)砹艘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謝添就要升任武術(shù)表演團隊的領(lǐng)隊了,將來出國表演,交流的機會更多。”薛亦可對劉秀英說,“壞消息是,跟他一道出去的萬書記放了風(fēng),相關(guān)部門要征地,最遲明年,學(xué)堂就要搬遷,這里會重新規(guī)劃?!?/p>

“消息可靠嗎?”劉秀英歇下洗碗的手。

“十年前就說要征,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蛟S是我多慮了吧!”薛亦可笑了笑,才重新洗刷碗筷。她蘸一點茶籽粉在手心,順著碗沿擦洗起來。

自打謝添從外面回來,山上的生活節(jié)奏似乎明顯地加快了。因為新任團隊領(lǐng)隊之故,謝添早出晚歸的次數(shù)增多,跟大家交流的時間也少,就連臉上的笑容亦收斂許多,總是來去匆匆,緊鎖眉頭,似乎那里有一團驅(qū)不散的烏云。謝添情緒不佳,子茹也不敢多話,原來近段時間,萬書記的話時常在他耳邊回響。鄂西北地區(qū),特別是他們腳下的這塊土地,即將有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相關(guān)部門一旦抓緊旅游經(jīng)濟開發(fā),他們的棲息之所,遲早都會保不住。

謝添沒對任何人提及自己的擔(dān)憂,就連薛亦可那邊也盡可能地瞞著,可消息哪里藏得住,用不了多久,各類關(guān)于征地的傳聞便如風(fēng)吹空穴那般,上下連通地傳遞開來。這期間,萬書記不止找他談過一次,大多是借題發(fā)揮,探探口風(fēng)。畢竟,謝添在這一帶的練家子之中,還算有一定影響力的。而謝添本人是跟公家打慣交道的,當(dāng)然不會輕易被人摸清底細(xì)。再后來,萬書記被磨得失去了耐心,索性捅穿了那層薄薄的紙,說征地也就年頭年尾的事情了,不僅僅是學(xué)堂這邊的地,管轄范圍內(nèi)的所有農(nóng)用地、住房,包括墓地都要征收,重新規(guī)劃。當(dāng)然,相關(guān)部門會給予相應(yīng)的賠償。

“老萬,借問一句,土地征收之后,拿來干什么用?”謝添知道無法回避這個話題了。

“山上山下,不是有一些古跡,還有不少摩崖石刻和碑文的嗎?放在那里等著風(fēng)化,實在是太可惜了,還有人為的破壞也難以避免……統(tǒng)一規(guī)劃之后,把這里修建成國家級的地質(zhì)公園,該保護的就保護,該送博物館的就拿去展覽,對人對己都有好處的?!比f書記一邊說,一邊轉(zhuǎn)動著手中的大茶杯。

“可我卻聽說這次征地是打著修路、修地質(zhì)公園的幌子,想要把這一帶也開發(fā)成旅游風(fēng)景區(qū)。地段好一點的位置,還要蓋山景樓?!敝x添說。

“你不要聽信那些烏七八糟的謠言!”萬書記額頭青筋直暴,啜了口茶,才漸漸平靜下來,“你們的學(xué)堂本來就是租賃過來的,簽合同的時候我不也在場嗎?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初大家有約在先,就算你一次性付清了十年的租金,只要政府修路或挪為他用,就要無條件地讓道,且不補償任何費用?!比f書記見他不言語,又說,“其實你只要好好配合,總不會少你那份。只要你這邊帶頭發(fā)話,同意搬走,我看也不會再有刺頭跳出來?!?/p>

無論萬書記怎么承諾,謝添也沒立即表態(tài),只說回去仔細(xì)考慮。等到從萬書記那邊回來,他才倒吸了口涼氣,思忖學(xué)堂雖沒籌建幾年,可一磚一瓦都是他們親手搭建起來的,大家對這里都有感情,怎么能說放手就放手?再說地一旦征收了,就算拿到了補償金,在短期內(nèi)又如何再覓一個學(xué)堂,而跟他一起做事的朋友和兄弟們又何去何從?當(dāng)然,他最擔(dān)心的還不僅僅是擺在眼前的問題。想到這里,踏入院子的他不由得放慢了步伐,去了新居旁邊的那間小房。那個小小的隔間是給周道士準(zhǔn)備的,哪怕老道士早已作古,里邊依然供奉著他的牌位和生活用品。

謝添給周道士準(zhǔn)備的這間小屋,土黃色的坯子,里邊供奉了牌位,供桌前擺放著花果和長明燈,背后掛的“天地君親師”這幾個字則是老道士生前寫就的書法。走入房內(nèi),便見右手墻邊掛的道服、道帽和一把長劍,謝添撫摸劍鞘,如見老師本人一般。他謹(jǐn)小慎微地來到周道士的牌位跟前,點了香,說了聲“謝添來看您老人家了”,拜幾拜,瞅著那簇燭火在眼前跳動。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還是在這座山上,許多人聚在一起,大家把酒言歡、習(xí)武論道。他們的老師周道士不是湖北人,籍貫四川的他交友甚廣,靠著松溪派內(nèi)家功夫和白虹劍而享譽武林,后來因種種因緣和合而在鄂西北地區(qū)扎根落戶。謝添當(dāng)初來到山上時,周道士已收了幾個弟子,其中有商賈子弟,當(dāng)?shù)赝林灿懈粯拥墓聝?。那時候,他們師兄弟一行七人自稱“云嶺七俠”,也是要學(xué)著丘處機、張三豐、徐本善等人行俠仗義的。周道士每每聽他們談及武林紛爭,都笑稱好勇斗狠不是真勇,善于捉鬼的費長房終被鬼害,伏虎者也反被虎傷,道家并非以專以武功博得頭彩,它包含了古往今來人們對自然運行規(guī)律,對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認(rèn)知,而武力,只可逞一時匹夫之勇。可以說,道家在綜合了儒家的入世和佛家的出世思想之外,又融入了中國早期民間巫術(shù)、黃老之說乃至于民間風(fēng)俗,它所起到的作用,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是不可低估的。

當(dāng)初,謝添和師兄弟們,并沒把老師說的這些話記掛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只是留心誰得過武術(shù)冠軍,誰又參加了某某比賽,而第一個給“七俠”爭光,拿回武林大會金牌的要數(shù)大師兄。這期間,他們還經(jīng)常跟鄂西北的一些道家門派有所交流和切磋,例如:三豐派、鐵松派、隱仙派、龍門派等等。而他們的老師周道士,則更多地參與國際武術(shù)表演和文化交流活動,他說現(xiàn)在的江湖和武林,不僅僅是中國的,夜郎自大是無法自強的。

謝添和師兄弟們,本以為這樣的生活會持續(xù)更久些,可就在五年前的某一天,周道士在給外國友人表現(xiàn)武術(shù)的時候,突然暈厥倒地。等到眾人把他扶起來,抬進醫(yī)院的時候,周道士已經(jīng)停止了心跳,而在此之前,他并無身體不適的征兆。

“周道士比三十多歲的小伙子還要健康,前幾天我還給他檢查了心臟和脈搏,”醫(yī)生對謝添以及師兄弟們說,“一天之內(nèi),給外國嘉賓表演了十多場,飯都顧不上吃一口,你們的老師,是被活活累死的?。 甭犪t(yī)生這么一說,在場的人沒有不潸然淚下的。

周道士去世后,按照當(dāng)?shù)卣偷烙^的提議,本想把他厚葬在著名風(fēng)景區(qū)??衫蠋熒熬陀羞^囑托:倘若他某一天不在了,一定不許鋪張浪費,就連火化后的骨灰都不許留,要拋撒山林,重歸大地。謝添和師兄弟們永遠(yuǎn)也忘不了大家站在群山之巔,朝山下拋撒骨灰時的情形。傳說這里是真武大帝修煉之地,大帝當(dāng)年修道時,因為有群鴉引路,才不至于中途迷路。那天下午,他們也見到群鴉撲打著翅膀從山崖下方經(jīng)過,以至于每個人都相信神話傳說并非虛妄。在大師兄的帶領(lǐng)下,七個師兄弟每人都抓起了一把骨灰,撒向空中,那些灰白色的粉末隨風(fēng)揚起,在陽光的照耀下朝金頂那邊飛去……但這讓人動容的一幕并沒持續(xù)多久,兄弟們就各奔東西:老大去俄羅斯當(dāng)武術(shù)教練了,老三和老四棄武從商,不辭而別的老五不知所終,老七每年都會參加各類武術(shù)擂臺賽,剩下他和老二方士誠留在了山上,他們是為周道士而留下來的,并把這座無名的山頭取名為鳴溪谷,又創(chuàng)辦了鳴溪學(xué)堂。

謝添從遠(yuǎn)方抽回了思緒,留在他眼前的依然是一盞燈和周道士的牌位。他撣了撣衣服,從里邊出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子茹和胖胖就挨著門口的墻蹲著,見他來了,女孩慌忙站了起來。

“子茹怎么沒練琴,也沒跟其他小朋友在一起呢?”謝添問她說。

“我看你進去了,我看你不開心!”子茹認(rèn)真地說。

“子茹是擔(dān)心叔叔了,對不對?”謝添把子茹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子茹用力點了點頭,朝里邊一探腦袋,一伸舌頭,問:“壞叔叔,里面放的是什么呀?”謝添是從來不許孩子們進去的。

“是你師公,一個很偉大,很值得尊敬的人?!敝x添說著話,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肢窩,說師公的白虹劍可厲害了。子茹咯咯地笑著。兩人瘋鬧了一會兒,謝添才給子茹下達了通知大家來開會的指令。他想,就連子茹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事情也就沒必要再隱瞞了。

謝添在鳴溪學(xué)堂里召開會議的那晚,劉秀英著實捏了一把汗。他在會議上提出兩個方案:大家要么齊心合力地留守學(xué)堂,要么不必?fù)?dān)負(fù)任何責(zé)任地離開。無論大家如何抉擇,他都表示尊重。征地事情已經(jīng)迫在眉睫,一旦土地被征收,這里的一草一木將不復(fù)存在,按照以往的合約條例,亦不做出任何形式上的補償。即便如此,謝添也有一萬個留下來的理由,倘若恩師還在的話,一定不允許官商勾結(jié)地?fù)p害古建筑、碑林和摩崖石刻,為一己私利而把這里搞成旅游開發(fā)區(qū)。

聽過謝添的話,劉秀英有些坐不住了,不過閆老師卻先她一步地站起來發(fā)言。閆老師示意大家安靜,才鄭重其事地說:“小謝的話我也早有耳聞,都是相關(guān)部門和開發(fā)商一廂情愿的事,并沒征求老百姓的意見,也沒看到相關(guān)批文和補償條例。僅從這方面看,就不符合國家的法律法規(guī)。夫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不知你們怎么看待這件事,反正我老閆是要留下來的?!遍Z老師話音剛落,三兒就應(yīng)聲支持,說要抗?fàn)幍降住F溆嗳说纫酂o他議,大家很快就達成了共識:倘若對方要強行征地,所有人都要據(jù)理力爭。

謝添召開會議后不幾天,萬書記就領(lǐng)著幾個人過來了。其中兩人都是萬書記的下屬,另一個干瘦臉的小個子卻有些面生。經(jīng)萬書記介紹,謝添才知道此人姓呂,是開發(fā)商那邊的人,征地和談判的相關(guān)事宜,都交由他來負(fù)責(zé)。萬書記這次來,一是想要摸清謝添這邊的動向;二是聲稱要搞土地測量,方便估算賠償金。

“謝館主,咱們也算得上老交情了。館有多大,包括戶外的用地,我們會一分一厘都不少地測量好,回頭只要你帶頭簽個字,同意搬遷,呂先生這邊馬上補給你現(xiàn)金?!比f書記說著話,姓呂的把手遞了過來。謝添正眼也不看地對萬書記說:“都是給公家辦事的,只要上面下達了正式公文,我們二話不說就搬走。”

“呵呵,這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你知道手續(xù)復(fù)雜,要簽字,要大多數(shù)人同意,要一級級地往上報。”萬書記說。

“既然事情不急,我們也是可以等下去的?!敝x添說。

“謝添,你不要跟我打馬虎眼了。你心里也清楚,只要上面點個頭,簽字也就早晚的事,犯不著大家來啃硬骨頭!再說將來重新規(guī)劃好了,總少不了還你一個學(xué)堂?!比f書記軟硬兼施地說,“看你養(yǎng)了這一幫子人,也是要想妥善處理吧。”

“老萬,謝謝關(guān)心??晌疫@人還是老思想,喜歡一步一步地來,先看條子,看批文,再談下面的事。沒有公章和文件,其他的事恕我無能為力?!敝x添說著便站起來,擺出送客的姿勢。萬書記黑著臉,領(lǐng)著幾個人離開了。

萬書記等人離開之后,謝添便把三兒叫到跟前,說:“你去摸摸那個姓呂的底細(xì)?!比齼郝牶蟊愠鲩T探風(fēng),當(dāng)晚便給謝添回了話。原來,姓呂的從前也在武當(dāng)山麓開過武館,后因好勇斗狠,惹是生非而被武林同道逐出。此后,姓呂的一直隱姓埋名,直到近兩年才重新在鄂西北這一帶露臉,而開發(fā)商那邊也把他當(dāng)成了得力助手。因為他熟悉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又心狠手辣,一般的武館和道觀也不會給他難堪。謝添聽三兒這么一說,想一想,才囑咐說:“從今天晚上開始,你叫幾個朋友過來,大家輪流守夜?!比绱诉@般安排后,謝添又請那些福建來的朋友早些回家,以免他們卷入不必要的紛爭。

謝添囑咐完其他人,才來到劉秀英和子茹住處。里邊亮著燈,女人正在輔導(dǎo)孩子讀課本,她想等到子茹稍大些,病情穩(wěn)定些,再重新送回學(xué)校念書。女人見他來了,忙搬來板凳,請他坐。謝添擺手說:“不了,我還有事要辦,你們還是收拾一下東西,早點下山吧。”

“就連你也要趕我們走?!”劉秀英一下子站起來,說,“謝館主,你是不是還在怪我當(dāng)初隱瞞了子茹的情況?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女人說著叫子茹也來道歉。

“劉姐,別這樣,我真沒趕你們走的意思!”謝添說,“外面風(fēng)聲不對,今天跟萬書記一起過來的那個人,本來就是這一帶的地痞流氓,我怕你們留在這里,會很不安全?!?/p>

“對我們母女二人來說,沒有什么地方比學(xué)堂更安全的了!”劉秀英凄然一笑,說,“你看我和子茹這一路奔波,換了那么多所學(xué)校,處處遭人白眼,也只有你們這里肯收留我們。如果真有壞事發(fā)生的話,也請讓我們留下來。我雖然幫不了什么大忙,做做后勤,跑跑腿還是可以的。謝謝了!”

“謝謝了!”子茹也收起從前的玩性,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說。

“既然這樣,我也不多說了。但請你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特別是子茹,近段時間不要亂跑,聽見了嗎?”謝添捏了捏子茹的臉蛋,才離開了她們的居室。

謝添找劉秀英聊過的當(dāng)天晚上,整個學(xué)堂就進入了緊張的戒備狀態(tài)??梢换蝺蓚€多月過去了,學(xué)堂一帶依然沒有風(fēng)吹草動,就連看門狗胖胖也沒嗅出異樣,每晚都卷起尾巴,趴在門口睡覺。事情似乎還跟從前一樣:物資車每周往返兩次,子茹照例習(xí)武、念書,空閑時,劉秀英會去薛亦可的茶室玩,或者頂著草帽,去菜地里勞作一番……久而久之,大家繃緊的神經(jīng)不免松懈了下來,夜間執(zhí)勤也散漫了。眼看暑期將至,萬物生長,巖上青藤如瀑,溪澗旁蒲草叢生,跟春季相比,又是另一種繁榮景象。謝添見萬書記和姓呂的沒來挑釁,也沒露臉的征兆,暫且放寬了心,著手準(zhǔn)備今年的暑期夏令營。課程跟從前大抵相似:武術(shù)、國學(xué)、茶道以及古琴,只不過學(xué)期縮短為十五天了。

招生信息登出去不久,就迎來了第一批學(xué)員。其中大部分都是從前參加過夏令營的朋友給介紹的,這也得益于學(xué)堂的用心及前期的努力。劉秀英見學(xué)堂再次變得欣欣向榮,不由得感慨吉人天相,可這天晚上,她正陪子茹在房間里念書時,頭頂上的燈突然撲閃了一下,滅了。女人站起來,見窗外也是一片漆黑,極目遠(yuǎn)眺,遠(yuǎn)處、近處,院內(nèi)院外的所有燈都滅了。這一夜本就蔭翳多云,無月無星,人群不免恐慌。就在女人捏住子茹小手,叫她跟緊的同時,外面已經(jīng)傳來了驚呼:“怎么停電了,有孩子剛進澡堂……”

劉秀英放下課本,領(lǐng)著子茹來到院子中央時,謝添已經(jīng)打開了應(yīng)急的供電設(shè)備,安撫大家不要慌張,也不要走散。接下來,他取來手電筒,跟父親謝永華一道去檢查線路了。

聚集在院落中央的人群喧嘩了四十多分鐘,兩塊白色的光斑才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進入劉秀英的視野。女人踮起腳尖,眼見謝家父子順著小路回來,剛見眾人,便搖頭說:“剛才打電話給供電局的,王八羔子的!他們說有重要線路壞了,會派人連夜搶修。但今晚,恐怕只能將就一夜?!敝x添交代完畢,又安撫過眾人情緒,才回房休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劉秀英見謝添神情不比往常,便逮著機會,問薛亦可說。

“電是被人故意剪斷的!有人搗鬼,多半是姓呂的在給大家一個下馬威!”琴師低聲囑咐她不要跟人提及,以免引發(fā)不必要的恐慌。

聽到薛亦可的話,回到臥室的劉秀英把子茹整夜整夜地?fù)г诹藨牙?,外面一有風(fēng)吹草動,她便別過頭,注視良久,直到?jīng)]有任何聲響了,才重新把臉貼在了子茹的頭上。好在這一夜,除了發(fā)電機的嗡嗡聲之外,沒有其他事可以干擾到大家。

翌日清晨,當(dāng)?shù)谝豢|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爬到劉秀英臉上時,女人不由得扇動眼皮,打了個哈欠,準(zhǔn)備小憩一會兒。可沒等她松懈下來,外面就傳來嘈雜人音。披衣出門一瞧,只見過來參加夏令營的孩子,以及孩子們的家長,都拎著東西,拖著行李箱,睡眼惺忪地站在院子里,等候車輛的到來。立在門首的她看了會兒眾人,又回屋望一眼還在睡夢中的女兒,不由得把子茹的手捏得更緊了。

第一批參加夏令營的人們,在謝添和物資車的護送下遠(yuǎn)離了學(xué)堂,留下的每個人都相信昨夜斷電的恫嚇,僅僅只是一個開端。在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里,劉秀英每天都以為會發(fā)生點什么,每次卻又風(fēng)平浪靜、安然無恙地度過了二十四小時,而未知的恐懼往往比直面惡魔更讓人害怕,就連一向慢條斯理的印度女孩瑞莎塔也一改往昔從容,變得言行古怪,心不在焉。有那么幾次,劉秀英瞅見這位黑皮膚、大眼睛的女孩一大早就端出大木盆,坐在水池旁邊,用帶木把的刷子刷洗著衣物,嘴里還喃喃不止地念叨著什么。當(dāng)她忍不住走過去,想要說點什么時,女孩卻回眸一笑,說這樣會好許多,她不過以此來緩解緊張情緒罷了。

就在瑞莎塔的一舉一動越來越偏離正軌的同時,誰都沒注意到那條名叫胖胖的看門狗不見了。狗從前也失蹤過好幾次,往往一兩天后便回,謝添見后總是笑說:“胖胖長大了,也學(xué)著人家談戀愛,找老婆了!”可是這一次,沒誰可以等回胖胖,狗在消失幾天之后,其尸體被人扔在了院落的水池旁邊,恰好被過來打水的瑞莎塔撞見。失手打翻木盆的瑞莎塔牙齒打戰(zhàn)地咬住自己的指甲,連驚呼的氣力都沒有了。幾分鐘之后,覺察到情形不對的劉秀英才喊來謝添和琴師。人們用力拉開了渾身僵直的印度女孩,謝添對趕來的方士誠說:“胖胖是被人抓住,灌藥害死的!”說著話,他給老二看了狗脖子周圍的箍痕,接著抱起毛發(fā)散亂、牙齦發(fā)黑、舌頭甩出老長的胖胖,朝密林深處走去。

謝添和方士誠葬完狗,回到院落里時,瑞莎塔已經(jīng)端著大木盆,重又回到了水池旁邊。木盆里的衣物堆積如山,翻涌著泡沫,有她的,也有其他人剛洗完,晾在院落的。印度女孩為何如此,沒有人能給出合理的解釋,有人想要阻止,劉秀英卻說:“隨她去吧,或許這樣她能好受一些!”直到傍晚,這個可憐的印度姑娘才站起來,看了一眼自己被搓紅的皮膚以及被洗滌溶劑泡出褶子的手,打電話叫來物資車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大家。接連幾天,人們都沒能跟她聯(lián)系上。一周之后,她才用短信向大家報平安: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請原諒我的種種不禮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太令人痛苦了,我無法想象會有人如此殘忍地對待一只善良的動物……將來,我希望還能找到回來的理由,但現(xiàn)在,不可以!

瑞莎塔的這一席話實在令人唏噓,劉秀英以為印度女孩對未知的危險有著超乎尋常的直覺。倘若說斷電和給狗下毒的事僅僅是恫嚇和口頭警告的話,那么此后,物資車的拒絕上山則把眾人逼進了死胡同里。

“謝館主,不是我忘恩負(fù)義,是山上有人封路,說,誰再敢給你們送東西就打誰!”物資車司機對謝添說。很顯然,躲在暗處的人知道他們自種自收的土豆和蔬菜還不夠果腹的,學(xué)堂一旦失去了供給,很快就會不攻自破。

“老二,跟我走一趟!”掛上電話的謝添披上外套,跟方士誠一道出門了。

關(guān)于謝添、方士誠去跟姓呂的那伙人交涉那件事,后來流傳有好幾個版本:有目擊好事者說謝添和方士誠在十多個手持棍棒的人的圍攻之下得以脫身,且沒輸?shù)羰繗?;有人說謝添一言不發(fā),飛起一腳就踢彎了盤山公路的鐵護欄,嚇得姓呂的一伙人面如土色,而他的腿勁是從前掛沙袋跳躍練成的硬功夫;還有人說姓呂的單槍匹馬過來試謝添的身手,結(jié)果謝添只用一個手指就把他整個人拉過來了,姓呂的怕當(dāng)眾出丑,便嚷嚷說“大家都是練家子,今天給你一個面子”……不管上述那類傳聞屬實與否,都表明謝添當(dāng)日是占了上風(fēng),因為當(dāng)天晚上,物資車又回到了山上,給大家送來了土豆、胡蘿卜、大白菜、西紅柿、雞蛋和豬肉,還有一個大大的泡沫箱,箱子里裝的是冰凍過的帶魚。物資車的到來讓眾人歡呼雀躍,那天晚上加餐時,每個人都吃得特別香。

經(jīng)歷過封山事件,劉秀英是越發(fā)地珍惜山上的時光了。她怕子茹還會去纏忙得不可開交的謝添,便把她拉到自己身邊,陪她畫畫兒,做作業(yè),采野花裝點茶室。而伍洋那邊,過來探望她的次數(shù)已從每周一次變成了每半月一次,并非男人待她較往昔疏懶,而是她不愿花太多的時間跟伍洋解釋山上發(fā)生的事,更不愿意他摻和進來。

“最近,你好像變了個人似的?,F(xiàn)在到處都說你們這里要搬遷,怎么也沒聽你提過?”這天上午,伍洋終于道出了心中疑慮。

“有嗎?怎么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劉秀英笑著挽住他的胳膊,“你看我們這邊有吃有穿,哪一點像過不下去的?”

“答應(yīng)我,一有動靜就給我打電話,我接你下山。我們可以給子茹另找學(xué)堂?!蹦腥苏J(rèn)真地看著她,隨后在她的眼皮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他并不知道女人的這雙眼睛是善于欺騙的,在叮囑她要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之后,伍洋便坐車回省城了。

伍洋剛剛下山,萬書記便再次踏進了鳴溪學(xué)堂的門檻。這一回,萬書記沒帶跟班,也沒叫上姓呂的,他對并不打算睬他的謝添說:“小謝,不要意氣用事了,我既然一個人大老遠(yuǎn)地過來看你,肯定是拿出誠意來跟你磋商?!敝x添瞥一眼他手里拎的包,才招呼他去茶室里坐。等到薛亦可燒開水,謝添便叫她先走,他要跟萬書記單獨聊聊。

萬書記看看周圍再沒其他人,清開了桌面上的東西,不緊不慢地從包里取出來一張疊好的地圖。地圖是鄂西北這一帶山區(qū)的規(guī)劃,用紅筆標(biāo)的位置則是準(zhǔn)備開發(fā)的地方。

“這里,是用來修路的;這里,打通后可以蓋休閑山莊;你再看這邊,是統(tǒng)一規(guī)劃后的武館、養(yǎng)生學(xué)堂,學(xué)堂對面就是商業(yè)一條街,可以賣旅游紀(jì)念品……”萬書記見謝添不言,以為他在猶豫,便接著說,“我昨天看了一下平面圖,武館最大的面積可達兩三千平方米,前三年的租金可免,我有關(guān)系搞到香饃饃的。”

“時隔這么久,征地的批文拿到?jīng)]有?國土資源管理部門的章蓋了沒有?”謝添不想跟他廢話,于是單刀直入地問。

“這方面不必你操心。這一地區(qū)征地的執(zhí)行公告馬上就會貼出來,相關(guān)準(zhǔn)則、程序、補償金額以及法律,雙方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都在上面。到時候,你只要起個帶頭表率作用就行了?!比f書記說著話,把地圖收進包里。

“我想請教一件事。你們當(dāng)初往上報的時候,有沒有提到這邊的文物古跡,有沒有考慮到隧道開通后,也會毀壞自唐代以來的石刻、碑文和神像?”謝添說。

“不破不立!歷代王朝,沒有哪一個不是推倒后重來的。”萬書記冷笑一聲,說,“謝添,我已經(jīng)給足你面子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xì),你也不要在我面前大談什么文化古跡。在周道士收留你之前,你也就是個到處乞白食、被老板娘拿掃帚趕出門的賊。”

“謝添的確草民一個,但至少知道什么事情應(yīng)該做,什么事情不應(yīng)該做?!敝x添淡然一笑,“如果僅僅是因為一己私利,就把祖先的基業(yè)推倒重來,跟挖祖墳有什么兩樣?萬書記你大權(quán)在握,卻官商勾結(jié),一點也不為山民和子孫后代著想,怎么還有臉在這里跟我說這些?如果你們欺上瞞下,就算把批文貼在我們鳴溪學(xué)堂門口,我也不會搬的!”

“好,好!就你英雄好漢,骨頭硬,刀槍不入對不對?”萬書記氣得渾身發(fā)顫,“別以為我治不了你,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硬……我就不相信你如來佛的巴掌大,可以把誰都罩在你的五指山下!”

沒有人會預(yù)料到,謝添和萬書記的和談失敗,會把這里的每個人都推向潮頭浪尖,而在一系列的連鎖反應(yīng)之后,劉秀英亦不得不面臨著新的抉擇。繼斷電、狗無辜被害,瑞塔莎精神崩潰和封山事件之后,下一個矛頭直接指向了謝添的父親謝永華。一個無月無星之夜,打著手電筒巡視的謝永華正朝水庫那邊走去,頭上被人罩了布袋,老人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挨了一通悶棍。謝永華好不容易脫身,那些人早就跑遠(yuǎn)了,而他的傷勢尚未痊愈,茶室又被人放進毒蛇,差點嚇壞了剛剛準(zhǔn)備坐下來的薛亦可。幸虧三兒及時趕來,拿樹丫挑走了那條土灰色的大蛇。而最讓人沮喪和動搖的,莫過于征地相關(guān)條例的出臺,從公文下達的那天開始,薛亦可和謝添之間的分歧,便愈演愈烈了。

征地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和準(zhǔn)則,是在重陽節(jié)的那天貼出來的。當(dāng)日風(fēng)和日麗,金風(fēng)送爽,劉秀英早早就換上運動衫,領(lǐng)著子茹爬山。鄂西北這一帶風(fēng)景無限,處處可見高山險澗,因時間恰接十月長假之故,游人頗多,做母親的也就放心大膽地帶著女兒一路走,一路看,又在沿途小販的手上買來花糕和小彩旗,裝點節(jié)日氣氛。母女二人在前頭走得歡,不覺已日落西山,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人群因天色暗下來而紛紛散去,劉秀英這才想起要趕快回去。子茹到底童心未泯,無論母親如何催,也要去摘沿途的野菊花,說是要帶給薛阿姨看。劉秀英看看無奈,只得聽之任之,這一耽擱,便挨到更晚,等到兩人回到學(xué)堂時,晚飯時間早就過了。

劉秀英稍事休息,給女兒吃了些點心之后,便去給薛亦可送花糕。她沒在琴師的居所見到她,找謝添打聽,才得知薛亦可去了茶室。劉秀英來到屋子時,只見薛亦可正背向她,坐在琴桌旁邊,依舊病懨懨的模樣。劉秀英正納悶琴師為何在這里枯坐,薛亦可已經(jīng)回過頭來,懶散地望一眼,說:“回來了?!?/p>

“喏,這是給你的。”劉秀英說著,把花糕交給她。

“放這里好了?!毖σ嗫梢膊幻θコ曰ǜ?,而是說,“你該已經(jīng)看到征地的條子了吧。據(jù)說這邊的農(nóng)民,有三分之二都是贊成的,每畝按六百平方米算不說,越早交地,補償越多?!?/p>

“謝添怎么看?”劉秀英問。

“他?當(dāng)然不會點頭,說普通百姓見識短,只考慮眼前的利益。我說人情就是這樣,勸他不要魯莽,他反過頭來諷刺我也貪圖蠅頭小利……劉姐,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我有那么下作嗎?只是考慮到咱們目前的處境,那些人毒狗、放蛇的事都干得出來,還有什么不敢的?謝添他自己倒是不怕,可其他人都是血肉之軀。”

“你的話也對,可謝添不是也說過,大家這一搬走,文物古跡什么的,不也就毀了?學(xué)堂搬遷的事還在其次?!?/p>

“道理是這樣講,話也很好聽,但手無寸鐵地逞英雄好漢,也不是聰明人。”薛亦可嘆息說,“劉姐,這里也只有你還聊得來。說句老實話,我也是經(jīng)歷過七苦八難的,那樣的日子,我再也不想過了。”

撇開鳴溪學(xué)堂目前面臨的種種困境不提,薛亦可在沒來山居之前,曾輾轉(zhuǎn)于多地琴行。那時,還不到十八歲的薛亦可留長發(fā)、插木簪、穿漢服,攜琴四處漂泊,為的便是成為一名真正的琴師。可惜事與愿違,古琴的傳承、保護和推廣現(xiàn)狀并不樂觀,而大多數(shù)茶樓、會館,也只是把她當(dāng)成精美的擺設(shè)和背景音樂,要么便用那種好奇且迷離的眼神瞅著她,把她當(dāng)成了貓咪那般神秘莫測的動物。于是乎,想要另尋出路的她以為,若要成為一名出色的琴師,需要借助外力。

薛亦可還不到二十歲,已經(jīng)交過若干名男友,不是因為情感需要,僅僅是為了實現(xiàn)她的抱負(fù),可惜這些人都沒能幫忙,至多笑一笑,說,需要多少錢,我可以給你。在她二十歲生日的那天,她跟某琴行的老板去了他在郊外的別墅。那天晚上,她才見識了黑金鋪地的奢侈。琴行老板把這里重新布置了一番,四周點滿紅燭,而她亦身著刺繡金邊的漢服,按照古典仕女的模樣描眉、點朱唇,然后躺在撒滿玫瑰花瓣的浴缸里洗浴。從里邊出來時,她似乎完全的干凈、透明了。她被男人邀請到床上,牙齒咬住衣帶,輕輕一拉,她的胴體就暴露于夜色之中。那一晚的接觸,既真實,又虛幻,有那么一刻,她也真以為自己是瑤池仙女,而她彈奏的琴曲也是《廣陵散》那樣的絕版仙樂。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一切都褪色了:不僅僅是因為身旁男人松弛皮膚的肉體令人厭倦,更因為他藏在床頭柜里的那些照片,那些不計其數(shù)的古裝美女。

離開琴行老板的薛亦可懷揣著僅有的四千塊錢,決心不再當(dāng)任何人的玩物和附庸品了。為了尋找生命中真正的歸宿,她不斷地長途跋涉,后經(jīng)一位琴友的介紹,結(jié)識了隱居于鄂西北山區(qū)的謝添和方士誠。那時的鳴溪學(xué)堂,還在籌建之中,在有幸成為這里的元老之后,她也以為這里將會成為自己的終點站。只有在這里,在不被外界腐蝕和誘惑的土壤里,她才能潛心研究琴藝,彈奏天籟之音。

“劉姐,我并不怕吃苦,如果我怕臟怕累的話,一開始就不會留在這里?!毖σ嗫蓪⑿阌⒄f,“我只是不愿意再次失敗,不愿意看著大家空歡喜一場,謝添他太固執(zhí)、太不懂得跟人周旋了,這樣下去,別說實現(xiàn)夢想,連在這里生活下去都難?!鼻賻熣f到這里,眼里閃著渴求的光。劉秀英安慰她幾句之后,便回屋歇息了。

劉秀英跟薛亦可有過這次長談之后,薛亦可和謝添之間的分歧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因搬遷的逼近而愈演愈烈。謝添拒絕任何形式的妥協(xié),拒絕開發(fā)商愿意提供的一切好處,他甚至拒絕山民從中調(diào)解,說,誰再給萬書記當(dāng)跑腿的,誰就別想再進學(xué)堂。而薛亦可也因他的固執(zhí)和偏執(zhí)感到懊惱,她不再跟謝添同床共枕,搬到劉秀英隔壁的房間住,在她看來,開發(fā)商那邊給出的條件,是他們所有人努力奮斗十年也得不來的。

“說來說去,還是你最自私!你只知道維護你所謂的原則,根本沒有考慮到大家的感受和需要!”這天中午,薛亦可和謝添又吵起來了。

“我就是看不慣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一個好端端的學(xué)堂,如果變成了旅游景區(qū)的套票,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謝添說。

“凡事都有商量和退讓的余地,你別以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人家都在笑你裝清高,沽名釣譽!”

“人家怎么想我不管,我有我行事的原則和方法!”

“那好,你這么肯定,顯然我在你心目中不重要了。既然如此,咱們還是早點分道揚鑣,明天我就去四川加入朋友組織的女子樂坊!”

琴師和謝添的這次爭吵,依然是以雙方互不妥協(xié)而宣告結(jié)束,如果不是劉秀英從中勸解,薛亦可很可能會在一怒之下,訂下當(dāng)日機票。

“都是成年人了,凡事要商量,你這么一走,謝添也會很傷心?!眲⑿阌ρσ嗫烧f,“這樣吧,還是我先下山一趟,看看伍洋那邊的媒體朋友有沒有辦法幫我們討個公道,事情總是一步步解決的。本來,我也是要下山去給子茹買學(xué)習(xí)用品的。”

琴師聽劉秀英如此一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劉秀英說完這些,便打電話給伍洋,叫他回頭去車站接她和子茹。

劉秀英和子茹臨行的那天,物資車比約定的要晚來半小時。就在母子二人等候的工夫,閆老師突然興致勃勃地跑了過來,手里還拿著一張墨跡未干的紙。披頭散發(fā),連外衣紐扣都忘記扣的閆老師對劉秀英說,這份狀紙是給媒體、律師和上級領(lǐng)導(dǎo)部門看的,希望能轉(zhuǎn)達他的意思。“留下來的人,都是許由、巢父一樣的真隱士!”閆老師須發(fā)皆張地說,“真隱士連天下都不要了,難道還會稀罕那幾個臭錢?把我們趕走,就是對隱士的不尊重,就是對中國自古以來的隱逸文化的全盤否認(rèn),咱們就算拋頭顱,灑熱血,也不會屈服,孔子曰……”閆老師的豪言壯語還沒說完,物資車已經(jīng)朝這邊駛了過來。劉秀英再次向閆老師表示會轉(zhuǎn)述他的意見,才和子茹上了車。這一路走來,越是往下,越是覺得驚心動魄。原來,自山麓開始的民房、農(nóng)舍都進入了拆遷的程序,沿途處處可見紅油漆刷的大大的“拆”字,而這項工程離他們的學(xué)堂,也就半步之遙了。

伍洋得知謝添、薛亦可和閆老師等人的處境之后,表示會竭盡所能地幫鳴溪學(xué)堂討回公道。可劉秀英一等再等,也沒等來答復(fù),每次問,都說朋友太忙,一旦結(jié)果出來,會第一時間通知她。劉秀英將信將疑地挨過幾天,眼見情形不對,于是追問伍洋說:“媒體向來消息靈通,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音信。是好是壞,總得有個說法吧?!?/p>

伍洋眼看瞞不過去了,只得對她說:“你別怪我有消息沒有及時通知你。說句實在的,你真的夠了解謝添,了解鳴溪學(xué)堂嗎?”見她疑惑不解,伍洋又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謝添沒你想的那樣好。前幾天,有人幫我摸過他的底,這人十幾歲就開始混社會,當(dāng)過扒手,吃過霸王餐,有一回還因得罪了道上的人,差點被人家扔進河里,幸虧一個路過的和尚出手相救。這以后,他在廟里安分了幾個月,后因怕被剃度出家而一把火燒了廟,又逃了,那一年,他還不滿十八歲……”

“可是,這都是過去,跟現(xiàn)在無關(guān)。他在乎子茹的,在乎……”劉秀英的嘴角繃緊了,伍洋不是無事生非的人。

“現(xiàn)在,他的確對你、對子茹好。也許,他是想成就一番事業(yè),浪子回頭金不換??扇绻心敲匆惶?,他厭倦了今天的生活,想要像過去一樣浪蕩,而子茹對他也有了很深的感情,結(jié)果會怎樣?”伍洋把手放在女人肩上,請她坐下來,才接著說,“我們不妨冷靜下來,權(quán)衡一下利弊。謝添任何時候都可以重來,可子茹還是個孩子,她經(jīng)受不了這樣的打擊?!?/p>

“我相信,他不是這樣的人!”她固執(zhí)地看著他。

“我也寧愿相信??衫墙K究是狼,不管怎么粉飾,怎么偽裝,遲早都會露出牙齒和野性,到那時候,悔之晚矣……還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訴你,鳴溪學(xué)堂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也沒注冊記錄,從一開始就是不合法的。別說現(xiàn)在政府要征這塊地,就算不征地,學(xué)堂也隨時可能被取締、查封……難道你真的希望看到,有那么一天,一大幫人當(dāng)著子茹的面闖進來,把謝添他們攆走?”

不能不說,伍洋的這番話在劉秀英的心中泛起了漣漪。謝添到底是在江湖上跑慣腿了的,就算沒有伍洋說的種種污點,也是來無影去無蹤的閑云野鶴,不會被世俗的道德和情感所制約。目前,事實就擺在眼前,她無法把子茹的未來當(dāng)賭注,全盤押在謝添等人身上,可叫她就此拋棄鳴溪學(xué)堂的朋友們,又何其忍心?想到這里,謝添背著子茹四處亂跑玩耍,閆老師給發(fā)病的子茹針灸治療,以及坐在茶室里聽薛亦可練琴的一幕幕不免浮現(xiàn)眼簾,而她目前所處的喧囂都市,對她和子茹,卻是極其不公的。

接下來的好幾天,劉秀英都沒能睡個安穩(wěn)覺。一會兒,她以為給女兒另覓一所學(xué)校才是明智之選;一會兒,又認(rèn)為除了鳴溪學(xué)堂之外,這世界上怕再沒接納母女二人的棲身之地。而就在她思前想后、舉棋不定的時候,伍洋給她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從今以后,她不必再為女兒念書的事發(fā)愁,有學(xué)校愿意接納子茹了!

伍洋提到的這所學(xué)校,位于兩省交界之處。那一帶地僻人稀,環(huán)境和師資力量卻不錯,臨到周末,劉秀英便領(lǐng)著女兒,跟隨伍洋一道去了。三人從車上下來,眼見紅墻碧瓦,高高的教學(xué)樓如“人”字拱立眼前,中間的“一”是連通的走廊,而“人”字背后,便是湛藍湖面了。劉秀英大抵看過周邊環(huán)境,才隨伍洋一道去見肖校長。那人年過半百,穿西裝,打領(lǐng)帶,一副西洋紳士的做派。肖校長見他們來了,趕忙叫人倒茶,因他善談,待人熱情之故,大家很快便切入了正題。

“伍洋有跟您提過孩子的癲癇嗎?”眼見對方坦誠,劉秀英也不想隱瞞子茹的情況。

“只要不是遺傳性的,不受太大刺激,我相信慢慢會好轉(zhuǎn)的?!毙ばiL頗為自信地看一眼坐在劉秀英身邊的子茹,“這么聰明、水靈的孩子,人見人愛,又有家長陪讀,不是什么大問題。”聽肖校長這么一說,劉秀英心里的石頭才算落了地,也就把子茹入學(xué)的事宜,定下來了。

三人從肖校長的辦公室里出來,子茹便再不說話了。上車之后,也是一個人坐在最后一排,把臉貼到?jīng)鲲`颼的玻璃上?;氐骄铀瑒⑿阌⒄伊藗€機會,對子茹說:“子茹,你這樣做,對校長,對伍洋叔叔都很不禮貌的?!?/p>

“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回山上去?。俊弊尤阋徽f話,眉毛就揚了起來,“我跟謝叔叔約好,要去爬樹的,他知道哪里有一窩剛出生的小鳥。我們還要練太極,還要給薛阿姨采花,還要去閆老師那邊背書……”子茹滿腦子都是學(xué)堂里的事。

“子茹,好好聽我說。我們不可能在山上住一輩子,謝叔叔他們也不可能永遠(yuǎn)陪伴著我們,等他跟薛阿姨有小寶寶之后,很快就會把我們忘記的。你看,今天伍洋叔叔領(lǐng)你去的學(xué)校多好啊,你很快就會在那里交到新朋友的……”劉秀英拉著女兒的手說。

這一回,子茹沒吭聲,一低頭,眼淚就簌簌地往下落。孩子越是拿手去揩,眼睛就越紅。劉秀英見了心疼,趕忙拿來手絹幫她擦眼淚,又哄她說:“小貓咪一淘氣,壞人就來了喲。”等到女兒完全平復(fù)下來了,她才把她領(lǐng)到臥室睡覺。

不多久,子茹便合眼睡了。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嘴里卻呢喃不止地說些什么,大抵又該夢見謝添,以及山上的種種風(fēng)物了吧。劉秀英多看一眼,感傷和無奈也就多一些,再看,謝添、薛亦可、閆老師和三兒的身影便飄忽到眼前,本來,她這次下山,是要幫他們討回公道的。想到這一層,劉秀英不由得抿抿嘴唇,幫子茹掖好被褥。等到她從臥室里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暗自下了決心。

當(dāng)天晚上,劉秀英就把想要領(lǐng)著女兒再次上山的事,對伍洋講了。伍洋眉眼瞬間便擰成了一堆,說:“那里不是都快成廢墟了嗎?你為什么還要自討苦吃?還有,我們不是商量好,說下個月初,就把子茹送到學(xué)校念書的?”

“你的安排和計劃都不錯,我只是想要讓孩子見大家最后一面,至少要跟所有人道個別。都那么久了,我從來沒為他們做過什么?!眲⑿阌⒄f。

“你還是這樣單純,還是這樣事事都往好處想。在知道謝添是什么樣的人之后,那里對你,對子茹,還有那樣重要?!”伍洋處處依著她,卻依然摸不透女人在想些什么。

“原諒我自作主張。沒有什么地方比學(xué)堂對我、對子茹更重要!在那些正規(guī)學(xué)校里,沒有人關(guān)心子茹,愛子茹,在鳴溪學(xué)堂里,她才找到了真正的老師和朋友!”劉秀英稍稍平復(fù)了一下情緒,才接著說,“我知道你對我們好,可我也不能坐視不管。你放心,我會如約把子茹帶回來的?!闭f到這里,劉秀英便朝臥室走去。剛一開門,一團肉乎乎的東西就鉆進了她懷里。原來,小家伙一直躲在門板背后偷聽。

十一

劉秀英再次領(lǐng)著子茹回到鳴溪學(xué)堂時,萬書記等人已經(jīng)下達了最后通牒,責(zé)令他們在本月底搬走,否則,這里將會以妨礙政府正常工作為由,進行強拆。眾人本把希望寄托在劉秀英那邊,聽她講過上述經(jīng)歷,才發(fā)現(xiàn)竹籃打水一場空,只得另想對策。閆老師倒是不急不緩地?fù)嶂L須說:“世事難料,讓一個女人家的做這些,太難為她了。再說了,事情還沒到最后那一步,我閆某雖不才,卻也讀過幾本書,看來還得我親自操刀,匡扶正義。”

閆老師請人拿來紙筆,龍飛鳳舞寫了起來,都是以搬遷問題為由提出的意見,內(nèi)容歸納起來,有以下幾點:

其一,鄂西北地區(qū)歷史文化悠久,斜倚大巴山,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就名人輩出,是黃河文明和長江文明的契合之地。而他們腳下的這塊土地,雖人煙稀少,交通不便,卻也匯聚了不少的古建筑、碑林及石刻。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明清兩代留下的建筑,就有三十多處,修建旅游度假村,無疑會破壞古跡和生態(tài)環(huán)境。

其二,負(fù)責(zé)拆遷的相關(guān)部門以及開發(fā)商,謊報上述事實,弄虛作假,捏造該地理位置僅有普通農(nóng)用地的不實言論。

其三,相關(guān)部門雖已下達征地條例,但并不明晰,補償方式也沒按相關(guān)規(guī)定執(zhí)行,一切全由開發(fā)商說了算,沒有政策依據(jù)。

其四,跟相關(guān)部門合作的開發(fā)商從前就劣跡斑斑,其主要執(zhí)行人員從前就在該地區(qū)培養(yǎng)幫派勢力,以黑護商,為了達到征地的目的,利用欺騙、訛詐、利誘,甚至不惜毆打、放蛇等手段,強迫原住民搬遷。

其五,請地方上級部門,省委各領(lǐng)導(dǎo)本著去蕪存菁、匡扶正義的原則,認(rèn)真核實情況,制止暴力拆遷,還我青天!

閆老師寫完狀紙,在落款處寫上“草民閆立叩上!×年×月×日”,按了手印,薛亦可、劉秀英和三兒也相繼畫了押。謝添把紙折成方塊,叫三兒趕緊捎給方士誠,接著叮囑他說,正在功夫團排練的方士誠在省委有熟人,目前也就這條路能行得通了。三兒把紙揣好,依照謝添的囑咐去辦。當(dāng)天下午,他便傳話回來,說狀紙已經(jīng)到了方士誠手里,最遲周一就會有答復(fù)。可惜,對方并沒給他們喘息的機會,閆老師就遭人暗算了。

閆老師是在寫完狀紙的第二天晚上,出外小解時,被人偷襲的。小解完畢的他拎著褲子出來,皮帶還沒拉緊,就被人堵住了嘴巴,架起胳膊,抬到后山的墳地去了。據(jù)稱,姓呂的一伙人把他控制了一晚上,恫嚇?biāo)缧┫律?,要么便廢了他的胳膊。其中諸多細(xì)節(jié),閆老師不愿明言,等到披頭散發(fā),目光潰亂的他被放回來,天已泛白。閆老師也不忙著回屋休息,而是直奔謝添住的地方。謝添打開了門,小老頭也不等他招呼,便徑直進去,坐下來,先是叨念著禮壞樂崩,堯舜禹湯的時代早已過去,后又說夫子當(dāng)年周游列國也難行大道,何況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老頭。

“閆老師,怎么能說放棄就放棄,他們對您怎么了?!我們不是說好了,還要在這里教孩子讀書,推廣和傳播文化嗎?”等到閆老師稍微平靜一些,謝添對他說。

“唉!別提什么傳統(tǒng)了!那群人揚言說,不光要打折我的手,還要當(dāng)著我的面燒毀經(jīng)史子集……我閆某活了大半輩子,倒是不怕死,可夫子的東西怎么能燒?如果有那么一天,他們真的燒光了我的那些書,豈不是把我陷入不仁不義之地?!”閆老師兩眼通紅看了謝添一眼,說,“謝兄弟,以后你多保重,恐怕我這個糟老頭,再也幫不上什么忙了?!?/p>

閆老師臨行的那天,史無前例地請薛亦可彈琴送行,而他亦唱著“鳳兮,鳳兮,何德之衰”,把自己比擬成楚狂人了。老頭這一走,給鳴溪學(xué)堂,乃至這一帶的其他武館、學(xué)堂和養(yǎng)生會館都造成了不小的震動。人們紛紛傳話說,就連從古書堆里爬出來的閆老師都頂不住了,鳴溪學(xué)堂也不會支撐多久。不過真正給謝添致命一擊的,卻是朋友的背叛,就在閆老師離開的同一周,功夫團的一位隊員捎來口信,說:“謝哥,有人在背后告了你一狀,說你帶頭組織暴民鬧事,從今天開始,就要解除你的領(lǐng)隊身份和團里的一切職務(wù)了!”

“怎么會這樣?我這就去找團長講話!”謝添說著,便要進屋去換衣服。

“你還是不要去為好。團長不會見你的!”阿輝急切地說,“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從一開始,你們不管做什么事,有什么計劃,都有人知道嗎?”

“這話怎么講?你是說,我們當(dāng)中有奸細(xì)?!”回想以往的許多事,謝添也覺蹊蹺。

阿輝猶豫幾秒,見謝添依然蒙在鼓里,心有不忍,這才把方士誠如何跟萬書記、開發(fā)商等人串通一氣,如何放蛇,又如何指揮人襲擊謝添老父和閆老師的事,一五一十地對他講了。據(jù)他推斷,方士誠并非貪財好利之人,卻遠(yuǎn)比普通人要好名。謝添仔細(xì)一想,才發(fā)現(xiàn)老二向來眼紅他的學(xué)堂,也一直羨慕隊長之職。于是等到阿輝離開,謝添馬上給物資車司機打去電話,叫他送他下山。一小時之后,來到功夫團辦事處的他卻沒能見到團長,至于說方士誠,同樣閉門不見,只是叫人傳話說,他正忙著下個月的巡回演出,沒時間待客。

謝添碰了一鼻子灰,一雙眼睛都被無名之火燒紅了。他也不跟傳話的人交代,張開五指,用力一推,那人哪里擋得住,只見他身形漸快地朝后臺飄去。傳話的人見勢不妙,趕緊叫人過來攔截。一聲口哨,一群黑衣少年便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縮小了包圍圈。謝添脫掉外套,露出短衫,剛想要打開一條通道,肩膀早被人按住,緊接著,他的胳膊、腰和腿,都被人鎖住了。

“你們難道不記得,我是怎么帶你們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嗎?!”謝添一聲怒喝。

“謝哥,謝隊長,不是我們沒心肝,我們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啊!”剛從里邊站出來的阿輝對他說,“團長下了命令,不許你進來,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阿輝說著,語調(diào)哽咽。

謝添看看阿輝,再看看黑衣少年們,漸漸平復(fù)下心情。這些習(xí)武的孩子,多半苦命,他又怎么能為一己私仇,給他們制造不必要的麻煩?謝添雙臂一震,鎖住他腿腳的人便退讓開來。他拾起搭在護欄上的外套,頭也不回地走到門外。

從功夫團回來,夜色正濃,謝添回到屋內(nèi),見薛亦可留有飯菜,雖不大有胃口,卻也趁著余溫吃了。女人見他情緒不佳,便說要去茶室小坐,謝添想想無事,也就隨她去了。兩人進到茶室,見里邊依舊纖塵不染,只是水盂和茶杯很久沒用,拿布罩住了。兩人面對面坐下,琴師試過弦,輕舒十指,彈了《陽關(guān)三疊》和《梅花三弄》,后一曲《流水》起初還悅耳,后半部分卻有些紊亂。謝添本是不大通音律的,可跟她一起久了,也大略聽出名堂,等到一曲終了,便問:“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你還記不記得,我說四川那邊要組建一個女子樂坊?”薛亦可歇一下手,“箏、琵琶、二胡,洞簫都有了。”

“就差一名琴師了吧?!敝x添已經(jīng)聽出端倪。

“你會怪我嗎?我知道不該這時候?qū)δ阏f這些,但機會只有一次?!毖σ嗫赏?,“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的意見都很難統(tǒng)一?!?/p>

“你應(yīng)該加入樂坊,既然是你夢寐以求的,就不要錯過。再說,分開一段時間,對你我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謝添站起來,再看琴師時,見她的眼眶已經(jīng)濕潤,想要幫她揩,卻被她避開。

“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薛亦可揩干眼淚,把手放在了琴桌上。

謝添點點頭,走出門外。

此時已是小雪的季節(jié),泥土凍結(jié),萬物蕭條,在院子里踱一回,真是說不出的荒涼和寂寞。謝添抬起手,摸摸涼颼颼的額頭,只覺倦意全無,于是去了那間小屋,取來周道士的那柄長劍,回到院落中央。這把劍,是學(xué)堂里唯一的一把開過鋒的劍,比練習(xí)劍要沉,拿在手里,冷光逼得人為之一凜。他左手持劍護腰,交右手上步剁砍,接著便是驚鏢,做發(fā)暗器狀,緊跟一步,便捧、抹、刺……隨著他身形見快,天地似乎重又回到混沌蠻荒,哪里還分得清何為人影,何為劍影?謝添的這套劍法,正是以技擊見長,不舞花,不捏劍指的武當(dāng)?shù)諅靼缀鐒?,也是松溪派弟子的必修之課。謝添舞得渾身冒汗了,才做了個收勢,手指朝劍上一彈,仰天長嘯。

十二

薛亦可臨行的那天,沒跟任何人道別,等到劉秀英收到她短信時,她已經(jīng)抵達了機場。薛亦可在短信上說,自己從來也不喜歡俗套的道別,她在茶室里留的那張古琴是送給子茹的,請她務(wù)必督促孩子勤學(xué)苦練。薛亦可去四川之后,劉秀英更覺山中時日無多,跟伍洋約定的日期眼看就要到了,對此的眷戀也就多些,每每想到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用不了多久,自己也會跟瑞塔莎、閆老師以及薛亦可一樣離開,更是心緒難寧。至于說謝添這邊,已是一天天地憊懶下來,既不打拳,也不練劍,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那棵雪松下曬太陽、發(fā)愣。子茹若是過去纏他,謝添便露齒一笑,但不大說話,也不怎么陪她玩耍了。

再過幾天,山上氣溫驟冷,冬至的前一夜,風(fēng)雪來襲,肆虐了整整一夜。翌日,雪霽天色放晴,日光鋪映于雪地之上,因路面凹凸不平,泛彩流光。再看學(xué)堂的屋檐上,也覆了薄薄一層,蓬松松的。走到茶室那邊,劉秀英才憶起薛亦可不在了,那幾盆山采蘭草,也因無人照看之故,一天天地委頓下來。

劉秀英在山上賞玩了一回雪景,沒等進屋,子茹就穿上紅夾襖出來,說要去風(fēng)景區(qū)看雪。劉秀英實在纏不過了,只得給她圍上圍巾,帶好相機,打電話叫來物資車,請司機把她們送到風(fēng)景區(qū)一帶。同樣是在鄂西北的山區(qū),學(xué)堂這邊人丁蕭條,風(fēng)景區(qū)卻門庭若市,大有都市步行街的景象。因周邊道觀林立,古建筑更成規(guī)模之故,香客也不比春秋兩季少。劉秀英轉(zhuǎn)了好幾個風(fēng)景點,給子茹抓拍了幾張照片,再看湖畔那邊,功夫團的表演也拉開了序幕。那些十多歲,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都是高束頭發(fā)的道士打扮,衣衫或白或黑,舞的無外乎劍、扇和拂塵。劉秀英多看幾眼,想起謝添此時的光景,只覺興味索然。她給子茹買了串糖葫蘆,便招呼她回學(xué)堂了。

母子二人坐車往返回來,還沒走近,便遠(yuǎn)遠(yuǎn)聽見震耳欲聾的機器聲。劉秀英貼著玻璃朝外觀望,只見學(xué)堂那邊聚集了不少人,鏟土、推土的機器也守在兩旁護駕,大有不把這里鏟平,誓不罷休的架勢。她從車上下來,牽住女兒的手走過去,越近,越覺心驚膽寒,思忖著,拆遷的人恐怕是趁下雪之際,人家都出外賞雪的時候來強拆的。這一想,已經(jīng)看到謝添和三兒站在學(xué)堂院子里,跟對方理論著。

“謝館主,各為其主,麻煩你讓條道!”姓呂的沖謝添嚷嚷著。

“真是笑話,這是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學(xué)堂,你們不請自來已經(jīng)不守規(guī)矩了,還讓什么道?”

“師父,不要跟他們廢話,誰要鏟,先問問我手中的槍!”三兒一聳眉,舞了舞手中的那桿練習(xí)槍。

姓呂的見兩人守住關(guān)卡,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便朝挖掘機那邊揮揮手。挖掘機師傅看到手勢了,讓機器打了個半旋,鐵臂一伸,朝水池那邊探去。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水池旁邊的矮墻已經(jīng)塌了半邊,泥塊、積雪和磚瓦齊飛,落在雪地上,砸出大大小小的坑。沒等眾人看仔細(xì),鐵臂又朝另一頭伸去,與此同時,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朝矮墻這邊沖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仿佛一團滾動的火焰。

劉秀英喊了聲“子茹”,朝那邊飛奔過去。她沒料到子茹會突然掙開她的胳膊,跑去擋住鋼鐵巨人。挖掘機師傅眼見突然冒出一個小人,已是一頭霧水,此時又見有人跑了過來,更加手忙腳亂,想要剎住機器,哪里還來得及?!又是一聲巨響,一經(jīng)接觸,水泥、磚塊和積雪都飛舞起來,墻整面坍塌了,粉塵四濺,排山倒海地朝劉秀英這邊撲了過來。

劉秀英呆若木雞地立在那里,渾身灰撲撲的,就連眼睛被風(fēng)沙弄紅了也渾然不覺。直到她聽見了那聲“媽媽”,腦海里斷掉的弦才重新續(xù)接起來。原來,子茹是在墻體倒塌的那一瞬間,被謝添搶下來的。謝添摟住子茹,把她交還到母親身邊。

“媽媽,他們?yōu)槭裁匆频箟??我不許!”子茹一邊說,一邊幫劉秀英揩著眼淚。

再看拆遷辦那邊,早已一片混亂。工人們歇下手,挖掘機師傅跳下車,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高個子指著姓呂的就是一通臭罵:“你不是說人已經(jīng)疏散了,這里只有幾個流氓、釘子戶嗎?!???!這么小的伢,鬧出人命來怎么辦?!……”姓呂的忙不迭地解釋,說開發(fā)商已經(jīng)下了命令,要年底前開工。

“回頭告訴你們陳總,這單我不接了!”高個子男人揮揮胳膊,拆遷大軍便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機器的轟隆聲也是愈來愈緩,愈來愈弱,最終聽不見了。

翌日清晨,當(dāng)太陽的第一縷光輝再次照耀在那桿杏黃旗上時,劉秀英已經(jīng)按照跟伍洋的約定,領(lǐng)著子茹,朝下山的路上走去。其后一周,開發(fā)商和拆遷辦的人均未露面,據(jù)三兒搜羅的可靠消息,拆遷重地因出現(xiàn)孩童擋道之事,引起上級部門高度關(guān)注,正在開會探討其解決方式。如若謝添、閆老師等人提供的證據(jù)屬實,萬書記和姓呂的將有不可推卸之責(zé)任。另外,本著“人應(yīng)有情,法當(dāng)無情”之原則,鳴溪學(xué)堂因無牌照經(jīng)營之故,從即日起查封整頓,限令三日內(nèi)搬走,并處以相應(yīng)的罰金。

“如果有那么一天,鳴溪學(xué)堂真的不在了,你還跟不跟我走?”謝添動身的那天,問三兒說。

“跟!”三兒跟以往一樣答得爽快。

“去,把你師公的劍和牌位拿來!”謝添剛說完,突然轉(zhuǎn)念,“還是我自己去拿?!?/p>

謝添來到小屋,見明燭還在,道服、道帽也在,那柄長劍也還在。他把這些東西拾掇妥當(dāng)了,才把周道士的牌位另拿布裹好,出門叫上三兒,一道朝山下走去。這一回,兩人沒叫物資車,他們在眷戀的地方慢慢地行走。即便萬書記和姓呂的不在了,用不了多久,這里恐怕也會面目全非。

謝添和三兒一路賞玩,不知不覺便來到水庫那一帶。因連日放晴之故,水洼地附近的冰都融了,抬眼只見頭頂上方的水依然疊成屏障,不時有融水落進水洼地,打兩人身邊經(jīng)過后,傾瀉于湖里,途經(jīng)小橋,流向山麓,跟鄂西北的大型淡水湖匯聚一起。從前,謝添就是在這里遇見周道士的。他見對方儀表不俗,便上前一步,問:“老師從哪里來?”

周道士答:“從云水處來?!?/p>

謝添又問:“什么是云水?”

周道士答:“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東西?!?/p>

謝添雖沒讀什么書,卻是有慧根的,見對方字句珠璣,索性追問下去:“云散水枯了,老師又去哪里?”

“云散皓月當(dāng)空,水枯明珠出現(xiàn)??茨阈⌒∧昙o(jì)的,怎么滿臉殺氣?”

“不瞞老師,我從前做了不少壞事,偷東西、打架、燒廟……弟子想拜師,就怕手腳不干凈?!?/p>

“道氣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此地即是佛國,凈土只在眼前。只要你誠心學(xué)好,豈有不干凈之說?”周道士說完,便領(lǐng)他見過諸位師兄弟,從那時開始,他便打定了主意,要跟隨老師一輩子了。

謝添噓一口氣,只聽見汩汩水聲,抬眼相望,哪里還有周道士的影蹤?他和三兒一道脫掉鞋襪,準(zhǔn)備涉水而過時,對面卻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因午時光線過強的緣故,看不清面容,聲音卻是熟識的:“你們,還沒走??!我們又回來了!”

謝添心口一熱,頓時就想到一年前初見時,她怯生生地一手扶墻壁,一手牽住他遞來的竹竿,涉水而行的情形。那時的他,總在人前說:“嘿,這女的,挨不過兩個月!”可現(xiàn)在呢,她那黝黑的皮膚,只拿牛骨簪固定的發(fā)髻以及淺淺的笑容,已如這里的山川大地那般,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坎。若不是因她容貌秀美,一眼看去,很容易把她當(dāng)成山里人。

“昨天晚上,我去跟伍洋道別了?!眲⑿阌⒖匆谎叟畠?,低下了頭,把卸下的包交給了三兒。而謝添已把子茹背了起來,說了聲:“小東西,再不許亂跑了?!蹦菑垷岷鹾醯男∧樅芸炀唾N在了他的身上。

跟來時一樣,謝添背著子茹,跟劉秀英一前一后地朝下山的路上走去。走向更深、更遠(yuǎn)的山林,走向誰也無法預(yù)知,卻不得不繼續(xù)行進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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