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芳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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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蔡文姬《悲憤詩》的悲情主題
張詩芳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0)
摘要:東漢才女蔡文姬的一生坎坷傳奇,充滿悲劇色彩,其作品《悲憤詩》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她悲情的命運。運用詩史互證的方法,結(jié)合《三國志》《后漢書》等典籍記載,對《悲憤詩》進行細致解讀,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身遭離亂之悲、思親之痛與別子之悲、眾親皆歿之痛與三嫁他人之悲的悲情書寫。《悲憤詩》所描繪的個體悲情主題實為東漢末年社會史實的具體呈現(xiàn),具有史詩書寫的價值。
關(guān)鍵詞:蔡文姬;《悲憤詩》;《后漢書》;詩史互證 ;悲情人生
蔡文姬(177-?),名琰,字文姬,陳留圉(今河南杞縣)人,東漢末年女詩人。其父蔡邕,字伯喈,東漢著名散文家、辭賦家、學(xué)者,好辭章、數(shù)術(shù)、天文,又善音樂、書法。蔡文姬自幼即聰慧超群,深受父親的熏陶與影響,“中郎有女能傳業(yè)?!盵1]《后漢書》卷八十四《列女傳·董祀妻》稱其“博學(xué)有才辯,又妙于音律”,李賢注《后漢書》引劉昭《幼童傳》曰:“邕夜鼓琴,弦絕。琰曰:第二弦。邕曰:偶得之耳。故斷一弦向之,琰曰:第四弦。并不差繆。”[2]可知蔡文姬自小即有異于常人的音樂天賦。唐代李翰編著的兒童識字課本《蒙求》即引用“蔡琰辨琴”這一典故以表現(xiàn)對文姬的過人音樂才華的贊賞。唐人張彥遠的《法書要錄》卷一中“傳授筆法人名”有言:“蔡邕受于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3]清代倪濤編撰的《六藝之一錄》卷一百三十五《黃山谷法帖題跋跋法貼》記載:“蔡琰《胡笳引》自書,十八章,極可觀。”[4]顯然,蔡文姬在書法方面亦有很深的造詣。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才能也很出眾。唐代魏征等人編撰的《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后漢董祀妻蔡文姬集一卷,傅石甫妻孔氏集一卷,亡?!盵5]文集雖已散佚,幸《后漢書》卷八十四《列女傳·董祀妻》還保留著《悲憤詩》兩首,宋代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卷五十九收錄有《胡笳十八拍》。
這位才女卻生活于政治極度黑暗、戰(zhàn)亂不斷的時代,正是漢末離亂的社會現(xiàn)實造就了她充滿悲情的人生。五言《悲憤詩》是我國詩史上文人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自傳體的五言長篇敘事詩。全詩一百零八句,共計五百四十字,真實而生動地描繪了詩人在漢末大動亂中的悲慘遭遇。這既是詩人個人不幸人生的悲情控訴,更是漢末社會動亂和人民苦難生活的實錄,具有史詩規(guī)模和悲劇色彩。詩中所寫的每一件事都幾乎是歷史上真實情況的反映。詩人的悲憤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它是受難者對悲劇制造者的血淚控訴,字字含悲,聲聲帶淚。筆者擬結(jié)合漢末史實和蔡文姬的悲情人生,對其進行細致研究。
一、身遭離亂之悲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胡笳十八拍》)[6]東漢末期社會矛盾激化,軍閥混戰(zhàn),各族人民大起義,地方割據(jù)勢力乘機而起,戰(zhàn)禍連年,人民受盡顛沛流離之苦,痛不欲生?!案筛耆諏べ獾缆肺?,民卒流亡兮共哀悲?!?《胡笳十八拍》)[7]五言《悲憤詩》開篇即描繪了血雨腥風(fēng)的社會大動亂之歷史背景:
漢季失權(quán)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弒,先害諸賢良。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 海內(nèi)興義師,欲共討不祥。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zé)o孑遺,尸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長驅(qū)西入關(guān),迥路險且阻。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蛴泄侨饩?,欲言不敢語。失意機微間,輒言斃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復(fù)惜性命,不堪其詈罵。或便加棰杖,毒痛參并下。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8]
該部分可步分為三小節(jié):第一小節(jié)為詩的前十四句,概括了中平六年(189)至初平三年(192)這三四年間中原動亂的情況,記錄了董卓作亂及進京等歷史事件。第二小節(jié)為“斬截?zé)o孑遺”后八句,講述了董卓及其部下等一批狂逆之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暴虐行徑。在《后漢書》卷八十四《列女傳·董祀妻》記載:“興平中,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9]了了幾句,并未充分展現(xiàn)當時的血腥殘酷、生靈涂炭之慘狀。但《三國志》卷六與《后漢書》卷七十二《董卓列傳》皆明確記載:“時適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斷其男子頭,駕其車牛,載其婦女財物,以所斷頭系車轅軸,連軫而還洛,云攻賊大獲,稱萬歲。入開陽城門,焚燒其頭,以婦女與甲兵為婢妾?!鋬茨嫒绱恕!盵10]“盡徙洛陽人數(shù)百萬口于長安,步騎驅(qū)蹙,更相蹈藉,饑餓寇掠,積尸盈路。卓自屯留畢圭苑中,悉燒宮廟官府居家,二百里內(nèi)無復(fù)孑遺?!盵11]可見董卓的部下是極其缺失紀律法度意識的,特別是與“脆弱”的“平土人”相較野蠻無禮的的“羌胡來兵”,更是毫無紀律法度可言。董卓在中平六年曾上書稱:“羌胡敝腸狗態(tài),臣不能禁止,輒將順安慰。”[12]“馬后載婦女”蔡文姬將自身的遭遇引入,出身于書香門第的文姬本人即是此一時期被擄,可知董卓等人的暴行對平民百姓來說是多么慘痛的浩劫。
“所略有萬計”以下詩文為第三小節(jié),此節(jié)則為具體記述被俘后的生活情境。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薄侗瘧嵲姟啡绱税莞腥?主要是因為此詩不同于以往以旁觀者的角度描寫戰(zhàn)爭給女性帶來災(zāi)難的詩作,而是詩人作為一位親自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所帶來的磨難的女性,從切身體會出發(fā),直接運用女性獨特的視角,來展現(xiàn)被卷入戰(zhàn)爭之中的女性所受的蹂躪、羞辱等精神與肉體的雙重災(zāi)難。《后漢書》卷七十二《董卓列傳》記載,時任長沙太守的孫堅率領(lǐng)豫州諸郡的兵士討伐董卓失敗,“破堅,生擒潁川太守李旻,亨之。卓所得義兵士卒,皆以布纏裹,倒立于地,熱膏灌殺之。”[13]其殘害生靈的招數(shù)殘忍至極、令人發(fā)指。更何況是對待那些“斃降虜”、死囚犯了,被擄途中尸橫遍野,所見所感皆使人毛骨悚然,即便親人相見亦“欲言不敢語”,動輒就會慘遭辱罵和捶杖。尤其是女子,慘遭蹂躪與踐踏,身心皆被侮辱,更是欲死不能,求生不得?!厄}體悲憤詩》對此痛苦描繪得更加入骨:“長流涕兮眥不干,薄志節(jié)兮念死難,雖茍活兮無形顏?!盵14]根本不可能保有清白,幾乎沒有臉面再存活于世間。因而這部分詩文的最末兩句“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則是絕望中向蒼天發(fā)出吶喊,是夾雜著血與淚的控訴。
二、思親之痛與別子之悲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fēng)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迎問其消息,輒復(fù)非鄉(xiāng)里。邂逅徼時愿,骨肉來迎己。己得自解免,當復(fù)棄兒子。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fù)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nèi),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fā)復(fù)回疑。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別。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zhuǎn)轍。觀者皆噓唏,行路亦嗚咽。[15]
此為全詩的第二部分,主要記述了蔡文姬在“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十二年的時間里,對中原故土與家中父母親人的無盡思念,以及歸漢之時揮淚拋下親生骨肉的痛苦。前兩句總體概括邊荒之地與中原地區(qū)環(huán)境與習(xí)俗等各方面皆迥然相異,“人似獸兮食臭腥,言兜離兮狀窈停?!?《騷體悲憤詩》)[16]即使居住于此長達十二年,仍舊不能融入其中?!叭怂咨倭x理,”《史記·匈奴列傳》就有記載:“其俗,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娶其妻妻之?!敝T如此類不符人倫道德的習(xí)俗,令生于飽含傳統(tǒng)儒家文化浸染的書香之家的蔡文姬苦不堪言,在“少義理”的邊地生活數(shù)年,可見其心中無不時刻充滿著人格與尊嚴被踐踏的屈辱之感。且邊地惡劣的環(huán)境亦無時無刻不提醒她此處不是故鄉(xiāng)。情景交融,以景襯情,邊地之苦更加襯托出對父母的思念之痛,進而引出下句“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似乎經(jīng)常聽到家鄉(xiāng)父母的召喚,時刻渴望盡早離開這個蠻荒之地,日夜企盼能夠得到家鄉(xiāng)的消息。不過,失望往往緊隨希望接踵而至,“有客從外來,”翹首以盼,終于有了外來的客人,聞之激動歡喜,然而,緊接著卻又得知來客并非同鄉(xiāng),更不可能是為迎己歸去,這令內(nèi)心波瀾起伏的大喜大悲最易使人精神崩潰,一絲希望瞬間破滅,究竟是一場空歡喜,隨即便陷入更加深入谷底的絕望。
“邂逅徼時愿,骨肉來迎己?!边@十二年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事情就在不經(jīng)意間突然意外地降臨了?!逗鬂h書》卷八十四《列女傳·董祀妻》對此事有記載:“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盵17]十二年的等待和期盼終究有了結(jié)果,這本應(yīng)是皆大歡喜的事,然而此時的蔡文姬“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18]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將要面臨世間最無法選擇卻又不得不選擇的選擇——“己得自解免,當復(fù)棄兒子?!薄拔募w漢”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美談,但在這光彩的盛事背后,又有幾人能真正體悟蔡文姬身為一個母親與親生骨肉永遠分離的那種摘膽剜心般的悲痛呢?詩人在對“別子”一節(jié)的描寫中運用了回環(huán)往復(fù)的方法。在“別子”之前,關(guān)于“感時念父母”一句,清代張玉榖在《古詩賞析》論“引到念親,已為念子作影?!盵19]此說法頗有道理。而對“別子”場面的正面描寫,更是聲淚俱下,形象逼真,感情真切,極似催人淚下的電影鏡頭,簡單生動的動作與語言背后隱含著巨大的悲痛,尚未成年的小兒天真爛漫的問語深刻地表露出對母親的依戀,言語純真無邪,側(cè)面烘托出作為母親的蔡文姬多么無奈與身不由己,讀者讀來亦肝腸寸斷。“見此崩五內(nèi),恍惚生狂癡,”足見一個母親被折磨得幾近瘋狂。故土之思與骨肉之情這對激烈沖突的矛盾提醒她必須做出選擇,她最終選擇犧牲母親的天性,回到十二年來日思夜想的中原故土。中國近代著名思想家梁啟超對此的評價說:“可憐他情愛的神圣,早已為境遇所犧牲了;所剩只有母子情愛,到底也保不住?!薄拔覀冏x這詩,除了同情之外,別無可說。他的情愛到處被蹂躪;他縮寫全是變態(tài),但變態(tài)中還見出愛芽的實在?!盵20]張玉榖亦言:“己之不忍別子說不盡,妙介入子之不忍別己,對面寫得沉痛,而己之不忍別愈顯矣,最為文章妙訣?!盵21]近代著名文學(xué)史家梁乙真在《中國婦女文學(xué)史綱》中將文姬的三首詩皆收入,并說:“英詩人勃朗寧之詩曰:‘婦女的意義便在母心。一切的愛,創(chuàng)于此,終于此?!寡灾必灣簨D女之心。文姬去住兩情,交互胸中。留也不得,去也不忍。……此文姬處境之所以尤慘酷也。謂之薄命時人,誰曰不宜!”[22]
與“同時輩”作別之時亦悲憤不已,“同時輩”是與文姬命運相似的女性,被擄掠受逼迫離開故土,流落至南匈奴多年。她們?nèi)缤募б粯?,無數(shù)個日夜期盼能有人來迎己歸鄉(xiāng),如今她們羨慕文姬能夠返回故鄉(xiāng),哀嘆自己的命運,因而痛哭失聲。這段與“同時輩”的分別場景,挑選了“車”、“馬”、“觀者”、“行路”等形象,更加烘托出凄苦哀怨而又無可奈何的情感氛圍。同時更加深刻地展現(xiàn)了這一切痛苦并非僅是蔡文姬個人的悲劇與不幸,而是以點帶面,深層揭示了一個群體的悲痛,一個時代的不幸。
三、眾親皆歿之痛與三嫁他人之悲
關(guān)于文姬忍心舍棄兒子,毅然決然歸漢的原因,歷來就有眾多學(xué)者討論。有學(xué)者認為,文姬歸漢,是責(zé)任與使命感促使其做出的這樣艱難的選擇,蔡文姬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建安時期飽經(jīng)憂患、歷盡滄桑的文化名人,固然有與常人不同的氣度與胸襟。[23]張修蓉在《漢唐貴族與才女詩歌研究》中明確指出:“‘返鄉(xiāng)’的念頭,渴望父母的孝思畢竟勝過了‘兒子’”,又以其父蔡邕“性篤孝”與歷漢諸帝的廟號皆涵攝“孝”字為輔助論證,且“曹操以重金贖蔡文姬回鄉(xiāng),顯然事先未讓其知悉父母已亡?!盵24]亦有研究認為,曹操欲贖歸蔡琰前,必然與左賢王達成某種程度的政治交易,而蔡琰即為其中可堪哀之的交易物品。再從蔡琰可由“重金贖歸”的言語,亦不難明白她與左賢王之間感情存有的狀態(tài)。是故,在兩相逼迫下,蔡琰才不得不棄子歸漢。[25]然而,無論何種原因,蔡文姬還是回歸了中原故里,久別十二年,家鄉(xiāng)和親人是否別來無恙呢?歸漢后的生活又將如呢?詩文的第三部分對此皆有所交代。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里,何時復(fù)交會。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 既至家人盡,又復(fù)無中外。城廓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為復(fù)強視息,雖生何聊賴。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勵。流離成鄙賤,??謴?fù)捐廢。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26]
歸漢途中,距離故鄉(xiāng)愈近,即與兒子漸行漸遠,“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即使行進已是“悠悠三千里”,對兒子的掛念依舊難以割舍。“既至家人盡”以下十二句,更是令人痛心不已:回到了朝思暮念的家中,方知親人皆凋喪,連中表近親也毫無一人存活下來,實乃寫盡詩人的孤苦無依。接著又描繪了亂后景色的凄清:昔日繁華的城郭如今成為荒涼的山林,溫馨的庭院早已長滿荊棘漫草,沒有絲毫的生氣,白骨遍野,如此多的尸骸雜陳堆積著,讓人看得心驚膽戰(zhàn),卻不知屬于何許人。尤其是“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兩句,渲染了戰(zhàn)后人煙荒蕪、陰森恐怖的境況。據(jù)史書記載,東漢末年原本十分富庶的地方,在統(tǒng)治階級混戰(zhàn)之后,也變得荒涼不堪。如人口集中的黃河流域,“皆屠之,雞犬亦盡?!?《三國志·魏書·荀彧傳》注引《曹瞞傳》)“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絕而無民者,不可勝數(shù)?!?仲長統(tǒng)《昌言·理亂篇》)歷來極為富庶的關(guān)中,經(jīng)過董卓的劫掠,“強者四散,羸者相食,二三年間,關(guān)中無復(fù)人跡。”(《三國志·魏書·董卓傳》)另外,“斬之”、“夷三族”、“族之”等血淋淋的記載可見當時刑罰之嚴酷。另外公元2世紀20年代以來,中原流行著可怕的疾疫,“家家有強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舉族而喪者?!盵27]可見政治的腐朽和統(tǒng)治階級的壓榨和天災(zāi)人禍導(dǎo)致人民或流離失所或命喪黃泉。
如今舉目無親,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唯有孤獨無助之感,“登高遠眺望”兩句,“暗收念子,”[28]念子之情表現(xiàn)得可謂回環(huán)往復(fù)。頓覺生命已無所期望,亦毫無價值與意義,旁人勸慰寬心,勉強活下來,落到了托命新人已成鄙賤,唯恐再遭“捐廢”的地步。《后漢書》卷八十四《列女傳·董祀妻》記載:“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于祀。”[29]沈德潛說:“激昂酸楚,讀去如驚蓬坐振,沙礫自飛,在東漢人中,力量最大。使人忘其失節(jié),而只覺可憐,由情真,亦由情真也。”[30]昔日名門之后,出身書香門第,如今落到這般地步,這其中是何等的悲哀又有幾人能知,何人能曉?貞節(jié)觀在中國由來已久,《周易·恒卦三十二》中“《象》曰:‘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盵31]“三從四德”碾壓著中國古代女性的思想和心靈,更有“七去”之條將女性置于婚姻的絕對被動地位。這種心理壓力促使她們時刻小心謹慎、擔(dān)驚受怕。漢代又有劉向《列女傳》和班昭《女誡》等用文字鼓吹貞節(jié)。但漢代依然有再嫁的現(xiàn)象存在,陳東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中說:“漢代不過是貞節(jié)觀念由寬泛向嚴格的一個過渡時代?!盵32]蔡文姬從小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婦德”之說必然謹記在心。然而命運有時偏愛與人開玩笑,文姬的婚姻卻如此不幸:第一次婚姻“適河?xùn)|衛(wèi)仲道。夫亡無子,歸寧于家?!眴蕘y之世徹底毀滅了她堅定的守節(jié)之志,被擄到邊荒之地十二年并育有二子。歸漢之后,又在曹操的安排下嫁給同郡中人董祀,此時的文姬已對自身失去了信心,“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勵,”唯恐有所差池而再度被棄。因此“祀為屯田都尉,犯法當死,文姬詣曹操請之,”“及文姬進,蓬首徒行,叩頭請罪,言辭清辯,旨甚酸哀,眾皆為改容?!盵33]可見文姬嫁給董祀之后生活還是相當清苦的,“蓬首徒行,叩頭請罪,”這是何等卑微且揪心的畫面啊,但是她為之請命竭心盡力,言辭讓眾人嘆服,贏得曹操等人的同情,挽回了董祀的性命。最末一句詩人發(fā)出“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的慨嘆。詩文完結(jié)了,但是悲憤卻無窮無已,詩人亦無法從自己的悲情人生中得到釋懷和解脫,“雖頂末段,卻是總束通章,是悲憤大結(jié)穴處?!盵34]
蔡文姬在《悲憤詩》中講述了她可歌可泣的悲情人生,她從切身經(jīng)歷出發(fā),以女性的獨特視角展示了女性面對戰(zhàn)爭與亂離所抒發(fā)的對于命運與生命的感喟。但她在書寫自身經(jīng)歷和命運的同時以點帶面,將視線轉(zhuǎn)向了群體與社會,描繪了整個時代的災(zāi)難與不幸,極具非常獨特的文學(xué)價值與思想意義,對中國文學(xué)史尤其是中國女性文學(xué)史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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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孫書平)
Learning about CAI Wenji's Tragic Life fromIndignantPoem
ZHANG Shi-fa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0, China )
Abstract:CAI Wenji, a talented women of Eastern Han Dynasty, whose legendary life is filled with miseries and tragedy colors. Her work Indignant Poem portrays her tragic fate more vividly. In the way of mutual interpretation between poetry and history, combining with some records of Annals of Three Kingdoms,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other books, through interpretation of Indignant Poem, we can further learn and grasp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facts at the end of the Han Dynasty, and then understand CAI Wenji and her tragic life deeply.
Key words:CAI Wenji; Indignant Poem;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Mutual Interpretation between Poetry and History; Tragic Life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7605(2016)02-0141-05
作者簡介:張詩芳(1991-),女,河南商丘人,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
收稿日期:2016-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