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龔鵬程
道別湯一介先生
文_龔鵬程
在北京香山臥佛寺見到湯先生時,他顯得十分疲倦。組織中外學者,住在臥佛寺開會,紀念五四運動七十周年。
那時,我剛獲得蔣緯國張建邦諸先生的支持,整合臺灣學界,領(lǐng)了一個團來展開兩岸正式的學術(shù)交流。山上開完會以后,又移到北大校園里,繼續(xù)討論這個歷史與現(xiàn)實交織的話題,與先生的交談自然也愈發(fā)多了。
湯先生所表現(xiàn)出來的品質(zhì),越發(fā)令我敬重。湯先生物故那天,新浪網(wǎng)找到我,告知噩耗,并要我談感想。我特意說了湯先生不可多得、值得信賴這一點,也即是回想起二十多年前這一幕。
此后交往愈多。我自己出了一筆錢,托湯先生、樂先生在校內(nèi)設一獎學金,資助清寒優(yōu)秀學生。遴選標準及發(fā)放方式由他們訂??墒鞘冀K沒成,因為別人并不真相信我。
諸如此類事甚多,卻不影響我們的交誼。每來北京,我都期望能去拜訪。有時深夜大雪,車幾乎不能行,亦不能阻止我去叩門。
卸去官職,也辭掉大學校長以后,由湯先生邀我再來北大。他主持蔡元培講座、湯用彤講座,每年約一健者來主講,講畢出書,已成品牌,乃北大一盛事。邀我,自不免有做人情給老友之嫌,起碼我自己是這么理解的,故甚是感荷。
講畢,把講稿整理成《文化符號學導論》,湯先生還撥冗撰一序文推薦之。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不完全是為了照顧朋友,而是有一個學術(shù)上的用意。
他除了自己做魏晉玄學、佛教道教研究外,一直關(guān)心中國文化在現(xiàn)代的出路問題;對于中國人如何消化西學,進而構(gòu)建出一套方法或主張,也一直在努力覃思中。為此,他還主編過許多相關(guān)的書,推動大家一齊來探索這些問題。例如他編過一套《二十世紀西方哲學東漸史》,分論現(xiàn)象學、實在論、后現(xiàn)代、后殖民、基督教哲學、進化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馬克斯主義、德意志觀念論等在中國的發(fā)展,凡十四卷之多??墒橇私馀c反省這許多思潮進入中國之后,他更關(guān)心的,乃是中國哲學如何走向世界。
爾后先生主編《儒藏》,亦命我協(xié)參末議。雖然我獻替無多,但因此見識到了整個編輯的陣仗,對我也是十分難得的經(jīng)驗。湯先生身體一直很不好,接這個大項目時,早知今生是做不完的,只以精華版作為鞠躬盡瘁的目標。當時情境,我以為只能用“壯烈”來形容,是白發(fā)老帥,頂著西風出征。而編修此書又繁難無比,古籍整理與哲學研究,在大陸,早已拆成兩個專業(yè),如今欲統(tǒng)合聚力,共襄盛舉,談何容易?
許多人可能會把他跟其尊翁湯用彤相比,認為用彤先生之考史更為精密。但我覺得用彤先生畢竟較窄,于儒道方面致力較少,主力只在佛教和印度學。而更重要的,是他仍是哲學史家的路數(shù)。湯一介先生善于繼述父志之外,卻還能表現(xiàn)為一位哲學家的格局,這是他超越乃翁之處。
而著述之外,湯先生可還要做許多事呢!例如那一套套大型叢書,組織人力、分派題目、編修討論、刪潤改訂、出版校正、與出版單位交涉,跟率大軍出戰(zhàn)差不多,是極耗神的,貢獻不在自己個人著作之下,甚至比個人著作更重要。至于講座之安排、跨文化之對話,其耗時耗力,亦與編書相仿。
記得有次我來北大,他到勺園看我,聊起來才知他還安排了許倬云先生來做另一系列演講。許先生原是我佛光大學教授,故雖同在客中,我禮貌上仍應去看看他。因此便請湯先生領(lǐng)我同去。暗夜涼風中,我們穿過草地,松枝輕輕拂著頭頂,仰望星空,悠悠黯黯,繞來繞去,才到達許先生招待所。我與許先生談些他家世的事,湯先生則忙著張羅他的起居。因為許先生行動不便,要替他多些考慮。我看著、聽著,感慨良多。亂世同懷,氣類之感、文化之思,把湯先生和許多仍有理想有熱情的文化人聚合到一起,湯先生無疑是這批人中的樞紐。
他平實敦厚,實則熱情無限,能真誠地關(guān)懷人。我在北京寓居,他怕我寂寞,常要我去他府上吃水餃。有次還特意租了車,帶我與小女去莫斯科餐廳吃西餐。又知我想辦書院,亦竟抽空與樂先生一同陪我去鳳凰嶺覓地、看寺院,瞧瞧有無合作之機。似這般費心盡力,真把同道當回事,要花多少精神、耗多少時間?
先生開吊時,我在外地。下午才趕回北大哲學系,去靈堂拜謁。但見大門緊閉,闃寂無人。只有門前散置的花籃幛幡,零落中透露著潦草,但花香不絕、蟬鳴也還未斷。陽光在柳絳中亮晃晃的,證明此地并非夢境。我對著靈堂深深鞠了個躬,自此與先生永別矣,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