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鵬

（韶關(guān)學(xué)院文學(xué)院，廣東韶關(guān) 512005）

論袁崇煥非《皇明四朝成仁錄》傳主之因——從屈大均與王亹交游說起

王富鵬

（韶關(guān)學(xué)院文學(xué)院，廣東韶關(guān) 512005）

屈大均的《皇明四朝成仁錄》是記載晩明歷史的一部重要著作。就此書所記史實(shí)的起訖時間和體例而言，屈大均不僅應(yīng)當(dāng)在第一卷就為袁崇煥立傳，而且還應(yīng)該對這位深刻影響晚明歷史進(jìn)程的人物大書特書。但讓人奇怪的是屈大均并沒有為袁崇煥立傳。這不但有違此書體例，而且也辜負(fù)了至交王亹的重托。

屈大均；王亹；袁崇煥；《皇明四朝成仁錄》

屈大均年輕時就開始了其史著《皇明四朝成仁錄》的寫作。順治十六年（1659）不足三十歲的屈大均游于吳門，持浪杖人（道盛和尚）書拜訪了當(dāng)時文壇宗師錢謙益。屈大均記錄了這次相見的情況：“四面煙波繞，藏書有一樓。興亡元老在，文獻(xiàn)美人留。橋細(xì)穿荷葉，舟輕及素鷗。愛予初命筆，交廣有春秋?！保?］由最后兩句詩可以確知，這次相見屈大均曾向錢氏談起他開始不久的《皇明四朝成仁錄》的寫作，而且錢氏對此書頗為贊賞。事實(shí)上此書也是一部比較重要的記錄晚明歷史的著作。就此書所記史實(shí)的起訖時間和體例而言，袁崇煥自應(yīng)居于卷首極其顯耀的位置，但讓人奇怪的是此書并沒有為袁崇煥立傳。這不但有違此書體例，而且也辜負(fù)了至交王亹的重托。

王亹，字予安或作子安，山陰人，崇禎舉人，為諸生時嘗客袁崇煥幕中。工詩，有《匪石堂詩》三十二卷?；蛟唬骸巴跤璞碜钟璋?，別署菌閣主人?！保?］或曰：“王亹，字子安，別號遁納，會稽人，明亡為僧”，為“云門十子”之一［3］。與陳洪綬、祁豸佳、董玚、王雨謙、王作霖、魯集、羅坤、趙甸、張遜庵合稱“云門十才子”［4］。王亹與黎遂球、梁稷友善。黎遂球《蓮須閣集》卷四有《送王予安還越兼懷梁非馨》詩。

清順治十五年（1658）春，屈大均逾嶺北上，號稱赴沈陽尋訪函可（祖心）禪師，實(shí)為刺殺滿洲要人。他東出榆關(guān)，訪函可未得，吊袁崇煥廢壘，周覽遼東西名勝。后抵達(dá)奉天，混進(jìn)沈陽故宮窺探形勢，至十王殿被捉。因其形象文弱不類刺客，且身無利器，從寬驅(qū)逐出境［5］。屈大均繼之南下，是年冬客廣陵。之后數(shù)年間往返于吳越之間，結(jié)交志士遺民，曾與魏畊、祁斑孫、祁理孫等聯(lián)絡(luò)鄭成功等海上之師。順治十七年（1660）冬，屈大均謁禹陵，館于王亹家?！锻踝影蚕壬мo》序云：“庚子之冬，予謁禹陵于會稽，有王子安先生者，延予館其家。時先生年七十有四，予三十有一。”［6］王亹于是年往天目山養(yǎng)生。屈大均作《寄王丈予安》，詩云：“聞君在天目，服食黃精花。玉乳吸陽竇，花龕開暮霞。我憐若耶水，新作釣魚槎。日日芙蓉里，看人出浣紗?！保?］

順治十八年（1661），緬甸人執(zhí)永歷帝獻(xiàn)于吳三桂軍前，南明的抗清活動基本消歇。屈大均自順治十五年至此時，漫游吳越之間已有三年之久，所事無成，悵悵欲歸，遂以詩留別王亹等?！秾w東粵省母留別王二丈亹、祁四丈駿佳》詩云：“磨劍未屠龍，彎弓未射虎。郁抑英雄姿，念我有慈母。白云東去復(fù)西飛，萬里羅浮今又歸。白云散盡露秋月，炤見高堂鬢如雪。鬢如雪兮我心憂，孤鸞朝饑鳴啾啾。惟爾仙人居射的，可有玄梨應(yīng)我求。錢塘之水入海流，蒲帆明朝去悠悠?；厥咨疥幾钕鄳?，骨青髓綠園綺儔。只將一片盤龍鏡，長掛君家十二樓。”［8］139-140祁四丈駿佳，為祁季超。盡管準(zhǔn)備回鄉(xiāng)省母，但屈大均卻未改初衷，《別王二丈予安》又云：“美人在霄漢，灼灼如丹云。手持鳳凰子，毋乃魏元君。我昔登太山，天門嘯不還。瀑布為長帶，浮云為高冠。游仙豈不樂？悲此市朝間。圣賢恥獨(dú)善，所貴匡時艱。太阿茍不割，蛟龍將波瀾。篋中有《陰符》，吾生焉得閑？平沙利馬足，驚飆宜鷹翰。遙遙萬里心，慷慨入長安?！保?］屈大均再次向至交吐露了其平生的志向。臨別，王亹以所藏袁崇煥疏稿及余大成（集生）、程本直（更生）訟冤諸疏稿授于屈大均，囑之采入袁崇煥傳中。謂大均曰：“子之鄉(xiāng)有大司馬袁公崇煥者，方其督師薊遼，予以諸生居幕下。其為國之忠勤，予獨(dú)知之。其不得死于封疆，而死于門戶，天下人更未必知之也。自大司馬死而遼事遂不可為，吾三十年以來，每一念至，未嘗不痛心切齒于當(dāng)日之權(quán)奸也。大司馬無子，其疏稿及余集生、程更生訟冤諸疏，予藏之笥中久矣，今將授子，以為他日國史之采擇其可乎？”“臨別，嘻吁嗚咽，復(fù)執(zhí)予手曰：‘曩當(dāng)喪亂時，予不能死，不惟有愧于吾鄉(xiāng)九公，且無以見袁大司馬。使大司馬被逮時，予以一死明其冤，以十口保之，天怒或回，使大司馬得立功自贖，則遼事庶幾可為，而吾乃薾弱不能，郁郁至今，悔之無及。惟斯疏草子其采入《大司馬列傳》，使后世獲知其忠，亦吾所以下報大司馬也?！璋荩壬喟荨！保?0］419這段話透露出了王亹未能以身家性命為袁崇煥鳴冤的悔恨，也透露了他對屈大均的殷切期望。余大成，字集生，應(yīng)天人。萬歷丙午舉人，丁未進(jìn)士，授北樞，再改南樞部并綰六符。壬子典滇試。天啟辛酉調(diào)掌職方；累遷太仆寺卿。出為山左巡撫，以事遣戍嶺南，名公學(xué)士競執(zhí)弟子禮，賜還，即入浙之橫山建光明臺，與二三知己翛然終老。天然函昰禪師《瞎堂詩集》卷十三有《憶過姑蘇與余集生中丞泛舟》詩。程本直，字更生，布衣，哀袁崇煥被殺，詣闕上疏，愿與俱死，著《白冤疏》、《漩聲》。

康熙七年（1668），屈大均聽聞遠(yuǎn)在西北邊地的王亹辭世，作《王予安哀辭有序》，回憶他與王亹相識相交的情況并慟陳其哀：“念平生之歡好兮，忽契闊于北邙。臨岐路而涕流兮，勉以求仁之遑遑。今躑躅于寒邊兮，迷不知父母之遺鄉(xiāng)。悲耆舊之凋零兮，與穉小而同行?；隊I營于會稽兮，仿佛先生之容光。為長歌以追吊兮，庶鑒格于窮荒?！保?0］420其中深情可讀而得之。王亹去世十幾年后，屈大均對這位長自己四十多歲的朋友仍念念不忘。康熙二十年（1681）辛酉，張杉欲自嶺南返越州，屈大均作《送張南士返越州因感舊游有作》十三首贈之。其中第四首專詠王亹。詩云：“云門一老（王亹）未龍鐘，七十能登秦望峰。一代遺民在禪寂，袈裟空掛六陵松?！保?1］

從王亹對屈大均期望之殷切和袁崇煥對晚明歷史的影響，我們有理由相信《皇明四朝成仁錄》中一定會有對袁崇煥濃墨重彩的敘述，但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屈大均并沒有在此書中為袁氏立傳，而且在《翁山文外》和《翁山文鈔》中也沒有特為袁氏而作的文章。屈大均只在他人的傳記中提及袁大司馬崇煥。大均如此，不是辜負(fù)了故友重托，且愧對大司馬在天之靈嗎？這是為什么呢？

《皇明四朝成仁錄》以時間為經(jīng)，以地域為緯，敘事始于崇禎二年（1629）之《畿輔死事傳》，迄于永歷末年死于國事之人。袁崇煥恰恰就是崇禎二年為護(hù)衛(wèi)京師被冤殺的。如若為之立傳，袁崇煥勢必居于是書第一卷，且為該卷最為顯耀之人?！痘拭魉某扇输洝凡坏o(jì)明末之事，且寓褒貶于其中：斥奸邪、彰忠義，臣為君隱，故錢謙益謂之“交廣有春秋”。

在屈大均筆下，崇禎皇帝勤于國事，是欲有作為的皇帝，也是史所罕見的為社稷而死的皇帝。屈大均在詩作當(dāng)中對崇禎皇帝常有重瞳、軒轅之比?！读一实塾俑琛吩疲骸啊补づ|天壽崩，百神驚走慘無色。先皇龍戰(zhàn)血玄黃，云中徒跣歸文昌。臣尋弓劍煤山旁，淚枯參天雙海棠……伏波馬革裹未遂，軒轅龍髯攀不能……”［8］112《翁山詩外》之七言古詩第一卷起首即為《御書歌》和長詩《烈皇帝御琴歌》、《綠綺琴歌》。這三首詩皆為歌詠崇禎皇帝之作。將此三詩置于卷首，用意顯豁。綠綺琴“為武宗毅皇帝內(nèi)府之器，其名綠綺”；御書為“烈皇帝御書‘松風(fēng)’二大字?！薄队鶗琛吩疲骸跋然饰魫鬯娠L(fēng)吼，時作‘松風(fēng)’字如斗?！杖辗傧阏笆ピ?，天門龍?zhí)娞焱獪I風(fēng)吹無盡時，枯枝復(fù)似海棠枝?！保?］113，111《翁山文鈔》第二卷《御琴記》載有屈大均瞻拜御琴之事：“戊戌之春，草澤臣大均，北走京師，求威宗烈皇帝死社稷所在，故中官吳，指萬歲山壽皇亭之鐵梗海棠樹下。臣大均伏拜而哭失聲。吳感動，留信宿其家。臣大均輒從吳詢問宮中遺事……上勵精圖治，后宮希所游幸……河南淪陷，秦、楚、燕、齊、三晉，戎寇交訌，上宵旰不遑，減膳撤縣。”［12］順治十五年（1658）春，屈大均至京師，詣萬壽山壽皇亭之鐵梗海棠樹下，哭崇禎皇帝。宿故中官吳家，問宮中舊事。旋以事走濟(jì)南，求李氏家藏翔鳳御琴觀之，并作歌。在屈大均看來，明朝的滅亡，完全歸咎于朋黨之禍和為臣者未能忠于國事?！班祰裰畬⒁瀑猓簏h之禍倡。上有君而下無臣兮，神華之統(tǒng)以亡?！保?0］419

從屈大均的全部作品來看，他對崇禎皇帝極盡頌揚(yáng)之能。袁崇煥之所以被冤殺，實(shí)因崇禎之多疑，為之立傳將會彰顯皇帝不明。為尊者諱，就不得不委屈袁大司馬了。若于《皇明四朝成仁錄》第一卷《畿輔死事傳》為之立傳，則有開宗明義之效，顯然有所不妥?！剁茌o死事傳》僅述及“（滿）桂與崇煥積不平”，“桂泣陳崇煥奸狀。上怒，下崇煥錦衣獄”［13］，而未言及冤殺袁氏。屈氏如此，真乃用心良苦。

屈大均雖未遵王亹囑托為袁崇煥立傳，但亦未將王亹所授袁崇煥等人的疏草遺棄。王貴忱先生《袁崇煥畫像及其疏稿》一文云：“王（亹）氏歿后，大均撰《王予安先生哀辭》一文，略記其為人，并及王氏述袁崇煥蒙冤事。此文收入傳本至稀的康熙刻本《翁山文鈔》卷十中，內(nèi)中記袁氏事有為他書所未及者……袁崇煥遺文以及程、余二氏之申冤疏流傳情況，往昔鮮為人道及，借大均一文傳此消息，方知伍崇曜刊本《袁督師事跡》一書所收袁氏疏草及程本直《磯聲紀(jì)》、余大成《剖肝錄》諸文，必是自屈大均舊藏本所由出?！保?］

［1］屈大均.翁山詩外［M］//屈大均全集：卷五：第一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304.

［2］王貴忱.袁崇煥畫像及其疏稿［J］.廣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6（3）：33-36.

［3］朝滿.云門十子——王雨謙［EB/0L］.［2015-11-16］.http：//blog.sina.com.cn/s/blog_44f9b3310100t5g0.html.

［4］黃涌泉.陳洪綬年譜［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0：93.

［5］鄔慶時.屈大均年譜［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53.

［6］屈大均.翁山文鈔［M］//屈大均全集：卷十：第三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418.

［7］屈大均.翁山詩外［M］//屈大均全集：卷六：第一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340.

［8］屈大均.翁山詩外［M］//屈大均全集：卷三：第一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

［9］屈大均.翁山詩外［M］//屈大均全集：卷二：第一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66.

［10］屈大均.翁山文鈔［M］//屈大均全集：卷十：第三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

［11］屈大均.翁山詩外［M］//屈大均全集：卷十五：第二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1211.

［12］屈大均.翁山文鈔［M］//屈大均全集：卷二：第三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300.

［13］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M］//屈大均全集：卷一.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524-525.

Exploration on Yuan Chonghuan’sRecord of Death for Righteous Causes——Based upon the Friendship between Qu Dajun and Wangwei

WANG Fu-peng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oguan University，Shaoguan 512005，Guangdong，China）

Qu Dajun’s Record of Death for Righteous Causes of Ming four Dynasties is an important book in late Ming history.In many ways，Yuan Chonghuan should have become an important figure in the book.The surprise is that Yuan Chonghuan did not become the book of Heroes.This is not only against the book style，but also live up to the great trust friend Wang Wei.

Qu Dajun；Wangwei；Yuan Chonghuan；Record of Death for Righteous Causes

K249

A

1007-5348（2016）05-0006-03

2016-03-17

2015年廣州市“《廣州大典》與廣州歷史文化研究”資助項目重點(diǎn)課題“屈大均研究”（2015GZZ03）

王富鵬（1968-），男，河南柘城人，韶關(guān)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廖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