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林
( 遼寧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 ,遼寧 沈陽,1100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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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寧:在悖論中成就偉大與深邃*
李春林
( 遼寧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 ,遼寧 沈陽,110031 )
蒲寧作為俄羅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獎的作家,卻是一位充滿了悖論的作家。蒲寧的國民性格的書寫與自然環(huán)境的抒寫構(gòu)成了強烈反差,他將俄羅斯的大自然作為自己文學(xué)王國的主角,顯現(xiàn)出由人類中心主義向生態(tài)中心主義的過渡趨向。蒲寧乃是今日所倡導(dǎo)的大自然文學(xué)的先行者之一,但他對于宗教是稱頌與質(zhì)疑相互糾結(jié):一方面,宗教之美同自然之美、藝術(shù)之美構(gòu)成了蒲寧的美的三元世界;另一方面,他又不時發(fā)出質(zhì)疑宗教的聲音;美,特別是愛,才是蒲寧至高無上的宗教。蒲寧往往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同人類的苦難膠結(jié)于一,但他否定文藝在社會變革方面的作用,主張為自我而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成為他獲得生命存在感的方式。蒲寧的創(chuàng)作方法首先是現(xiàn)實主義的;他反對現(xiàn)代主義,但又多所汲取。
蒲寧;自然觀;宗教觀;創(chuàng)作動機;創(chuàng)作方法;悖論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5.006
列夫·托爾斯泰曾經(jīng)說過,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體都是矛盾。竹內(nèi)好亦曾說過,“魯迅在本質(zhì)上是個矛盾”*[日本]竹內(nèi)好:《魯迅》,李心峰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9頁。。 世界上矛盾無時不在,無處不有。沒有矛盾,便沒有世界;沒有矛盾,也就沒有發(fā)展;沒有矛盾,更沒有深刻。人的思想是在矛盾中發(fā)展和深化的,偉人是在矛盾或曰悖論中得以成就的。無矛盾無悖論只能成就平庸,無矛盾無悖論只能呈現(xiàn)扁平。凸圓和深邃無不憑借激烈而痛苦的矛盾、悖論得以成就。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是,魯迅如是,蒲寧亦如是。
蒲寧自己也認為,任何人都寫不出真實的蒲寧,連他自己也多次嘗試,最終都放棄了。他說:“永遠都沒人能寫,梅列日科夫斯基說得對,‘每本寫拿破侖的新著都像落在他墳?zāi)股系囊粔K石頭,妨礙我們理解并看清拿破侖。’我的情形當然也會這樣。最好誰也不寫,任何時候都不要寫?!?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2頁。蒲寧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世界觀中交織的重重矛盾,正如斯里維茨卡雅所說:“蒲寧的創(chuàng)作已成為一種現(xiàn)象,它的一個鮮明特點就是無論你從哪一個角度走近,它都會給你留下矛盾的印象?!?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頁。巴博列科甚至認為,蒲寧從父輩那里繼承了“對矛盾的迷戀”*[俄]巴博列科:《蒲寧傳記》,莫斯科:青年近衛(wèi)軍出版社,2004年,第22頁。。
既如此,我覺得研究者的任務(wù)首先就是要認真地、真實地梳理作家的各個方面的悖論,然后考察這些悖論產(chǎn)生的原因與意義,進而昭示其不同凡響的偉大與深邃。
蒲寧的悖論幾乎存在于他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的所有方面,諸如對俄羅斯國民性的書寫,對社會革命的態(tài)度,他的自然觀、死亡觀、宗教觀、愛情觀,他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創(chuàng)作方法,等等,都存有激烈和深刻的矛盾沖突。本文僅涉及蒲寧的自然觀、宗教觀、創(chuàng)作動機與創(chuàng)作方法。
蒲寧因其“以嚴謹?shù)乃囆g(shù)才能在文學(xué)散文中塑造了典型的俄羅斯性格”而成為俄羅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家。
然而,當你讀完蒲寧的絕大部分散文(在俄羅斯文學(xué)中,所謂“散文”是指與韻文相對立的其他體裁,自然包括小說)作品后,你會發(fā)現(xiàn),他對自然景色的描寫要勝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尤其值得指出的是,蒲寧的國民性格的書寫與自然環(huán)境的抒寫構(gòu)成了強烈反差,甚至成為表現(xiàn)民族國家的文學(xué)世界里的一種鮮明的悖論。通常認為,人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與人的性格多呈現(xiàn)為一種正關(guān)聯(lián)關(guān)系,所謂“人杰地靈”、“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是也。但蒲寧恰成反調(diào):如果說蒲寧從總體上而言對于俄羅斯國民性格持一種批評態(tài)度,那么他對俄羅斯的大自然則是持一種肯定與欣賞的態(tài)度??ɡ鸵拚f:“蒲寧在愛上自己和其他人之前,就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大自然?!?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48頁。豈止是熱愛,簡直是頂禮膜拜。
這與蒲寧的“非人類中心論”的世界觀和泛神論自然觀緊密相關(guān)。
“蒲寧在自然觀上始終抱有樸素的泛神論思想。在他看來,宇宙生活是無邊的海洋,而周遭充實的大自然正是充滿了神性的遼闊宇宙最鮮明的表現(xiàn),而人不過是這滄海中之一粟,他和自然中的一切都是造物主手中平等的被造之物?!?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39-40頁。“鳥有巢窠,獸有洞穴。/當我離開家園的時候,/把‘別了’的話兒一說,/年輕的心多么難受!”*[俄]蒲寧:《鳥有巢窠,獸有洞穴……》,顧蘊璞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97頁。鳥獸人完全是平等的存在物。在蒲寧筆下,年輕的女友與一顆老蘋果樹可以建立互文關(guān)系,共同闡釋“年輕的暮年時光”*[俄]蒲寧:《一顆老蘋果樹》,顧蘊璞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87頁。的美麗。
誠然,蒲寧也曾書寫過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寫出了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樹林被砍光,飛禽走獸都沒了。周邊充滿了寒意:
寒風一陣陣吹來,天空陰云密布,天色越來越暗。院子里豎起兩根柱子,中間架著一根橫木,橫木下像掛著圣像一樣掛著一塊鐵板,那是供夜里敲打報警用的。院子里躺著幾條干瘦的獵狗。一個八歲模樣的男孩拖著一輛小車在獵狗之間跑來跑去,小車上載著他帶一頂大黑帽的白頭發(fā)弟弟,那小車發(fā)出極其尖銳的吱吱聲,十分刺耳。房子死氣沉沉,臃腫……*[俄]蒲寧:《鄉(xiāng)村》,馮春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358頁。
如此的環(huán)境描寫與人物的生活、命運、性格諧調(diào)一致。在《鄉(xiāng)村》中,類似的環(huán)境描寫較多。其中有一段與魯迅的《故鄉(xiāng)》開篇處的風景描寫很相近:
在青灰色的天空底下,白茫茫的田野顯得更加廣闊,更加荒涼。一座座農(nóng)家小屋、干草棚、柳叢、干燥棚在第一場新雪襯托下顯得更加清晰分明。后來又刮起了暴風雪,大風把雪刮到一起,積起了那么多的雪,整個鄉(xiāng)村便顯出了荒涼蕭索的北方景象。*[俄]蒲寧:《鄉(xiāng)村》,馮春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386頁。
蒲寧對于自然景色的描寫有時是很客觀、很中性的。例如在《蘇霍多爾》中抒寫娜達莉亞的苦難時筆涉鄉(xiāng)土風光的描寫,就并非冷調(diào),至多是中性的感傷(這恐怕與蘇霍多爾的底層的性格特點及獨特的主仆關(guān)系有關(guān)),絕無像對于人物那樣時有充滿了厭惡和憎恨。
事實上,無限熱愛俄羅斯大自然的蒲寧,是無法控制他對大自然的傾心與歌贊的。所以,在這反映破敗的鄉(xiāng)村為主調(diào)的作品中,暖意仍不時迸發(fā)出來:
山溝那邊一到晨光熹微時,村子里邊家家升起裊裊炊煙,花園里散發(fā)出陣陣清香。中午太陽當空照耀著村子,天熱起來,花園里的槭樹和菩提樹紅成了一片,悄悄地飄落一片片色彩斑斕的樹葉。一群鴿子整天在廚房的斜屋頂上曬太陽睡覺,在蔚藍色的晴空中屋頂上新鋪的麥秸顯得更加橙黃燦爛?!枺瑘詫嵉牡缆?,枯萎的雜草,變成褐色的莧菜,可愛的晚開淺藍色菊苣花,隨風飄蕩的蔥花……田野中的耕地在陽光下像一張綢緞般的蛛網(wǎng)閃閃發(fā)亮,伸展到無邊的天地間去。菜園里枯萎的牛蒡上停著幾只金翅雀。打谷場上寂然無聲,只有在太陽曬熱的地方,螽斯發(fā)出一陣高似一陣的嘶鳴……*[俄]蒲寧:《鄉(xiāng)村》,馮春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371頁。
這便是蒲寧筆下的“枯萎的”(此段落中作家用了兩次這一修飾語)秋野:色彩明艷,生機勃勃。當然,這段書寫是從具有一定亮色的人物庫茲瑪?shù)囊暯怯^察的,然而庫茲瑪?shù)囊暯怯^察并不總是如此:上引一段有“干瘦的獵狗”和男孩的充滿寒意的描寫同樣出自庫茲瑪?shù)囊暯?。所以,此段描寫的出現(xiàn)仍是基于作家本人對俄羅斯大自然的情熱。
其實,在蒲寧這里,人物塑造與自然描寫更多是呈現(xiàn)出一種悖論形態(tài)。請看《蘇霍多爾》中的仆人格爾瓦西卡的形象:“他又高又大,卻很不勻稱,……他下巴和大嘴的嘴角上有兩三撮稀稀拉拉的硬黑胡須,所以也沒什么胡子可刮。關(guān)于他的大嘴有人這么說道:嘴長到了耳朵邊上,不如給他兩邊縫上點。他塊頭大大的,胸部又寬又平,骨架全露著,頭很小,眼窩很深,灰藍色的薄嘴唇后面露出兩排發(fā)青的大牙齒,簡直是個古代的阿利安人,蘇霍多爾的祆教徒,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長腿狗?!?[俄]蒲寧:《蘇霍多爾》,劉宗次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448頁。此處不獨有譏諷、揶揄,甚至有罵詈。當然,格爾瓦西卡也委實是一個惡人,連主人都懼他三分,最終將老主人打死后逃走。而在發(fā)生如此兇案的早晨,作家筆下的自然仍是美麗的,充滿了冬天的暖意。這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我以為這與他對俄羅斯大自然和俄羅斯性格的總體認識與情感取向有關(guān)。蒲寧對俄羅斯母親的情懷就是如此地分裂而又統(tǒng)一。當然,批判亦是根于深愛。這與魯迅是一樣的——所不同者乃在于魯迅筆下的農(nóng)村景色以冷調(diào)居多。
作家對于大自然的熱愛,對于大自然的欣賞和肯定性描寫,與他對于生活的熱愛緊密相關(guān)。他不時通過人物之口發(fā)出感嘆:“天氣多冷啊,露水多濃呀,活在世上又是多么美好?。 ?[俄]蒲寧:《安東諾夫卡蘋果》,李靜譯,吳迪編譯:《對另一種存在的煩惱——俄羅斯白銀時代短篇小說選》,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9頁。事實上他對于大自然的熱愛,往往同對于生活的熱愛膠結(jié)于一。天氣冷也許使得許多人不那么喜歡,然而在蒲寧這里,自然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冷”是自然的一部分,它同樣能使你感覺到生活的存在,生命的溫度。
“蒲寧和白銀時代不少相信只有美才能拯救世界的作家一樣,努力在現(xiàn)實的丑惡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顧蘊璞:《編選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學(xué)大師》,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3頁。但我以為此種“努力在現(xiàn)實的丑惡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并非涵蓋其全部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表現(xiàn)。例如,他對某些底層人物的外貌、性格就很難說是在丑惡中發(fā)掘美,有時甚至使人感覺到仿佛是丑的集中與廓大;然而,作家對于自然(這是蒲寧表現(xiàn)的重要現(xiàn)實之一)卻的確如此。誠如顧蘊璞所說:“蒲寧的……散文則從社會的矛盾和人與自然的對峙中定位其永恒主題?!?顧蘊璞:《編選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學(xué)大師》,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9頁。在蒲寧這里,確實存在著“人與自然的對峙”。事實上,蒲寧是以自然美對抗人間惡?!八跓o數(shù)次目睹破壞、災(zāi)難、暴力和死亡之后熱望為生活尋找一個支點,這個支點便是由人的雙手和智慧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這個支點便是拯救世界的‘美’。”“美拯救世界”*馮玉律:《前言》,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6頁。。我以為自然美也是蒲寧尋找的支點之一。
正是出于上述寫作目的,蒲寧筆下的自然景物被賦予了社會人物的性格特征,往往有著獨特的人格魅力?!皩@月夜的美景,樹木也陶醉得入神了……”*[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96頁?!鞍讟鍢洹磺锾斓镊攘γ宰×耍械胶苄腋?,對其百依百順,并且由于腳下枯葉的映襯而顯得容光煥發(fā)?!?[俄]蒲寧:《祭文》,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8頁。此處不獨白樺樹有著人的氣息,整個秋天都有著人的風韻。
《圣山》是一篇抒寫自然、宗教、人生的相互糾結(jié)所產(chǎn)生的感傷與憂郁之美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在本篇中,自然獲得了更為鮮明的主體性,它們甚至?xí)了肌⒒貞浐托跽Z。“現(xiàn)在,它們(田野上的土丘——引者注)在永恒的沉思之中只是模模糊糊地回憶得起遙遠的往事、昔日的草原和昔日的人們。那些人的心靈要比我們更能理解它們的絮絮細語,這種細語傳遍了自古便籠罩在沉寂之中的狂野,這種細語無聲地訴說著人世生活是多么渺小?!薄霸谀戏讲菰希恳粋€土丘似乎都是某一則充滿詩意的無言紀念碑?!?[俄]蒲寧:《圣山》,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0頁。自然景物描寫不再是純客觀的,自然景物儼然成為作品中的“人物”,并且成為抗拒人間惡、拯救人間于水火的至善的“美物”。 “遠處依稀可聞的松濤正在含蓄地不住談?wù)撝撤N永恒的、莊嚴的生命……”*[俄]蒲寧:《松樹》,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64頁。這是《松樹》的結(jié)尾:松樹儼然業(yè)已成為與作家對話的哲學(xué)家。
大自然有時是提升作品詩意的酵素,是與作品情節(jié)內(nèi)容相等的另一條平行線,甚至成為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睹准训膼矍椤分须m不乏以景色綺麗反襯人物痛苦的相反相成的描寫,但從總體而言卻是愛情悲劇因農(nóng)村大自然的描寫被詩化。對于自然的描寫甚至超越了對愛情的描寫,至少在文字數(shù)量上如此。
大自然也是作家與短促人生相抗衡的利器。在《寂靜》中,作家一方面書寫生命的短暫與孤獨;同時又在刻意神化大自然、崇拜大自然,并以此為一種幸福。以大自然的永恒抗拒人生之短促的綿綿情思呼之欲出。
大自然其實乃是蒲寧終其一生的最為重要的伴侶。
其實,此種對大自然的熱愛與崇拜在他早年的詩歌中已見端倪?!缎貞寻?,你敞得更寬廣些吧,好領(lǐng)受……》中即寫道:
大自然啊,你向我敞開胸懷吧,
好讓我和你的美緊密融合!……
你啊,廣袤的綠色的田野!
只有你們才是我心的向往!*[俄]蒲寧:《胸懷啊,你敞得更寬廣些吧,好領(lǐng)受……》,顧蘊璞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3頁。
他甚至可以對大自然“雙膝跪下,頂禮膜拜”*[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95頁。。
作家說自己臨死之際也會想起大自然:“我對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含義,一向都有最深切的感受,這個結(jié)論是生活賜予我的,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結(jié)論之一。這種透過枝葉顯露出來的淡紫色的藍天,我臨死也會想起?!?[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27頁。大自然事實上成為作者最重要的依戀與伴侶,是他對抗人間惡的武器,是他撫慰心靈的又一部《圣經(jīng)》,是他讓短暫的生命獲得永恒性的長明燈。
在蒲寧看來,大自然充滿了神性,自然之美乃神性之美。“正是泛神的大自然安頓了蒲寧的靈魂”*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50頁。,使他內(nèi)心蘊含著豐沛的美感,并與大自然之美不停地互動,成就了他的創(chuàng)作,更成就了他的人生。
有研究者認為,蒲寧對于大自然很細微的特征的描寫“令人感到索然無味”。我本人讀蒲寧卻沒有如此感覺,從未產(chǎn)生過審美疲勞。那些初看起來似乎有點冗長、甚至未免重復(fù)的描寫,結(jié)合到每一篇作品的具體情境,都有各自的韻味。有人曾乘坐大巴連續(xù)幾個小時欣賞歐洲的原野,從不疲倦:因為每一個場景都躍動著生命的綠色,甚至使他本人感到了自己生命的賁張,與原野的脈搏一起律動。讀蒲寧的大自然描寫,我獲得了同樣的審美感受,甚至美得令你窒息,美得令你流淚。讀蒲寧的大自然描寫感覺疲勞,恐怕讀時缺乏自身生命的融入。我讀帕烏斯托夫斯基的蒲寧評論,就深切地感到了他對蒲寧作品的生命融入。
作品《蘇霍多爾》中的許多景色描寫?yīng)q如印象派繪畫,而以貓頭鷹的叫聲反襯夜的寂靜與安詳,明顯帶有我國古詩“鳥鳴山更幽”的情調(diào)。景物又每每被人格化,如“只聽見遠方的某處有只小鈴鐺在哭泣”*[俄]蒲寧:《蘇霍多爾》,劉宗次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445頁。,以此為娜達莉亞的不幸預(yù)兆或鋪墊。
有俄羅斯學(xué)者提出,蒲寧作品存在著“對大自然與人的世界的平行描寫”*俄羅斯科學(xué)院高爾基世界文學(xué)研究所:《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xué)史》第十章《伊萬·布寧》(此章布羅伊特曼、馬戈梅多娃著,路雪瑩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2卷第83頁。。我以為與其這樣表述,不如說是“平等描寫”更為恰切。蒲寧有著自覺地與其他生物平等相待的意識?!霸谄褜幍摹值洹?,‘野獸般的’是一個完全褒義的形容詞”*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73頁。,這與魯迅在批評中國國民性時對于“獸性”的看法頗相似*魯迅在《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中寫道:“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見《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414頁。。蒲寧還這樣寫道:“我在自己的內(nèi)心能感到所有祖先的存在,還能感到自己與‘野獸’的種種聯(lián)系,我的嗅覺、我的眼睛、聽覺不僅僅是人類的,它們內(nèi)在的東西則是‘野獸般的’,所以,我像野獸般地熱愛著生活?!?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73頁。這已經(jīng)是在自覺地脫離人類中心主義。
事實上,蒲寧是將俄羅斯的大自然作為自己文學(xué)王國的主角,至少在客觀上顯現(xiàn)出由人類中心主義向生態(tài)中心主義的過渡趨向,或曰兩者并重趨向,甚至在某些作品中有著鮮明的生態(tài)道德質(zhì)素,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出與高爾基所謂“文學(xué)即人學(xué)”的背離。蒲寧乃是今日所倡導(dǎo)的大自然文學(xué)的先行者之一。
蒲寧的自然世界是一個泛神論的世界,大自然被賦予了神性。他對大自然有著宗教徒般的情懷。那么,蒲寧的宗教世界是何種樣態(tài)呢?
關(guān)于蒲寧與宗教的關(guān)系,蒲寧的至交阿達莫維奇這樣寫道:“他尊重東正教會,他也珍視宗教儀式的美,但是僅此而已。真正的、嚴格的、永遠驚恐不安的宗教性是與他格格不入的?!彼固佤斁S也認為:“盡管虛無始終令蒲寧恐懼不已,你在他的筆下也找不到對上帝的否定,但在他的內(nèi)心里對上帝的信仰和不信仰的斗爭一刻也沒有停止過?!?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58-59頁。蒲寧的宗教觀同樣呈現(xiàn)出一種悖論狀態(tài)。
蒲寧曾借《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同名主人公之口,說了這樣一段話:“我雖不理解上帝,但應(yīng)該信任上帝,而為了生活得幸福,我也就相信上帝了?!?[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編選:《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96頁。從中透視出蒲寧既信任上帝,又有所保留的信息:對宗教居然采取了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我以為,這應(yīng)是理解蒲寧的宗教觀鎖鑰之所在。
對本民族多有批評的蒲寧,有時又對其發(fā)出由衷的贊美:“斯拉夫人的特點是高大的身材,亞麻色頭發(fā),勇敢、好客,崇拜太陽神、雷神和電神、敬樹精、人魚、水妖等‘自然力和自然現(xiàn)象’?!?[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編選:《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796頁。
此處所寫俄羅斯人基本是正面的,不獨外貌很富陽剛之氣,而且敬畏神祇——這里的語風顯而易見是對俄羅斯人的篤信諸神予以禮贊。我以為盡管這里沒有明確提出基督教,但應(yīng)包括在內(nèi):在俄羅斯,信仰基督教乃是信仰多神教的必然發(fā)展。這也正昭示出蒲寧對基督教乃至一切宗教的心音——蒲寧對佛教也很敬仰。
《革尼撒勒湖》寫的是作家為探求宗教與人生的奧秘的巴勒斯坦之旅,再現(xiàn)了耶穌布道形象,那大悲憫的情懷使人肅然起敬,表現(xiàn)出蒲寧對耶穌的崇拜與敬畏。
《寂靜》謳歌“神化大自然”*[俄]蒲寧:《寂靜》,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80頁。,認為“無論在何時何地,新奇的自然風光之美,藝術(shù)和宗教之美總會在我們年輕的心中激起強烈的愿望,要讓我們的生活也達到美的境界,使其充滿真正的歡樂,并且同人們一起分享這種歡樂”*[俄]蒲寧:《寂靜》,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81頁。。宗教之美與自然之美、藝術(shù)之美構(gòu)成了蒲寧的美的三元世界,它們對于人類的幸福和歡樂都是不可或缺的。宗教并非苦行,而是美的享受。這是一篇關(guān)于人生、幸福和美的寓言,是獨特的對于宗教的禮贊。
《理性女神》中作家對法國大革命時期一度要摧毀巴黎圣母院、讓一個女演員扮演取代圣母的“理性女神”的狂想謬行給予了猛烈批判,唱出了對宗教的頌歌:
在人類的生活中,總是只有那些高尚的、善良的和美好的東西最終才得以留存下來,傳之后世,僅此而已。一切邪惡的、卑鄙的和庸俗的、愚昧的東西歸根到底會銷聲匿跡:它們將不復(fù)存在,再也不見蹤影。那么留下的是什么呢?還有什么呢?優(yōu)秀作品膾炙人口的篇章,關(guān)于榮譽、良心,關(guān)于自我犧牲,關(guān)于卓越功勛的傳說,美妙的歌曲和雕像,偉大的、神圣的陵墓,古希臘的神殿,哥特式的教堂,像天堂一般神奇的彩色玻璃窗,管風琴所奏出的猶如雷鳴的和怨訴的音響,《震怒之日》和《彌撒曲》……留下和萬世永存的是從愛和苦難的十字架走下來,向殺害他的兇手伸出雙手的基督,留下的是圣母馬利亞,唯一的女神中的女神,她的幸福王國永世長存。*[俄]蒲寧:《理性女神》,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18——219頁。
這里,作家將基督和圣母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們與一切罪惡相對立,尤其是與暴力革命相對立。本篇反映出蒲寧的社會觀、歷史觀、文化觀、人生觀、乃至生命觀和死亡觀,特別是宗教觀——在批判暴力革命的同時對于宗教的稱頌,是他的宗教觀一個突出特點。
《一段抒情敘事詩》抒寫一個年老的朝圣者瑪申卡對宗教的篤信與沉迷。她所講述的一個關(guān)于兇殘的公爵被狼咬死的故事,一方面透視出沙俄統(tǒng)治階層的殘暴所引起的天怒人怨,一方面昭示出上帝的懲惡意旨。所以,瑪申卡稱那頭狼為“神獸,上天的狼”。狼儼然在替上帝行道。令人叫絕的是,這樣一個故事卻被命名為《一段抒情敘事詩》,固然是作品中引用了一首詩,更主要的我以為還是作家本人將這個在宗教的光環(huán)下野狼為人除害的故事當作了一首宗教贊美詩。于是,此篇也就成為蒲寧借用他者的故事而對基督教的肯定與稱頌。
蒲寧作品中還往往涉及大量有關(guān)宗教(主要是東正教)的民俗描寫,尤其是宗教節(jié)日的提及。如謝肉節(jié)(東正教和斯拉夫民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在每年的2月底至3月初的一周,旨在送冬迎春,具有祖先、農(nóng)事、家族崇拜的特點,在謝肉節(jié)的一個星期內(nèi),按習(xí)俗吃油煎薄餅,乘車出游,進行宗教活動和各種娛樂活動,祈求豐年。20世紀之前,有“神圣縱欲”的成分)、贖罪日(在謝肉節(jié)節(jié)期內(nèi))、凈罪的禮拜一(謝肉節(jié)之后為期7周的大齋期,大齋的第一天,稱為凈罪的禮拜一)、圣母進殿節(jié)(東正教12大節(jié)之一,俄歷11月21日,紀念幼年圣母進殿獻身于上帝)、圣母領(lǐng)報節(jié)(亦為東正教12大節(jié)之一,每年4月7日)、伊里亞節(jié)(雷神節(jié),每年8月2日,在此節(jié)日之前,家里不點亮燈火)等。并且“凈罪的禮拜一”還成為蒲寧一篇小說的篇名,作品女主人公身上體現(xiàn)出了匯合東西方兩股潮流的俄羅斯文化的特點,同時又反映出俄羅斯性格中那種東正教徒“受誘惑——墮落——贖罪”的行為模式?!都牢摹?、《圣山》等作品名字都是借用了宗教詞匯。此外,《娜達莉》中對于喪俗的描寫,《噩夢》中關(guān)于如何解救難產(chǎn)的敘寫,《祭文》中關(guān)于蛛網(wǎng)被稱作“圣母的紡線”的提及,都有濃烈的宗教氣息。
不僅如此,蒲寧甚至狂讀圣徒傳,長時間跪在圣像前祈禱,乃至有過穿修行衣、喝涼水、吃黑面包的類于苦行僧的生活(這自然與他所主張的宗教應(yīng)是美的享受構(gòu)成悖論)。宗教還一度成為他抗拒死亡的力量。他宣稱:“我甚至還是一個狂熱的天主教徒?!?[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54頁。
然而,蒲寧對待宗教的態(tài)度有時又是猶疑的,甚至是有所質(zhì)疑的。我們且看作家所抒寫的自然、宗教、人生的相互糾結(jié)所產(chǎn)生的感傷與憂郁之美的《圣山》。
作品有這樣的描寫:
“我”看著朝圣者的執(zhí)著,“心里一直想著古老的風尚,想著它所具有的神奇力量……這種力量從何而來,它意味著什么”*[俄]蒲寧:《圣山》,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2頁。?這是對宗教與風尚的復(fù)雜感情,既贊賞又猶疑。
修士為了祛除瘟疫,“他在各家院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的,灑了圣水,可是什么用處也沒有”*[俄]蒲寧:《圣山》,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2頁。。此處如實描寫了宗教儀式,但對其作用則發(fā)出了明確的質(zhì)疑。作家展開了對圣徒生活的追憶與想象,滿含著敬意和深情,認為他“平凡而又心靈高尚”,有著“偉大的胸懷”*[俄]蒲寧:《圣山》,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4頁。?!拔尹c起一支蠟燭,插上燭臺,用以紀念那位身體虛弱的老人,他在當年那些可怕的夜晚,在修道院遭到圍攻、四周燃起篝火的時候,堅持留在這所小教堂里叩拜祈禱……”*[俄]蒲寧:《圣山》,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5頁??磥?,蒲寧對信仰對象與信仰者的態(tài)度有別:對信仰對象(宗教、神祇)時有質(zhì)疑,對信仰者的人格與心靈卻備加贊嘆。這不能不說又是一種悖論。
“我……又想起了古老的風尚,想起了長眠在草原的墳?zāi)怪?、在灰白色羽茅草的絮絮細語中的先人們……”*[俄]蒲寧:《圣山》,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6頁。全篇以此作結(jié)。
在此篇中,雖然對于宗教的作用有所懷疑,但從總體考察,還是以稱頌為主——不過主要是對“先人”——以前的圣徒們的稱頌:他們執(zhí)著于信仰、勇于自我犧牲的宗教精神激動著作家的心;并非是對宗教本體的稱頌。
《祭文》通篇所寫乃是人與宗教之關(guān)系。
作品從敘寫草原上的一個小村子的一個十字架寫起:來到此地的第一個人豎起了一個十字架,并請來神父舉行了祓除儀式,祈求圣母保佑?!白源酥?古老的圣像便日夜護衛(wèi)著草原上這條古老的道路,并且不露形跡地賜福給辛勤勞動的農(nóng)民。我們小時候?qū)@個灰白色的十字架總是很害怕……還懷著崇敬之情?!?[俄]蒲寧:《祭文》,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7頁。從小就對十字架這一圣物又怕又敬,既已隱伏下了對宗教的復(fù)雜態(tài)度。
“迷路的行人在狂風暴雪中看到從雪堆中露出的十字架,便會滿懷希望地畫起了十字,因為知道天上的圣母正在看顧白雪皚皚的荒原,護佑著村莊,護佑著這一片過早地死寂的田野?!?[俄]蒲寧:《祭文》,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8-29頁。對于虔誠的信徒給予禮贊,然而對于圣母的作用略帶一絲猶豫:在她護佑下田野依然“過早地死寂”。這里表現(xiàn)的仍是對宗教和信徒的雙重感情。
作品后半發(fā)生了逆轉(zhuǎn):理性的認識愈來愈深刻:“生活不會止步不前,舊事物漸漸消失,我們常常會懷著巨大的悲痛同其告別。不過生活難道不是由于持續(xù)不斷的更新而變得美好的嗎?”*[俄]蒲寧:《祭文》,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30頁。作家承認歷史前進的正當性,但也有惜別和傷逝。接下來卻寫出了十字架開始朽爛,圣母也不再關(guān)切這片土地的命運,唱出了對宗教的挽歌及無奈。同時承認草原上出現(xiàn)了“一批新人”,“倒在地下的灰白色十字架將會被所有人遺忘……不過,新來的人們將依靠什么來庇護自己的新生活?他們在熱火朝天的、喧騰的勞動中祈求的是誰的祝福呢?”*[俄]蒲寧:《祭文》,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31-32頁。上帝死了,誰是人們的新的護佑者呢?在幾近發(fā)出了否定宗教的聲音后,作家陷入了新的探尋和思考——沒有明確答案的探尋和思考,流露出呼喚新的信仰、新的宗教的意緒。這又可以看作是一種否定之否定。
這篇《祭文》事實上是一篇非同凡響的宗教詩,歌贊、嘆惋、質(zhì)疑、否定、否定之否定、新的呼喚,起承轉(zhuǎn)合,互相糾結(jié),表達了作家對宗教極為復(fù)雜的理性認知與感情世界。
倘若說《圣山》《祭文》是蒲寧以散文詩的形式直接發(fā)抒了自己對宗教的稱頌與猶疑的糾結(jié),那么《在異鄉(xiāng)》則是截取客觀生活的片段,以曲折的方式,表達了作家本人對宗教的復(fù)雜思緒。
作品寫的是一眾莊稼漢到外地逃難時在一個火車站等車之際,適逢候車室里舉行復(fù)活節(jié)儀式,他們參與其中的場面。
“救世主基督今已復(fù)活,天使凱歌響徹天宇……”神父用清脆響亮的男高音急急忙忙地誦道。
……
……莊稼漢們趕快跪倒在地,急匆匆地畫著十字,一會久久地把額頭貼住門檻,一會兒又抬起瘦削的臉,帶著饑餓的眼神,憂郁而又貪婪地朝明亮的大廳深處,朝燈火和圣像張望。
“吾主復(fù)活,審判世人!”
饑餓的莊稼漢們艱難困苦,企盼基督的拯救;然而他們的憂郁與瘦削,他們的貼住門檻的頭,同明亮的大廳、神父的男高音,以及神父用自己的聲音二度創(chuàng)作出來的復(fù)活的基督、凱歌的天使,構(gòu)成了強烈的反差,彰顯的不獨是天堂與人間的距離,也有希望與無望之間的一縷游思?!拔嶂鲝?fù)活,審判世人!”事實上與農(nóng)夫產(chǎn)生了共鳴。作品從心靈深處剔挖出底層大眾對宗教亦不乏矛盾的心態(tài):他們敬畏基督,但他們心中不平,所盼望的乃是“吾主復(fù)活,審判世人!”蒲寧對于基督教的悖論在本篇中與這些不幸的農(nóng)夫發(fā)生了互動?!疤焐系氖ツ刚诳搭櫚籽┌}皚的荒原,護佑著村莊,護佑著這一片過早地死寂的田野。”這一《祭文》中的意象也正是本篇所要表達的同樣情思,或者說早年《在異鄉(xiāng)》(1893)中的深刻感觸后來升華為《祭文》(1900)中的“圣母護佑死寂田野”這一意象。
蒲寧塑造的神父形象也各有不同?!敦瑝簟分械纳窀概R死時說:“難受的是到處都有那么多的痛苦,難道無法改變了嗎?”*[俄]蒲寧:《噩夢》,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93頁。他始終葆有宗教所應(yīng)有的大悲憫情懷,他在生命終結(jié)之時向上蒼、也向宗教發(fā)出了詰問。而《鄉(xiāng)村》中的神父則虛偽、善變,懼怕富人。《快活的一家子》中的教職人員更虛偽,甚至猥瑣。在為阿尼西婭舉行的喪儀中,教堂執(zhí)事惦記著自家的養(yǎng)蜂場,神父張望著一個柳條筐,那里裝著“供神父的吃食”*[俄]蒲寧:《快活的一家子》,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146頁。。
阿尼西婭臨死之際,雖無牧師在場,卻以親吻一塊蓋著陶罐的木板(陶罐里沒有任何吃食,僅有一只大蒼蠅)——那上面居然有圣像畫——的方式表達了對于上帝的忠誠。這里有著深切而痛苦的寒意:圣像下面無人們最需要的食物,卻有人們最討厭的蒼蠅!事實上這是對宗教的嚴厲叩問。然而,活活被餓死的阿尼西婭還是要表達對上帝的忠貞不二。是可憐抑或可敬?作家此種描寫,將讀者也勢必引入到對于宗教的一種悖論狀態(tài)?!斎?,這也是作家本人的悖論,也是俄羅斯宗教自身的悖論。
而在《阿格拉雅》中蒲寧對于宗教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是出離憤怒了。年僅15歲的少女阿格拉雅在虔誠的教徒姐姐和一位長老的誘導(dǎo)下居然焚身殉教。這是無限珍視生命的蒲寧所無法容忍的。讀罷此篇,我們對蒲寧公然宣稱“我沒有任何正式的宗教信仰”*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65頁。,并對自己曾經(jīng)參與過的東正教的宗教生活給予猛烈地批判,感覺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蘇聯(lián)著名女畫家瑪·楚拉科娃曾這樣評說蒲寧:“我感覺蒲寧是站在俄羅斯民族世代相傳的一條根本的道路之上,這也正是每一個俄羅斯人特有的一個特點,即對民族的理解和認識與東正教、與宗教聯(lián)系在一起?!?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6頁。這揭示了俄羅斯民族性格與宗教之關(guān)系,也昭示出蒲寧對宗教的悖論態(tài)度與俄羅斯民族性格、俄羅斯宗教自身存在的悖論之關(guān)系。
那么,什么才是蒲寧心中至高無上的宗教呢?——“美是最高的宗教”*[俄]蒲寧:《耶利哥的玫瑰》,馮玉律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80頁。!
這就是蒲寧的回答。但我以為,蒲寧更是以愛為宗教。奧古斯丁用“愛”解釋摩西十誡。針對《詩篇》所言“神啊,我要向你唱新歌,用十弦瑟向你歌頌”,他認為:“其中提到的十弦瑟正是摩西十誡,不過基督徒要用它唱新歌 ,而非像猶太人那樣唱舊歌。所謂新歌,正是愛之歌,與其相對立的是舊的畏懼之歌。也就是說,基督徒對摩西十誡的理解和遵守必須出于愛并歸于愛,而不能像猶太人那樣出于畏懼,由于害怕懲罰才不敢觸犯律法。唯有在愛的歌唱中,摩西十誡能給人帶來自由,擺脫因畏懼而唱出的奴役之歌?!?孫帥:《奧古斯丁對摩西十誡的基督化理解》,《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5年6月3日。蒲寧質(zhì)疑的宗教虛偽乃至殘忍,也正是宗教的故意使人畏懼;他所崇仰的則是奧古斯丁挖掘的宗教的大愛。愛,才是蒲寧至高無上的宗教。他的宗教觀的悖論在這一點上達到相反相成的最后統(tǒng)一。
蒲寧繼承著俄羅斯文學(xué)的為人生而創(chuàng)作的主流宗旨,往往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同人類的苦難膠結(jié)于一。
在蒲寧看來,“人類的歷史首先就是一部流血的歷史”*[俄]蒲寧:《眾王之王的城市》,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24頁。。他還很年輕時就感受到了人類的苦難。
蒲寧在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時寫道:“我記得,在這個房間里我第一次讀到拉吉舍夫的作品,使我贊嘆不已。‘我舉目四望,人類的苦難挫痛著我的心!’”*[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789頁。產(chǎn)生了與拉吉舍夫的強烈共鳴。寫于1909年的詩《狗》中,蒲寧宣稱:“我注定要/分嘗各國和歷代的煩悶?!?[俄]蒲寧:《狗》,顧蘊璞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76頁。竟然將自己的憂心和煩悶擴展到極為廣闊而深遠的時空?!霸谶@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無論怎么令人痛苦,叫人發(fā)愁,它總還是美麗的,我仍然熱切希望做一個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愛?!?[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74頁。他熱愛世界,熱愛生命,熱愛人類,認為自己的幸福與整個人類的相互敬愛緊密相關(guān),不可分割。他關(guān)照著人類世界的全部,也觀照著人類世界的細微:“我站在城里大教堂后邊的懸崖上,俯瞰沿河兩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著腐朽了的木板房頂,看著里面十分骯臟的蓬門蓽戶,心里一直想著人間的生活,想著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將重演,想著大概三百年前這兒也有過同樣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頂,有過這些堆積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75頁。以心靈關(guān)照全人類的苦難,以視覺觀照每一處的不幸。正如同魯迅一樣,蒲寧的視野是整個世界:“在蒲寧筆下,人和他的生活被牢牢地同生存的廣闊規(guī)模——同整個民族的與世界的歷史,同自然宇宙的宏大聯(lián)接在一起,與永恒相呼應(yīng)?!?[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4-125頁。
人與歷史、人與時代、人與生存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是他終生思考的問題,并且浸進自己創(chuàng)作中,成為他創(chuàng)作中的極為沉重而豐碩的思想內(nèi)涵。
蒲寧有著一顆早醒的悲憫的心,幼時即已意識或曰感悟到自己與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我懷著悲傷的感情回憶自己的幼年。幼年每一時刻都是悲傷的,因為這個靜靜的世界貧瘠窮乏,而在這個世界中,卻有一顆在生活上還沒有完全覺醒的、對一切事物還感陌生的、膽怯的和柔弱的心靈在幻想著生活?!?[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08頁。他充分地認識到人類世界是何等的不幸,懷著改變它的希望長大成人。
中篇小說《鄉(xiāng)村》雖說是蒲寧早期的代表作,但即便僅此一部作品,亦可揭示出蒲寧創(chuàng)作與人生、與廣大人們的深廣關(guān)聯(lián)。沃羅夫斯基認為:“盡管作者對農(nóng)村中出現(xiàn)的新變化還估計不足,認識有片面性,但小說真實地展示了農(nóng)村中貧困衰敗的景象,它除了純藝術(shù)價值之外還是一份重要的人類文獻,也是對一九〇五年革命失敗原因的探討?!?顧蘊璞:《編選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學(xué)大師》,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9頁。這就是說,《鄉(xiāng)村》的意義不僅是俄羅斯的,而且是全人類的,它既是作家對于俄國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也是作家對于人類苦難與不幸的沉思?!捌褜幍乃伎家暧^得多:社會的不平等對他來說,只是更深刻、也更隱蔽的原因引起的后果?!?[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34頁。事實上,蒲寧的早期作品既已將人們的種種不辛與人性的弱點相連屬,使得作品不獨成為社會生活長卷,而且成為民族性格的病理解剖圖。高爾基在1910年12月給蒲寧的信中寫道:“這種深藏在心頭的為故鄉(xiāng)所發(fā)出的悲嘆,這種高尚的憂國憂民之情十分可貴,……除其第一流的藝術(shù)價值之外,蒲寧的《鄉(xiāng)村》是一個推動力,它促使風雨飄搖中的俄國社會反省,目前應(yīng)考慮的已不僅是有關(guān)農(nóng)民的問題,甚至不僅是有關(guān)普通人民的問題,而且是俄羅斯能否存在下去的問題?!?顧蘊璞:《編選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學(xué)大師》,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8頁??梢哉f,《鄉(xiāng)村》對于俄國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之力度業(yè)已超越了他的許多前輩作家。在他之前,很少有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民族的生存與滅亡問題如此膠結(jié),這無異于敲響了民族危機的黃鐘大呂?!盀槿松奈膶W(xué)”全然成為了“為民族生存的文學(xué)”乃至“為人類的文學(xué)”。
需要指出的是,蒲寧對于人生、對于民族、對于人類的大悲憫情懷,與他同宗教的關(guān)系相關(guān)。他不僅從宗教典籍接受營養(yǎng),而且?guī)状蔚阶诮淌サ乜疾?。不單接受基督教,也對佛教有著濃烈的興趣。他在《眾王之王的城市》中曾提及中國高僧法顯,對佛教圣地錫蘭(斯里蘭卡)的阿納拉特哈浦拉(即“眾王之王的城市”) 充滿了崇拜與悵惘之情。這些都陶冶了蒲寧對于全人類的悲憫情懷(誠然,蒲寧對于宗教的態(tài)度有時也是矛盾的,我們在前面已作探討)。
然而,盡管蒲寧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濃烈的家國和人類情懷,卻始終十分重視創(chuàng)作的個性與自由。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其中自我、個人的考慮始終占主要地位”*[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793頁。?!捌褜幪貏e重視個性的自由。因此即使與高爾基合作,……他也從不參加集體創(chuàng)作的活動,保持了自己獨立的藝術(shù)原則。”*[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此處所說似乎是一種作家的工作方式與形態(tài),其實所昭示的是蒲寧對個性自由的高度重視。這也必然要體現(xiàn)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那就是,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個性往往壓倒了血緣性、集團性、階級性乃至民族性?!多l(xiāng)村》中的兄弟二人個性全然不同,許多作品中的下層人物對于上層人物的仁愛之心,恐怕也只能從個性來解釋。《騎兵少尉葉拉金案件》中的女主人公索斯諾夫斯卡婭的復(fù)調(diào)性格,特別是她在愛與死方面的獨特心理(將婚戀作為死亡儀式)更是只能從個性來解釋?!捌褜巿远ú灰频貙W⒂趥€性生存中的美好的與悲哀的東西……對他來說,個性存在的意義總是明顯地要比某種社會思想的目標更寬泛得多?!褜幵趧?chuàng)作的成熟時期幾乎總是寫到人的生存之謎。他賦予自己許多的主人公一種能力:在危機考驗的關(guān)頭更加充分地體驗生命。對蒲寧來說,人的最重要的能力,可以說幾乎就是牢記并善于體驗生命的美好,盡量充分地感受生命的悲劇性壯美,視自然界為永恒不移的價值。”*[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5-126頁。如此看來,蒲寧的個性與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有所不同:他并不是要通過個性表現(xiàn)共性,也不是單純地追求個性鮮明,而是以個性為載體,剔挖生命本真的奧秘和意義,進而達到對于人類和整個自然界的新的求索與理解。“個人之我在這一畫卷中只是同其他事物平等的一個因素,是無垠宇宙的一粒沙子。”*[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4頁。他將自我視為與宇宙其他萬物個體具有同樣的意義,都是有生命的個體。個性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是生命性,是生命的永恒價值。每一個個體生命通過鮮活的個性而昭示出自己的美好存在,從而將短暫的存在升華為意義的恒久。蒲寧是通過個性抒寫人類乃至宇宙時空的。
我們在前面分析了蒲寧作品的社會作用,乃至他本人對于民族和人類的使命感。可是,他有時對此又是給予否定的。他曾這樣說過:
寫!應(yīng)該寫屋頂,寫套鞋,寫背影,絕不是為了“同專制和暴力作斗爭,保衛(wèi)被壓迫和受窮困的人們,塑造鮮明的典型,描繪社會、時代及其情緒和思潮的巨幅圖畫!”……“社會對比!”我走過雪亮的櫥窗,心里挖苦道,還想著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進一家車夫茶館,坐在人聲鼎沸、擁擠悶熱的房間里,觀察那些鮮紅的肥臉、那些紅胡子、那擺在我面前的托盤,托盤生銹剝落,上面擺兩把白茶壺,壺蓋和壺把有根濕繩子拴住……是觀察人民日常生活嗎?你們錯了——只不過是觀察這個托盤,這根濕繩子!*[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790頁。
這是對于自己的文藝觀的明確自述:否定文藝在社會變革方面的作用,甚至對“社會對比”予以嘲弄;否定表現(xiàn)人物的重要性;簡直以觀察(表現(xiàn))外在世界的瑣碎為第一要義,盡管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有所背離,甚至是嚴重的背離。這里充分表現(xiàn)出蒲寧創(chuàng)作思想的悖論性。因之,他得到下面這樣的評價也就不足為奇:
很多同代人覺得,蒲寧像個不動聲色的“傲視者”,是位出色但“冷峻”的藝術(shù)家,而他對俄羅斯、俄國人和俄國歷史發(fā)表的見解過于旁觀而表面。……雖然蒲寧一向深刻地感到自己屬于俄國文化,屬于“祖先的一族”,屬于俄羅斯的古老和偉大,但他努力與眼前的社會動蕩保持一定的距離……*[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0頁。
他總是避免作家對生活的“沖動而疾速的”干預(yù)。*[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5頁。
顯而易見,此處的評說與我們前引的沃羅夫斯基和高爾基的評判全然相反,但也都符合事實,只不過抓取了不同向度。
那么,蒲寧究竟為何寫作呢?我的回答是:為寫作而寫作!為自我寫作!追求個人幸福是他人生與寫作的目的。
小說《書》中寫道: “永久的痛苦——就是永久的沉默,就是恰恰不能說出的你心中的真摯的、自然的、真正的,正是需要更加充分合法地表白出來的東西……”*[俄]布寧(按:即蒲寧):《書》,何曉曦譯, 吳迪編譯:《對另一種存在的煩惱——俄羅斯白銀時代短篇小說選》,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7-108頁。此語透視出作家對記錄生活本身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的堅守,同時揭示出他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深層原因:這是他的一種內(nèi)心需要,是他證明自我生命存在的需要,是他享受生活和生命的愉悅感的需要——一旦不能說出真摯和自然,一旦沉默下來,就是無涯的痛苦,就是生命的消逝。
在中學(xué)的最后一年,他已意識到:“生活中確有一件令人神往的非常美的東西——文藝創(chuàng)作?!?[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79頁。他將寫作當作人生極美的一件事,他為了追求美而寫作,而創(chuàng)作?!笆篱g的事物,還有許多未被寫下來的,這或出于無知,或出于健忘,要是寫了下來,那確實是令人鼓舞的……”*[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07頁。寫作成為他獲得存在感、生命的愉悅感、充實感、滿足感的方式。他似乎是為寫作而誕生的。
同時,他又覺得:“眾多的事與物,如果不寫出來,就會陷入黑暗而埋藏墳?zāi)?,寫出來就好像獲得了生命……”*[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2頁。此處似乎又在昭示,他的寫作是為了外在世界獲得生命。因而他的寫作既是為了自我,又是為了身外——為了兩個世界而寫作?!白骷易⒁獾慕裹c,不僅是、或者說不是理性理解的生活范圍,而是經(jīng)驗所及的領(lǐng)域,因為這個領(lǐng)域能讓人們哪怕在瞬間接觸生存中神秘的、形而上的奧妙(形而上的東西,是處在人對自然現(xiàn)象的感知范圍之外的東西;是那些無法進行理性思考的東西)。”*[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4-125頁。蒲寧事實上更加追求的乃是探求永恒的秘密,“對生活中一個瞬間進行外在的寧靜的描寫……,讓讀者想到了永恒,暗示著世界生活的融合性與整體性”*[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5頁。,應(yīng)當說更有“世界生活”的復(fù)雜性和深邃性。簡言之,蒲寧對于形而上的東西更感興趣,這又與他所表示過的對生活瑣碎感興趣的說法構(gòu)成了悖論。其實,往往是由形而下的瑣碎生發(fā)為形而上的深刻,使得一件小事能夠與整個人類、歷史、自然構(gòu)成多種關(guān)聯(lián),為人類心理和外在世界提供了或引發(fā)了對多種多樣的時而互不矛盾、時而相互沖突的形形色色的解釋。如散文詩《蟻道》以一條空曠的道路引發(fā)出千年歷史和無限宇宙,讓人思索其中的秘密與堂奧。文本極小(僅由64個詞組成)而容量極大,從而成為一篇經(jīng)典。我們在魯迅的《野草》中是可以感受到此種意味的。這就是蒲寧的為寫作而寫作。寫作乃是他與時空相聯(lián)系的唯一存在方式,許多時候并無明確的動機與目的,他的獨具個性的存在成為了他寫作或曰創(chuàng)作的內(nèi)驅(qū)力。
蒲寧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還基于他對記憶、回憶的看重。他是一個記憶力極好并擅長回憶的人。尤其是在他離開故國之后,回憶成為了他的重要生活內(nèi)容,或者說他整天沉浸于回憶之中。將回憶付之于紙筆,就成為了創(chuàng)作。他重視“回憶的創(chuàng)作力量”?!八囆g(shù)家的記憶在晚期蒲寧看來,能夠使人超越逝去生活的混亂,因為與實際情況的直接影響相比,記憶的真實性毫不遜色,而是更勝一籌?!?[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2頁。顧蘊璞先生也認為,因為彼時彼地他“囿于自己流亡的狹窄空間,不得不把遠逝的現(xiàn)實,即記憶作為靈感的主要源泉,而且在晚期的蒲寧看來,記憶中的真實比生活中的真實毫不遜色,能使人超越已逝生活中的混亂,可以讓早已被湮沒的歷史獲得新的審美價值”*顧蘊璞:《編選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學(xué)大師》,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3頁。(對于《藤野先生》的細節(jié)真實性問題亦可這樣理解。)。
蒲寧是位文學(xué)大師,也是位“回憶大師”,在他的對過往的回憶中營造了繁復(fù)的時空?!短K霍多爾》在抒寫對于莊園的回憶時往往呈現(xiàn)出三度時空:當下——回憶幼時——追索幼時的回憶。極具歷史縱深感,并平添了感情的厚度。譬如第三章對于老屋的回憶。先是寫老屋的現(xiàn)狀:地板歪斜,陽臺朽壞,臺階消失……,接著展開對老屋的種種回憶,而在回憶幼時往事時,回憶與娜達莉亞的對話占了大部分,在這對話中又展開了對于對話前發(fā)生的種種的回憶,從而形成了三度時空。一度時空與二度時空的分水嶺就在于一度時空(現(xiàn)在時)老屋的臺階已經(jīng)消失,二度時空(過去時)則依然存在。所以,“我們”(敘述人和妹妹)與娜達莉亞對話中對往事的回敘,屬于回憶中的回憶,即三度時空(過過去時)。
值得注意的是,蒲寧不獨自己生活于記憶之中,他作品中的人物亦每每如是?!对诋愢l(xiāng)》中,逃難者在異鄉(xiāng)等火車之際以回憶往事(諸如到教堂做禮拜前后的種種情境)來獲得心靈的慰藉乃至幸福感。回憶不是蒲寧的專利,他筆下的主人公,無論是上層抑或底層,無論是個體或群體,回憶都是其重要生活內(nèi)容。
《圣山》中還有這樣的妙文:
斜坡上還有一些灰色的羽茅草,其實那是羽茅草可憐的殘莖,正隨風輕輕地擺動。我想,它們的時光是一去不復(fù)返了?,F(xiàn)在,它們在永恒的沉思之中只是模模糊糊地回憶得起遙遠的往事、昔日的草原和昔日的人們。那些人的心靈要比我們更能理解它們的絮絮細語,這種細語傳遍了自古便籠罩在沉寂之中的曠野,這種細語無聲地訴說著人世生活是多么渺小。*[俄]蒲寧:《圣山》,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0頁。
自然景物也會回憶?!霸谀戏讲菰?,每一個土丘似乎都是某一則充滿詩意的傳說的無言紀念碑?!?[俄]蒲寧:《圣山》,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0頁。自然景物被賦予了主體性,當然會“回憶”。 事實上,在蒲寧這里有多層次的回憶主體,作家本人、作品人物、自然景物。多層次回憶主體的出現(xiàn),自然關(guān)鍵還在于作家本人以回憶作為生命的要義,并因之外爍于自己的人物和景物,并使之交互感應(yīng)和增強效應(yīng)。他的作品的挽歌似的憂郁情調(diào)也正與此相關(guān)。
回憶往昔的美好,是一種憂郁的幸福;對于古風與先人的回憶,更使他得以借此將生命向前延伸(如《圣山》)。但回憶往昔的不幸,恐怕就是一種痛苦了。他曾這樣寫道:“回憶只能折磨人,只能使人上當,以為那就是幸福,就是不可理解的,尚未享用過的幸福?!?[俄]蒲寧:《素昧平生的友人》,戴聰譯,《米佳的愛情——蒲寧中短篇小說選》,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92頁。這是蒲寧借作品中的人物而發(fā),不知作家本人是否贊成此種觀點,或許是作家對于本人一直堅持的對于回憶的肯定性評價在某一時刻產(chǎn)生了懷疑?不得而知。在《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中,則說得非常明白:“回憶是一種使人沉痛、使人恐懼的東西,它甚至需要有專門的祈禱文才能解脫?!?[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836頁。這是在回憶女友離開自己的情境時寫下的文字。作家委實對“回憶”又愛又痛??磥恚褜幵诨貞泦栴}上也是一種悖論。不過,回憶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巨大作用,則是應(yīng)予肯定的。
除以上諸點之外,蒲寧覺得寫作可以使作家與讀者的靈魂結(jié)合于一,而這又是一種極大的人生享受,可以從中獲得幸福感。
《素昧平生的友人》是一個假想的讀者致一位作家的幾封信。談及的是藝術(shù)與人生的關(guān)系,藝術(shù)的功能和力量,人的孤獨感、追求美的天性等問題。事實上是作家本人的內(nèi)心獨白。
作品從接受美學(xué)的觀點提出藝術(shù)可以“激發(fā)起對個人幸福的憧憬”,可以“體味到了人的靈魂的高尚美好”,感到“生活畢竟是美好的”*[俄]蒲寧:《素昧平生的友人》,戴聰譯,《米佳的愛情——蒲寧中短篇小說選》,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88頁。等等重要藝術(shù)觀點。尤為突出的是,這位讀者對作家這樣傾訴:“您的思想感情成了我的,成了我們兩人共同的思想感情。的的確確融合成了一個靈魂,兩人在世界上所共有的一個靈魂。”*[俄]蒲寧:《素昧平生的友人》,戴聰譯,《米佳的愛情——蒲寧中短篇小說選》,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89頁。這是蒲寧對自己作品的征服力的自信,也是他從事創(chuàng)作的最好回報,更是他的創(chuàng)作的深層動機之一。
有學(xué)者指出:“蒲寧的藝術(shù)觀包含了兩個維度,即超驗的維度與現(xiàn)實的維度。在第一個維度上他與現(xiàn)代主義極其相近,但在第二個維度上他卻與現(xiàn)代主義堅決決裂,這正是蒲寧的矛盾,同時又是其獨特之所在?!?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08頁。委實如此。
蒲寧在思想和創(chuàng)作上深受托爾斯泰影響,但又有所不同。特別是在創(chuàng)作上,與托翁的距離顯得更大一些:托爾斯泰完全拒絕現(xiàn)代主義*李春林:《魯迅與外國文學(xué)關(guān)系研究》(下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但在蒲寧這里現(xiàn)實主義雖說居于主導(dǎo)地位,可是現(xiàn)代主義的營養(yǎng)也被汲取?,F(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在蒲寧這里,自然如同它們作為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形態(tài)有其對峙方面,然而更多地是相互交融。從而顯示出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致的風格來,盡管有時蒲寧公開表示他并不欣賞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居然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覺得未免有點以偏概全——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著名的代表作《地下室手記》難道主要是講故事?蒲寧的《幽暗的林蔭小徑》難道不是講了一個始亂終棄的故事?)
我覺得,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有兩大要素:一是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一是細節(jié)的高度真實性。
有人認為蒲寧在人物塑造方面成就不是特別突出。若是與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此種評判有其合理性,但他也塑造了許多個性鮮明的典型人物,《鄉(xiāng)村》中的哥哥吉洪那兩只“瘋狂的眼睛”,弟弟庫茲瑪那雙“憂傷的眼睛”;《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主人公的通體都是矛盾;《騎兵少尉葉拉金案件》中建構(gòu)了生命、死亡、愛情相互并峙而又矛盾沖突的三元世界的女主人公索斯諾夫斯卡婭;《米佳的愛情》中視愛情為人生第一要義乃至具有宗教的神圣性的米佳……都可謂成功的典型人物。否則,1933年諾獎評委會因其“以嚴謹?shù)乃囆g(shù)才能在文學(xué)散文中塑造了典型的俄羅斯性格”而將當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發(fā)給他豈不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但我也承認,蒲寧對于俄羅斯大自然的描繪勝過他的人物描寫。事實上,他是將俄羅斯大自然作為“人物”和“性格”來塑造的。而其之所以成功,乃在于他為我們從視覺、聽覺、觸覺、味覺乃至錯覺等多種角度捕捉和再現(xiàn)出大自然的所有細節(jié),有的細節(jié)看似重復(fù),其實絕不雷同,各有各的個性?!皩κ挛锏募毠?jié)描寫……乃是他藝術(shù)上最強的方面之一?!@種外在描寫的分外集中,再加上作者追求極端簡約、凝練的表達,結(jié)果便要求讀者放慢閱讀速度。讀蒲寧的作品不能‘一氣呵成’、‘一飲而盡’;要體會他對語言的精湛掌握,不能靠閱讀的數(shù)量,而應(yīng)靠深入與仔細。值得注意的是,在感情充沛、描寫據(jù)實的前提下,任何一個細節(jié)還都充分地以作家的準確知識為基礎(chǔ):對描繪的準確與具體,蒲寧的要求是很苛刻的?!?[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9頁。這正是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的本質(zhì)特點之一。同時,我們在此也發(fā)現(xiàn)了他與魯迅相似的風格,尤其是他們的作品都必須慢閱讀。
同時在蒲寧的作品中,“每個細節(jié)(無論是言語的,還是風景的)仿佛都有同樣的重要性與獨立性。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不可分割的、充滿抒情性的整體。在描寫的各要素之間沒有主次的等級之分,中心與非中心之別。個別的單個的事物卻有很高的價值——可以這樣簡單地概括蒲寧藝術(shù)世界的這一建構(gòu)原則?!?[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3-124頁。我以為,蒲寧的細節(jié)與總體的關(guān)系,很有點托爾斯泰“史詩微積分”的意味。我甚至覺得,蒲寧以微積分的手法建構(gòu)了他的龐大的俄羅斯自然史詩。萬千作家和普通讀者為蒲寧筆下的大自然而流淚和窒息,原因即在此。這就是蒲寧的現(xiàn)實主義的力量。
但他的現(xiàn)實主義又別具一格:“反映現(xiàn)實與反思歷史的并駕齊驅(qū),在對現(xiàn)實的批判中包孕了對往事的傷逝之情?!?顧蘊璞:《編選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學(xué)大師》,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8頁。蒲寧是位心靈廓大、目光深遠的偉大作家。“蒲寧的視野是整個世界。……在蒲寧筆下,人和他的生活被牢牢地同生存的廣闊規(guī)?!麄€民族的與世界的歷史,同自然宇宙的宏大聯(lián)接在一起,與永恒相呼應(yīng)?!?[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4-125頁。他站在人類歷史和自然宇宙的高度審視現(xiàn)實,掘發(fā)歷史,所以他對俄羅斯民族性格的表現(xiàn)入木三分,勃留索夫認為“布寧很冷,幾乎沒有激情”*俄羅斯科學(xué)院高爾基世界文學(xué)研究所:《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xué)史》第二卷第十章《伊萬·布寧》(本章布羅伊特曼、馬戈梅多娃著,路雪瑩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80頁。,成為與魯迅相類的冷峻的現(xiàn)實主義者;即便是《從舊金山來的紳士》這篇書寫一個美國富商在意大利水域的一艘輪船上的死亡的作品,也從一個逼仄的有限時空,向更廣大的領(lǐng)域擴展延伸,從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剝削制度的批評深化到對全人類的冷漠、隔膜等人性不良方面的思索。同時,他又有對于俄羅斯祖國和人民深沉而憂郁的愛,并灌溶進其對人的生命的美麗和大自然的魅力的抒寫中,記憶中充溢著憂郁與感傷。所以,他又是一位有溫度的現(xiàn)實主義者。這固然與冷峻的現(xiàn)實主義構(gòu)成悖論,《鄉(xiāng)村》《從舊金山來的紳士》等篇的冷峻的現(xiàn)實主義顯然與《安東諾夫卡蘋果》《幽暗的林蔭小徑》等篇的有溫度的現(xiàn)實主義相對峙。但更多的作品兩者共居一體,這自然以《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最為典型。但無論是冷峻的現(xiàn)實主義,抑或有溫度的現(xiàn)實主義,蒲寧“從不粉飾目睹的一切,而是真實地予以反映”*馮玉律:《前言》,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年,第8頁。。這才是蒲寧現(xiàn)實主義之要旨所在。
在敘述視角方面,蒲寧與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作家一樣,多采取全知全能的視角。但他的“全知全能”的視角具有時間上和空間上的無限廣延性。時間不單是以天數(shù)、月數(shù)來計算(如《中暑》《米佳的愛情》),許多作品是以幾千年來計算的,而視野所達空間,亦能直通宇宙。一條“蟻道”可以擁有數(shù)千年歷史,能夠伸展到廣漠的俄羅斯大地,伸向無窮無盡的遠方(《蟻道》);可以以一座修道院為中心,跨越千年時光(《圣山》)。魯迅的《狂人日記》也有此種特點。這樣的全知全能視角,就使得其作品盡管多數(shù)為短篇小說,卻都有著極大的容量,從而“投射出巨大的、有時甚至是宇宙規(guī)模的生存景象”*[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24頁。。
蒲寧的現(xiàn)實主義講求描繪的精湛與準確,但不追求繁縟與華麗。質(zhì)樸、簡潔、恰如其分,不用過于夸張的詞語,無論寫人還是狀物,均是如此。這又顯現(xiàn)出與托翁相近的風格。與托翁不同的是,蒲寧描述的情節(jié)是相當?shù)?,以致許多篇章幾無情節(jié),與其稱為小說,不如視為散文,如《耶利哥的玫瑰》《圣山》《祭文》等。蒲寧說過:“十個作家中有九個,哪怕是最負盛名,也不過是講故事的人,也就是說,他們實際上與藝術(shù)毫無共通之處?!?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19頁。(不知在諾獎頒獎會上以《講故事的人》為題作答辭的莫言先生看見此語作何感想?)蒲寧更為重視的是“瞬間”和“碎片”,在“瞬間”和“碎片”中挖掘生活、生命、心靈的奧秘。同魯迅一樣,蒲寧小說中常有形象和語言的重復(fù)出現(xiàn),營造了某種旋律與節(jié)奏。如《米佳的愛情》中令人憂傷的詩句的復(fù)沓,使得痛苦獲得了節(jié)奏感,或曰陣痛感、加重感。
蒲寧作品的內(nèi)容與形式高度統(tǒng)一,內(nèi)容的深刻往往提升了美感。
蒲寧繼承了托翁的現(xiàn)實主義,但在對待現(xiàn)代主義的態(tài)度方面,與托爾斯泰恰成反調(diào)。托爾斯泰視現(xiàn)代主義為仇寇,蒲寧則一方面對現(xiàn)代主義表示不恭,另一方面又順應(yīng)著當時文學(xué)發(fā)展的態(tài)勢,對現(xiàn)代主義多有汲取。所以,蒲寧在對待自己的導(dǎo)師托爾斯泰的整體態(tài)度上也處于悖論狀態(tài)。
“蒲寧的作品具有現(xiàn)代主義重直覺輕理性等特點:……既是主人公身邊的現(xiàn)實,更是作者自己已遠逝的直覺,既是心理邏輯的虛構(gòu),也不失為生活邏輯的復(fù)制……小說具有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特征:夾雜一些意識流的手法,采用敘事文學(xué)的雙重主體、情節(jié)的淡化和樂感的增值等?!?顧蘊璞:《編選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學(xué)大師》,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3頁。這里事實上是在揭示蒲寧作品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的交匯:“身邊現(xiàn)實”、 “生活邏輯”等無不屬于現(xiàn)實主義范疇,而“遠逝的直覺”、“心理邏輯”、“ 意識流的手法”等則屬于現(xiàn)代主義范疇。“《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作者通過這個長篇所要表現(xiàn)的主題不是描繪某個人的命運,而是要捕捉人生的歲月長河中不斷漂移的不連貫的思想感情的‘意識流’(‘回憶流’),從對過去的紊亂回憶和對未來的模糊猜測中破譯人生的真諦?!?顧蘊璞:《編選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學(xué)大師》,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2-13頁。從創(chuàng)作立意來看,與法國現(xiàn)代主義作家普魯斯特的《追憶流水年華》是相似的。
其實,蒲寧作品的意識流手法的運用確實也相當突出,在抒情名作《安東諾夫卡蘋果》中有非常典型的意識流描寫。
“……夢展開她黑暗的雙翼,蓋住了我們半球的表層土地;夢從她的翅膀上抖落下來罌粟花和幻想……幻想……可是痛苦的厄運卻往往是經(jīng)常持久的!……”一串串親切古老的詞匯閃現(xiàn)在眼前:懸崖與柞木林,蒼白的月牙與孤獨,鬼魂與幽靈,“厄洛斯們”(按:古希臘神話中的愛神們),玫瑰與百合花,“小頑童的淘氣與惡作劇”,百合花般的纖手,柳德米拉與阿林娜……喏,這里還有幾本刊有茹科夫斯基、巴丘??品颉⒒蚀鍖W(xué)校學(xué)生普希金名字的雜志。于是我惆悵地思念起我的祖母……*布寧:《安東諾夫卡蘋果》,李靜譯,吳迪編譯:《對另一種存在的煩惱——俄羅斯白銀時代短篇小說選》,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1頁。
這些夢幻中的景物、人物、神祇、鬼魂、詩人、刊物等的交叉、重疊,極具跳躍性。前半(引號中的)是當時(過去時)的內(nèi)心獨白,后半(引號外的)則是此時(現(xiàn)在時)的內(nèi)心分析??磥砥褜幒苁煜ぎ敃r意識流的用法:內(nèi)心獨白通常加引號,內(nèi)心分析則不加。此處二度時空相銜接,充滿了悵惘和懷念之情。在《快活的一家子》中,意識流的運用更加厚重,母親臨死之際的意識流竟然有六七頁之多。
蒲寧還很善于表現(xiàn)形形色色的感覺印象——這是意識流表現(xiàn)的第三種手法。
且看視覺印象:
“火車……開過后勻稱而又濃密的松林的綠色樹梢在至高無極的燦爛天穹畫下一個個圓?!?[俄]蒲寧:《佐伊卡和瓦列莉亞》,王立業(yè)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270頁。這是由于人在運動中所產(chǎn)生的獨特視覺:綠色樹梢成為了具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行為主體。
“這道閃電無論顏色還是光亮之中都含有一種非塵世的東西。閃電于瞬息之間洞燭了一切,把所有的窗戶,連同每一個窗格都照得又亮又大,但隨即又用濃重的黑暗淹沒了它們,只是在剎那間留下一抹令人目眩的鐵皮般的紅通通的顏色。”*[俄]蒲寧:《娜達莉》,蒲寧:《米佳的愛情——蒲寧中短篇小說選》,戴聰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241頁。這是對閃電的視覺印象,既是客觀描寫,又帶有明顯的主觀的獨特的感覺色彩,可謂主客觀的合一。
聽覺印象:
“夜顯得越來越清澈,似乎一碰就會發(fā)出錚錚的響聲……”*[俄]蒲寧:《伊格納特》,戴聰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498頁。這事實上是一種幻聽,突出夜的寂靜與清澈。
“從附近的池塘里傳來呱呱蛙鳴,猶如幸災(zāi)樂禍的笑聲……”*[俄]蒲寧:《在異鄉(xiāng)》,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年,第13頁。這是主觀印象與客觀實際的融合甚至是主觀對客觀的點染與外爍。
“鐘聲毫無意義地在船首單調(diào)地響著,不知什么地方隱隱傳出抑郁愁苦的‘警笛’……也許,那聲音本不存在,不過是緊張造成的幻聽,茫無涯際的神秘海霧中,似乎總有什么聲音回響于耳際……”*[俄]蒲寧:《霧》,楊懷玉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61頁。此種幻聽遵循的不是生活邏輯,而是心理邏輯。
嗅覺印象:
“一陣寒風,吹來一股一月的暴風雪所特有的清新氣息,這氣息十分強烈,味道就像切開的西瓜?!?[俄]蒲寧:《松樹》,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年,第54頁。風雪的氣息(嗅覺)被通感為味覺,并且像西瓜,真是獨特的譬喻,獨特的感覺印象。
“旅館前廣場的集市上人聲鼎沸,散發(fā)出干草、松焦油的氣味,以及俄羅斯縣城所特有的種種渾濁而又濃郁的芬芳?!?[俄]蒲寧:《中暑》,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年,第232頁。此句前半是現(xiàn)實主義的,后半則帶有現(xiàn)代主義的氣息:以“渾濁”修飾“芬芳”有點通感色彩(以視覺修飾嗅覺),同時又有點“逆喻”意味。
更多的是多種感覺印象的復(fù)合:
“她知道的關(guān)于暴風雪的所有故事我都已經(jīng)記得滾瓜爛熟了,所以只是機械地捕捉著她的一詞一句,而這些詞句又同我自己的內(nèi)心話語奇怪地交織在一起。”*[俄]蒲寧:《松樹》,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年,第55頁。此處恐怕已經(jīng)不僅僅是單純的聽覺印象,只能說是一種奇特的復(fù)雜的心理活動了。
“你知道這些秋天里被踏出來的道路嗎?富有彈性,就像踩在雪青色的橡膠上,上面滿是被馬掌鐵刺劃過的痕跡,在夕陽下像金帶一般發(fā)出炫目的閃光?!?[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774頁。這是觸覺印象與視覺印象的綜合。
“山谷那邊的整個地平線似乎隨著蛤蟆無休止的顫音而抖動,這寂靜和黑暗也似乎被蛤蟆的顫音詛咒,永遠處于麻痹的狀態(tài)之中?!?[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820頁。這是聽覺印象與視覺印象的綜合,帶有更為濃烈的主觀色彩。
錯覺印象:
“小樹的綠葉不知怎的發(fā)出一種不自然的亮光,或許這是因為緊靠深灰色的墻壁而造成的一種錯覺吧?!?[俄]蒲寧:《騎兵少尉葉拉金案件》,戴聰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569頁。這種細節(jié)的捕捉及對其形成原因的剔挖,透視出蒲寧猶如印象派畫家的藝術(shù)觀察力。
在《安東諾夫卡蘋果》中還有著這樣的描寫:
在黑暗中,在果園深處,——冒出了一幅童話般的畫面:地獄的一角,窩棚邊騰起了血紅的火舌,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净鹑似岷诘妮喞?,就像用烏木刻成的人形在篝火四周游動。隨之,他們投在蘋果樹上的巨大的黑影也在來回搖晃。一會兒,一只足有幾俄尺長的大黑手伸了出來,把整整一棵樹捂住了;一會兒,又清清楚楚地伸出了兩條巨腿——兩條黑森森的大柱子。驀地,這一切又都從蘋果樹上滑了下來,——落到林蔭道上,蓋住了整體道路,從窩棚一直到籬笆門……*[俄]布寧:《安東諾夫卡蘋果》,李靜譯,吳迪編譯:《對另一種存在的煩惱——俄羅斯白銀時代短篇小說選》,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8-89頁。
此處的描寫不獨帶有鮮明的印象派特征,而且是天才地運用了電影搖鏡頭的表現(xiàn)手法——要知道,此時(《安東諾夫卡蘋果》寫于1900年) 電影藝術(shù)尚未誕生。此種描寫既是基于現(xiàn)實主義的對生活的深刻觀察,又體現(xiàn)出作家對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手法的某種超越。同時,為電影表現(xiàn)手法其實也是基于現(xiàn)實生活提供了力證。(焉知電影藝術(shù)家未從文學(xué)那里——例如蒲寧的創(chuàng)作——得到過啟發(fā)?)
再如“電線上停落著許多靑鷹,活像樂譜上黑色的音符,簡直是像極了!”*[俄]布寧:《安東諾夫卡蘋果》,李靜譯,吳迪編譯:《對另一種存在的煩惱——俄羅斯白銀時代短篇小說選》,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3頁。亦不僅是天才的比喻,亦如印象派繪畫。楚可夫斯基曾這樣評說蒲寧:“在他之前,我們哪里知道月光下的白馬是青色的,它們的眼睛是紫色的,煙是雪青色的,黑色的土地是藍幽幽的,而收割以后的天地是檸檬色的?在我們只能看到藍色或紅色的地方,他卻能看出幾十種不同的色調(diào)和中間色?!?俄羅斯科學(xué)院高爾基世界文學(xué)研究所:《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xué)史》第二卷第十章《伊萬·布寧》(本章布羅伊特曼、馬戈梅多娃著,路雪瑩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79頁。此處既道出了蒲寧對生活和大自然的深刻觀察,也昭示出蒲寧所具有的印象派畫家的審美眼光和心靈。
“他寫到事物、動作或狀態(tài),往往加上主觀色彩的、表聲情的或心理的修飾語或副詞?!褜帎塾煤铣墒降男揎椪Z,而這位作家真正擅長的是逆喻?!?[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31頁。
逆喻確實是蒲寧常用的修辭方式,是一種“反向相合”的修辭方式,修飾與被修飾處于悖論狀態(tài),強化被修飾者的濃度與烈度,在正反對立的狀態(tài)下揭示人類情感世界的復(fù)雜性和深邃性。如:
“苦澀的高興”。 ——《佐伊卡和瓦列莉亞》
“痛苦的幸?!?《素昧平生的友人》,蒲寧:《米佳的愛情——蒲寧中短篇小說選》,戴聰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87頁。;“這種蔚藍色美得令人痛苦”*《素昧平生的友人》,蒲寧:《米佳的愛情——蒲寧中短篇小說選》,戴聰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93頁。?!端孛疗缴挠讶恕?/p>
“愉悅的憂愁”*[俄]蒲寧:《凈罪的禮拜一》,馮玉律譯,蒲寧:《幽暗的林蔭小徑——蒲寧中短篇小說選》,馮玉律、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年,第265頁。?!秲糇锏亩Y拜一》
“……某種令人傷心的慰藉?!?[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89頁?!栋栔x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
“逆喻”在其他作家那里也常有出現(xiàn),如著名法國詩人伊夫·博納富瓦的詩集《曲線浮板》里就存在“逆喻”:“總題名《曲線浮板》頗為新奇,無疑屬于一種‘逆喻’?!?沈大力:《伊夫·博納富瓦:一個“現(xiàn)實的夢幻者”》,《文藝報》,2016年7月15日。中國作家中路翎也喜用它。
雖說蒲寧的作品是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的交融;但多以現(xiàn)實主義為本,以現(xiàn)代主義為輔。如《投宿》雖寫的是異國他鄉(xiāng),但敘寫極為細致,對小店內(nèi)外環(huán)境的描寫,并不亞于寫俄羅斯,表現(xiàn)出了作家的觀察力和表現(xiàn)力的不同凡響,再次昭示出其現(xiàn)實主義功力。然而在描寫姑娘整理床鋪時,一只螢火蟲停在她前額劉海上,小姑娘由此進入了童話世界。整篇作品既是現(xiàn)實主義的,也帶有明顯的印象派畫風。有時某些現(xiàn)代主義質(zhì)素甚至處于賁張狀態(tài):“連這些小腳都喜歡自己的白嫩?!?[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615頁。人體的部分成為了獨立的主體,完全是現(xiàn)代意味的詩。
我們知道,現(xiàn)代主義作品的另一主要特點是文學(xué)與音樂、繪畫藝術(shù)的交融。前文多次提及蒲寧作品的繪畫性——特別是印象派繪畫性;其實,蒲寧本人也十分看重音樂的力量。他認為,音樂能使人獲得一種偉大的幻覺——“幻想有一個神秘的機會能成為無比幸福、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人”?!岸@種幻覺只有音樂和別的一些詩作靈感才會給予的啊!”*[俄]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時期)》,章其譯,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740頁。他贊賞音樂的偉大力量——其實不獨是音樂,也是文學(xué)——他明確地將音樂與詩歌置于同一等高線上。
帕烏斯托夫斯基說過:“蒲寧的語言是樸素的,樸素得近乎吝嗇,是純潔的,生動的。但與此同時,就形象性和聲音而言,他的語言又是極為豐富的,包容了從鐃鈸的樂聲直到泉水的淙淙聲,從有節(jié)奏的鏗鏘聲直到柔情綿綿的絮語聲,從清越的歌聲直到《圣經(jīng)》上氣勢洶洶的斥責聲,從所有這一切聲音直到活靈活現(xiàn)得令人驚嘆的奧勒爾省農(nóng)民的談吐?!?戴聰:《譯后記》,蒲寧:《米佳的愛情——蒲寧中短篇小說選》,戴聰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271頁。這事實上已經(jīng)揭示出蒲寧作品的音樂性——文學(xué)具有如此豐美的音樂性,令人嘆為觀止。
俄羅斯學(xué)者認為:“對蒲寧的創(chuàng)作來說,一部新作品的初始的、無所不包的、普遍適用的組織形式,就是感覺到構(gòu)思作品的節(jié)奏,它的內(nèi)在的音樂性。只要節(jié)奏找到了,樂譜定下來了,作品的其他成分便開始明朗化,逐漸獲得了具體形式:情節(jié)構(gòu)架起來,充填上了人和事。剩下的是傾聽內(nèi)在的音叉,據(jù)此求得畫面的準確、具體和生動可信。同時也就推敲了他的語言層面?!?[俄]符·維·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凌建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32頁。將作品的內(nèi)在的音樂性歸結(jié)到作品的節(jié)奏,這是一種詩歌分析法;蒲寧也確實還是一位詩人——其實,他全部作品都是詩,有些散文作品(如《圣山》《祭文》《耶利哥的玫瑰》)全然是典型的散文詩,而散文詩的詩性主要在于節(jié)奏而非韻腳。
顧蘊璞先生則指出,蒲寧的作品中“語言與繪畫、音樂渾然天成的融合,即用語言營造的形象或意象,飽含著光與色的美和線條美,洋溢著節(jié)奏美和旋律美,蒲寧的語言雖然樸實、純凈甚至到了吝嗇的程度,但在視覺形象和音響方面卻是異常豐富的”*顧蘊璞:《編選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學(xué)大師》,顧蘊璞:《蒲寧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9頁。。這是對蒲寧創(chuàng)作風格的總體概括,清楚地道出了其現(xiàn)代主義的特點。
蒲寧對于他人的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也很支持。作為《南方評論報》的負責人,他曾刊發(fā)勃留索夫、索洛古勃、巴爾蒙特等象征主義詩人的詩歌,也曾刊登過莫雷阿、魏爾倫等西歐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作品。他對流行于20世紀初的奧地利的霍夫曼斯塔爾、施尼茨勒,波蘭的泰特馬耶爾、普日貝謝夫斯基等現(xiàn)代派作家都很熟悉?!秲糇锏亩Y拜一》中出現(xiàn)了男主人公給女主人公捎這些作家的書的橋段。這都顯現(xiàn)出蒲寧與現(xiàn)代主義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自然與他自覺地汲取現(xiàn)代主義手法不無關(guān)系。
但蒲寧又曾尖銳地批判過現(xiàn)代主義,甚至與勃留索夫鬧翻。蒲寧的作品也確實與某些現(xiàn)代主義作家以創(chuàng)造形式為單一的寫作目的,乃至要求內(nèi)容完全從屬于形式的創(chuàng)作有別。蒲寧要比許多現(xiàn)代派作家更執(zhí)著于具體的現(xiàn)實生活。然而,他又反對被稱之為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他就在他本人的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悖論中成就了自己的特點與深刻。
“現(xiàn)實主義和象征主義的關(guān)系無疑是白銀時代文學(xué)運動的焦點?!?葉紅:《蒲寧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87頁。我們透過蒲寧與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之間的錯綜復(fù)雜、充滿悖論的關(guān)系,可以透視白銀時代俄羅斯文學(xué)的重要狀貌之一。
責任編輯:寇金玲
Bunin: Great and Profound Achievements in Paradox
Li Chunli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Liaoni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Shenyang Liaoning, 110031)
Bunin is the first Russian writer who won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but also a writer full of paradox. Bunin's writing of national characters constituted a striking contrast with his natural environment description. He took Russia's great nature as the protagonist in his literary kingdom, showing the trend of transition from anthropocentrism to eco-centrism. It should be said that Bunin is still one of the first forerunners who advocate the literature of nature today. Bunin was entangled with praises for and doubts of religion. On the one hand, the beauty of religion, the beauty of nature and the beauty of art constitute the tri-world of Bunin's beauty. On the other, he voiced his doubt of religion from time to time: beauty, especially love, is Bunin's supreme religion. Bunin often integrated his creation closely with the suffering of human beings. But he denied the role of literature and art in the social changes and advocated creation for his own sake; creation became the way to obtain his sense of existence. Bunin's creation method was first and foremost realistic; he opposed modernism, but also drew a lot from it.
Bunin; natural view; religious view; motive of creation; creation method; paradox
2016-08-25
李春林(1942— ),男,河北玉田人,遼寧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
I512.64
A
1001-5973(2016)05-0061-21